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鎮(zhèn)上的碾坊,我、母親、驢,都熱得喘不過氣。母親急忙將稻子從驢背上卸下,打來一桶井水,先讓我喝個飽,再讓驢喝個飽,她自己再灌個飽,最后將剩下的水澆到驢背上。
碾好米,天上有了黑云。母親說:“不好,秋雨一下路就不好走,我去把化肥也買了。”
很快,母親提著半袋化肥火急火燎地回來,將化肥往驢背上一架,又將新碾的米架上。驢的四條腿不由得往下一彎。母親一驚,想著要不要卸下一些什么,驢卻“咯噔,咯噔”地走起來——它仿佛比母親還著急。
“不好!”半路上,母親突然的一句嚇得我一大跳,“剛才走得急,把稻糠忘了帶了?!?/p>
“明天再來吧?!蔽疑履赣H要回頭。
“不行!我就放在街邊,即便不被人拿走,被雨水一泡也廢了。沒了稻糠,牲口吃什么?”母親一邊卸著驢背上的米和化肥,一邊說,“你們在這兒等,我去去就來?!?/p>
走出幾步,母親又停下來,低頭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唉,早知道碰不到河西的人,穿它干什么!”我才明白母親下午從家出發(fā)時(shí)為什么要特意換上這件新衣服了:我哥哥的未婚妻在河西村,母親去年一次穿著舊衣服到鎮(zhèn)上時(shí),被河西村的一個人看到后,回去對我嫂子父母說我家是怎么的窮,惹得嫂子家差點(diǎn)吹了這門婚事。
“要是背上糠被袋子一磨,這新衣服就廢了?!蹦赣H輕嘆一聲,摸了摸驢頭,“伙計(jì),我們走吧?!斌H似乎聽懂了母親的話,轉(zhuǎn)過身“咯噔咯噔”地走了。
討回了稻糠,母親又趕緊將米袋往驢背上搬。這回,驢的四肢又重重地往下一彎。“伙計(jì),累你了。”母親說著又搬起化肥袋。驢突然擺動著背,不讓母親再往上搭。“聽話!”母親的語氣像平時(shí)對我說話時(shí)一樣。驢一聽,老實(shí)了。
再走起來,驢明顯有些吃不消,不時(shí)地停下來,還急躁地?cái)[動著身子,似乎要把背上的貨物給擺下來。母親總是輕拍一下它的屁股,說一聲“聽話”,它才不情愿地走起來。
離家還有兩三里的時(shí)候,驢又停下來?!奥犜?!”母親又照例拍一下它的屁股??伤€是不走,只是激烈地扭動著自己的背。
“犟驢,聽話!”母親一連重重地拍了它好幾下。它突然“嗷”一聲吼叫,兩條后腿往下一蹲,將背上的貨物全掀到地上。
“犟驢……”母親伸手又要去打它。它卻突然用頭將母親一拱。母親一屁股坐到地上。
“犟種!還拱我!”母親站起來的同時(shí)也撿起路邊的一截樹枝,剛作勢要打它。它突然掉轉(zhuǎn)身,尾向母親,“啪”一個尥蹶子。母親一閃,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母親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想轉(zhuǎn)到它前面去牽它。它又轉(zhuǎn)過來向母親尥蹶子。母親躲開。它不停下,一次次向著母親尥蹶子。
見母親不敢上前,我就要上去,母親說:“不行,這犟驢瘋了,誰都不認(rèn)了?!蹦赣H分明在哭求,“聽話啊犟驢,這樣會傷了你的蹄子的……”可是這驢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母親越說,它越是尥蹶子厲害。它似乎在用這種方式報(bào)復(fù)母親讓它馱了這么多貨。
“好了,我來讓你出氣!”母親像是突然來了氣,脫下身上的新衣服,“我真不是偷懶啊。你說,我這件衣服要是背東西磨破了,我還穿什么見人?”
驢突然停下來,直盯著母親手里的衣服。
“你輕一點(diǎn)啊。”母親將衣服輕輕放到驢身下。驢兩前腿往衣服上一踩,兩后腿一踏,做好了尥蹶子的架勢——這個蹶子一尥,衣服至少被扯成兩片。
“輕一點(diǎn)啊……”母親哭出了聲。驢急忙收住即將尥出的那條腿,愣了愣,往衣服上一躺,發(fā)泄一般,打起滾來。
驢終于停下,爬起來,站到一旁。母親急忙拿起衣服,抖了抖,除了灰,一點(diǎn)兒沒破。
“哦,原來是化肥燒得你難受?!蹦赣H撫摸著驢背上被化肥刺激得鮮紅的皮膚,“犟東西,你有氣可以向我發(fā),我有氣向誰發(fā)啊?”母親伏在驢背上啜泣——這一年來,父親在外做生意明明是賺了錢,卻總說虧了,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向母親要錢,不給錢就拳腳相加。
驢像惹了禍的孩子,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
秋后的天變起來也快得很。父親出城的時(shí)候,橘紅的太陽還懸在西天上,可轉(zhuǎn)眼就被厚黑的云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父親不由得加快腳步,兩袋180斤重的黃豆在肩上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
天越來越黑,雨點(diǎn)開始落下,砸在袋子上“啪啪”響。父親心急如焚,他回家后還要連夜磨一架豆腐,明天挑到集市上賣。更糟糕的是,肩上的黃豆一旦受雨水浸泡,就會霉變發(fā)芽而廢了。
按說應(yīng)該走出這片荒草甸子了,可是?父親停下腳,向前方看了看?;璋抵校裁匆部床灰?,遠(yuǎn)遠(yuǎn)近近連一盞燈火都沒有。大概心急時(shí)間慢吧,父親想,又急切地邁開大步。
不對,這么長時(shí)間兩個荒草甸子也穿過了!父親猛然意識到自己迷路了。真是怪事,這條路不知走了多少回,怎么就迷了路?父親停下來,放下?lián)?,想了想,也難怪,往常都由瘸馬馱著黃豆前面走,自己跟后面——老馬識途,當(dāng)然不會迷路。
天已黑透,雨還在下。父親不停地四處張望,可依舊什么也看不見。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即走出去。父親又挑起擔(dān)子,告訴自己,就朝著一個方向筆直地走。
又走了個把小時(shí),父親懊惱地發(fā)現(xiàn),他又走回了剛才停下來的地方。
父親撂下?lián)?,坐到黃豆袋子上。一坐下,父親就感覺到冷,一摸,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父親早晨從家出門時(shí)天還悶熱,只穿一件單衣。秋風(fēng)吹來,父親不由得抱緊雙臂,渾身顫抖。
這可怎么辦?要是走不出去,這樣的夜真能凍死人啊。父親圍著黃豆焦躁地轉(zhuǎn)著圈子。
父親突然感覺到周圍的荒草叢里有聲響——不是風(fēng)聲,是什么東西走來的聲音,悄悄的,甚至是鬼鬼祟祟的。野獸?父親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聽說過這里有野獸出沒。父親一把操起扁擔(dān),端在手上。聲音又消失了。父親想可能是幻覺吧,就將扁擔(dān)杵在地上。聲音又響起,而且更近,就在眼前方,但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見。
“嗨!”父親猛然一聲大喝。前方發(fā)出聲響的什么東西顯然受到了驚嚇,立即靜下來。父親掄起扁擔(dān)在身旁的荒草上狠狠劈了幾下,又大喝幾聲——他想用氣勢嚇走野獸。
“嚏!”一陣沉靜后,突然傳來一聲騾馬的響鼻聲。父親一驚。
“嚏!嚏!”響鼻聲又響起。
“瘸馬!”父親驚喜地叫道,“瘸馬,是你嗎?”
“嚏,嚏,嚏。”黑暗中,父親分明感到一個黑影走過來。父親丟下扁擔(dān),迎上去,一把抱住黑影——瘸馬,悲喜交集:“老伙計(jì),你還沒有死啊……”
瘸馬還是小馬駒的時(shí)候,因?yàn)橐粭l前腿有殘疾而被遺棄,被爺爺撿回。在爺爺?shù)恼樟舷?,瘸馬長大了,雖然有殘疾,但照樣能幫爺爺馱貨、拉磨。爺爺死后,瘸馬幫父親馱貨、拉磨??梢哉f,沒有瘸馬,就沒有我家的豆腐店,也沒有我家新建的房子。今年春,父親見瘸馬太老了,實(shí)在干不動活了,又不忍心將它賣給牲口販子遭屠殺,可家里的條件又決定了不能白白地養(yǎng)它。父親想來想去,將它牽到30里外的地方丟下,自己偷偷跑回來。
父親本想瘸馬在野外不過十天半個月就會餓死的,沒想到它竟然活到了現(xiàn)在。父親抱著瘸馬的頭,瘸馬也將頭拱在父親的懷里。一人一馬,似乎是久散重逢的親人。
好一會兒,父親放開瘸馬,似乎是生氣地往它頭上一拍:“你這個老家伙,沒死,怎么這么多天都不回家?”
“嚏!”瘸馬算是回答了。
“也是,我遺棄了你,你當(dāng)然不會再主動回家。”父親輕輕摩挲著瘸馬的頭,“我知道,你這個老家伙,自尊心比我都強(qiáng)!”
父親挑起黃豆要走的時(shí)候,瘸馬攔著父親不讓走。“老伙計(jì),你太老也太瘦了,我不能讓你馱啊。”父親嘆息一聲。瘸馬不動。父親沒辦法,將兩袋黃豆架到瘸馬背上。“咯噔,咯噔……”瘸馬邁開蹄子就走。
半夜時(shí)分,父親和瘸馬終于到了家。父親剛將黃豆從瘸馬背上卸下,瘸馬就走進(jìn)它居住了近三十年的馬廄,臥下。父親給它端來草料,端來水,它不吃,也不喝。
天快亮?xí)r,等父親磨好一架豆腐到馬廄里一看,瘸馬已死了多時(shí)。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