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海淀這個在元代初年還是一片淺湖水淀的地方,無疑是我身處過的最偉大的城區(qū)。既因其歷史、文化、風景,也因其現(xiàn)實的活力;而最主要的,是我對她懷有深情。我曾在魏公村求學三年,它是我的精神故鄉(xiāng)之一。我人生、甚至精神世界的建立無疑是在它的哺育下完成的。
但追憶與自己生命關聯(lián)密切的事物總是不知從何說起,那萬般思緒、千種情義混雜在記憶的河流里,你只能掬出一瓢。而現(xiàn)在似乎還不是追憶的年齡,回憶過去的歲月應該是在人生來日不多、獨對晚景之時。那時候面對往昔也許會因無比珍貴而格外清晰。現(xiàn)在追憶它,反而顯得混亂、模糊。但我在海淀度過的日子也許對我過于重要,似乎每一天都能記起。
對于出生在上世紀70年代初的我來說,我在還不知道自己屬于哪個人民公社、哪個縣人民政府、哪個專區(qū)的時候,就知道了北京,知道了北京天安門。我后來想,那是因為北京是中國的心臟,天安門是中國的靈魂。我的生養(yǎng)之地似乎跟我無關,也很少有人告訴我,甚至父母都極少跟我說我生活在哪里,似乎我生來就知道了。我后來想,生養(yǎng)之地可能屬于宿命的一部分,它就在那里,我只能接受;而后者,卻是我們每人每天必須念叨、牽掛的所在,它關系到我們的肉體和精神,現(xiàn)在和未來。北京這個地名無處不在,課本、報紙、黑板報、帆布提包、書包,甚至背心上,都有閃著光芒的天安門城樓和毛體“北京”兩個字。上學之后,我知道了圓明園、頤和園、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海淀。好像我們知道了名聲顯赫的兒女,而不知其養(yǎng)育者一樣。后來我知道了海淀,但不知道圓明園、頤和園、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屬于它,就像我們見了某個母親,卻不知道這個母親養(yǎng)育了那些有出息的孩子。
后來,因為文學,我跟海淀的緣分越來越深。
我讀初中時就開始有意識地“寫作”。當時正是80年代中期,愛好文學的人就跟現(xiàn)在混跡于虛擬媒體的人一樣多。那時中國天空最閃亮的星辰是作家和詩人。一個人只要會把文字分行,就是詩人,就可以往來于江湖;你只要有一本油印刊物,就可以嘯聚起一方文友,打造自己文學的梁山水泊。
很多作家都認為那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我深以為然。
那時的中國文學沒有官氣、暮氣、陳腐氣,只有青春朝氣。面對文學時,很多人都懷著一顆圣徒般的心。
我出生在大巴山深處,窮僻落后,但很多老師都訂有《世界文學》《收獲》《當代文藝思潮》等雜志,很多人都在讀小說。讀高中的時候,我和同學曾和平辦了一家文學社,出版了《清流》文學報,當時是四川第一份鉛印的中學文學報。1989年暑假期間,《中國校園文學》雜志要在北京舉辦一個“全國中學文學社團經驗交流會”,邀請我們參加。8月,我第一次乘火車,第一次來到北京。會議期間,主辦方帶我們去參觀了天安門廣場,登了八達嶺長城。我當時學習成績很差,我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已連續(xù)四年剃了光頭,連考入??圃盒5囊矝]有一個,所以,我從來沒有夢到過能考入大學,清華、北大自然連想也沒有想過。一個那樣的學生去神往那樣的大學,像是在抽自己的臉。但不知為何,我當時非常想去北京大學看看,但最后會議主辦方只安排我們游覽了頤和園和北京動物園。
我對頤和園的印象尤深。那天天氣炎熱,但進入頤和園后,感覺一下涼快了許多。昆明湖碧波蕩漾,萬壽山金碧輝煌。當時游人不多,整個皇家御苑頗為寂靜,帶著熱氣的風掠過水面、回廊、飛檐、精心種植的花草,昆明湖顯得尤其遼闊,波浪拍擊湖岸的聲音很響,想起導游講的乾隆曾給它取“清漪”這個名字,的確是很形象的。導游講了頤和園建造的歷史,說清漪園在咸豐十年被英法聯(lián)軍焚毀后,又被光緒重建,改稱頤和園。1900年,又被八國聯(lián)軍破壞,珍寶盡被劫掠。這和歷史書中講述的差不多。從故宮到圓明園、再到這里,總與腐敗的清王朝有關,心情總難以輕松。只有在北京動物園,看到那些動物時,歷史的陰影才消散一些。
離開頤和園,乘車返回時,有人說,那就是北大。我趕緊從車窗往外望,但只看見了簡陋的圍墻、不多的幾個人影、幾棟樓房和一些樹。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北京海淀。
1992年年初,我寫了我人生第二部中篇小說《如歌軍旅》,斗膽投給了當時在全國都很有名的大型文學雜志《昆侖》,副主編海波老師把我從遙遠的新疆軍區(qū)一個高炮團調去改稿,其實這是從80年代延續(xù)到90年代中期的一個做法,就是以改稿的方式給文學愛好者、甚至一些已經出名的作家一個學習寫作、提升文學素養(yǎng)的機會。當時一些雜志為此還專門給作者準備有這樣的房間。即使沒有,在編輯部都會準備一張折疊床?!独觥冯s志社當時在西什庫茅屋胡同,我的作品沒有作多少修改就決定發(fā)表,心中的喜悅可想而知。其余的時間就是幫著收發(fā)郵件,編輯一些稿件。海波老師曾把一篇15萬字的小說給我,讓我把它編輯修改成一篇3萬字左右的中篇小說。他說,這篇小說他已看過,有些可取之處,但語言、結構都有問題。這可能是我人生遇到的第一件難做的工作。那么厚的一沓稿紙,要減掉五分之四。我開始舍不得,減成了5萬字。他看后,先表揚我刪改得不錯,然后要我再刪掉一半。刪時忍著痛,刪完之后再讀那篇小說,一下覺得好了許多。這件事使我獲益匪淺,可以說是我接受的最有用的文學教育。
周末無事,我常去北大、清華、北師大的校園里閑逛。我乘坐公交車,有時很早就趕過去,一棟樓一棟樓地看,一棵樹一棵樹地數,一個人一個人地打量,好些樓、好些樹、好些花后來肯定不在了,但我至今還記得。還有那些教授和學生——我想,他們是何等幸福的人!我最喜歡窺探的是那些圖書館和教學樓。我坐在路邊,看那些富有才華的和我一樣年輕的面孔。我開始以為他們都穿著“五四”時期的服飾,留著那時的發(fā)型。我覺得那些教授們無不學富五車,那些學子們每天接受的都是人類的知識財富。羨慕之情,可想而知。
在《如歌軍旅》發(fā)表之前,我已在《西北軍事文學》發(fā)表過一部中篇小說《遠望故鄉(xiāng)》,而我當時才十九歲,有人夸我有文學才華。但我覺得自己是個無知之徒,我很自卑。直到我在北京的街邊、公園、大學看到無處不在的高高的白楊,我的自信才增強了一些。那時的北京有很多白楊樹,海淀尤多。它們春天萌發(fā),楊絮飄飛;夏季葳蕤,提供綠陰;秋日泛黃,隨風飄落;冬日被人清掃,化為泥塵。我和這種樹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吹剿?,我心里就格外踏實。
我在昆侖雜志社一直待到年底,作為義務兵,三年服役期滿,部隊要我復員。海波老師珍惜我那一點點所謂的文學才華,特意給新疆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主任、著名詩人周濤打電話,請他想辦法,幫忙留下我這棵“文學苗子”。周濤老師答應了?;氐叫陆蟛痪?,大概是1993年春節(jié)后,周濤把我借調到創(chuàng)作室?guī)椭ぷ鳎刮覐拇擞辛酥軡@位老師——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到了90年代初,作家紛紛“下海”,冰冷的海水洗去了文學的熱情,但文學內在的夢想還殘存著。由于部隊作家除非離開軍隊,無??上?,軍隊文學創(chuàng)作在海波、袁厚春、陳步濤、賀曉風等作家兼編輯的熱心扶持和推動下,還保持了80年代延續(xù)下來的活力。
后來得知,就是在那個背景下,在時任總政文藝局副局長袁厚春老師的努力下,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決定招收一批戰(zhàn)士學員。1993年6月初,我得知這個消息后,便決定一試。由于我高中三年有兩年“追求”文學夢去了,課程自然沒怎么學。翻開數理化和英語課本,基本看不懂,所以到了部隊,再沒摸過。就是要補習,時間也來不及了。7月2日到4日,連考三天,基本靠蒙。除了語文和政治,其余四門都只做了選擇題,ABCD四個字母,每門試卷上填一個,一到考試規(guī)定的30分鐘時間一到,立馬交卷,成績公布后,計得162.5分,記得全軍區(qū)比此分數低的沒有幾個。周濤問我成績,的確不好意思給他說。追問之下告知,他只說了一句,“準備回你老家大巴山種地吧!”
但到最后,我還是以曾發(fā)表過兩部中篇小說的優(yōu)勢,以較高的專業(yè)成績被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錄取了。
軍藝位于魏公村,就在海淀區(qū)白石橋路,它當時無疑是軍旅作者心目中的圣地。我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我沒想到正是對文學的愛好,使我這個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得以擺脫成為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的命運。
到了軍藝,才知道我們那批戰(zhàn)士學員一共只招了9人,是帶有特招性質的,按當時文學系主任黃獻國教授的說法,“天上下了九滴雨,我們每個人頭上剛好落了一滴?!?/p>
那時候的軍藝樸素、秀氣,像一座頗有年頭的中學。但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濃厚的藝術氣氛。雖然在部隊我因為是新聞報道員,來之前又待在創(chuàng)作室,散漫慣了,沒有怎么感受到部隊生活的緊張。但軍藝給人的感覺更加輕松——可稱之為自由。散漫是行為上的,而自由卻關乎心靈。當時學校的領導、系里的老師,學員隊隊長、政委的心都是朝著文學和藝術的。他們是授業(yè)者也是服務者,是帶著小雞覓食的母雞。只要是有益文學創(chuàng)作的,就會盡力去做。
而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學院的寬容大度。記得開學不久,系里組織一次文學座談,邀請了學院院長傅庚辰少將、政委喬佩娟少將來參加。同學李玉謙上臺后,畫了一頭種豬,后面跟著一位妖嬈的裸體女郎,他是在諷刺當時文學開始墮落的現(xiàn)狀。當時雖有些愕然,但卻把討論推上了高潮。
我故地重游,去了之前去過的大學校園以及圓明園、頤和園,還去了之前沒有去過的香山、八大處、潭柘寺、十渡等京西名勝。印象最深的是入學當年冬天,北京夜雪,我和幾個同學乘興去圓明園夜游,我們頂著雪,在圓明園里走了一夜,直到天亮,我們才回到學校。后來,我經常騎車在海淀的街巷間穿行,使我對它的樣貌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印象。而我印象尤深的,是中關村聯(lián)想集團“如果人類失去聯(lián)想,世界將會怎樣?”的廣告,每次看到它,我都會盯著那句話看,每次都會被感動,我至今還認為,那是我看到過的最好的廣告語。它表達了一種夢想的無限性——我們都知道,正是在這句話的鼓舞下,聯(lián)想從1984年靠20萬元人民幣起家,成了后來全球最大的個人計算機生產廠商。
穿行在街巷之間,去逐漸熟悉那些商場、書店、樓房、門面、飯館、攤販,是認識一個城區(qū)最好的方式。二十多年過去了,那時那個海淀的樣貌還留在我的記憶里。
當時軍藝文學系主要采用外請老師主辦講座的方式教學,絕大多數講座都是精心選擇后邀請的,質量很高。階梯教室很多時候都有外系的學員蹭課。記得周濤的講座連走廊里都擠滿了人。
那時來授課的老師多是來自北大、北師大的名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員,部分軍隊的作家、評論家。每個人都懷抱著傳道、啟蒙的精神,精心準備,把一生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和創(chuàng)作體驗濃縮在一兩場、最多三五場講座之中。這對一個作家觀念的沖擊是不言而喻的。
從莫言開始,海淀區(qū)魏公村81號,就在不斷成就著一個個軍人的作家夢。我是逐夢者之一,但過于稚嫩,過于淺薄。為了這個夢想,我除了珍惜每一堂課,還經常到北大、清華、北師大和人大去旁聽、去蹭課,到風入松、海淀書城去買書,到北京圖書館去借書。我當時感覺,整個海淀就是一所大學,只要你想學,每一間教室都是開放的。
通過課堂上老師對我們創(chuàng)作觀念的沖擊,通過我們的學習和吸納,我感覺世界文學的背景就在那里,它的輪廓是如此清晰,這會挑起一個初學者過高的創(chuàng)作欲望。正是在那種欲望的推動下,在海淀的天空下,在軍藝的夜晚里,我在學員宿舍里創(chuàng)作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黑白》。我一直被創(chuàng)作的激情所推動,我是用一首詩結束這部小說的:“……在一把塵土里/你看到了恐懼/而光明的中心/一片寂靜”,當寫完最后這幾行詩,已是深夜,天地真是一片寂然;我在最后寫下“1994年7月7日一稿于北京魏公村”時,禁不住淚流滿面。
讓我創(chuàng)作《黑白》這部小說的動因其實是因為一種深沉的愛,以及一種無法擺脫的憂思。為了寫作它,我一直被夢魘折磨,當我寫完它,卻不知道它是個什么玩意兒。我把它在抽屜里放了好長時間,才惴惴不安地把它拿給了幾個要好的同學看,他們看完后,都給予了好的評價。這無疑給了我很大的鼓勵。當《芙蓉》雜志的顏家文老師攜陳新文、曾玉立兩位編輯來軍藝約稿時,同學們大力推薦——那個時候,因為文學,無論老師還是同學,都可以成為兄弟姐妹?!逗诎住吩?995年《芙蓉》第2期以“長篇未定稿”的形式發(fā)表了。之后,小說家蔡測海先生和張方博士寫了評論。雖然這部小說頗為幼稚,但它確立了我寫作的信心和創(chuàng)作的方向。
時隔多年以后,《黑白》還頗具爭議。批評家李建軍先生在《時代及其文學的敵人》列舉一批西部作家“以剛健、清新的風格寫作”,我是被羅列者之一;但另一位批評家項陽先生就在《話語霸權與偽道德主義》一文中說我不是這類作家,他以《激情王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8月出版單行本時更為此名)為例,說“這本長達五十個章節(jié)的小說……讓讀者如墜云霧的晦澀行文,這種比《懷念狼》的‘性景戀和《塵埃落定》的‘戀乳癖要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非道德敘事”,不能“擔之以‘剛健、清新‘積極、健康之美譽”。我承認項陽先生的評價是準確的。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混雜了各種西方文學理念、極端形式主義、希望嘩眾取寵的實驗文本。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它只是說明了我當時所具有的雄心,以及在這種雄心之下心態(tài)的浮躁——那時,我們每個人都是想象中的大師,都想寫出驚世駭俗的作品。
雖然很多東西當時根本來不及消化,但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學,找到了如何去表達這個奇妙世界的路徑,也知道了怎么才能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
我畢業(yè)后是有可能留在北京的,但正是因為我在海淀的生活,使我有勇氣離開這里,走向遠方。我決心做一名作家,我因此回到了新疆。我要完成一個學生向寫作者的蛻變。后來的經歷告訴我,把學到的文學觀念轉化為自己對文學的認識是艱難的,對文學的理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差不多有六七年時間寫不出自己希望寫的東西,這對于一個把文學作為自己夢想的人來說,會感到格外空虛和害怕,但因為有在軍藝文學系三年的學習,我從未喪失信心。我相信在某個瞬間,那一切都會如期而至,迎刃而解。
那個時刻充滿了亮光,甚至是一種光明。
我的這個時刻產生于帕米爾高原的塔合曼草原。不知道為什么,2006年,我回了一趟母校后,非常想到高原上去生活。
我在塔合曼邊防營營部住下來。7月的高原頗為宜人。深藍的天空有不斷變幻的云彩,冰河早已解凍,流淌著雪山上的融水,綠色的草原上充滿生機,頭頂上的慕士塔格峰充滿神性。很多時間我都是騎著營部的軍馬,到草原上閑逛,到塔吉克人的藍蓋力(一種簡易的土坯居所)里喝奶茶,到柯爾克孜人的帳篷里用他們說漢語的音調——這已差不多是他們意識里自己的語言——閑聊。我知道了他們祖先的傳奇——他們的先輩要么來自撒馬爾罕、費爾干納,要么來自塔什干、齋桑,祖先的故鄉(xiāng)通過傳說遺存在他們的記憶里,被他們攜帶。我問一個柯爾克孜老人為什么來到這里時,他淡淡地說,“是追逐最高的雪山(慕士塔格)的光?!边@句話一下打動了我。我在海淀、在烏魯木齊、在帕米爾高原的生活,猛然以一種詩意的方式呈現(xiàn)在我面前。如果把“最高的雪山的光”比喻成文學,我不也是一直在追逐它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的場域:那就是雪域高原。
我的小說寫作從那個時刻重新開始了。
軍藝畢業(yè)后,每次去北京,我都會抽空去海淀看看。雖然它已發(fā)生了巨變,已很難找到過去的樣貌,但我心中的海淀依然在那里,一點也沒改變。
寫作這么多年,我雖然很少寫到海淀,但我的寫作一直有海淀這個底色、這個標高;我知道,如果沒有這兩點,我的表達會缺乏精神和魂靈,就只會在低處徘徊。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