王鵬程
一
吉昌茶樓位于上海的東北角江灣,茶樓的老板老周是個蘇州人,早年唱評彈,后來被抓了壯丁,送到前線瘸了一條腿回到上海,不知怎的盤下這家茶樓。上海的茶樓和茶館大多前面是個“老虎灶”,大堂是茶館,說書唱評彈的也有。來的茶客三教九流,大多是底層的勞苦大眾,只要出一杯茶錢,就能泡上一天,聽聽評彈聊聊山海經(jīng)。
1949年1月春節(jié)前,吉昌茶樓來了個神秘客人,黑色長衫銅盆帽,臉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傷疤?;镉嫲⒏挥锨叭フ泻簦侨死硪膊焕?,繞過大堂,徑直往里走。阿富急忙招呼周老板,老周掀開厚厚的棉門簾,差點兒和那人撞個滿懷。那人摘下墨鏡,老周一看,趕緊把那人讓進了里屋,警覺地往外看了看,確定沒有外人注意他們,才向阿富使了個眼色,放下門簾,閃了進去。
來人是國民黨守備上海的駐軍711團參謀曹文榮,他和老周都是中共地下黨員,兩人是單線聯(lián)系,老周是他的上級。
“你怎么這身打扮?”上海解放在即,老周知道曹文榮所在的軍隊加強了戒備,見面不同往常。
“現(xiàn)在出來一次不容易,我只有五分鐘時間,有什么任務趕快說。”曹文榮邊說邊隨著老周上樓,老周關(guān)上房門,鄭重地說:“上級指示,要我們炸掉江灣軍火庫!”
解放軍已經(jīng)準備強渡長江。蔣介石調(diào)集了20萬軍隊,準備在上海和解放軍對峙六個月到一年,以此引起國際社會關(guān)注,逼在上海曾有租界的各國出兵。上海是個舉足輕重的經(jīng)濟大都市,其中牽涉到許多國家的利益,只要他們出兵,就可以阻擋解放軍的進攻,戰(zhàn)爭形勢就會轉(zhuǎn)變??梢?,江灣的這個軍火倉庫,對20萬國民黨守軍的作用是多么重要。曹文榮所在的711團就是江灣軍火庫的主要守備軍。
“怎么?有困難?”見曹文榮沉吟不語,老周問。曹文榮想了想問:“什么時候?”
“越快越好。需要我這邊做什么,只管開口。”
江灣的這個軍火庫是上海最大的軍火倉庫,分成十幾個大小倉庫,里面有美國制造的最新武器,還有大量的彈藥和輕重兵器。到底有多少?數(shù)量大得就連守備軍火庫的曹文榮這樣級別的軍官都不知具體數(shù)字。讓曹文榮來執(zhí)行這個任務,顯然是最合適不過的??墒牵娀饚炖锩娼鋫渖瓏?,外面重兵把守,進出防范嚴密,不是外人想象的那么簡單。曹文榮眼下第一想到的是,軍火庫雖然有那么多炸彈,真要引爆它們,首先得要有引爆物。炸毀軍火倉庫,不是扔把火就能把軍火庫炸上天的。
“雷管和炸藥,我先要搞到這兩樣東西……”曹文榮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老周說。老周接過話頭,“材料我來搞,你負責引爆……”
“好!”
“下個星期也是這個時候你來取材料,行不行?”
曹文榮點了點頭,還沒說話,茶樓大堂里傳來一片喧嘩。老周探頭向樓下望去,只見幾個特務和警察進來搜查。
老周警覺地瞧了眼曹文榮,說:“你來的時候有沒有尾巴?”
“沒有。我是和我們團的少尉趙金根一起出來的?!?/p>
“他人呢?”
“他的姆媽給卡車撞傷了,他去醫(yī)院探望了?!?/p>
大堂里特務吆喝的聲音越來越響。
老周把曹文榮送到后門。馬路上響起一聲尖銳的警笛聲,一輛警車飛馳而過。眼看蔣家王朝難保,國民黨如臨大敵,近似瘋狂,拼命抓捕共產(chǎn)黨人。
老周不無擔憂地目送著曹文榮漸漸消失的身影……
二
上海的書局大都在福州路,化學儀器店也在這條路上。
阿富踏進店來,見店堂里沒有異常,才挨近柜臺,輕聲問伙計:“我有個親戚在鄉(xiāng)下做化學老師,實驗要用點兒硫黃,你們這里有賣吧?”
“有啊?!弊诶镞叺囊粋€留著平頭的中年人走上前來,問道:“你要多少?”
阿富伸出手,表示這個數(shù)。
平頭眉頭皺了下,說:“哎呀,店里沒有那么多貨。這樣,你先坐會兒,我吩咐人去倉庫給你拿……”
平頭招呼坐在門口的瘦子過來。
“這么麻煩啊……”阿富突然發(fā)現(xiàn)平頭中年人腰里鼓鼓的,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急忙機靈地搖搖頭,“不用不用,我……只是幫親戚問問……”
阿富邊說邊挪動腳步向門外移去,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臉露兇相:“什么親戚?”
阿富心中叫了一聲不好,胳膊一揮就往外跑去,瘦子已經(jīng)掄起板凳向阿富砸來。阿富反應特快,閃過頭蹲下身,像陣風一般從瘦子的身旁“呼”的一下躥到了門外。等他跑了好幾百米,回頭見那平頭和瘦子拿著槍邊追邊喊著:“站住,不站住就開槍了……”
阿富顧不了那么多,逃命要緊。憑著對上海馬路的熟悉,一拐再一拐,跑進了隔壁的小弄堂。
看見阿富空手歸來,再聽他的匯報,老周確定敵人已在上海布下一張大網(wǎng),他們在外圍要用碉堡和新式武器對付解放軍,在內(nèi)則是軍警特務活動頻繁猖獗,內(nèi)緊外收。一時半會兒,他們根本沒有可能找到雷管和炸藥,現(xiàn)在連硫黃也被當作軍用品控制了,店家有貨也不敢拿出來賣。
轉(zhuǎn)眼一星期過去了,曹文榮如期而至。聽老周說沒有搞到材料,兩人都很焦慮。
“再想想辦法……”老周對軍火一竅不通,曹文榮雖然是在軍隊,可是他只是一個參謀,對軍火武器也不是十分精通。
“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如果這個人能夠幫助我們,也許……”曹文榮思索著。老周忙問:“誰?”
“趙金根。”曹文榮說,“他是我們軍械保養(yǎng)二營輕兵器組長。”
“你說的是那個外號叫‘軍火專家的少尉……”
“對,他精通武器,他應該有辦法??墒?,他不是我們的人啊……”
阿富悄悄進來了,在老周耳旁說了些什么。老周急忙走到窗戶邊往下瞧去,樓上的這個窗戶可以看見大堂里的一切。只見一個穿著國民黨軍服的軍官,正在茶樓門前探頭探腦尋找著什么。老周心頭一緊,臉轉(zhuǎn)向曹文榮,問:“這尾巴是你帶過來的?”
“他就是趙金根?!辈芪臉s伸過頭一看,說,“我和他一起出來的,他說去醫(yī)院看他媽,怎么轉(zhuǎn)到這里來了。我馬上回避?!?/p>
“不,就在這里見他。”
趙金根見曹文榮從茶樓后面轉(zhuǎn)出來,笑著走了過來:“曹參謀,我就知道你在這兒?!薄澳阍趺凑业竭@兒的?”曹文榮不解地瞧著他。趙金根笑著說:“找你一起回去啊。我知道你就愛喝個茶什么的?!?/p>
見曹文榮還在發(fā)愣,趙金根嘆了口氣:“現(xiàn)在上面查得這么嚴,進進出出都要有個交代。我們一起出來不一起回去,要是問起來沒完沒了,誰受得了?!?/p>
“你姆媽的事情處理好了?”曹文榮突然覺得這個趙金根有點兒神秘。趙金根點了點頭說:“當然安排好了?!?/p>
“那我們就走吧。對了,你的車呢?”
趙金根說他的軍用吉普車就停在后面的馬路上,兩人邊說邊走出茶樓。
在樓上望著這一切的老周,眉頭松開又慢慢皺緊……
三
夜,曹文榮看著那架軍用飛機徐徐降落在上海江灣軍用機場。艙門打開,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情報處副處長陳濤從上面走了下來。
天空飄著密密細雨和雪花,臘月的上海是寒冷的,加上陰雨,更是雪上加霜。陳濤鉆進車廂就催著曹文榮,要見他們的團長黃群發(fā)。
“陳兄,深夜至此,一定有重要任務……”黃群發(fā)把陳濤迎進軍火庫團部,陳濤第一句話就是:“共產(chǎn)黨要炸軍火庫,你知道嗎?”
黃群發(fā)緊張地拔出槍,使勁地搖著頭。瞧著黃群發(fā)失態(tài)的模樣,陳濤嘆息一聲:“黃團長,用不著這么緊張,我只是得到情報,所以趕來處理這件要緊的事務。”
“那有什么線索沒有?”黃群發(fā)急忙問。
“現(xiàn)在還不好說……”陳濤搖了搖頭,說:“黃團長,接上級指示,我?guī)ш犨M駐你們守備團,江灣軍火庫對黨國的重要性,你是知道的。”
“好,我全力配合?!秉S群發(fā)是個識時務之人。
“我想,共產(chǎn)黨要炸我們軍火庫,從外面他們現(xiàn)在是打不進來的。對我們而言,眼下最要緊的,是要查出和抓住里面的內(nèi)鬼,這才是我們現(xiàn)在的重中之重。”陳濤陰冷的目光帶有殺氣,一一掃過在場的所有人。
曹文榮感覺到陳濤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時,停頓了那么幾秒鐘……
一號倉庫是一個最小的老式武器庫,平常的時候戒備松懈一些。曹文榮走進一號庫時,就感覺有雙眼睛在背后盯著他??墒?,他幾次回頭,除了幾個崗哨以外,并沒有人在注意他。曹文榮來到一個彈藥箱前,偷偷從懷里取出帶進來的幾瓶高濃度烈酒,放了進去。他不能直接把汽油帶進來,到爆炸時只能用這種高度酒替代……就在曹文榮放進最后一瓶酒時,身后一支槍口頂上了他。
曹文榮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竟然是趙金根。
“我盯你已經(jīng)有些時候了,說,要干什么?”趙金根一改平時的笑臉,陰沉著臉。曹文榮愣了下,轉(zhuǎn)而哈哈大笑,“兄弟,這事讓你逮著了,哥哥也就實話告訴你。哥哥不就好這口嗎?所以藏了幾瓶酒……”
“怕是沒這么簡單吧。”趙金根還是虎著臉,曹文榮還是笑著,說:“要不這樣,你拿一瓶去,哪天我們有興致,一起喝幾口?!?/p>
曹文榮轉(zhuǎn)身要去彈藥箱拿酒,趙金根提起槍,制止道:“別動!不說實話是不是?”
曹文榮看了眼趙金根,索性坐在了彈藥箱上,望著趙金根不語。
“好,你不說,我來告訴你,你要做什么……”趙金根湊近曹文榮,“你是想把這軍火庫炸了是不是?”
曹文榮睜大驚訝的眼睛死死盯著趙金根,他看不出趙金根是真的知道了實情,還是話中有話在使詐?曹文榮一時不知對方是敵還是友。曹文榮略略欠起身子,挺直了腰板,聲音也變得生硬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不是主要的。你知不知道,這里的軍統(tǒng)早已盯上你了?!?/p>
“盯上又怎么樣?”曹文榮一聲冷笑,“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國民黨早晚要完蛋,你難道也愿意陪著一起殉葬?”
趙金根的頭仰起,只見他的喉結(jié)蠕動幾下,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聲音。
“金根,你我都是多年的好兄弟,聽哥哥一聲勸,我們一起行動,我知道你是軍火‘專家,你有辦法……”曹文榮邊說邊逼向趙金根。趙金根往后退了一步,厲聲道:“你再廢話,我對你不客氣了。”
也就在這時,倉庫外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陳濤帶著幾個軍統(tǒng)特務和巡邏隊一起擁了進來。
“你們在干什么?”陳濤厲聲問,趙金根舉著手里的槍,指了指倉庫里面。
“我接到報告,有人把危險品帶了進來。搜!”陳濤一揮手,幾個特務上前,打開了剛才曹文榮放進酒的彈藥箱。曹文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非常時期,如果烈性酒這種東西讓軍統(tǒng)查到,他們馬上會明白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人。曹文榮閉上了眼睛……
“報告,里面什么也沒有。”
曹文榮一下睜開了雙眼,看著趙金根。趙金根擺弄著手中的那把槍,眼睛根本沒瞟他一眼。
陳濤緩緩走到趙金根和曹文榮面前,瞧著他們,“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我是輕兵器組長,哪里有輕兵器哪里就有我的崗位,是不是?陳處長?!壁w金根指著里面存放的輕兵器一笑,“我在我的崗位上,這有什么問題嗎?”
陳濤轉(zhuǎn)向曹文榮。
曹文榮一個立正:“報告,今天是我值勤,我聽到倉庫里有異常聲音,進來檢查?!?/p>
陳濤望著他倆,圍繞著他們來回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點了點頭,揮手帶隊向大門走去。
趙金根也慢騰騰離去。這個熟悉的背影讓曹文榮一時覺得陌生,他似乎不認得趙金根這個昔日的好友到底是人是鬼。
四
“黃團長,有一件事,我得向你透個底?!标悵邳S群發(fā)的辦公室里,冷冷瞧著他,黃群發(fā)知道這個陳濤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也沒好臉色給他,“有事說吧。”
“想要炸這軍火庫的人,就在你身邊的幾個人里面……”陳濤話還沒說完,黃群發(fā)就罵開了:“這是誰亂放的屁!這人在老子身邊?他們怎么就不說是老子要炸了軍火庫!”
“黃團長,你激動什么。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想,你這里守備森嚴,防護工作又做得這么好,共產(chǎn)黨怎么進得來炸你的軍火庫?!标悵幊恋哪?,變成了笑臉,“所以我一直說,只有內(nèi)鬼才能實施這個任務。對你的團,對你,我是完全放心的。”
“嘿嘿,你這樣說倒是有點兒道理。”黃群發(fā)撓了撓光頭。陳濤湊上來:“黃團長,你我只有精誠合作,才能確保軍火庫安全?!?/p>
“說吧,你有什么計劃我配合你。”
“封營!”
“封營!這可不是小事,全團一千多號人,不讓他們進出這日子怎么過?”黃群發(fā)急了。
“非常時期只能非常處理?!标悵龔纳嘲l(fā)上站起,“我要切斷軍火庫里面和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然后看一看里面到底是誰的動作最多最大,是誰最著急地跳出來,誰就最有共黨的嫌疑……”
“你有懷疑對象了?”黃群發(fā)問。陳濤說:“我多少是得了些情報才過來的,外圍和里面都有可疑之人?!?/p>
“那你懷疑誰?我馬上把他抓起來?!?/p>
“現(xiàn)在還不能打草驚蛇。抓錯了不要緊,可讓真正的共黨利用我們的一個錯,實施爆破,那我們?yōu)檫@個錯誤付出的代價就是致命的了?!标悵龘u著頭,說:“黃團長,有一個人在封營期間你必須派他一個外出?!?/p>
“誰?”
“曹文榮?!标悵f出這個名字,黃群發(fā)一愣,“你懷疑他?”
陳濤高深莫測一笑:“也許他外出一次,就能解開我們許多一直解不開的謎了。”
軍火庫封營。曹文榮正愁著怎樣和老周取得聯(lián)系的時候,黃群發(fā)悄悄找到了他,說他這幾天出不去,就怕在外面養(yǎng)的那個小老婆會鬧,所以讓曹文榮暗暗給他的小老婆送去一包大洋。曹文榮覺得這是個機會,又感覺有些異樣。為什么所有人都給“關(guān)”在了軍火庫,唯獨他有這么好的機會能和外面接觸。任務緊迫,曹文榮也顧不了這么多,他必須得趁此機會,把里面的情況告訴老周,并計劃好后面的事情,怕是以后再要和老周見面就難了。
從黃群發(fā)小老婆那兒出來,天近傍晚,已經(jīng)隱隱發(fā)黑。曹文榮叫過一輛黃包車,往吉昌茶樓跑去。
在不到吉昌茶樓前的三條馬路上,曹文榮下了車,確定身后沒有人跟著,他才慢慢向茶樓走去??斓讲铇菚r,感覺有些異樣。平時熱鬧的吉昌茶樓這會兒卻大門緊閉,再一看,門前有幾個特務模樣的人游蕩。茶樓出事了?!老周是撤了還是被捕了?曹文榮心中暗叫著不好,表面上還像沒事人一樣,走進隔壁的一家藥房,買了一包頭痛藥。他有這毛病,一直在吃這藥。轉(zhuǎn)身離開柜臺時,一個戴著草帽的鄉(xiāng)下人撞了他一下,曹文榮還沒反應過來,感到那人塞了什么東西在他手里。等曹文榮回過神來,那人早已離去。曹文榮回憶著那人的模樣,覺著那人好像是阿富。曹文榮不動聲色出了藥店,上了黃包車,在車上他悄悄打開手中的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你的任務取消,必要時暴露自己。這是什么意思?
曹文榮的頭真的痛了,他不理解也領(lǐng)會不了那紙條上給他下達的新指示。任務取消?!也就是說不用再炸軍火庫了。這絕不可能,這是上級下達的最高命令,怎么無緣無故突然取消。暴露自己?!把自己暴露給敵人,也就是說自己出賣自己?這又是為了什么?茶樓門口的特務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曹文榮面前,他懷疑這是不是敵人的一個陰謀??墒?,他認得那上面的字,那確確實實是老周的字。那老周人呢?茶樓聯(lián)絡點給敵人破壞了,老周下落不明,是不是……曹文榮不敢往下想,他好似面臨著一個巨大的陷阱,等待著引誘著他往里跳,這里面他看到了陳濤和黃群發(fā)陰險的臉……
曹文榮一時不知自己應該做什么了。
五
黃群發(fā)將一個“絕密文件”夾放在曹文榮跟前,命令他馬上交給陳濤。曹文榮接過文什夾,在轉(zhuǎn)彎的樓梯口曹文榮想打開文件夾看看,就在手伸進文件夾時,他好像隱約看見了陳濤和黃群發(fā)躲在暗處窺視他的眼睛。也許這是他們對他的一個試探,也許這又是另外一個陷阱。曹文榮伸進文件夾里的手,慢慢地抽了出來。
從二樓上到三樓,西邊最后一個房間是陳濤的辦公室。曹文榮敲開門,不動聲色,把文件夾呈放在陳濤面前。陳濤從文件夾中掏出電報看了看,然后瞧著曹文榮一笑,“你們黃團長把這個交給我做什么?”
“屬下只是奉命行事……”曹文榮話還沒有說完,陳濤就把電報往他臉上扔來,罵道:“你看看,下周一軍火運出……我還不知道他的意思,下星期軍火運出去了,是不是也要把我們趕走了!”
軍火運出?!敵人要把軍火轉(zhuǎn)移出去。曹文榮心頭一緊,今天已是星期五了,離下周一只有三天時間,看來炸毀軍火庫的任務必須要在星期一前完成。
“滾,你去告訴你們那個姓黃的,不把你們這里的共黨抓出來,老子是不會走的?!标悵l(fā)著火,把曹文榮趕了出來。
曹文榮急步走出大樓,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晃過——趙金根。他來這里做什么?難道他和陳濤有什么聯(lián)系?曹文榮閃到一旁,跟著趙金根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前面是個小樹林,剛進得樹林,趙金根一閃就不見了。就在曹文榮尋找之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是在找我嗎?”趙金根就站在他身后。
想到趙金根去茶樓找他,然后茶樓出事,還有那幾件蹊蹺的事情都和趙金根有關(guān)聯(lián),看來趙金根決不是等閑之輩。曹文榮眼里噴著火,狠狠發(fā)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趙金根沒有直接回答曹文榮的話,眼睛直視著前方,嘴里緩緩誦出:“湖上西風急暮蟬。夜來清露濕紅蓮。少留歸騎促歌筵。”
曹文榮心中一愣,晏殊的這首詞是他和中共地下黨的緊急接頭暗號。他看了眼趙金根,開口答道:“為別莫辭金盞酒。入朝須盡玉爐煙。不知重會是何年?!?/p>
兩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曹文榮眼睛濕潤了。
“我來不及多說,有幾件事情交代你?!壁w金根警覺地瞧著四周,“第一,槍彈里的黑火藥,雖然威力不大,但是可以替代,再加上帶來的線香和你的烈酒,爆破材料已經(jīng)解決?!?/p>
“太好了?!辈芪臉s輕輕地揮了揮拳。趙金根接著說:“第二,我們兩人可能都已經(jīng)給陳濤盯上了,地下黨啟用的雙線炸毀軍火庫計劃,為的就是保證爆破成功。所以,我們倆只要有一人活著就必須完成任務。這是我布下的各個倉庫的爆破點,你仔細看好默記……”
趙金根把一張畫好的圖紙遞給了曹文榮,曹文榮邊看邊用心記著。
“看好馬上銷毀?!壁w金根觀察著四周,“如果我被抓了,這個爆破任務由你完成,清楚了嗎?”
“清楚,什么都清楚了?!辈芪臉s把圖紙放進了嘴里,臉上露出了笑容。
“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由于用線香作為引線,不像正常導火線可以延長和控制時間,同時點燃倉庫幾個點的線香,點燃的人可能沒有撤退的時間。也就是說,點燃的人得抱有與倉庫同歸于盡的犧牲準備?;卮鹞?,你準備好了嗎?”
趙金根把手伸到了曹文榮面前,曹文榮握緊了他的手,回答:“時刻準備著。我們倆不管是誰,都要有犧牲的準備?!钡竭@時他才明白了,阿富給他紙條上那幾個字的真正含義:這是一次用兩個人生命去完成的一個任務。
六
陳濤的辦公室。
趙金根被押了進來,陳濤用審視的目光瞧著他,問:“你知道找你來為何事?”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例行檢查?”趙金根一臉茫然地搖頭。陳濤指著桌上的線香,說:“我們在你那里發(fā)現(xiàn)了線香,說說,怎么回事?”
“就為這事?”趙金根也瞧著陳濤。
陳濤的臉變得猙獰了:“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你明白這線香對我們的軍火庫意味著什么……”
“哈哈,陳處,看來你是屈才了,要讓你當個編導什么的,也許你能弄出個傳世的好電影來?!壁w金根大笑。
陳濤一拍桌子,厲聲道:“說!”
“好,我說?!壁w金根換了個坐姿,“我的母親前幾天車禍在醫(yī)院過世了,由于你們封營,我回不了家去祭祀。在這里點上幾支香,拜上一拜,作為兒子送她一程。這于情于理都是應該的吧。”
“就……這么簡單?”陳濤睜大眼睛緊緊盯著趙金根,趙金根困惑地瞧著陳濤,突然一拍腦門,“哎呀,我忘記了,這里是軍火庫不允許……火燭小心。我該死,該死!”
陳濤剛要說什么,黃群發(fā)急急跑了進來:“陳兄啊,你真是料事如神,他招了……”
陳濤用不解的目光瞧著黃群發(fā),黃群發(fā)難掩激動:“曹文榮招了,他說他就是那個要炸軍火庫的共黨分子?!?/p>
“真是他?”陳濤歪著頭問。黃群發(fā)大嗓門拉開了:“在他的房間還發(fā)現(xiàn)了一桶汽油,他說就是準備用來炸軍火庫的。這小子在我身邊多年,沒想到真是個共產(chǎn)黨。陳兄,我把他押到你這兒來了?!?/p>
“立刻提審?!标悵淖蓝?,一個小特務低聲問:“處座,如何處理趙金根?”
陳濤看了眼趙金根,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不好意思,非常時期什么人都有嫌疑。你沒事了,保衛(wèi)軍火庫,還少不了你們這些軍火專家。你走吧?!?/p>
陳濤站起身,尖著嗓子喊道:“把曹文榮給我押進來?!?/p>
趙金根剛走到門口,正好與曹文榮相遇,他渾身是血,被兩個軍警架著拖了進來,兩雙眼睛相遇的瞬間,堅毅而又有訣別的不舍。趙金根在走廊里,聽見里面曹文榮的狂叫:“我就是要炸了軍火庫,我要炸了軍火庫,我要炸了軍火庫……”
趙金根知道,這是曹文榮用生命在吶喊,也是在向他傳達最后的任務。曹文榮利用自己的暴露給趙金根贏得了時間,敵人不會在審查曹文榮上面花太多功夫,現(xiàn)在曹文榮只是一時把他們吸引過去,如果等他們反應過來,要炸軍火庫不是曹文榮所說那么簡單的話,他們還會抱著“寧愿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心態(tài),對所有懷疑對象下手。就算他們沒有拿到趙金根的把柄,也會把他當作嫌疑人一起處理了,到那時做什么也來不及了。所以,現(xiàn)在對趙金根來說,個人的生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如何盡快完成爆炸軍火庫的任務才是重中之重。
對著竭力吼叫的曹文榮,陳濤和黃群發(fā)得意地相視一笑,他們認為自己的計策非常成功。
“可惜啊,可惜!”陳濤走到了曹文榮面前,“你現(xiàn)在炸不了軍火庫了?!?/p>
“你還不知道吧,我們早就對你有懷疑了,那份我讓你交給陳處長的電報是假的。說我們要把軍火運走,那只是逼你們加快行動,早暴露出你們的真面目?!秉S群發(fā)大笑著抖動著雙腿。
曹文榮也是一笑。如果說黃群發(fā)交給他那份電報的時候,是以假當真引他上鉤,那么當晚國防部發(fā)給黃群發(fā)的那份電報,已經(jīng)明確指示要把這批軍火盡快暗中運往臺灣,那是真的。也就是得到這個情報以后,曹文榮和趙金根商定下了計劃,曹文榮把自己暴露給敵人,趁著敵人對曹文榮審訊的間隙,趙金根趕緊實施行動。曹文榮是用犧牲自己生命的時間差,為趙金根爭取動手的機會。
陳濤和黃群發(fā)為了殺一儆百,決定就地槍斃曹文榮。
1949年2月16日下午,曹文榮被押往軍火庫的操場。當軍警掃射曹文榮的槍聲響起之時,倒下的曹文榮,臉上露出了微笑,因為這時他聽到了軍火庫發(fā)出的爆炸聲音。那驚天動地,地動山搖的爆炸聲幾乎和打向曹文榮的槍聲同時響起。時間定格在下午5時30分……
趙金根也就在這時點燃了炸響軍火庫的線香……淚眼朦朧中,他仿佛看到了他和曹文榮兩人攜手,飛奔在上海的馬路上,迎接解放軍大部隊進入上海,一個新上海在飄揚的紅旗下誕生了……
這爆炸聲,打響了進攻上海的第一炮。不,應該是炸響了解放上海的第一爆!第二天,已經(jīng)撤退到黃浦江船上的趙金根,看到了《新聞報》上的一篇新聞,標題是《江灣軍火庫昨天大爆炸 ?所儲彈藥盡付一炬》。
選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