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
我從小就喜歡鴿子,但喜歡的不是競翔鴿,而是老北京的觀賞鴿。我喜歡它與眾不同的頭嘴,五顏六色的羽毛,但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喜歡它腳下的紅墻灰瓦,和它飛翔時帶給我的寧靜祥和的氣氛。更喜歡它承載的那段歷史,和傳達出的那種精神。我想,也許這是一種情懷吧!
那時的養(yǎng)鴿人都有一個自制的網(wǎng),叫抄網(wǎng),用竹片搣成圓圈,上面松松垮垮地蒙上線網(wǎng),有鍋蓋大小,專為逮鴿子用的。
我從小是跟姥姥和五個姨長大的,您想想,這個組合得對我縱容到什么份兒上。所以鴿子沒養(yǎng)多長時間就從地下轉(zhuǎn)為地上,堂而皇之地把鴿子窩搬回了家,大規(guī)模地發(fā)展起來。姥姥還特地清出半個廚房給我做鴿舍,最多時鴿群發(fā)展到三十多只。記得在剛養(yǎng)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新買的鴿子還不能放飛,只能捆好翅膀每天蹲房兒。蹲房兒就是讓鴿子在房上察看地形、熟悉環(huán)境、認家的過程。這捆膀兒也是個技術(shù)活兒,得讓鴿子不能遠走高飛,只能夠勉強飛上房頂,尺度要拿捏得恰到好處。
一天下午四點左右,我正坐在院中欣賞我的鴿群,盤算著過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開膀放飛了,突然之間,院子上空一只白鴿從南向北橫穿而過,途中看到房上一群同伴在悠閑地曬太陽,親群之心頓生,一個盤旋靈巧地落在房檐最高處。它小嘴微張,嗉囊抖動,滿眼的陌生與防備,一看就是離群走失,又渴又餓,歸家心切卻迷失方向,準備在這兒打個尖兒繼續(xù)上路。
行家評說,人站在地上看房檐上的鴿子,這個角度是最佳視角,最能看出鴿子的美感。這只鴿子算盤子兒腦袋,寬眼輪,細白眼皮,紫紅眼,白色荷包鳳,一張白玉似的短嘴又寬又厚,一身雪白的羽毛和兩只烏黑的翅膀形成明顯的反差,再配上紫紅色的雙腿,站姿挺拔,英武靈動,明顯是一只品相超高的鐵翅白。
那時的我對逮鴿子的技巧已經(jīng)基本掌握,并多次看過別人操作,只是缺乏實踐經(jīng)驗。我慢慢走進廚房,拿出鴿糧,一邊嘴里打著嘟嚕兒,一邊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地上撒著鴿糧,裝作若無其事地叫著自家的鴿子下房吃飯。鴿子看見糧食,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來了,我用撒食的位置來調(diào)整鴿群的活動范圍,把鴿群慢慢地向廚房里邊引。如果那小家伙的戒備心稍有松懈,或饑餓難忍,就會飛下房來和鴿群一同吃食,到那時,只要把鴿群慢慢引進屋中一關(guān)門,這小家伙就是我的了??蛇@只鐵翅白警惕性太高,左看右看,細細地觀察鴿群進食,眼看著鴿群已經(jīng)進到了屋中,它站在房上伸頸轉(zhuǎn)頭地瞪眼往屋里看,任憑眼神中充滿期待,卻只是觀望,連要下來的動式都沒有。
我又指揮鴿群上房下房,出來進去,反復(fù)多次,它都不為所動。一招兒不成,再使一招兒。經(jīng)過反復(fù)的引誘,小家伙這時已經(jīng)從房頂慢慢挪到了房檐邊上,看到這個,我連撒幾把鴿糧,讓鴿群能夠長時間地在院中停留,吸引它的注意力。然后我悄悄地溜到房檐下,拿起立在窗臺下的抄網(wǎng),站在一只凳子上,這時,我的高度離房檐還有一尺多,鴿子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它,但是我知道,它就在我的頭頂上,因為我早已經(jīng)記好了它是站在房頂?shù)哪囊涣飪和呱?。我找好位置雙手捧好抄網(wǎng),反手向上一扣,小家伙想不到會從房檐下驟然翻起一片抄網(wǎng),來不及反應(yīng),一下被罩在網(wǎng)下——我成功了!
過程令人緊張,結(jié)果讓人興奮。把這只鐵翅白拿到手里仔細地端詳了半天——真是一只好鴿子!其實,對于很多人來說,鴿子的好壞一點兒都不會影響當時逮鴿子的興致,因為令你癡迷的是那個過程,是把鴿子拿到手里的那種成就感,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高興勁兒過后,隨之而來的反而是擔(dān)心,因為我對占這個便宜沒有什么興趣。況且當時年齡還小,很害怕因為此事會招來麻煩。當時養(yǎng)鴿子的人之間有“過活”、“過死”之說?!斑^活”是指兩個人關(guān)系好,只要逮到對方的鴿子,或者你來拿,或者我送過去,不傷感情,以鴿會友。而“過死”則是之前可能兩人就有過節(jié)兒,慢慢形成了一種暗勁兒,逮到對方的鴿子,自己也不養(yǎng),當場摔死。而對方心里也明白,看見鴿子落在他家,也不去要,自動放棄,等你的鴿子讓我逮到,我也絕不手軟。而我是個學(xué)生,只是喜歡鴿子而已,絕不想摻和到是非當中去,所以我欣賞完它的美態(tài),讓它吃飽喝足之后,把它扔向了空中,看著它在小院的上空轉(zhuǎn)了半個圈直接向北飛去。
其實對“過活”、“過死”之說我也能夠理解,因為玩鴿子的人都很“獨”。我說的這個“獨”并不是什么貶義詞,畢竟誰都愿意養(yǎng)出自己的特色,擁有別人手中沒有的東西。這說得簡單,現(xiàn)實中可是飼養(yǎng)者幾代人的心血之大成,通過優(yōu)勝劣汰,定向培養(yǎng),形成自己鴿群中獨有的基因特點。老北京養(yǎng)鴿人俗稱“窩份兒”,往大了說,這是遺傳工程學(xué)的概念。辛辛苦苦繁殖出來的一羽鴿子,即使品相極差,也是自己的老“窩份兒”,基因當中都帶有自己鴿群的某些優(yōu)勢,絕不能外流。因此,那時很多人都把自己繁育出的小鴿子千挑萬選之后,只保留上品,其余通通殺掉。雖然想法未免狹隘,做法非常殘忍,但在當時也不失為保護自己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一種手段。
當然,那些養(yǎng)鴿大家是不會這樣的。在北京養(yǎng)鴿人當中不乏大人物,孫中山的夫人宋慶齡,一生愛鴿,尤其喜愛紫烏頭這個品種,每天下班必先進鴿棚查看,出國訪問都帶著自己的愛鴿,不忍有一時分離。她的院中有一片草坪,是鴿子的活動區(qū),就鋪在她臥室的窗外,以便隨時觀賞。她在臨終前還叫人攙扶著坐起賞鴿,正巧鴿子回棚了,不無遺憾地說,看來我可能真的不行了,連鴿子都不來看我了……
本人幾年前有幸結(jié)識了給宋慶齡女士養(yǎng)了多半輩兒鴿子的老把式鄭先生,聽老人回憶起往事,歷歷在目,如同親見;還有同仁堂樂家世代養(yǎng)鴿,為一羽好鴿不惜一擲千金;京城大玩家王世襄老人,費盡心血撰畫《清宮鴿譜》,九十三歲高齡還在為拯救中華觀賞鴿奔走呼吁;更想多說幾句的則是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梅先生也是觀賞鴿愛好者。我上中學(xué)時曾經(jīng)看過一篇文章,寫梅先生愛鴿,說在放飛過程當中通過看鴿子飛翔來使自己的眼睛更靈活有神,從而起到練功的作用??赐曛笪覙妨?,既覺得可笑又表示理解。那年頭養(yǎng)鴿子的人說好聽了是不務(wù)正業(yè),說不好就會被冠以小流氓、二流子的頭銜,因此養(yǎng)鴿子都得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現(xiàn)在想想,這看鴿子能練什么眼神?要沒有愛好作為基礎(chǔ),眼神拿什么不能練?哎!那個可笑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