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午飯過后,我坐在圣莫妮卡海灘的棧橋碼頭上,被大太陽曬得昏昏欲睡。我在等國內(nèi)來的客人們從海灘上拍照回來,然后送他們?nèi)ヂ迳即墖H機場,趕下午四點直飛北京的飛機。6歲的小女兒珍妮在不遠處跟一個小販玩,那是一個常年在這里兜售貝殼的菲律賓人,她的那些漂亮的形狀奇異的貝殼,對小孩子有無限吸引,每次珍妮來這里,最后她都會從菲律賓人那里買一兩只貝殼回去,無論我怎么跟她解釋都沒有用。這些貝殼大部分是亞洲進口來的,根本不是加州的海里出產(chǎn)的。
果然20分鐘不到,珍妮就捏了兩只貝殼過來,撒嬌地挨著我坐下。頭靠著我,把手里的新奇玩意兒給我看。一只是海膽殼,染成小女孩最喜歡的淺紫色;另一只是鸚鵡螺,手掌那么大,乳白色,從腹底部輻射出赤紅色的生長紋。我扭頭看看20碼外的菲律賓小販,她討好地沖我笑笑,曬得黧黑的密布著皺紋的胖臉上露出雪白的牙齒。這一會兒她的身邊又圍了四五個小童,在玩她背囊里的貝殼。
我取過珍妮手里的鸚鵡螺,問她知不知道鸚鵡螺是一個貪婪的捕獵者,以殼里的空室作增壓艙,使自己像噴氣機一樣飛速撲向獵物。這么一說,珍妮反而更加好奇,她把玩著那只帶珠光的螺殼,贊道:“哇!我不知道這個貝殼這么厲害!還會撲殺別的海洋生物。買吧?爹地,給我買吧。就買這只!”
我接著科普:“鸚鵡螺生有一根細管貫穿所有空室,細管可以輸送氣體,通過氣體的調(diào)節(jié),達到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操縱身體飛快移動、沉浮,潛水艇就是學鸚鵡螺的這個原理。”
“螺的身體住在外端最大的空室里。除了這個,其他每一個殼室都充滿氮氣。每長一歲,鸚鵡螺周期性向外側(cè)推進一層,它會在身體后方分泌碳素鈣和有機物,建起一個新的隔板,形成新一間空室。”
珍妮似懂非懂,忽然她打斷我說:“爸爸,你書房的書架上也有一只鸚鵡螺哎。你是不是也喜歡這種貝殼,自己買了偷偷地玩?”
“爸爸為什么要偷偷地玩呢?你什么時候看過爸爸玩貝殼啦?”我故意繞她。但是小家伙很精明,不上當,她轉(zhuǎn)回到“買”這個話題上,身體貼著我更近,讓我拿零錢出來付賬。她的涂了防曬霜的溫熱的身體,小腿上還沾著一層剛才在沙灘上跑過帶下來的細沙,在我身上蹭著,小狗一樣?!昂冒珊冒?,多少錢?25美金?開什么玩笑?你跟她說爸爸只有20塊錢現(xiàn)金。那個海膽殼就不許再買了,你可以自己把家里那幾只白色的海膽殼用酷愛飲料染色,想染什么顏色染什么……”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掏錢包。珍妮接過美金快樂地跑開了。
熏熱的海風吹來,國內(nèi)來的客人們,穿著從奧特萊斯新買的名牌,站在椰子樹下拍照,中年女人們撐起彩色的遮陽傘。我估計過不了幾分鐘他們就受不了大太陽,要回到車里。我起身把珍妮叫回來,準備出發(fā)。
七月和八月是國內(nèi)游客來洛杉磯最頻繁的季節(jié),送孩子上暑期班,看學校,買房子。一般都是我老婆來招待這些客戶,她最近回廣州看年邁的父母,所以我替她接待。所謂招待,也就是安排公司的人接機,送酒店,在他們離開前請他們吃一頓飯,然后送他們?nèi)C場離開。我老婆兩年前和一個律師合開一家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公司,以中國大陸移民為對象,留學、移民、地產(chǎn)一條龍服務(wù),她是這條龍的地產(chǎn)部分。我的正經(jīng)工作,是“天才教育”這個公司的亞洲市場開發(fā)主管,我已經(jīng)做了整整十年。
從圣莫妮卡海灘出發(fā)往東行,橫跨內(nèi)華達赤紅色的沙漠,翻過落基山脈上的皚皚白雪,穿過中部那些無數(shù)有著奇怪名字的大平原州,一直到達紐約,然后沿大西洋的海岸線往北開車一個小時,就到達一個叫布里奇波特的城市。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一只鸚鵡螺的禮物,帶雀斑的鸚鵡螺。它珠灰色帶條紋的外殼上密布著深橘色的斑點,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只有幾粒,像是雀斑,這些雀斑組成星云一樣的形狀。送禮物的人,也叫珍妮。那是我生命里第一個珍妮。那里,那個珍妮,是我的美國往事。
那只鸚鵡螺,此刻被丟在家里的多寶閣上,跟客戶送的紫砂茶壺,蘇州雙面繡的貓咪圖,無錫泥人,南京雨花石等等標準國貨禮品一起,在紅木架子上收集灰塵,已經(jīng)被遺忘,連家里的兩個小姑娘都不要玩這些過時的東西。鸚鵡螺在束之高閣前,曾被我很多次珍愛地托在手掌上,看它氤氳出柔和美麗的五彩。
現(xiàn)在女兒提起,它的故事我立刻想起,在那柔和的光澤里我曾經(jīng)生出許多白日夢。就像十一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珍妮赤裸的白色身體,從肩到后背上的雀斑組成星圖的形狀,蜿蜒撒在腰上,淺金色的頭發(fā)垂下來打著卷,像鸚鵡螺穿行在深海水中帶起的泡沫。白色小小乳房慢慢掃過我的身體,停留在我的下腹部。我心甘情愿成為珍妮的獵物,珍妮是我的天堂。在珍妮家宅子后面空置的臥室里,拱頂大窗照進正午的日光,二十七歲的我忠實地貢獻自己的身體,在20分鐘之內(nèi),撩逗,誘惑,噴勃發(fā)力,完成使命,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到達并非易事,我從午飯后學校的自由時間沖出來,緊張、害怕、激動和春心蕩漾得幾乎看不清紅綠燈。開著我的那架三年新的兩門福特車,驅(qū)車15分鐘,穿過下城海邊最擁堵的正午,左沖右突,離路邊太陽傘下優(yōu)雅坐著午餐的退休老人和家庭婦女只有一尺之遙。我是一只荷爾蒙高漲的雄蜂,急急地把事辦了,原路返回,被正在喝咖啡吃餐后點心的人再罵一次?;氐綄W校前以艾倫家族名字命名的停車場,緊急剎車聲跟午休結(jié)束的鈴聲同時響起。跟隨著偷偷吸煙,在路邊花壇里掐滅煙蒂的十二年級男生一起,步入杰斐遜總統(tǒng)名字命名的布里奇波特公立高中的大門,我這個偷情的衣冠禽獸,變成校長助理、模范教師。
那些在停車場邊看我來去的高中男生,他們一定注意到我去時的慌張,回來時的輕松快樂。觀察教師的一言一行是學生課程的必修部分,雖然成績單上沒有學分。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那些寫在男廁所隔間上的下流話所言不虛,性感的珍妮小姐的體味,就在我的指尖上、嘴唇上、臉上和褲鏈拉鎖后的管道上。所有笑話都有真實,葷笑話也不例外。
那座海邊潮前街的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拍賣,推倒了重建,買家是紐約來的闊佬,對沖基金操盤手,帶著他的北歐風的新娘,兩個金發(fā)的小小孩。他們的跑車拋錨在95號公路這最窮的一段,這對神仙璧人才會走上那段荒蕪的海灘。由颶風桑迪的大風大浪堆出的海灘上的沙丘,埋沒一個夏天后丟在沙灘上的塑料椅子,破裂的遮陽傘。像巨人棄下的沙盤,爬滿了粉紅多刺的海灘玫瑰。這種原生在亞洲的玫瑰灌木,無論春夏,永遠開滿粉紅色的花,花盤上打著褶兒,襯著橢圓形油綠的葉子,幾百朵幾千朵,此起彼伏地開著,讓你目不暇接。這種野生玫瑰貌似柔弱,起先是一棵,一個季節(jié)下來它飛快地枝繁葉茂,爬滿整個沙丘,然后再向海灘延伸,尋找下一個可以攀緣的目標。
推倒舊屋的推土機,花了整整一星期,才清理了后院沙土里的海灘玫瑰。那些玫瑰,曾經(jīng)爬在二樓的窗外,那是珍妮床邊的落地窗,從那里可以聽到為花而來的蜜蜂撞在窗玻璃上,叮的一聲。而我的蜜蜂,撞在珍妮的身體里,窄暗溫濕,直到我的刺命中她,她在閃電一樣的抽搐后長嘆一聲。珍妮,我的珍妮,像一只受熱后綻放的百合花。在狂風暴雨后更加嬌艷,而我,完成使命,變身回那個百無聊賴的留學生,大齡青年,反身回到我教課的杰斐遜中學。
艾倫和珍妮的家,占據(jù)布里奇波特海岸線上最好的位置。距離公立中學不過6英里的路。那是艾倫的曾祖父,本地最大的捕魚船主建的,高大的紅杉木屋,魚鱗一樣的帶著香氣的紅杉木板貼滿屋子的外墻,那是我們閩南香樟木的奇妙味道,植物的香里帶著殺蟲的毒味兒。南塔克特島式樣,防颶風功用的低垂的屋檐,完全遮住門楣,好像珍妮初次見我時欲說還休的微合的眼簾。
布里奇波特市,康涅狄格州最窮的市,30%的人口靠政府救濟,76%的公立學校的學生拿政府的午餐資助吃飯,據(jù)說80%的學生周一上學時是餓著肚子走上校車的。這塊鳥不拉屎的窮州,民主黨的票倉,很難想象它在三十年前也闊過。海軍基地,潛水艇工廠,深水的布里奇波特港是波士頓和紐約之間最大的港口,除了港口廢棄的碼頭,長長的長滿青苔的防風堤,潮前街已經(jīng)破敗的游艇俱樂部和近左的大屋豪宅,見證著昨日繁榮。艾倫,這個布里奇波特最后的莫西干人,他從香港帶回珍妮時,已經(jīng)整整五十歲了。
我在耶魯大學歷史系碩士畢業(yè)后,拿畢業(yè)勞工實習的機會晃了一年還是找不到工作,最后落腳在本地高中教歷史和英語,因為他們愿意給我辦工作簽證和綠卡,因為我的碩士學位,還走杰出人才的綠色通道呢。我的職責除了教歷史和英語,還包括隨時替補代課,補上隨時隨地出現(xiàn)的辭職的教師之缺。這樣三年后我就被提升到校長助理。不是我的能力強,我是唯一的人選,在副校長突然因偷竊學生家長聯(lián)誼會會費而被州警察起訴的情況下,任何一個簡歷清白的又能出滿勤的教師都是理想人選,更何況我還有藤校的學位。
第一次見到珍妮是她的背影,長腿細腰,淺金色的長發(fā),用普通的橡皮筋扎成一個馬尾,那么多頭發(fā),重得壓在腦勺低處,隨著輕快的腳步在筆直的背上微微抖動,好像活了。轉(zhuǎn)過臉來卻是亞洲人的滿月臉,深棕色的杏仁眼,一顰一笑就是一個中國女子,變魔術(shù)一樣。珍妮這個轉(zhuǎn)身動作我永遠記得,即使認識她很久以后,每一次她背過身去再轉(zhuǎn)回身,我都像第一次那樣心里微微一驚,好像眼見《大變活人》的節(jié)目,從一個人里變出另一個人,魔術(shù)師從帽子里變出白兔,手絹里變出鴿子一個道理,珍妮從白人的身體里變出一個華人。在高中一樓被日光燈照亮的走廊里,在一群吵鬧多話,嘰嘰喳喳的女生中個子小小的她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有等到她開口,吸煙多年后粗糙的嗓音立刻顯出她的年齡,另外一個世界的成熟女人。
珍妮是中國人,第一次見到她就這么說。南加州洛杉磯郊區(qū)安娜漢姆的亞裔社區(qū)長大。在加州柏克萊大學畢業(yè),本科學的是政治學,為了就業(yè)方便早早考了一個教師資格,但一次都沒有用過她就去東南亞尋根,在河內(nèi)和緬甸做了幾年和平隊教英文。結(jié)識了商務(wù)出差的律師艾倫時,她已經(jīng)在香港的加拿大國際學校工作了好些年。艾倫初次落地香港,在尖沙咀洲際酒店的酒吧里他是呆頭呆腦的美國校友,第四杯金酒加湯里水后,艾倫和珍妮已經(jīng)在回客房的走廊里擁吻,珍妮的舌頭在艾倫的嘴里不停地嬌聲說拒絕著,像一個學語的嬰兒。他勉強掏出門卡打開房門的一刻,珍妮已經(jīng)在門外睡著了,那一晚,艾倫在地毯上陪她坐了一夜,聽著她的輕微的鼻鼾,外面維多利亞港的燈火徹夜通明。艾倫有時差,睡不著,也不好意思趁人之睡硬上。但這一夜,卻使他愛上眼前這個和衣熟睡的女人。一夜情變成愛憐,因為覺得她的睡相像嬰兒。
比喻是危險的。珍妮的嬌憨隨性是她的武器,她的性感像天主教校服百褶裙的內(nèi)里,外面看不出,一旦裙子穿上走動起來,那鮮紅的內(nèi)褶就會像折扇一樣打開,時不時閃瞎你。你想盯住多看一會兒,它又折扇一樣收起來,沒有了,虛虛實實。艾倫一個月以后跟珍妮求婚,一年后他們回到美國東岸,就這樣,布里奇波特的公立中學里來了最性感的代課老師。學校男廁所的墻上都是她的名字,我看到。
我真正跟珍妮接觸已經(jīng)到年末了。在圖書館二樓,一排排的藏書架高出我們的頭頂,像掩體一樣。她穿著麂皮長筒靴,棗紅色的短大衣,黑色雙排紐扣大得像牛眼。珍妮為學校11年級學生組織一個多媒體項目,春季學期開始。這時她約我教的英文班的學生來座談,提建議。學生們散了以后,我跟珍妮聊天。這時我得以近距離細看她。其實她比高中女生豐滿很多,肩膀和胳膊都很厚實,只是骨架小,乍一看不覺得。她一頭精心打理的金發(fā),經(jīng)過高光上色,定期染過,發(fā)梢沒有一點深色頭發(fā)的痕跡,這是她最大的開銷,每三個星期就要去做一次發(fā)根點染處理。當時我驚訝于那些完美到非自然的金色,給她的圓臉添上異國色彩,她好像日本動漫里走出的仙女。我可以想象艾倫對她的驚艷。
珍妮的英語,帶著跟我不一樣的口音,亞裔家庭長大的孩子,從學校、華人社區(qū)、教會一路上來,她講英語的口音比我更重,說話的節(jié)奏,像外國人,唱歌似的。她在亞洲的這些年漂泊,漂白了她的美國口音,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想象她上課的情景。不定得把那些布里奇波特的土著高中生惹得什么樣,肯定覺得她更加萌。我們站的書架邊有一扇落地窗,外面天色陰沉,已經(jīng)開始飄下雪花,我們四目相對,她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潔白的貝齒。上唇是薄薄的一線,下嘴唇比上唇更飽滿,一輪月弧的形狀。
說著她突然停下來,問我講不講粵語,我說不懂。她又問我怎么到美國的,我用普通話回答:“坐船過來的啦?!? 她笑了,知道我在開玩笑,因為美國把非法移民都叫“剛下偷渡船的”。她放松下來,英語轉(zhuǎn)成普通話,語速很慢,她睜大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我可以說普通話,我媽媽爸爸都是越南華人,姓阮,他們才是坐船過來的。我的名字叫華蓮,阮華蓮?!?那神情像小孩子在牙牙學語, 說完她松了一口氣,背書一樣。說完她明顯松了一口氣,又轉(zhuǎn)成英語。
她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下意識地摸著窗戶,樓里已經(jīng)通暖氣了,她的手心貼著冰涼的玻璃后留下一個一個的手印,在玻璃窗上出現(xiàn)又消失。窗外是初冬的景象,三點鐘已經(jīng)暮色四合,金紅色的余暉把落葉已盡的樹枝照成金色,樓前的停車場上的汽車寥寥可數(shù),讓巨大的停車場忽然曲盡人散似的寂寥,遠處的海港,深灰色的大海,從圖書館二樓看過去清晰可見,天的東北角一顆星星亮著,長庚星。
珍妮組織的多媒體項目是跟本地電視臺一起搞的,叫作《青少年內(nèi)心獨白》。艾倫的律師事務(wù)所贊助費用,多種族多元文化的高中生開口暢談福利制度、教育改革、青少年早孕,這些民主黨票倉固定的話題,在這個全州獲得社會福利救濟最多的城市,這些話所有居民都耳熟能詳,我聽著覺得心里煩躁。忍不住說:“布里奇波特拿了政府救濟這么多年,也沒好過,現(xiàn)在改變政策,減稅,支持經(jīng)濟發(fā)展有什么不好呢?”
書架后面有兩個學生,是剛才座談的那伙人中的,他們在朝珍妮這邊看著,顯然在偷聽。然后話題轉(zhuǎn)到正在進行的全球反恐戰(zhàn)爭。我的愛國好戰(zhàn)的政治興趣徹底暴露。我的聲音隨著觀點一起變高,因為珍妮那副加利福尼亞和平主義的腔調(diào)激怒了我。連我最討厭的小布什總統(tǒng)的單邊行動計劃,此時都變成這個美利堅繼母柔軟的下腹部,需要動用航母艦隊千里迢迢去保護。珍妮打量著我,眼睛里閃過一絲嘲諷,柏克萊的自由主義教育像潛伏的酵母一樣在她身體里起作用了。她嘴角只稍稍變換角度,笑就變成揶揄。
“布里奇波特的退伍軍人禮堂是我們畢業(yè)生每年畢業(yè)典禮的地方。這里的居民很愛國,國家需要我們?nèi)ゴ蛘?,他們就會?yīng)征參戰(zhàn)。在國家安全受到威脅下的本能的愛國心,是我們在公立學校一起長大起來的人從小就有的。”我越說越激動,最后一句已經(jīng)不是真話了。我根本沒有在青春期經(jīng)歷過布里奇波特公立學校的叢林政治。我的小學和中學和高中都是在北京的重點中學上的,母校四中建有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贊助的溫水室內(nèi)游泳池,北京高中里獨一份的豪華設(shè)備,四中操場上每天早上的升旗儀式在我到美國很久以后會夢到,它們組成我的潛意識。
那時正是第二次伊戰(zhàn)節(jié)節(jié)勝利的高潮,布里奇波特出征的士兵乘坐的裝甲車被路邊的炸彈炸翻,他光榮犧牲,整個康州第一個烈士。州長宣布本地十六所小學中的一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第二個壯烈犧牲的消息傳來,是另外一個鎮(zhèn)的居民,那個鎮(zhèn)的主街改成他的名字,布里奇波特天主教社區(qū)的紅衣主教親自主持命名儀式。到后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為伊戰(zhàn)獻身的戰(zhàn)士名字出現(xiàn)時,大家在電視新聞里忙著準備晚飯吃的意面肉醬,已經(jīng)不太在意了。
“人人都去做的事,就是對的嗎?你肯定聽說過‘多數(shù)人的暴政吧?!彼p輕說,揚臉端詳我,然后伸手撣去我肩膀上一抹墻灰,嫵媚地一笑,問“下樓喝咖啡?” 我的愛國思路終止,像一個傻子一樣跟在她后面,走出圖書館,去一樓教室休息室外的自動售貨機邊買咖啡。
珍妮邀請我去他們家的圣誕前的聚會,同去的還有其他的教師,連帶幾個準備跟她做節(jié)目的高年級學生。那座海邊的大宅,客廳可以容下至少五十個人聚會。前廳入口處胡桃木雕花護墻板把屋里的光線搞得很暗,黑白大理石地磚像黑幫電影里。我這才注意到艾倫的姓是意大利文,法比歐茨,他的沉重的眼簾,黧黑的膚色,貼頭皮的卷發(fā),這些拉丁血統(tǒng)特色也就可以理解了。像所有富家弟子一樣,艾倫高大帥氣,一走進屋就好像吸走屋里空氣中所有的氧氣,讓我覺得窒息。
艾倫看所有的東西、人,都有一種視而不見的淡漠。不是他看不見或者看不上,是看得太多了,一秒鐘之后他就厭倦了。包括他看珍妮都是這種懶洋洋的派頭。艾倫視而不見的目光,配上他褪色的藍灰色眸子,跟他的鬢角的發(fā)根顏色一樣,跟大屋昏暗的光線很搭。圖書館墻上掛著祖輩打獵留下的鹿頭,地上昂貴的花紋繁復的地毯也是褪了色的金紅色,像是永遠的夕照。
聚會時艾倫手里的酒杯基本沒有放下過,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都在默默地喝酒。晚飯后珍妮遞給他一把班卓琴,艾倫就放下酒杯接過琴開始唱。琴聲悠揚又傷感,我仿佛看到阿巴拉契亞延綿的山嶺,空無一人的大河,一只山鷹在天高地遠獨自地飛著,艾倫唱到動情處向上仰起頭,露出長長的頸項和上下滑動的喉結(jié),頸子上的皮肉松垂,像是被拔了毛等著引刀宰殺的雞。墻上油畫肖像是艾倫的祖輩,如果地下有知,他們一定也會跟著瞇起棕黃色玻璃一樣的眼睛,仰起皮垂肉掛的脖子加入艾倫的合唱。唱完他又收起頸子低頭喝酒。艾倫叫自己老嬉皮士,他的法學士學位,也是為了捍衛(wèi)民權(quán)改變世界而學的,他一邊喝酒一邊對我們解釋。我一直想問他從哪里學會彈班卓琴,唱藍草。嬉皮士運動?艾倫的年齡算起來比嬉皮士運動晚了整整十年。但艾倫醉醺醺的已經(jīng)沒有心思答話,他是那種文醉,酒精在身體里越多就越安靜,不哭不鬧也不聒噪,就是獨自坐一邊喝得兩個眼睛像渾濁的玻璃球。撫琴高歌是他唯一的酒醉表現(xiàn)。
艾倫引吭高歌時,珍妮就在客人中間提著一瓶紅酒四處倒酒。她的手粗糙有力,指甲上刷了深紅色的指甲油,越發(fā)顯出關(guān)節(jié)和手指很壯,好像做體力活的手。她小時候拿過南加州的公立初中少年組網(wǎng)球冠軍,這也解釋了她臉上陽光暴曬后過早出現(xiàn)的眼角紋,在我貼近她的臉的時候看好像密碼寫在皮膚上的字,面霜下的情書。珍妮身著白色的毛衣,下穿著圣誕時喜慶的毛呢格子寬褶短裙,短裙在胯側(cè)有裂口,用金色的大別針別著,露出里面的黑色長襪的大腿。珍妮喜歡往女學生校服的路子上打扮,永遠是那么誘惑好看。
我跟珍妮開始好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個學期了。教師休息室里匆忙的接吻。珍妮把門帶上,隔斷走廊里的喧嘩與騷動,教室休息室是中年人的景觀:陳舊的地毯,刷成淺藍色的墻壁上的裂紋在修補后隱隱約約。但是珍妮急促濕潤柔軟的吻,將門外的青春帶進來,不可阻擋地把我裹挾進二次元。
為了節(jié)省時間,中午我飛車到達她家,在我停車從側(cè)門走進時,她已經(jīng)脫了衣服,像一團白色的星云站在樓梯的拐角等我,剛剛過了正午的太陽從走廊那頭的窗里照進來,在地上拖出一個長方形金色的方框。珍妮像女巫或者仙女,對地板上那個金色的長方形施了魔咒,等待我這個獵物走進去,然后我抱起化身裸女的女巫,貢獻出我的年輕的身體。
最好的愛,都是最后一次,最好的性都是偷來的,最甜的蘋果,是夏娃被蛇引導,摘下的那個禁果,然后人類就開始了。在珍妮之后,我睡過的所有的女人都是珍妮,連床鋪,房間的擺設(shè),微微合攏的窗簾間露出外面的天光云影,到達后的震顫和臉上興奮后的潮紅都是一模一樣,一切都是重復,但是我心甘情愿。
“親愛的,到點了,你得回去上課啦!” 珍妮總是這樣提醒我,眼睛看著床頭柜上黑色的鬧鐘。她精確管理,像負責打卡的人事處經(jīng)理一樣管理著我們的戀情。每次她來學校代課的時候,在走廊里遇到她,她腳步輕快,會意克制的眼神,讓我聯(lián)想到她小小的身體里還藏有多少欲說還休的秘密。我是她的第幾個男朋友?哦,我不在乎,我愿成為女神獻祭的祭品,毫不猶豫跳進火山。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戰(zhàn)火從電視新聞間隙傳過來,已經(jīng)不再是頭條新聞。但是戰(zhàn)爭似乎是我們一對人的戀情的注解,我是多么驕傲,能在這個時刻與珍妮的人生聯(lián)系起來:午間休息的狂奔,偷來的約會,在體溫和香水、口香糖的甜味里,撞擊我們的身體,兩只春夏的陽光雨露下拼命交配的蝸牛。我的每一盎司的力氣,我的每一分青春,隨著汗水從毛孔里噴薄而出。如果我是一只有絲分裂的阿米巴單細胞體,珍妮是我前世分裂出的另一半,現(xiàn)在我拼命地想把她拽回我的身體,與我的身體匯合,嵌進來回到我的肋骨,回到伊甸園之中,成為最好的一切,永遠不要離開。
這就是我的信里寫過的夢想,很多很多未發(fā)出的信,懇求珍妮離開艾倫,求她離婚,跟我一起生活,光明正大地生活。在課間人來人往,幾百雙耐克運動鞋在油布樓層的地面上踩得山響,在體育館臭汗淋漓的各種膚色的男孩子中,在黑板上書寫莫比迪克的經(jīng)典句子,我心不在焉,我總想著珍妮,我永遠在給她寫著一封封長長的信。生物課上用顯微鏡看長島內(nèi)灣的海水生物,那鏡頭下密密麻麻的微生物,像找不著北的精蟲一樣原地漂移,那就是我,一顆尋找母體甬道,漂泊在外隨時滅亡的精蟲,每一分鐘不跟珍妮在一起都是浪費生命,我就是為那午間20分鐘的幽會活著。
但是我不甘心只作一顆精蟲,我希望得到更多的。偶爾看到艾倫來學校我會心煩意亂,比如三月時的大學生籃球賽冠軍賽的那一周,那年康州州立大學男隊和女隊同時進入冠軍賽,全州都聞風而動,人們瘋了一樣晚上在酒吧里泡著看電視轉(zhuǎn)播。有天下午我看見放學后艾倫開著跑車來,珍妮在女生廁所里換上裙子,款款地走進車里,顯然他們?nèi)ヅ笥鸭揖蹠染瓶辞颉6驶鹬袩奈覟榱四克湍禽v白色的跑車離開,一直爬到學校的五層樓頂,爬上樓頂時只看到一輛白色的車影在灰塵仆仆的路上絕塵而去,路邊的林陰樹沒有發(fā)芽,枝丫光禿,我氣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近旁是生銹的大樓通風設(shè)備,一米多高巨大的排風扇發(fā)出單音節(jié)的合唱,我是被珍妮遺棄的孤兒。
我給珍妮的情書就是這么開始寫的,一半是狂熱暴力的性,充滿我們做愛時的細節(jié)和對下次做愛的期待;另一半是因為孤獨而起的自憐、怨恨,少年怨婦一樣的口氣。這些信,寫在高中文具部順來的黃色條紋筆記本上,這些愛情和欲望的一千零一夜,從來沒有寄出,他們的使命是幫我度過每一個失眠手淫的夜晚,直到明天開始。一旦寫完,他們都知趣地化成我那個一臥室公寓壁爐里小小的火苗,在轟然點著的一秒鐘后,火焰把黃色條紋筆記紙猛烈地擁抱揉搓,紙上那些中英文夾雜的幽怨的字句,在橘紅色的熱度中翻轉(zhuǎn)嘆息,下一秒散發(fā)出油墨燒焦后的氣味,就這樣飛快地結(jié)束我寫信的夜晚。
珍妮并沒有想把我們的關(guān)系向前推進一步的意思。她不理解我的煩躁、我的失眠,她也不理解我因愛而生的恨,就像帝王不理解送去活火山口獻祭的處女。
“我警告你,在學校千萬不能碰我的身體!” 珍妮有次在教室休息室嚴厲地對我說。她的眼神里的緊張、驚恐讓我很生氣。
“我有嗎?我沒有在公開場合動手動腳的習慣?!?我壓低聲音抗議,一面緊盯著她的臉,她的一對紅唇讓我想入非非。
“有的,剛才在走廊里,你差點就摸我屁股了。你不要以為高中生混沌,其實這幫孩子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厲聲說,眼睛盯著我,然后轉(zhuǎn)臉,看著窗外。我們一起望著窗外,中午碧空如洗,五月的柔風下嫩綠的樹葉輕輕拂動,等她離開我一定要把窗戶打開來,透透空氣,休息室里有一股經(jīng)冬不散的霉味兒。
“我們以前在這里接吻呢!誰也沒有看到!”我喃喃地說。
“以前是以前,以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那扇門就隨時有人會進來,你最好站得離我遠點……” 她還是那么嚴厲。
“我偏不!你最好離婚!我恨這么偷偷摸摸的!睡半個小時回來教化學,教元素周期表?!?我不想退后一步,反倒向她站近一大步,把她嚇了一跳。這些坦白的話一出口也把我給驚到了,這算求婚嗎?
她望著我,眼里的遲疑和驚恐讓我害怕,也讓我羞恥。我突然激怒,一不做二不休地逼宮:“艾倫知道嗎?他注意到你的不同嗎?要是我們被發(fā)現(xiàn)你打算怎么辦?”
“我能怎么辦,他是我丈夫,我們有一紙婚約啊!” 她把額前的頭發(fā)掠到耳朵后,露出的整個臉盤,圓里帶方的臉型,嚴肅到猙獰。
“哦,那些柏克萊大學教你的女權(quán)主義原來就是這么說說而已,你害怕了?怕被抓到送去騎木馬?!蔽覛埲痰刂S刺她,滿意地看著她驚愕中受傷的表情。
這時休息室的門打開了,安娜·安德森,一個九年級的歷史老師推門進來。她飛快地打量一眼我和珍妮,然后說:“我就是想進來拿點東西,算了,一會兒再回來,也快上課了?!闭f著反身而出。我和珍妮在她后面幾乎異口同聲地請安娜回來,“我們在說伊拉克戰(zhàn)事呢,布什總統(tǒng)不是說盡快撤兵嗎?”國際風云掩飾下的婚外情疑云,從休息室打開的門傳到走廊上,路過的學生笑嘻嘻地往里張望。珍妮狠狠白了我一眼,說馬上得給十年級上代數(shù)課,立刻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guān)上。
留下我一個人在休息室里,我走到窗前。那天我下午的課得兩點才開始,“17世紀宗教改革時期的歐洲”。我拼命想推開窗戶,但是窗戶怎么都打不開,我彎腰去查看窗下的開窗機關(guān),才發(fā)現(xiàn)是鎖死的。我在窗前站直了,五月的太陽光照到我的臉上。窗戶上的裝飾用的內(nèi)嵌窗欞,橫七豎八地在眼前呈網(wǎng)格狀,像鐵牢里的柵欄,把我困在牢里面,外面是藍天白云,云淡風輕的自由世界,生機無限。
但是我離不開這個地方,即便我能下狠心壯士斷腕離開珍妮,我也離不開布里奇波特高中,我面臨一個移民法上的難題:正在辦綠卡,勞工卡辦下來前我是不能離開原雇主的,否則這張綠卡申請就作廢了。移民局會把綠卡申請的通知一式兩份寄到雇主那里,在拿到勞工卡的那一步后,我的職業(yè)才能變動,否則我的綠卡就完了。
五月末我開始發(fā)愁夏天的生活費哪里來,到哪里去謀一個暑期工作呢?巴爾的摩的霍普金斯大學經(jīng)營的“天才高中生夏令營”緊急招文史類講員。但是我的勞工卡能在六月底開營前發(fā)下來嗎?或者我根本不管那么多,就填自己可以合法工作,反正他們也不會到移民局查的,我有銀行卡、信用卡、社會安全號碼,一應(yīng)俱全,貌似是枚合格的美利堅合眾國預(yù)備公民,怕什么呢?但想想還是心虛。
我決定賭一把,上班那天沒準船到橋頭自然直,真要是查出來大不了不去上班。招聘啟事上要求研究生學歷和大學教學經(jīng)驗,我的耶魯文憑絕對可以通吃。果然不出所料,在紐約曼哈頓面試時,主管人文社會科學的某博士說,耶魯歷史系畢業(yè)的人才對夏令營難得一見,他們真誠愿意為我開先例,如果立刻答應(yīng)應(yīng)聘,我還可以拿五百美元的紅包,條件是我答應(yīng)教滿夏天兩期,整整七個星期。我毫不猶豫就同意了。那七個星期的薪水,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資,何樂不為?他問我對校園有什么要求?“天才高中生夏令營”是全國連鎖的教育性公司,營址遍布美國各大大學校園。我挑中了洛杉磯的長灘分校。我想離開東岸,越遠越好。洛杉磯,那不是珍妮的家鄉(xiāng)嗎?我心里一面氣恨恨地想,一面嘰嘰歪歪地幻想著偶遇珍妮。暑假開始時他們兩口子會回加州度假,看望她的父母。
學期結(jié)束前兩個星期是高中生的標準考試周。除了監(jiān)考外,那兩周我有大把的時間跟珍妮約會。珍妮心思不在我身上,艾倫酗酒還賭博,她對艾倫的擔心遠遠超過對我的興趣。我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說服珍妮,讓她離開艾倫,跟我結(jié)婚。每一次開口,我都會走神兒,想到那張懸而未決的勞工卡,它什么時候能寄到?這么一擔心,我的心思就散了,我草草跟珍妮提到我的暑期工作,她心不在焉地聽著,一句都沒有多問,甚至我提到夏令營的校園在加州大學長灘分校時,她也無動于衷,讓我很失望。我知道她在擔心艾倫,艾倫酗酒駕車,最近一次他醉得不省人事,把車停在高速公路的緊急車道上。路過的車起疑,打911報警,他才被發(fā)現(xiàn),被警察叫了救護車從高速公路上撤下來,付了高額罰金,并找了家庭醫(yī)生寫了身體健康原因的證明,才沒有被酒駕罪起訴,罰款了事。
珍妮沒有以前那么開心,她心事重重。但是,我跟珍妮在一起的時間是用分鐘計算的,在她對我厭倦前,我在所不惜。初夏的陰天是最好的時候,天氣不熱,我們把窗戶打開,海上的長風可以吹進屋里。海上偶爾經(jīng)過的油輪從紐黑文的原油碼頭出來,途經(jīng)這里總是長長地鳴笛,憂郁的船笛聲里我仿佛聽到造物主的聲音,那個永不停息的生命的恒動,從珍妮心事重重的眼神里傳給躁動不安的我,海鷗在屋頂盤旋鳴叫,好像他們一直在高處看著窗里大床上這兩個赤身裸體的人。我把手按在珍妮溫暖的肚皮上,心里發(fā)誓說,無論如何,你的第一個孩子必須是我的。珍妮好像看穿我的心思,幽幽地說:“幸好心思不會讓女人懷孕的,否則我們這種做法,懷孕十次都有了!”
“那我愿意!十個我都養(yǎng)了!”
她用手指敲打我的鼻尖,說:“哎,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連一條金魚都不養(yǎng),別說養(yǎng)孩子了。況且我對孩子沒有那么狂熱,我家有兄弟姐妹六個,我是第四個孩子,最被父母忽略的那一個?!?/p>
“我是獨生子哎,我就想有兄弟姐妹,我們倆可以換換位置就好啦!”
“我知道,我知道,中國實行計劃生育?!?她臉上又浮出一絲揶揄的笑。
珍妮,嫁給我吧,給我生一個孩子,我保證愛你一生一世。
這句在信里重復了千百遍的話,現(xiàn)在當著珍妮的面我卻說不出口。我到底拿什么來保證她的幸福呢?我的勞工卡都還沒下來。
珍妮忽然跳下床,說:“你等等,我給你一個禮物?!?然后她跑出房間,一會兒就聽到她赤腳下樓的腳步聲,然后這腳步聲又自遠而近地回到二樓。她手里拿著一個紙盒子進來,跳到床上,把它遞給我,示意讓我打開。我遲疑地問:“到底是什么?不會是里面裝著一個小嬰兒吧?那才是我最想要的禮物?!?珍妮撲哧一聲笑了,愛嬌地打我一下。
盒子里是一個鸚鵡螺?!斑@是春假我們?nèi)ハ耐臅r買的,送給你?!?/p>
“你在沙灘上撿的?”我問。
“怎么可能撿的!傻子!鸚鵡螺是深海貝殼。我在洛杉磯機場的禮品店里買的?!?/p>
鸚鵡螺,光滑如圓盤,殼上密集的橘色生長紋像太陽光芒一樣從腹心射出,等角螺線的外殼曲線近于完美,沿中軸線切開,露出鸚鵡螺內(nèi)部一個一個由小至大排列又隔絕的獨立空室,我們一起數(shù)了數(shù)手里這只鸚鵡螺,它有近20個空室。
“螺的身體住在外端最大的空室里。除了這個,其他每一個殼室都充滿氮氣。每長一歲,鸚鵡螺周期性向外側(cè)推進一層,它會在身體后方分泌碳素鈣和有機物,建起一個新的隔板,形成新的一間空室?!闭淠萁o我科普。她告訴我鸚鵡螺的外殼等角線與黃金分割的關(guān)系。
鸚鵡螺是一個貪婪的捕獵者,以殼里的空室作增壓艙,使自己像噴氣機一樣飛速撲向獵物。我手里這只閃著珍珠一樣光芒,精美脆弱的結(jié)構(gòu)里暗藏捕殺的玄機。珍妮看出我的怨懟,她說,你到底要不要?喜歡不喜歡?
嗯嗯。我點頭。我把玩著手里這件美麗的鸚鵡螺,它的珠灰色帶條紋的外殼上密布著深橘色的斑點,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只有幾粒,像是雀斑,這些雀斑組成星云一樣的形狀。那層珠光在陰天的光下隨著我雙手的轉(zhuǎn)動緩緩變幻,氤氳出柔和美麗的五彩。我看得癡了,就像我第一次看到珍妮赤裸的白色身體,從肩到后背上的雀斑組成星圖的形狀,蜿蜒撒在腰上,淺金色的頭發(fā)垂下來打著卷,鸚鵡螺穿行在深海水中帶起的泡沫。白色小小乳房慢慢掃過我的身體,停留在我的下腹部。我是心甘情愿作珍妮的獵物,珍妮是我的天堂。
這只鸚鵡螺有告別禮物的意思嗎?我不敢問。我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望著室內(nèi)的陳設(shè),直覺這是我最后一次來到這里,如果今天不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后幾次我們在一起幽會。我低下頭,我兩腿之間的家伙,像一只酣戰(zhàn)之后退休的士兵那樣在黑色的毛發(fā)間沉睡。我把手里的鸚鵡螺放回盒子里,把紙盒照原樣蓋好,在床頭柜上放妥了。
轉(zhuǎn)身,我摟著珍妮,我把身體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用小腿把她的腿分開來,用腳背抵住,我想再來一次。想到這里我已經(jīng)渾身發(fā)熱,滿腦淫念,要讓你永遠忘不掉,我的愛。在這個字前,我們平等,沒有國籍,沒有語言差異,人類因操而永生,這是所有相愛的人應(yīng)該做的天賦使命,我的愛。
但是落幕的大結(jié)局卻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劇本不照我的設(shè)計走。
學期結(jié)束學生放假后教職工還需多工作一天,名曰“教師技術(shù)培訓”,其實就是一個學年結(jié)束的告別派對。珍妮并沒有出現(xiàn),當時同事并不知就里,安德森小姐還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怎么沒跟她在一起呢?” 珍妮家出事是過兩天在電視上看到的,艾倫因為酗酒誤事客戶起訴,拔出蘿卜帶出泥,調(diào)查他的酗酒時,發(fā)現(xiàn)他挪用客戶的信托賬戶資金,雖然金額不大,但艾倫身為一名律師知法犯法,最后庭外和解,艾倫被剝奪律師執(zhí)業(yè)證書,吊銷駕駛執(zhí)照一年,強制戒酒,一夜間身敗名裂。
艾倫在戒酒治療所的治療開始后一周七天都得去,為時三個月,不能缺席,以后每一個月再上一天課,定期心理評估連續(xù)9個月,作心理調(diào)整和療效評估,所有費用六萬美金,自付。駕照被吊銷一年,這期間他不能自己開車,出入由珍妮做司機,去戒酒班上課都是珍妮在外面等著。艾倫和珍妮變成行動一致的連體人,跟我約會不再可能。這是珍妮跟我最后一次見面時說的,她的加州之行當然也取消了。
那次見面只是午飯,利用艾倫在戒酒班上課的時間出來吃飯。在潮前街一個叫沙灘玫瑰的餐館里,潮前街在過去半年中,在每周的幾個中午是我爭分奪秒飛車馳過的主要路線,現(xiàn)在失去天堂,輪到我坐進觀眾席里。這樣的劇情突變,真是老天在跟我開玩笑。
中午這個時候出來吃飯的,除了家庭主婦,就是中老年人,尤其在酒吧喝酒的,非一天空閑,下午不用上班打卡的有閑階層不可。我提前到達,喜不自禁地想象著珍妮的到來。我要說服她離開艾倫。
珍妮進門的時候,我?guī)缀鯖]認出來。她的一頭金發(fā)剪掉了,變成齊耳短發(fā),恢復原來的黑色,只有發(fā)梢還有點原來的金色。她雙目炯炯,比原來精神,但神色里多了一些警覺和凄涼。她坐下來,我注意到她戴了那副我送她的珠子耳環(huán),那是我送過她唯一的首飾。我的心里沉了又沉,幫她倒酒時我的眼淚都要下來了。告別的時刻要到了。
直到現(xiàn)在想起那天的午飯,我的腦海里都在一遍一遍地過著我對她說的話,珍妮,跟我走,離開艾倫,一切都不晚,我永遠愛你,我們可以不要孩子,我聽你的,但在這之前,你得跟我走,聽從我的召喚。
珍妮比我大十歲。這是她那天告訴我的。她不想離開艾倫這條沉船,以后也許會,但是現(xiàn)在不可能,在艾倫最低谷的時候離開,她不是那種人。
靠!你是哪種人??!你背著丈夫跟我睡覺,你還把自己當全德貞婦啦?我聽見自己這么說,大聲地喊出來,但是我跟珍妮已經(jīng)隔著一道玻璃,她什么也沒有聽到,她低頭撥弄盤子里的華道夫色拉,取出蔬菜間的核桃仁,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著,然后抬頭對我笑笑。餐室里放著一首老布魯斯歌——
Summer time, the living is easy, your daddy is rich and your mommy is good looking, so hush little baby don't you cry, until that day.
夏天日子,時光流水
爸爸有錢,媽媽美
哦小寶小寶你別哭
直到那一天你會心碎。
只要她說一個“好”字,我就像得到整個大海。那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海,抵不上珍妮。
她聽不到我的心事,慢慢說著以后艾倫的打算,他們計劃重回亞洲。反正他在美國有犯罪記錄了,也不能再從事律師行業(yè),不如回到亞洲去,換一個世界,艾倫已經(jīng)開始聯(lián)系香港的律師事務(wù)所。
我到達加州開始上班的第一天,紐約法拉盛的移民律師給我電話,告訴我勞工卡批準了,然后他傳真給我移民局的信,還有勞工卡的證件號碼,原件將用特快專遞寄給我。那個夏天之后,我還是回到布里奇波特高中,繼續(xù)教書育人。秋天開學,珍妮沒有到學校來代課。同事里對她的去向說法不一,有說她搬回加州了,有說她隨艾倫去了香港。又過了兩年,在連續(xù)三個夏天的教書經(jīng)歷后,“天才夏令營”加州分公司正式給我全職聘書,我負責亞洲市場開發(fā)。這時整個中國的市場開始興起了,加州密布著來自北京上海深圳的大中學生和他們陪讀的家長,逃出來的貪官,跑路的中國民企商人。
我一直住在洛杉磯的長灘,沒有換過地方,連手機號都沒有換過。我找了女朋友,我們很快買房結(jié)婚,有了兩個女兒,一個叫簡妮,一個叫珍妮。但是我心里一直藏著一個希望,像鍋爐下最小的火苗,我希望有一天手機響了,是珍妮來找我,或者在洛杉磯的街上,我會遇到她。但是時間推移,我很喜歡洛杉磯了,這是個流氓騙子和天才云集的地方,它骯臟勢利也生機勃勃,我這個普通人也可以在這里混飯吃。
八月底,暑期結(jié)束。我開車送最后一批客人,發(fā)現(xiàn)圣塔莫尼卡沙灘的小碼頭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中東燒烤店。返程時我在那里吃了午飯,又買了晚飯打包出來。前面有一個三口之家,兩個中國人模樣的中年夫妻帶著一個跟珍妮差不多大的女孩兒,都是亞洲人的模樣,女孩子在沙灘上撿貝殼玩,落在后面,她的爸爸媽媽不得不停下來,等她,催她快走,爸爸說的是普通話。那個女孩子長腿,齊耳短發(fā),圓圓的臉,亞洲人的杏仁眼,特別好看,我盯著這個小美人胚子看。沒有注意走在前面,那個母親模樣的人好奇地回頭看了我兩次,第二次才引起我的注意。我站定了,想把她的背影看個明白,他們?nèi)齻€匆匆走到路邊停的車邊,駕車離開。我的目光尾隨,從車牌看是出租車公司的車,我猜他們是北京來的游客,在去洛杉磯國際機場的路上,順道下高速來這個著名的沙灘拍照。我站在路邊,車開過去時,我盯著前排副駕駛座上的女子看,那個側(cè)顏在我眼前有一秒鐘的定格,跟記憶中的某處重疊,然后飛快地消失。
我走進自己車里,啟動發(fā)動機,也上路了。這一帶的路沿著海,路是上坡,我踩緊油門加速往前走。從車里看到前面一半是海,一半是藍天,路邊高大的椰子樹分開了海與天。椰子樹下面不遠是白浪翻滾的礁石海灘,海面可以看到?jīng)_浪的人,在碧波巨浪間平穩(wěn)地滑翔,被巨浪打下去以后,一會兒又浮上海面。想著剛才那個中年女子的側(cè)影,一股奇異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好像過去十多年來又傷心又痛快的往事,在一瞬間都來訪問我的靈魂。我心潮澎湃,又不知從何說起,路邊有一處建立在峭壁上的觀景區(qū),我把車停下,從車里出來,站在峭壁邊,面對浩瀚的太平洋,后面十幾棵20多米高的棕櫚樹,灑下稀疏的影子,海浪拍岸砸出巨大的轟鳴聲,洛杉磯的這一帶海灘因為地形原因,浪特別大,是沖浪者的福地。
我忽然有一種輕松之感,多年背負的東西在剛才的那一會兒終于離開我了,不再糾纏。我低頭看著腳下的峭壁,有十幾米深,帶著陡峭的坡度一直延伸到洋里。峭壁上一塊被日曬雨淋剝落的巖石,脫離山體,從陡坡上滾下去,一路滾落到峭壁下帶著白沫的海浪里,消失不見。隨之離去的,還有我初到新大陸的青春歲月。
責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