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金庸先生2018年10月30日與世長辭。11月12日,其親屬在香港殯儀館舉行了低調的私人喪禮?,F場橫幅為金庸生前好友蔡瀾題寫“一覽眾生”,兩旁的對聯串聯起金庸14部武俠小說的篇名:“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乃金庸生前自撰。
一代大俠,就此別過。
說來慚愧,我其實沒有看過金庸先生的小說,只看過幾部由小說改編的影視劇。作為一個新聞人,我所仰慕的是他在新聞事業(yè)上的成就。小說之外的金庸,名叫查良鏞。創(chuàng)辦《明報》是他一生的事業(yè),金庸自己說過:“辦報紙是主業(yè),寫小說是副業(yè)?!薄睹鲌蟆纷钍苋岁P注的也不是小說,而是頭版的社評。記得上世紀90年代,曾在一本港版書中看過幾篇《明報》社評,留下深刻印象。我想,金庸先生的文學成就,已經名垂青史,而尚待評析的,是他的新聞業(yè)績。即使想深刻理解他的小說,也須了解他的新聞人生。
可惜的是,我只找到兩本金庸化名徐慧之寫的隨筆集《明窗小札1963》《明窗小札1964》——他并沒有將自己撰寫的全部社評結集出版。據張圭陽《金庸與報業(yè)》記載,從《明報》1959年創(chuàng)刊到1992年控股權轉移,其間33年,查良鏞執(zhí)筆撰寫的社評有7000多篇。他撰寫社評的時間遠遠超過寫小說的時間,篇幅字數也超過小說,其中蘊含對歷史的思考和人性的把握,堪與小說媲美。
如果說金庸的小說是奪目的花朵,那么,查良鏞的社評就是挺直的大樹和搖曳的枝條。正是查良鏞的社評,讓《明報》從一份側重武俠、馬經和街頭新聞的小市民報紙,轉變成為影響香港社會輿論的大報。然而,今天大多數人記住的,卻是“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蕭”的金庸江湖,很少有人記住“為國為民,俠肝義膽”的報人查良鏞。這可能是查先生最后的遺憾。
孔慶東在《金庸評傳》中介紹金庸的寫作習慣:上午寫社評,下午關起門來寫武俠小說;晚上吃過晚飯參加社交活動,之后讀書或寫作。而金庸的秘書李以建則著文介紹,金庸一般晚上10點回報館,先翻閱當天電訊、新聞,然后寫社評,字斟句酌,往往要等到排字房領班來敲門催稿,才文思泉涌,一揮而就。熟悉新聞行當的,一看就知道,李以建說得比較靠譜——香港報紙社評都是跟著當日新聞走的,一般寫在晚上。金庸在上午或清晨寫的,應該是其署名專欄《明窗小札》——從欄題即已點明。
據李以建介紹,金庸一生著述大體分為三類:(1)15部武俠小說,署名“金庸”,上千萬字;(2)《明報》社評,一般不署名,特別重要的,署名“查良鏞”,有7000余篇,計五六百萬字;(3)隨筆專欄《明窗小札》,虛擬一個《明報》編輯的身份,化名“徐慧之”發(fā)表,2000余篇,約200萬字。此外,還有大量影評、劇本及翻譯作品,則用“姚馥蘭”“林欣”等諸多筆名。巴顯然,他有意識地用不同筆名扮演不同的角色,將文藝創(chuàng)作和新聞評論加以區(qū)別。這2000多萬字的作品,絕大部分寫于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短短20年間。其學識淵博,天分之高,固不待多言,更難得的是他精力過人,勤勉過人,且?guī)资耆缫蝗?,同時在新聞、文學兩個領域一肩雙挑,恐無人可比。
查良鏞雖然沒有出新聞評論全集,但還是出過幾本小冊子。1984年出過一本《香港的前途——明報社評之一》,精選了1981—1984年的社評250篇。由于他在香港輿論界的影響,1985年順理成章地成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制小組組長、籌委會委員。其實,他本來就是學法律出身,1944年考入重慶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8畢業(yè)于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
他還出過幾本隨筆性的專欄文集:
《明窗小札》(署名徐慧之)。從1962年12月1日開始,至1968年10月30日止,除1967年中斷5個半月外,幾乎每日一篇,總數2000余篇,點評時局,逸趣橫生。
《論祖國問題》(署名黃愛華)。自1963年9月3日《明報》“自由談”專欄第117期起,到1964年3月9日止,有60多篇,專門論述中國內地政治經濟、社會和民生問題。
《在臺所見所聞所思》(署名查良鏞)。1973年4月,查良鏞獲邀訪問臺灣10天,會見蔣經國、嚴家淦及各方人士,寫下37篇短文,夾敘夾議,縱論細剖,很有特色,集中表達了他對兩岸關系的看法。[2]
還有更多的新聞時評,他都沒有結集出版,這自然有他的考量??赡苁菚r過境遷,有些話題已隨風飄遠,有一些則經不起歷史考驗。他曾對記者說:“我們這個報紙的評論是很公正很中肯的,但新聞工作是一個短期的,不是永久性的,而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長期的、永久的事情?!边@是新聞工作的特點所決定的,報紙?zhí)焯斐?,熱點每日評,錯誤在所難免。所有的媒體文章都存在這種歷史局限性。但從新聞史學的角度講,查良鏞的《明報》社評是有研究意義的。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上,香港一直是具有重要地位的城市,是中國新聞傳播史上的重鎮(zhèn),研究中國新聞史,繞不開香港這座新聞風云之城?!睹鲌蟆纷鳛橐粡埾愀勖褶k報紙,在一個相對新聞自由的社會里,為中國新聞史研究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及兩岸三地重大事件的媒介評論史,提供了重要的文本案例。我們從查良鏞的社評中,可以看到其中滲透出來的新聞思想、新聞風骨,可以看到媒介批評曾經對社會輿論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和影響。
且看幾段查良鏞的社評。1971年3月5日《明報》社評,題目為《一個中國兩個政府》:
“臺灣有一個與中國大陸不同的政府,并非說那是兩個國家。兩個政府誰好誰壞,那是另一個問題。即使兩個政府和某一個外國政府都有某種關系,或者兩個政府都在聯合國中有席位,但臺灣仍是中國的一部分。自古以來在中國的土地上,同時存在幾個政府的情形不知有過多少次。戰(zhàn)國七雄、魏蜀吳三分、五胡十六國、南北朝,都是許許多多政府同時存在;但中國始終是一個中國,正如美國內戰(zhàn)時擁有兩個南北政府,美國卻仍是一個美國?!盵3]
由此可以看出查良鏞的新聞敏感和政治眼光。當年10月,聯合國才討論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合法權利,他顯然是提前營造輿論。那時,鄧小平還沒有提出“一國兩制”。1976年,中國內地刮起“反擊右傾翻案風”,金庸卻在社評中預測“鄧小平必將復出”。因此,他成為鄧小平重新恢復領導職務后會見的第一位香港同胞,并在后來被賦予參與起草香港基本法的重任。
當然,他的社評也有敗筆,有短視片面之論。例如他曾經反對內地制造原子彈,發(fā)表過《要褲子不要核子》,引發(fā)媒體激烈論戰(zhàn)。最后陳毅元帥很大度地表態(tài):“我同《明報》查先生的社論,兩家的話合起來,就全面了。今后,我們要努力做到既有褲子,又有原子彈!”但后來,查良鏞卻極為精準地預測了中國原子彈的引爆時間。
查良鏞在《明報》撰寫政論歷時30多年,最大特點是喜作預測,常常公開對未來事情的發(fā)展提出明確而肯定的判斷,且后來大多應驗。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社評,以其大膽精準的預測構成鮮明特色,令人驚嘆。1967年底,林彪如日中天,他卻發(fā)表《林彪漸露跋扈相》,作出驚人判斷,預言林彪沒有好下場。當江青在政壇呼風喚雨之際,金庸發(fā)表社評《不知往哪兒躲》,作出預言:“江青目前權勢熏天,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但毛澤東一旦逝世,江青就不知往哪兒躲了,沒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金庸自謙地把他的準確判斷歸結為運氣好,其實,真正的經驗是其淵博的歷史學識,他說:“《資治通鑒》令我了解中國的歷史規(guī)律,差不多所有中國人也是按照這個規(guī)律的?!?/p>
讀查良鏞的社評,你可以看到真正的新聞評論應該是什么樣子。毋庸諱言,現在很多讀者對報紙社論是很少看的,因為其中并沒有對最新發(fā)生的新聞事實的分析判斷,過于偏重宏觀的理論性指導性,充滿了居高臨下的說教。而查良鏞的社評,是另一種風格:一事當前,先問真假,再斷是非,簡明扼要,見解獨到;他善于把不同的事實聯系起來,由此及彼,縱橫捭闔。最可貴的是,他的語氣平和,與讀者站在平等的立場,筆鋒常帶感情。他的許多社評在新聞史上都具有經典意義,如果引入新聞院校的評論教程,將使媒介評論別開生面。
在查良鏞的《明報》里,閃現著張季鸞《大公報》的影子。查良鏞進入新聞界,先到杭州《東南日報》,不到4個月即應聘上?!洞蠊珗蟆?,然后被派到香港《大公報》。他后來之所以創(chuàng)辦《明報》,雖有靠小說盈利肥水不外流的考慮,也有對香港《大公報》轉變風格的不滿。他主持《明報》社評幾十年,始終秉持客觀冷靜、獨立的立場。2009年,金庸應邀參加《大公報》報慶活動,特意題詞勉勵同行“評論自由,事實神圣。金庸乙丑年夏”,這可以說集中概括了他的新聞思想。
這種新聞思想和新聞操守,我們可以在近現代許多新聞政論家身上看到,比如梁啟超、邵飄萍、鄒韜奮、張季鸞等等。而在查良鏞身上,承繼了中國“文人論政”的傳統,報人的正義感尤為強烈。1967年香港發(fā)生“六七暴動”,有人稱之為“香港式的文化大革命”。金庸反對極左勢力采取過激行為。極左派放出話來,要消滅五個人,第一個是林彬,香港著名播音員;第二個便是金庸。極左派并非恐嚇而已,他們竟然攔住林彬的車,澆上汽油,將他活活燒死。查良鏞的住宅,也收到了炸彈郵包。為了反抗強暴,金庸在《明報》發(fā)表社評,一篇是《燒不滅的聲音》,一篇是《敬悼林彬先生》。他說:“我也常常以我所寫的武俠小說中虛構的人物作為模范來勉勵自己:雖然危險,內心不免害怕,但不可卑怯退縮,以至被我書中的英雄瞧不起?!?/p>
由此可見查良鏞作為新聞人的風骨。他在《自由客觀決不改變》的社評中寫道:“我們有一個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決不會對不起明報的老讀者。如果環(huán)境變遷、條件變動,明報不可能再維持自由客觀的風格,我們立即關門收檔——雖然可惜,也沒有什么大不了?!?/p>
查良鏞的社評讓《明報》在香港一紙風行,膾炙人口,不僅是由于他的新聞評論特色,更有他愛國愛港的鮮明立場。內地讀者在相當長時間內都不知道《明報》,看不到《明報》,但是查良鏞的《明報》卻關心著內地,關心著兩岸三地。他對香港新聞史乃至中國新聞史所作的貢獻,是應該被人們記住的。
金庸的好友倪匡說:“凡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笔堑模覀冇涀〉牟粌H是小說家金庸,還應該記住新聞人查良鏞。
寫于2018年11月18日。
參考文獻:
[1]李以建.金庸的功夫,世人只識得一半[N].北京青年報,2018-11-13.
[2]李以建.金庸的功夫,世人只識得一半[N].北京青年報,2018-11-13.
[3]孔慶東.金庸評傳[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