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
有人也許會說,電影里的老北京不也是華燈初上,滿城通明,太液蓮燈碧熠熠,天街夜色望層層么?其實這是藝術“過高”于生活的明證,真把一個現(xiàn)代人放到20世紀初的北京城去,一定會有大晚上在暗處用手機拍照,既沒開閃光燈也沒開夜景模式的失落……
黑燈瞎火北京市
京城百姓在明清幾百年的時間里,照明靠的是蠟燭和油燈,電力照明直到19世紀末才在宮廷、御園和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出現(xiàn),1905年,官商聯(lián)營的華商電力公司在正陽門內的順城街成立,為官府、街道、商店的8000余盞電燈供電。而私人家庭使用電燈的數(shù)量非常少,據(jù)統(tǒng)計,直到1909年,僅有600多戶官員的住宅用上了電燈。
其時北京的路燈分成兩種,一種是用了很多年的燒煤油的紗罩燈,雖然不甚明亮,但聊勝于無;另一種是電燈,主要安裝在有限的幾條干道上,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些電燈竟還不如紗罩燈受市民歡迎,它們別有一個外號叫蒿子燈,蒿子燈是北京的小孩子在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那天,用香火頭黏在蒿子上的一種風俗,畢竟是鬼節(jié)的物件,其亮度可想而知,跟螢火蟲的屁股差不多,整個京城入夜后指著這種燈照明,完全不靠譜?!兑媸缊蟆吩u論說:“北京的電燈,跟家里留人吃飯一個樣,添人不添飯,飽不飽就是他”,所以夜游的人們更喜歡帶著一種名叫“大保險”的手提煤油燈照亮,這種燈帶著燈罩,安全又明亮。
不僅路燈如此,公用電燈都是這么一副半明不暗的模樣,除了總統(tǒng)府和國務院這兩處單獨有發(fā)電機的地方之外,其他各個機關商界都由華商電力公司照明,所以一到晚巴晌全是蒿子燈。就這個水平,居然還經(jīng)常停電,珠市口西有一個隸屬教育部的公立模范講演所,給市民普及教育,該所每晚六點開講,九點下課,說來也怪,每到六點就停電,一到九點燈就亮,搞得師生們哭笑不得,只好點著蠟燭上課。北京市民對此意見極大,一來“大米飯不吃,也要算錢,那是黑店訛人;得不著光電,每月還伸手跟人要錢,也算黑電訛人”;二來不遠的天津反而在電力照明上超過北京,“但見電燈明亮,有如光明世界”,這不能不讓北京人心頭窩著一把火。
1922年,石景山電廠建成發(fā)電,建設33千伏線路和變電站,向城內送電,對京城電力照明的狀況有所改善。但是其后日本侵華后,成立偽“華北電業(yè)北京分公司”,雖然在門頭溝建設了很多電廠,但多半用于電力采煤以掠奪我國煤礦資源,反而造成內城的用電緊張??箲?zhàn)勝利后,國民黨大員主持的冀北電力公司,起先還能正常供電,后來從三天兩停電,一日三停電逐漸到日夜都停電,1947年的《商業(yè)日報》上刊登冀北電力公司公告,宣稱限制市民用電,命令減少燈頭,惹得市民們怨聲載道,而黢黑一片的京城“夜景”毫無繁華可言。
坑人蒙事夜市攤
電力資源的匱乏,必然導致市民夜生活的匱乏,絕大多數(shù)人就是天黑回家,關窗鎖門,在描寫舊京的文字里,常見的夜景也多是胡同口的喪家之犬,路燈下的幾處人影,但在少數(shù)幾條商業(yè)街上,依然可以見到燈火通明的勝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后門大街與前門大街。
后門即地安門,清代這里是正黃旗和鑲黃旗的駐地,一些年老出宮的太監(jiān)就居住在鐘樓后邊的娘娘廟里,這些人有錢,講吃講穿講派頭,所以想賺他們錢的生意人都爭先恐后地在這條街上開商鋪,朱光潛先生在1936年寫的散文《后門大街》上有這樣的回憶文字:“一到了上燈時候,尤其在夏天,后門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軀干之上盡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發(fā)館和航空獎券經(jīng)理所的門前懸著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燭光的電燈,照像館的玻璃窗里所陳設的時裝少女和京戲名角的照片也越發(fā)顯得光彩奪目。家家洋貨鋪門上都張著無線電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戲鼓書相聲和說不盡的許多其他熱鬧玩意兒。這時候后門大街就變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種各樣的人?!?/p>
相比之下,前門大街要更加熱鬧,一來戲園子和電影院多,人氣旺,二來商鋪多,街西的大柵欄,街東的鮮魚口,老字號一家挨著一家,一到晚上,霓虹燈閃爍變幻,把整個前門大街照得燈火通明,每家店鋪里的大喇叭都競相播放著流行歌曲,白天大街兩側的行人便道,現(xiàn)在都支起了長龍似的貨攤,上吊馬燈或者電石燈,下擺貨品,花花綠綠,應有盡有,吃穿住行,一應俱全,長街夜市會一直開到很晚,既繁榮了市民的夜生活,又解決了一部分貧苦人的就業(yè),很受大眾的歡迎。只不過這種夜市所售賣之物,質量實在堪憂:比如一件挺漂亮的大衣,外表和里子看上去頗為不錯,可是買回去細細一瞅,下擺或者腋窩那不顯眼的地方,有個大窟窿,是用一塊相近顏色的布補的,補還不是用針線而是用糨糊貼的;還有香水,紅綠顏色一兌,灑幾滴香精,貼個不認得字的商標就說是法國香水;更可氣的是皮鞋,锃光油亮的一雙,到家一穿,不是前面開了嘴兒就是鞋幫裂了口兒,純粹的坑人蒙事。
所以這種夜市,本地居民知道根底的,很少去逛,吃虧上當?shù)亩嗍峭獾厝耍I了假貨了自然要吵鬧,是以夜市上時常有打架斗毆之事,吵架拌嘴更屬平常,正經(jīng)的買賣人覺得他們破壞了做生意童叟無欺的行規(guī),政府亦嫌其成了無事生非的馬蜂窩,加之首都南遷之后,北京變成了北平特別市,商業(yè)地位下降,市面上本來就日漸冷落,這種夜市也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晚風吹過步量橋
北京改成北平后,娛樂和商業(yè)氣氛下降了,但文化古城的定位,反而使她從另一個角度變得高貴起來,宛如原本憑借時尚的著裝吸睛無數(shù)的美女,忽然卸去脂粉淡掃蛾眉,成了憑窗覽月?lián)u扇品茗的少婦,少卻了幾分光鮮,平添了幾分婀娜——北平的夜景亦是如此,
這一時期,京城最有名的夜游之地,不再是東四西單鼓樓前,而是什剎海,所謂的夜景也不再是燈火通明、買賣興隆,而是到“荷花市場”逛河沿兒。
什剎海早在清末就有所謂的茶酒之會,光緒年間成書的《天咫偶聞》寫得極美:“柳陰水曲,團扇風清。幾席縱橫,茶瓜狼藉。玻璃十頃,卷浪溶溶。菡萏一枝,飄香冉冉……昔有好事者于北岸開望蘇樓酒肆,肴饌皆仿南烹,點心尤精。小樓兩楹,面對湖水。新荷當戶,高柳搖窗。二三知己,命酒呼茶,一任人便,大有西湖樓外樓風致。”
什剎海的夜市也不類前門大街,除了賣些服飾巾帕和土質兒童玩具外,最多的就是本湖特產的蓮藕芡實。茶棚一律用蘆席搭蓋在路東側沿堤水次,底座在湖塘泥中用杉木支架,用繩縛牢,上鋪木板,掛上幾盞燈泡,望去宛如水榭一般。茶棚里多用藤桌藤椅,上面鋪以白布,茶點和飲食都很簡單,亦是俯拾即得之物:蓮子粥、蘇造肉、雪花酪、酸梅糕什么的,來此原也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而是在“十里藕花香不斷,晚風吹過步量橋”的境界中,覓得幾分閑逸的快意。
荷花市場后來停辦了,什剎海里的荷花也漸成殘跡。20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偶爾還是會停電,大晚上寫著寫著作業(yè),“啵兒”一下,屋里就黑了,孩子們自然一片歡呼,大人們是去窗臺或陽臺看別人家的燈亮不亮,怕只怕是自家的保險絲燒壞了,看完如果說一句“整個樓都黑啦”,口吻里的放松和踏實真的是讓人哭笑不得,然后翻箱倒柜找到蠟燭,點燃,燭光下,望著攤開的作業(yè),孩子們要揉上半天的眼睛才愁眉苦臉地重坐桌前……
20世紀九十年代,荷花市場恢復了,京城的夜晚也漸漸熱鬧了起來:西單,王府井,鼓樓,前門,三里屯,世貿天階……就像2008奧運會的“大腳印”那樣,逐次點亮北京的夜空。去年年底,杭州傳來一則新聞,一所公辦小學的實驗課上,超過九成的學生不認識老師手中的蠟燭,估計北京也一樣吧,這不是孩子們無知,而是時代進步得太快,古城又煥新容,流光拋了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