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蓮童

2019-05-09 02:19呂志青
長江文藝 2019年4期
關鍵詞:老陶白露

呂志青

1

季小玉終于決定了去見老陶的這一年,正好是她女兒夭亡的第十二個年頭。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季小玉被人帶到一幢燒得黑乎乎的房子前面,一左一右兩個壯漢架著她,防止她沖向前去。不是擔心她葬身火?!蠡鹪缫严?,而是怕她瞬間瘋掉:她三歲的女兒,燒成了一堆焦炭。消防人員說的是:完全炭化了。這種十分專業(yè)的表述像一個驚雷,電光一閃,還來不及炸響,她已昏死過去了。

之后她保留了一塊半焦的布片,比女兒的小手更小。當有人發(fā)現(xiàn)它時,它正貼著女兒的胸口。小小的身體,伏在地上,緊緊地捂著它,似乎有意要為她留下一點念想。這小小的劫后余生的念想,周圍是一圈燒焦的黑邊,上面有一個姆指那么大的米老鼠:紅色衣褂,腳上兩只肥黃靴子,兩臂張開,攤開的兩只手上戴著超大白手套,鼻頭往上翹,嘴巴張得大大的。那神情似在問,怎么辦?女兒在的時候,有時也會擺出那副樣子來:想要什么東西,或者遇到了點什么麻煩。——怎么辦?安葬了女兒之后,她拿眼睛去看盛勇,盛勇也朝她看過來,兩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她的更紅,又紅又腫,猶如鮮桃。已是五月,街邊看到了桃子,于是又哭了:女兒愛吃桃子,又硬又脆的那種。買了幾斤帶回家,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狂吃起來。盛勇也陪著吃。

吃完了桃子,她把小布片鑲進一個相框,擺到了床頭柜上。盛勇在一旁默默看著,一聲不響。之后,相框就固定在那了。有一天盛勇小心翼翼地試著開口,說是否給它挪個地方,比如女兒的房間,櫥柜或者抽屜?尚未說完就被她打斷了:“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看她就要發(fā)作,他趕緊說,“好好好,當我沒說?!?/p>

于是,一切照舊,仍然擺在床頭柜上,像一片枯葉,或一只枯葉蝶。枯葉蝶是蝶,蝶而不枯,枯葉其表,飛魂其里。事情或許就是這么來的?只是當時他倆誰也沒有意識到。直到有一天,剛剛進行到一半兒,盛勇突然停了下來,半趴在她身上往下溜,一邊說,你能不能……?說著朝床頭柜上望過去。只一瞥,她就明白了。可也還是不明白:她不覺得他的無能,跟這唯一的存留物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下一天他倆一起去了醫(yī)院,從那里出來時兩人臉上帶著同樣的表情。那表情他們從醫(yī)生臉上也看到了,但醫(yī)生永遠不會被你難倒,醫(yī)生說,有可能是心理影響到了身體。季小玉覺得這個解釋并不能令人信服。她看過一本相關的書,書上說,二戰(zhàn)之后,歐洲的人口出生率遠高于戰(zhàn)前,科學家認為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修復功能在起作用?!半y道那些男男女女都沒留下一點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瞎胡扯嘛!”

她不信這個邪!她就不信,她不能再生一個孩子!

為此,她為他制定了全新的食譜,該吃不該吃,哪些可以多吃,哪些可以少吃,諸如此類。除了精心照料每一只餐盤,又買了幾件撩人的內(nèi)衣,鏤空帶蕾絲的文胸和褲衩,還有一條丁字褲,勒在腿間并不舒服,自我感覺也差,但想想他們的未來,也就顧不得了。到了床上,果然看見他眼里有了賊光,但僅僅維持了不到兩分鐘,就從她身上溜了下去,溜得那么快那么利索,由不得你不起氣。這不行!她說。連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意思。

是指責嗎?她在指責他嗎?沒有,她沒有指責誰。

“別否認了,”盛勇說,“我早看出來了!”他看著她的眼睛,拿過來一面鏡子,放在她的面前,那意思是,你自己看。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她嘴上犟著,朝那里瞟了一眼,突然,砰!鏡子中央騰起一團火光!她趕緊閉眼,再睜開,火焰消失了。現(xiàn)在,她不時能看到這樣的火焰,在一切光潔的平面上。——像是由她的目光點燃。夜里,又總能聽到一個聲音:媽媽——你來!細細的,浮在黑暗中。有時她伸手去夠,手剛伸出,又縮了回來。剛縮回來,那聲音又來了:“媽媽——你來!”這時她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驚走這個聲音,她斂聲屏氣,靜悄悄地待著,悄然無聲中,眼淚滑了下來。拿手在臉上抹一抹,輕聲說,“囡囡,睡吧,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p>

到了明天,早上,她出門去上班,走到門口又停住了,忘了一件什么事,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轉(zhuǎn)過身去時一只手臂自動抬了起來:“囡囡,走了呵,媽媽上班去了,自己在家待著呵。”晚上,下班回來,一只手臂又自動抬了起來:“囡囡,媽媽回來了,你在干什么呢?”眼睛朝女兒房門望去,似乎她仍在里面做作業(yè)。三歲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了作業(yè)了。用廢棄物做海洋生物。囡囡用大大小小的各色瓶蓋兒做了三條魚,兩大一小。爸爸,媽媽,和囡囡。尾巴是用廢紙板做的,涂上各種顏色。眼睛是更小的瓶蓋兒,背景是藍色的塑膠板?,F(xiàn)在小魚沒了,光剩下了兩條大的,一雌一雄,但卻再也造不出一條小魚來了。

盛勇已剩不下多少勇,基本上放棄了?!斑@是命,不認不行呵?!?/p>

“憑什么?我憑什么要認?”兩人間的戰(zhàn)爭就此開始。一直隱忍著的埋怨和指責再也忍不住了:若不是他為囡囡選定了那個幼兒園,如果沒去那里,怎么會有后面的事?!

盛勇似乎非常吃驚,眼珠暴突,似要說什么,喉頭哽了一哽,硬憋了回去。

之后,盛勇就常常夜不歸家了,而她也并不問他都去了哪里。一年后她才知道他加入了“陳情”隊(這是盛勇的創(chuàng)造,以區(qū)別于一般的上訪),成了失獨陳情隊里的一員。又過了一年,他成了陳情隊里的小頭頭。這時他們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似乎是,他們都沒想到,離婚竟是這么簡單,砰砰兩聲,紅色小本兒上打上了兩個戳子:作廢!只是兩人間的糾葛似乎還沒完,沒有全完,偶爾他也還會來她這里,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橫在她的床上打呼嚕;或者,時不時從哪打來電話,向她報告“陳情”動態(tài)和成果,似乎是說,他倆仍有未來,而這系于他們的“陳情”。

一轉(zhuǎn)眼,若干年過去了。有一天她跟他去了信訪局,黑鴉鴉的訪民打堆成團,哭的,叫的,鬧的,看得她頭暈。她不明白,這些人怎么情愿把精力和生命消耗在這里!從那里出來時她已打定主意:不再耽擱了,趕緊去見見楊姐說的那個老陶。

2

老陶四十八歲,在區(qū)文化局上班,算是個文化人。楊姐說他長得像張豐毅,比張豐毅還多出來一點儒雅。及至見了面,才發(fā)現(xiàn)張豐毅需要及時在臉頰上砍上兩刀,左右各一,才能和眼前這張臉對得起來。鼻子倒也有那么大,嘴巴薄了一點,眼睛小了一點?;蛘咭膊恍。侵車拮犹?,窩進去了,藏進去了。頭上像扣著一頂銀盔。聽說是在一夜之間白了頭。

“也沒那么快,”他說,“一年吧?!睘榻o兒子治病,他陪著兒子到處跑,北京,上海,廣州,差點就去日本了。

是日本于1953年發(fā)現(xiàn)的一種因水污染導致的怪病,公害病,因地而名,叫做水俁病。這種病除了手腳麻痹、步履不穩(wěn)、震顫、痙攣而外,最典型的特征是一時神經(jīng)失常,突然興奮起來,彎著身子大喊大叫,到最后,一直叫喊著死去。其中的重癥者,從發(fā)病到死亡,最快的不到三個月,相當恐怖。他的兒子拖了一年。走了許多醫(yī)院,起初都無法確診,因當時在國內(nèi)尚不多見,只在松花江流域有所發(fā)現(xiàn)。要害是有機汞,工業(yè)廢水中混入了有機汞,水體受到污染,于是,不僅是人,連貓也難逃厄運。吃了死魚的貓,發(fā)病時瘋狂地互相亂咬,一場狂歡之后,蹈海而死。如果眼前沒有海,就退而求其次,跳進河流或池塘,極盡慘烈之壯麗。那樣的景象,一旦烙進誰的腦海,終生難以抹去。

老陶的妻子,在兒子死后也近乎精神失常了,有一天趁他上班不在家,拿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陽臺上。妻子一死他就拉起了一個護湖隊——那之前他只是個單干戶。護湖隊是一個民間公益組織。隊員來自各個行業(yè),其中不乏老陶這樣的人,有親人死于公害病。公害病正在增加,比如疼痛病,疼啊疼啊疼啊疼!不停地叫,也就是鎘中毒,最早也是在日本發(fā)現(xiàn),渾身骨骼疼痛不堪,病源同樣來自水體污染,污染水灌溉了水稻,吃了這種稻米,骨質(zhì)變得疏松,嚴重的,打一個噴嚏都會發(fā)生骨折。

“沒這么夸張吧?”她說。

“不是夸張,”老陶說,“有病例的。有一個人全身骨折多達七十多處?!笔窃谌毡?,在早些年的日本?!艾F(xiàn)在呢,則可能慢慢輪到咱們了,像太湖呵,巢湖呵,這些大湖的水質(zhì)已是劣Ⅴ類,連灌溉農(nóng)田都不行了?!?/p>

除了污染,水面也在縮小。像他們這個城市,從前有一百三四十個湖泊,現(xiàn)在只剩下了零頭,有的成了小水凼,剛夠一頭水牛泡泡澡,有的只在文字資料中保留了一個名稱,湖本身則在名字背后消失了。湖少了,問題就來了:大雨暴雨一來,瞬間成了澤國,氣蒸波撼的,到處都淹了。水淹之處,恰恰就是湖泊從前的地盤,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這樣?”季小玉感到很驚奇,亦很奇妙。

驚奇和奇妙越多,問題也就越多。他們要做的,就是跟隨這驚奇和奇妙去找問題。一般是利用雙休和節(jié)假日,去湖區(qū)測水質(zhì),測面積,對照歷史資料,觀察湖泊和周邊環(huán)境的變化,為政府有關部門提供信息和參考。

“當然了,他們通常不大領情。”說到這里,老陶咧開嘴笑了一笑。這一笑,臉上的褶子就更多了。

望著這張臉,臉上的皺褶,季小玉一時有些走神。事后她回想與老陶的這次見面,頭一次的見面,差不多全是他一個人在說,說的都是湖,湖泊。與她的子宮,子宮的需要,沒什么關系。除非老陶認為這二者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有什么關聯(lián)嗎?咹?……自己生了一會兒悶氣,隨后又自寬自解,畢竟也才頭一次嘛,不可能一上來就直奔主題吧?盡管如此,也還是郁悶:醫(yī)生說了,女人一過了四十,內(nèi)分泌就開始紊亂,胎兒出現(xiàn)畸形的幾率一下子高出了幾十倍!她已四十三了,再遲一些,風險就更大了。這是說,如果她還能生的話。

“別自己嚇自己了,”電話里,楊姐顯得很樂觀:“就算真不行了,也還可以在體外搞嘛!”

楊姐說的是試管嬰兒。在她們的那個群,失獨群里,楊姐一直在鼓吹體外受精-胚胎移植,身體力行。已經(jīng)搞過好幾輪了。雖說每次都在哪里出了點問題:不著床,沒胎心,流產(chǎn)等等,但一直不肯罷休,還鼓動大家都去試一試,“試一試有什么要緊?也就多吃那么一點小苦頭罷了?!?/p>

可哪里只是一點小苦頭?按照楊姐所說,事前事后都得打針:降調(diào)(垂體降調(diào)節(jié))呵,促排(卵)呵,黃體酮呵,一天同時打幾種,每種少則一針,多則兩針或四針,一天下來就是七針。一天又一天,最少的得打十天,其次二十來天,最長的需要打到八十多天。每一輪下來,大概是二百五十針左右。打得昏天黑地,真真把你打成了二百五!光光溜溜的一個大屁股,轉(zhuǎn)眼布滿了大窟小眼。這還不算,你還得面對那個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運氣不好,就屬陪玩了。但是,陪不陪玩,你總得走過了這一遭,才會知道對吧?至于怎么走,依照楊姐,頭一件,先得找一個男人,讓他和你結(jié)婚:你需要他的精子,而精子必須合法。精子有合法和不合法之分,雖說它們自己未必懂得,但它們的法律地位的確是不對等的。也正因為這個不對等,楊姐才給她介紹了老陶。

老陶聽楊姐談到了精子的對等不對等,之后還開了個玩笑,說,“照你這么說,可能還需要給精子們辦個普法班哩!”

楊姐聽了,一陣大笑。

這很好笑嗎?有什么好笑嗎?季小玉隨后想,好笑不好笑都可以肯定,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

“嗐,”楊姐說,“也別想那么多吧,抓緊就好?!?/p>

3

可抓的也就是雙休日。這一天,星期六,季小玉約了老陶在湖邊茶樓見面,這天也正好是她們這個群的聚會日。

她們這個群,群員全是失獨者。各種各樣的災難,孩子去了,災難卻沒結(jié)束:痛苦,悲傷,憂郁,自封自閉,哪也不去,誰也不見。或者,到處跑,今天這里,明天那里,沒完沒了,連自己也不知是想干什么。有的干脆自殺了事,活著的,一時又生出許多古怪,年輕些的,本可以再生,卻怎么也生不出來了;年紀大些的,明擺著過了季,卻是拼了性命也要生。時不時大家約著一起去看醫(yī)生,中醫(yī)不行換西醫(yī),之后,就漸漸瞄準了試管嬰兒,其中以楊姐最為典型,一刻不停地到處跑,大大小小的醫(yī)院,綜合醫(yī)院,??漆t(yī)院,輪著來。

除了楊姐,也還有一個蔣姐,也是到處跑,跑寺廟。國內(nèi)大大小小的寺廟,幾乎全都過了一遍。每到一地,必誠心虔意地燒香磕頭,捐錢捐物捐燈油,若干年過去了,可肚子仍是癟癟的,但這并未消去她的勁頭,反倒是愈挫愈勇,越來越狂熱了。

此外是喻姐。喻姐是基督徒,奉耶和華為唯一真神,相信禱告,恒切禱告。這三路人馬撞到一起時,偶爾也會起點紛爭,但大體上還都處得不錯。無論如何,大家遭際相同。

這一日,季小玉一早就來到了茶樓。這座茶樓是在青菱湖邊,頗有些年頭了,上下兩層,紅柱子,黃色琉璃瓦?,F(xiàn)任老板是一對外來的老夫婦,兩個人都很厚道。他們的老家在四川。十多年前,他們的女兒被人奸殺,兇手歸案前夫婦倆到處跑,有一點線索就往外跑,到后來,兇手是抓住了,槍斃了,只是那兩雙腳再也停不下來了,尤其是,在老家無法待下去了,于是帶著女兒的骨灰盒來到了這個城市,在這里開了一間茶餐廳。因同是失獨者,季小玉就拿這里當了她們固定的聚會地,一月一次,聚在一起喝茶,流淚,回憶往事,談生論死,均不必有什么忌諱。

老板夫婦起得很早,季小玉來到這里時,地板、桌椅已擦洗一凈,茶水已經(jīng)沏好,中午需要的食材,也已準備好了。每次聚會,她們會在一起吃個飯,AA制。若恰好碰上了誰的孩子的忌日,她們就一起唱生日歌,然后搶紅包——由孩子的媽媽在微信群里派發(fā):七十元起步,對應于“一七”。若再加,則是“二七”,“三七”,“四七”……最高是“七七”,四百九十元。老陶聽說了這些,然后就說想來她們這里看一看。

這會兒,喝著茶,季小玉拿出手機,想給老陶打一個電話,催一催。恰在這時,有一個電話搶先進來了。

是白露。期期艾艾的,說身體不適,今日的聚會,就不來了云云。

季小玉略略有點不悅。

白露入群的時間已不短了,但來的時候不多。就是來了,也不怎么說話,內(nèi)向或者是矜持得有點過頭了,又特別敏感,不時冒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念頭。雖說現(xiàn)在大家都有點不正常了,但像白露那樣的,也還是少見。

白露是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業(yè)余寫詩,全是寫給她死去的孩子的。有人想叫她拿出來給大家看一看,白露說那是她和孩子間的私語,不足為外人道。一句話,就把大家統(tǒng)統(tǒng)劃歸到了外人之列,因此大家覺得她有點格澀。白露自己倒不知不覺,或者是不以為意,仍和從前一樣,和誰都保持著一點距離,不親密,卻也不至于失禮。每到聚會,若不來,總還不忘給群主來個電話,說明原由。至于那原由是否像一個原由,則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這個早晨,白露說——她已不是頭一次這么說了:幾天前她在湖邊再次看見了那個奇景:是個小男孩,小小的,光著身子,在荷葉上跳來跳去。光溜溜的小身子,肉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兒,兩只小腳板,像兩個小饅頭,交錯倒騰,起起落落,一眨眼,已到了另一片荷葉上……白露想知道,這是幻象,還是異象?

在她們?nèi)豪铮鹘悴粫r在談論幻象和異象。幻象沒有意義,而異象意蘊深遠。所謂異象,往往是在頻繁祈禱后出現(xiàn)的,伴隨《圣經(jīng)》章節(jié),從腦子里躥出來。那不是別的,正是來自圣靈的啟示。但是,白露是基督徒嗎?白露祈禱嗎?就算祈禱,又是奉了誰的名呢?不信的人,有誰會理你嗎?所以,不可能是異象。

“那就是幻象了?”白露說。

季小玉沉吟著,沒有吭氣。

“那么,是我自己不正常了?”

季小玉仍未出聲。她覺得這是無需問的。連白露自己不也說過么,孩子死了,世界就變了,她們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這是說,在這里,不正常倒是正常。而且,這一類的幻視幻聽,她們每個人都有一大堆,即如她本人,會常常聽到女兒的聲音:媽媽——你來!細細的,浮在夜氣的黑暗中,似有若無,似幻若真。如果真拿它當回事,也就不要活人了。像白露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談論這個,有什么意思呢?

白露聽她這么說,一時就不吭聲了。

正在這時,又有一個電話進來了,是老陶,急吼吼的,讓她趕緊帶著她那幫姐妹去湖邊,他得到急報,有一些工程車正往這邊來,十有八九,是要填湖。如果她們這會兒正在茶樓,就請她們先去抵擋一陣,他的人隨后就到。

說話的這會兒已來了十幾個人,趕早不趕晚,季小玉連蹦帶跳,躥下樓去,領著一幫姐們兒往湖邊去。到了湖邊,放眼一望,從湖的一角,西北角,果然開來了一些鮮黃色的大家伙,吭吭哧哧,一路冒黑煙。

“快著點!”季小玉一路叫著,可還是晚了一步,她們尚未趕到,那些推土機,挖掘機什么的,已經(jīng)張牙舞爪,忙活開了。老陶說得不錯,果然是在填湖。堆積在湖岸的干泥,正被那些鏟子和挖斗往湖里推送,拋撒??瓷先ニ麄冎辽偈侨壒?,技術相當不錯,鐵鏟起起落落,挖斗比人的手腕更靈活,完全沒有多余的動作。而且,泥土也是現(xiàn)成的。

是在三年前,湖里憑空多出來了一些絞吸船,轟隆隆隆,帶著巨大的震動,在湖心吸淤。一條巨型烏龍,挾一股黑色氣勢,從船頭的一個孔穴中突然沖天而起,連泥帶水的到了半空,劃一道弧線,垂落湖岸,化作一堆烏冢,看得人直發(fā)愣。后來才鬧明白,是在清淤,把湖底淤泥清出去,讓湖水變得清澈,淤泥則做成壓縮肥料,運往農(nóng)村,這不是一件大好事么?當然是好事。但是這會兒,他們卻把那些已經(jīng)干硬的淤泥,連同和淤泥混在一起的日積月累的建筑垃圾,一起往湖里填去。說白了,只是借了清淤的名目,清淤其名,填湖其實。按照老陶后來的計算,這沿湖一圈填下來,將使湖面縮小至少兩公頃,相當于五十個籃球場那么大。

緊趕慢趕,一幫女人終于來到了機器與湖岸之間。等到老陶的人馬趕到,她們已將那幫人分割成了幾塊,幾個膽大的還擋在了機車前頭。楊姐和蔣姐,一個攔住了挖掘機,一個爬上了推土機,站在上面揮舞胳膊,大嚷大叫,看上去還真有點不要命的勁頭。實際上,她們這幫人,多多少少,都把生死看得淡了,孩子已去,還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

事情來得快,結(jié)束得也快。半個小時后,在場的一個不拉,全被帶到了附近的一個派出所里。小小一個紅磚院子,險些擠爆。等到做完筆錄從那里出來時,季小玉才知道事情不僅沒有完,相反,倒是剛剛開了個頭:施工方不肯讓步,反誣老陶和季小玉糾集社會閑雜人員,干擾新常態(tài)時期的城市建設,企圖逆轉(zhuǎn)不可逆的發(fā)展態(tài)勢。老陶也不退讓,彬彬有禮地說,他會奉陪到底。

當天下午,老陶就談到了他的打算:向相關部門投訴。若不管用,就上法庭。眼下要做的是起草投訴書,一邊考慮聘請律師,為后面事做好準備。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老陶說,“這些個衙門大多傲慢。不一定理睬你。但程序還得走?!崩咸盏囊馑?,希望季小玉和群里姐妹也參與進去,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

到次日,投訴書已經(jīng)寄出去了。湖泊管理局,規(guī)劃局,環(huán)保局,園林局,國土資源局,全都寄了一份,下面就是等待了。

接下來的一些日子,不僅是老陶一干人在等,季小玉和一幫姐們兒也在等。這一等就是半個月,半個月里什么消息也沒有。但是,這一日,終于來了一個消息,事關白露:不知為了什么,在某個幼兒園的門前,白露被人當成人販子逮了起來。

4

據(jù)說已經(jīng)有好一陣了,白露時常出現(xiàn)在某個幼兒園的門口,放學的前一刻,蹲守在那里,等候著某個小男孩。“目標”一出現(xiàn),就死盯死看,眼神有些古怪。一連數(shù)日都是如此。保安發(fā)現(xiàn)了,趕緊報了警。

派出所里,簡單的訊問之后,警察打電話叫來了白露的單位領導,不會的,領導說,白露是個出色員工,還是個才女,能詩能文,性情也溫靜嫻雅,雖說有點內(nèi)向,和同事間的交流不多,但無論如何,扯不到人販子上面去。

警察提醒說,如今人販子已有高端化趨勢,連救死扶傷的醫(yī)生,護士,也有可能卷入其中,因此,以為只有無職無業(yè)的人才會搞這個,早就是一個需要升級換代的陳舊想法了。保險公司的經(jīng)理,覺得對一個人的基本看法,不一定需要不歇氣地升級換代。兩人互戧了幾句,相持不下,隨后一起去了社區(qū),由社區(qū)網(wǎng)格員帶著走訪了白露所在的小區(qū),之后就把白露放了。

更多的消息,是從盛勇那里得來的。兩人離婚后,盛勇仍與季小玉保持著聯(lián)系,除了偶爾來她這里溜一圈,時不時還會來一個電話,談他們的“陳情”,扯一點八卦,但這一次,說的還是正經(jīng)事。這位前任說,白露的事還多虧了老鄔,不然的話,恐怕還有得折騰。

“老鄔?老鄔是誰?”

老鄔是陳情隊里的一員,白露的鄰居,住在白露的對面,同一層樓,門對著門。那一日,正是因為老鄔的一番話,警察才把白露給放了。

“老鄔都說了些什么?”

也沒說什么,只是講了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

按照盛勇所說,老鄔和他這個鄰居,起初沒有交往,兩個人都差不多,除了上下班,哪也不去,房門整天關著,打照面的時候極少,偶爾樓道里撞見了,互相點點頭,彼此都是不出聲的。后來開始說話,是在青菱湖邊。傍晚,白露去那里散步,老鄔則是去遛狗。那狗特別,是個游泳愛好者。才遛了不多一會兒,就撲到水里去了。

青菱湖水面廣闊,大部分水域種有荷花,但在船塢正對著的方向,仍留出了足夠的水面。那狗顯然酷愛這項運動,見了水就把持不住,屁股往后一挫,后腿一蹬,嗖!躥進水里去了。它一下水,老鄔就在岸上叫開了,“歡歡,歡歡——!歡——歡——!”隨著那狗越去越遠,聲音越叫越大,越拉越長。

陳情隊里的人都知道,老鄔是借著叫狗在叫著兒子的名字。兒子死了,名字(乳名)轉(zhuǎn)移到了狗的身上。大家都說,這簡直就是一個創(chuàng)造。試想,如果沒有這狗,你憑什么在公園里高聲大嗓的?豈不是發(fā)神經(jīng)?有了它,喊叫聲就有了著落。尤其當它越游越遠,差不多變成一個小黑點時,老鄔就有了足夠的理由將嗓門開到最大,而且,還可以昂首向天(仿佛天上哪里正有一道唯有他才能看見的門,正朝著他徐徐打開),一喊再喊,一叫再叫,直到把自己搞到筋疲力盡為止。

說起來也是緣分了,湖邊散步者何其之多,但只有白露,從這驚天動地的呼喊中聽出了點名堂。照盛勇的解釋,失獨者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味,外人覺察不到,但他們之間,只需交臂而過,甚至不用交臂而過,遠遠的,也能辨認出來。白露已經(jīng)看出,老鄔也是一個失獨者。隨后兩人之間就有了一點交談。

“不會有事吧?”白露的眼睛望著湖面遠處的一個小黑點。

“不會的。”老鄔也朝遠處望。

天已黑下來了,那狗朝近處游來時只是一團混濁的影子,伴隨一陣水響,又一陣欻欻啦啦的細碎聲音,水珠濺到了人身上。再看時已在嗅著人的腳脖子了。白露低頭朝下看,這時才看清是一條拉布拉多。她喜歡這種犬,結(jié)實精悍,主要是,一點也不古怪,至少比它的主人看上去要正常得多?,F(xiàn)在,她對于正常與否相當敏感,但對于自身的狀況,卻不甚明了。所謂燈下黑,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警察顯然是接受了老鄔的這個說法。也就是說,幼兒園門前的一幕,在白露自己那里多半是完全正常的:她的孩子死了,她在別人的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點什么,如此而已,別無他意。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幾天之后白露辭了職,接著就從湖邊,從老鄔的視線中消失了。直到半個月以后來了一位新房主,老鄔才知道白露已離開本市,去往別的地方了。

5

新房主是白露的妹妹,孿生姊妹。身材、容貌,連性情都跟白露差不多。而且,竟也是個失獨者,如今也是單身一人,這也真是奇了。想一想,也沒什么奇不奇的,孿生姊妹隨處可見,失獨者也是一樣,隨處可見。盡管如此,見到白菱時,季小玉仍是吃了一驚。

白菱帶來了她姐白露寫的一首詩,這首詩是用水性筆抄寫在一張A4紙上,工工整整的。題目是《親愛的,你走了》。季小玉接過來,當即念了出來:

親愛的 你走了

你的玩具熊在哭

因為不再有誰和它逗樂了

你的畫書在哭

因為不會再有細嫩的手指

掀動它們 不會再有

讓人心醉的沙沙聲了

親愛的 你走了

你養(yǎng)的小金魚在哭

眼淚蓄了一缸

親愛的 你走了

你種的太陽花也在哭

烈日的火焰 也抹不掉它的

淚露 親愛的 你走了

你騎過的小童車在哭

哭聲銹在它的喉嚨里

親愛的 你走了

你的小衣服也在哭

今后的每一個日子

全都這樣空洞

這就是了,季小玉想,大概白露終于想明白了,不再拿他們當外人了,或者,反正已經(jīng)離開了,私語不私語,也就不那么要緊了。再或者是記起了她們之間的往日情誼,想給她們留下點紀念也說不定??墒?,白露為什么要離開呢?是嫌這樣的日子太空洞?

這一日是在是茶樓里,老陶做東,感謝她們那日奮不顧身的出手相助。季小玉就便邀請了白菱和老鄔。老鄔生一張長黑臉,有姐妹私下議論說:“這不就是一只長統(tǒng)靴子么?挺老氣的那種。”說得好幾個人都捂著嘴笑。正笑著,忽然不笑了,又過一會兒,有了抽泣聲,再過一會兒,抽泣聲越來越大——好幾個人都加入進去。

“好了,大家都別哭了。”季小玉拿手指抹抹眼角,說,“都別哭了,咱們已經(jīng)哭得夠多了?!?/p>

不哭是不哭,可是,空洞呵??湛斩炊?。一幫姐們兒誰也不懂詩,但她們都知道空洞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些個男的,一個人說,偏偏還扛得住,薄情寡義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老鄔苦著一張臉,笑了一笑,說,“這話就看怎么說了?!?/p>

“愛怎么說怎么說唄?!庇腥肃止玖艘宦暋?/p>

老鄔沒理會,說,在他們那個失獨陳情隊里,有這么一個人,兒子死了五六年了,可他一直抱著兒子的骨灰盒睡在地板上。

“是說你嗎?”先前的那個人問。

老鄔仍不理會,說,還有一個人,護湖隊里的,兒子死后,他把兒子吃剩的半個饅頭保存下來。連盤子一起,拿保鮮膜包了,放在冰箱里,每天拿出來看一看。那上面留有兒子的牙印,兒子的氣息,生命氣息。那是一個臨界點,前一刻兒子還坐在餐桌前啃饅頭,隨后就不在了,只剩下沒來得及啃完的半個饅頭。為什么不啃完?為什么他沒有督著兒子啃完?如果啃完了,如果還能繼續(xù)啃,是否就有可能發(fā)生某種轉(zhuǎn)機?……有一陣,那人老是這么問自己,沒完沒了。

老鄔說罷,拿眼去看老陶。他倆是中學同學,彼此常來常往的。老陶不看老鄔,說,“嗨,哪來這么多話,喝酒!”

就此大家都知道了老陶的事。老陶的事還很不少,他的兒子,從五六歲開始,就吊在他的屁股后面了,他去湖區(qū)時總帶著他。教他拍照,看衛(wèi)星云圖,用GPS確定某個點的經(jīng)緯度,用激光測距儀測量距離。兒子看什么都新鮮:蘆荻。水蓼。葉形似劍,在根部配著小劍鞘的菖蒲。初生的茵陳蒿卷曲成團,散發(fā)著異香。荇菜。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只需教一遍,兒子就記住了。

記住了就不再老實了。有時,明明在前面跑著,一眨眼,就到后面去了,再一眨眼,不見了,鉆到哪里去了。湖邊蘆葦和芭茅一人來高,有些地方還是沼澤,弄得他時常提心吊膽的。兒子死后,他落下了個毛病,時不時回頭往后看,一看一個空。在夢里,一般倒是充實的:兒子在歪歪扭扭地跑,一邊咯咯笑著,驚起了幾只小鷓鴣。有時又是在書房,仰著腦袋,朝書櫥里望。夢中的兒子,總是小小的,一直長不大。

有一天是在書房,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對兒子說,“我死了以后,這些書,就全歸你了。”兒子馬上問,“你什么時候死?”

“呵呵,我嗎,”他想了一下說,“該什么時候死就什么時候死?!?/p>

“那,該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呢?”

哈!這下可把他問住了,看兒子還在等著,小眼睛眨巴眨巴,就又想了想,說,“這個嘛,一般不用我們管,知道不?”

兒子仍然朝他望著,朝他眨巴眼睛。

這個段子他后來對人一講再講,當成兒子幼年時的一則經(jīng)典趣聞。他眼里,每個人年幼時都是一個純美的哲學家,懵懂中藏著尚在深遠處的冥思,天真里隱含著即將到來的悲哀。兒子先他而去,有時被他設想成一種由好奇心引發(fā)的極致探險,就像扒著門框,從一個房間朝另一個房間里探頭張望。兒子死后,老陶的妻子每天照樣整出一大桌菜,到了吃飯的點,就打兒子的手機,發(fā)短信??禳c,在哪里?飯菜都快涼了呵。到了換季的時候照例給他買衣服,一件又一件,衣櫥不夠了,又買了一個。妻子自殺后,老陶發(fā)現(xiàn)兒子的兩個衣櫥全都塞得滿滿的……

老陶平靜地講著這些,到了自覺有趣的地方,還笑上一笑。老陶說完,眾皆沉默了。隔了一會兒,有人問到了打官司的事——他們已知道老陶決定了要跟那幫人打官司。

“投訴沒反應,只好這樣了?!崩咸诊@出一點無奈。一會兒又說,已經(jīng)請了律師,律師的意見,他們最好聯(lián)名起訴。這樣一來,就需要在湖邊小區(qū)里征集簽名,爭取更多的支持者。老陶的意思是希望季小玉和這幫姐們兒也參與進去,給他們助助威。說著叫人搬上來一大堆東西:標語橫幅,泡沫展板,電喇叭,簽名簿,還有一些T恤衫,上面印著:“保護大地的眼睛!”背景是兩個圓形湖泊,綠顏色,帶熒光,在夜間可以放出綠盎盎的光芒,像一頭猛獸。

“好家伙,”有人說,“老陶的飯還真不是好吃的?!?/p>

說笑了一陣,散了。

6

老陶他們第一次與工程隊和湖泊局對簿公堂時,“失蹤”多日的白露突然露面了,是來了一封信,一封電郵,發(fā)在季小玉的郵箱里。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白露一上來就說,她現(xiàn)在是在新疆,在新疆的博爾塔拉,這是新疆西北邊緣的一個自治州,她在博州下面的一個團場里……季小玉穩(wěn)穩(wěn)神,慢慢往下看——

小玉姐,知道什么是團場嗎?所謂團場,也就是以團為單位的軍墾農(nóng)場,亦軍亦農(nóng),屯墾戍邊。據(jù)說,早先那地方是一片荒原,部隊去了沒地兒住,就挖地窩子?,F(xiàn)在,哪里都見不著地窩子了。我倒是真想看看地窩子是怎樣的呢,可是哪里都尋不見了。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小村莊,坐落在廣闊的田野之間。村莊里是一個挨著一個的四合院,團場的職工,一家一戶,就住在里面。院內(nèi)種著菜,和各種花木。

田地在遠處。棉花地,葡萄地,一望無際,隨便一塊,就是上千畝,牽延不斷,中間只用幾排沙棗樹隔一隔,不然你的眼睛就沒地兒擱了。到了這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寬地闊,寬闊到你的眼睛都沒地兒擱了。放眼一望,一壟一壟的棉花,葡萄,伸展到很遠的地方。

團場的農(nóng)田,雖說是一望無邊的一大片,但都劃分到了個人。每個人都分到數(shù)十壟棉花地和葡萄地,也只有他們,能從那一望無際的田野里,看出從哪到哪是屬于自家的。

田地雖然分了,但大的耕作行動,仍是統(tǒng)一進行。每個人都隸屬某個連隊。連長,指導員,穿一套迷彩戰(zhàn)斗服,開一輛小車,去地里查看莊稼的生長情況:棉花該鉤苗了,該灌水了。雖說田地分到了個人,他們?nèi)载撚卸綄е?。機井房傳出了響聲。誰的摩托停在一棵胡楊樹下。地塊的確太大了,下地的人,不開小車就騎摩托。小車和摩托都是泥垢斑斑,透著泥土和花草的芳香。田邊的機耕道上長滿了雜草野花??拷锏?,則是高大的白楊樹。大夏天,蚱蜢四處迸濺,連空氣都比別處暢快些。

各處都需要人手。收棉花,收葡萄,平時日日蒔弄。尤其伺候葡萄,比較費事:春季老藤出窖,上架,綁葡萄條,挖溝,施底肥,機耕,灌水,噴藥,打梢,掐須,追肥。追肥的方式很先進,用滴灌法。秋天打了霜,冬季就快來了,要把老藤埋到地下保暖。這些都需要人手,不愁找不到活計。我在這里給人打工,住在雇主的四合院里。

雇主名叫馬志明,高大,黑瘦,戴一頂迷彩帽,帽子略斜,帽檐向前拉下一些,嘴角叼著一支香煙。我頭一次見到他,他正站在地里給葡萄掐須。一壟一壟的葡萄,攀附在水泥樁和鐵絲網(wǎng)做成的架子上。他站在網(wǎng)架旁,一邊掐著,一邊用細繩把松脫的新藤系到鐵絲網(wǎng)上。

常年的勞作,使他的一張臉曬得黑黑的,一雙大手也是。他告訴我,他種的品種是“夏黑”。我覺得,他本人就是一枚“夏黑”。又樸實,又沉穩(wěn)。一雙大手,看上去勁道十足,做起細活兒來,又那么靈活??此苫顑海且患苡信d味的事。那天早晨,太陽尚未升起,但天已透亮了,湛藍的天空襯著潔白的云朵,晨曦的光焰尚未放射出來,四下里一片清明,靜寂,他就那么站在那里,靜悄悄地忙碌著。

他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細長眼,鼻梁挺挺的,眼睛微覷,嘴角抿得緊緊的,從外表上,你完全看不出他是個腦梗病人,還是一個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妻子的腦梗病人。他也穿著一套迷彩裝,上衣敞著,露出灰色條紋圓領衫,看上去漢子氣十足。說話時臉上帶著點笑容,非常樸實的樣子。

他的身世有點苦,數(shù)十年前,父母帶著他們兄妹六個從寧夏來到這里,家境艱難,他只念到初中,就和父親一起出門放羊去了。是在賽里木湖西邊的一個草場,距他們的住地有一百五六十公里,得趕著羊群走過去。公羊走得快,也需要四五天。母羊帶著小羊,不能狠走,得給它們七八天時間。所以,一起趕著,就只能照著母羊和小羊的速度來。

那時他和父親騎在馬上,趕著羊群慢慢走,夜里就睡在帳篷里。每天吃面食,蔬菜只有葫蘆和土豆,別的都存不住,會爛。不過到處有野菜,可以扒來吃吃。鐵皮爐子,手搖鼓風機,馬燈,煤油,火柴,都是必備之物。在野外,什么都缺,但不缺柴燒。

十八歲那年,他去當了兵。三年后,退伍回來,成了團場的一名員工,不再放羊了,種棉花,種葡萄。那一年他二十二歲。二十五歲時,他結(jié)了婚,也就在這一年,母親去世,只剩下了父親一個人,獨自在湖邊放著羊。

第二年,他有了一個女兒,可長到五歲時,發(fā)現(xiàn)患有先天性腎盂狹窄,常常高燒不退,不排便。他背著女兒到處走,大小醫(yī)院都去過了,住過了,大小手術也都做過了,可還是沒能治好,反倒誘發(fā)出心肌病,拖了幾年,死了。

到這時,他已背上了三十多萬的債務,而他的妻子也已離世兩年了:大雪天,妻子騎著摩托去給他和女兒送飯,途中撞上了一輛卡車,當場送了命。

隨后,他自己也有了病,腦梗,右半邊身子一度癱瘓,在床上躺了五個月,沒錢去醫(yī)院,就自己去尋些草藥來吃,吃過的藥渣都留著,拿大麻袋裝了,堆在雜物間里。我去那里看過了,竟有12袋之多!這還不算牛羊吃掉的——藥渣可以拿來喂牛喂羊。

有一陣,他想把自己給了結(jié)了,可臨了,他發(fā)現(xiàn):做不到!他還欠著別人的錢哩!他對自己說,他不能這么一走了之。就這樣,硬挺了過來。他的那些親人,朋友,一直在幫他,借給他錢,當他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他們來看他,給他送飯。哪怕就為這個,他也得活著,不能就這么完蛋。身體才好了些,他就開著機器下地干活兒去了。

幾年前,他還清了債務,還貸款買了抓花機。那家伙和推土機差不多,不同的是前面不是鏟子,而是兩個抓手。轉(zhuǎn)運棉花時,就像人的兩只手,伸到棉花堆上,下面往里一插,上面一按一壓,夾住了,轉(zhuǎn)過身來,裝到卡車上。每到收棉花的時候,他就開著抓花機出去了,沒日沒夜的。

抓花機給他帶來了希望,連那些推銷商都看出來了。收過了棉花,他們就從昌吉跑了來,向他推銷葡萄埋藤機。全款1.8萬,交點定金,就可把機器先拉過來使著,年底付清就行了。大冬天,葡萄藤需要埋進地里去,有了這家伙,他就可以接一些冬天的活計了。

現(xiàn)在,我就是和這個人在一起勞動,一起種著他名下的15畝葡萄地和35畝棉花地。知道么,小玉,我從來就沒想過,有一天會干上這個;也從未想過,當我看到那些土地,看到地里的莊稼時,竟是那么欣喜,真的,完全沒有想到。

……

小玉姐,你還好嗎?各位姐妹還好嗎?我想念你們。來到這里之后我開始想念你們。這里是一個適合想念的地方。廣袤的空間,可以讓想念變得漫長,在這種想念中我又記起了往日的許多點點滴滴……

信的末尾,白露還提到了老陶。

老陶人不錯,有關你和他的事,白菱都告訴我了。希望你倆能成,那樣的話,你和他,或許都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白露這封信寫得很長,季小玉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仍沒弄明白她為什么要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遙遠而陌生,怎么說去就去了?但是看起來這一步倒是走對了。至于她和老陶,事情倒并非如白露所說,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仍毫無進展。他們之間誰都沒有明確提到過那方面的事,在她這一面,她總不好說,我想和你結(jié)婚,只是想要一個孩子,只是希望你能為我提供合法的精子,她能這么說嗎?至于老陶,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是否想結(jié)婚,想再生一個孩子,雖說已是一個老男人,但生孩子的能力應該還是有的,只是他的精力似乎完全用到了別處,像群里姐妹們說的那樣,照遠不照近。

這一點,男人全害一樣的病。比如她的前夫盛勇,腦子里全是那一類的東西:失獨者的權利呵,對他們的心理干預呵,精神關懷呵,孤寡老人的贍養(yǎng)和扶助呵,如此等等,動不動就去了北京。最近一次的電話中,盛勇對她說,前不久他們剛剛確定了新的陳情宗旨:柔聲傾訴,理性吁求。又規(guī)定了紀律,比如不得胡來,除了有組織地唱歌,不得大聲喧嘩,不能亂扔垃圾。他們甚至還編了一首歌,《失獨者之歌》:“失獨老人,命運悲慘;孩子沒了,誰來家看看?哪怕安慰幾句噓寒問個暖。”——不用說,是套用了《?;丶铱纯础贰?/p>

可是,季小玉想,為什么要讓誰來家看看呢?隨便問問她身邊哪個姐妹,你就會知道她們并不愿意被誰打擾,如果身邊有個洞,有個林子,她們倒情愿鉆進洞里,藏到林子里去。既然如此,他們干嗎要這么大喊大叫的呢?高度呵,他們也許的確站得夠高,但躺在他們身邊的女人,夜夜哀哭,他們卻偏偏看不見!為什么?為什么他們不能窩在家里,和自己的老婆綁在一起,同心合力,打開一條生路呢?難道就因為他們的腿生得長一些,習慣了夸夸其談,不跑到哪里去大喊大叫就憋得難受?……越想越窩火,就打了盛勇的電話,這差不多是離婚后她頭一次主動打他電話。

聽得出來,電話中的盛勇心情很好,興興頭頭的,這一次,他們剛剛踏上首都的地界,還來不及陳情,就發(fā)覺兩只腳幾乎是同時脫離了地面,連人帶馬的,被人抬上了車。再一轉(zhuǎn)眼,又回到了原地。但這并非意味著失敗,而是,而是意味著當?shù)卣叨戎匾暺饋砹?,他們把十幾個人一車拉了回來,直接拉到了民政局,開了個座談會,聽取意見,一個副局長當場表了態(tài),將在政策許可的范圍內(nèi),做出最大的改善……這不是勝利是什么?她還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孩子!”她沖他大叫。

“唉,叫我說什么好呢!你們這些個女人呵,就知道在子宮里面開現(xiàn)場辦公會,要知道,天地很大,并不是只有那點子事呵……”

“我不管,我就要生個孩子!”

“知道嗎,失獨的概率是千分之四,你就不怕再來一次?”

“我不管!”

“再說……”

不等他再說,她就掐斷了電話。

她把電話打給楊姐,楊姐去了外地的一家醫(yī)院。電話打給蔣姐,蔣姐說在青海的塔爾寺。

“那么遠?”她說。

“不遠不遠,還不到兩萬五千里嘛。知道不,這也是長征呵。失獨者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笔Y姐說,這一次她要兜一個大圈子,連跑幾家大寺廟,大叢林。

跑吧跑吧,我看你們一個個都——瘋了!掛斷電話時,她在心里這么說。

7

蔣姐從外地回來時,正趕上法院第二次開庭,可就在開庭的前一刻,老陶失聯(lián)了。哪都找不到他,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律師急得團團轉(zhuǎn)。雖說是聯(lián)名上訴(簽名者已超過千人,選出代表十二人),并非一定要老陶親自出庭不可,但畢竟,他是主要的牽頭人哪。電話打過來,這邊也幫著找。找找找,上哪兒去找?一點眉目也沒有。楊姐人還在外地,正在做受精卵植入手術,居然也得到了消息,電話打到了季小玉這里,“老陶在哪?知道老陶在哪?連你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她憑什么知道?老陶是她什么人?啥也不是呵。雖說啥也不是,看這么多人慌忙火急的,她也跟著急起來。但是老陶,就像玩把戲似的,庭審結(jié)束的當天夜里,就從哪里重新冒了出來。

也沒玩把戲,老陶說,他是讓人給綁架了。雖說情節(jié)并不復雜,也不驚險,可也算得上是一次綁架了。綁匪是他的干兒子小郝。

是在半年前,老陶去一個洗車店里洗車,看見新來的一個洗車工,長得酷似他兒子,這是說,如果兒子還活著,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了。老陶一見就放不下了,幾天后就收他做了干兒子,讓他住進了他家,住在兒子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里。衣服,鞋帽,電腦,連手機,全都給他換了新的。只是讓他不要老看手機,有空讀點書,下一步,他打算送他到哪里去進修,或者學點什么技術。只是,他完全不知道小郝本人怎么想。事后小郝說,他打小就不愛念書,看見書呵本兒的,腦袋就犯暈;還有呢,那些湖呵,水凼子呵,他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沒興趣也得裝裝樣子,這就別扭了,難受了,一別扭一難受,再加上誰給你攛掇攛掇,糊里糊涂的,也就做了一回綁匪了。

小郝本人沒出面,出面的是他的兩個小“兄弟”,年齡和他差不多,都還不到二十歲。因有小郝做內(nèi)應,他們把老陶的生活起居弄得一清二楚。老陶習慣早起,起來后先到小區(qū)花園里去活動手腳,然后開車去一趟超市,之后才去上班,或去干點別的什么事。法院開庭這天也是一樣。但這天一早,老陶剛剛出了點小汗,正待走近他的座駕,尚未走近,兩個小綁匪就一左一右地晃過來,沒等他反應過來,人已經(jīng)在車里了,腰眼上頂著了一把刀。事后他們交待,這一串動作他們練了不下二十次。

上了車,拉著他出了城,沿一條通往縣區(qū)的道路往前開,到了縣區(qū),來到一個荒僻的地方,他們把車停下,開始逼問銀行卡密碼。這之前,他們已從他的手袋里找到了一張卡。老陶不等他們來逼,很快就說出來。隨后去一個柜員機上取了錢。這之后,他們似乎不知該怎么辦了。很明顯,他們不想在大白天里放了他,于是拉著他在城區(qū)和縣區(qū)之間的道路上跑過來,跑過去,反反復復,一直耗到了晚上,這才把他扔在縣區(qū)的一個荒僻處,拿走了他的手機,并告訴他,他們不會要他的車,會把它扔在哪里,到時由他自己去找。

他們倒也沒有失言,老陶后來通過交警,在城區(qū)邊上找到了他的車。他自己則是當晚十二點左右回的家。老陶運氣不錯,在公路邊等了沒多久,就遇上一輛回城的出租車。在車上,他借用司機的手機報了警,但幾乎剛剛到家他就后悔了。

他懷疑是小郝。這種感覺很奇怪,奇怪到他不愿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警察很快就抓到了兩個小綁匪,連同小郝,一起送進了看守所。到這時,老陶徹底后悔了。他沒有受到傷害,經(jīng)濟損失也不大,卡里只有一萬八,三個人分,每人六千,為六千元蹲大獄太不值!六千元,一下子毀掉了仨,尤其是,毀掉了小郝。

他去公安局為小郝求情。那里人都笑,他沒病吧?有一個人甚至拿手背在他額上貼了貼,說,“還好呀?!?/p>

“好什么!”老陶的意思,這一切因他而起,半年前的某一天,他若沒有在洗車店里與小郝相遇,沒有認下這個干兒子,小郝又怎么會攤上這檔子事?

“這可難說,不是你就不會有別人?不會有別人被綁,被劫?”

老陶不甘心,繼續(xù)爭辯,說,換了別人,換了小郝不熟悉的一個什么人,小郝未必會起那個心,冒那個險了。再有,他并不真正知道小郝想要什么,這就難免強人所難,難免適得其反,促成了小郝的一念之差,一步走偏。

那里的人說,就算他說的全然不錯,也無濟于事,因已涉及到了刑事犯罪,這就不是單憑誰幾句話可以放人的了。

到這里,事情就算完了。只是老陶覺得沒有完,沒法完。老陶對季小玉說起這事,問她有何建議?

她?她能有什么建議呢?何況到了這個時候!如果他早點來問她,她自必會告訴他,如果你不想端屎把尿地自生自養(yǎng),光想揀便宜,拉到籃子里就是菜,必然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這一刻,季小玉覺得自己看到了老陶的另一面:圖省事,走捷徑。事實證明,圖省事走捷徑往往沒有好結(jié)果。但是,既然已經(jīng)弄到了這個地步,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手,不必再去糾纏,那樣做不僅無用,而且無益。再說了,你老陶的麻煩還少嗎,光一個官司就夠你手忙腳亂的了,況且官司還沒有結(jié)果,啥時候有結(jié)果,是個什么結(jié)果,都還是未知數(shù)——民告官,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一說,老陶就不響了。老陶不響,那就是被說服了。哪知隔了一會兒,老陶突然來了一句:“不行,我還得去找他們!”

8

老陶一趟又一趟地往公安局跑,季小玉一時閑下來,像是瞅準了這個空子,白露就又來了一封信。

小玉姐,還好嗎?我已看到了地窩子,是在艾比湖邊。前不久的一天,志明開著他的那輛二手舊車,帶著我去艾比湖邊看望他的老父親(老人家是在那里放羊),順便看到了地窩子。

小車先是沿寬闊平展的馬路向前跑,經(jīng)過了大片的田野和戈壁,而后,漸近湖邊時,從道旁岔進一條砂石小路,開到了湖邊的戈壁灘上,一簇一簇的駱駝刺,小車走在里面,顛顛簸簸的。志明對我說,從前戈壁上到處都是蘆葦,里面藏著黃羊和狐貍。此外還有野雞和馬鹿。到后來,這些東西漸漸少了。小時候,他和父親騎著馬出去放羊,有一次看見前面來了一大群黃羊,估計有幾百只吧,排列成陣,忽喇喇一下子就過來了,當時他特別激動,莫名其妙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小車顛簸著向前,漸漸到了湖邊,也沒有完全靠近,離湖也還遠著的,但不能再往前開了,地面已變得軟沓沓的了,是鹽堿地,由堿土堆積而成,綿軟的泥層,顏色灰白,表面結(jié)一層硬殼,一腳踏上去,軟沓沓的,感覺像要陷下去,但并不會陷下去。盡管如此,仍讓人懸著心,老覺得不踏實。

在這里,除了一簇簇青色的駱駝刺,還有一些紅柳和胡楊。胡楊太老了,粗大的樹干歪扭著,斜欹著,表皮枯皺,扯皮拉筋的,但在上方,卻抽出了新枝。

站在這里,朝前遠遠望去,艾比湖只是狹窄的、長長的一條,在陽光下閃著銀色光輝,像是仙女遺落的一條銀色腰帶。四周空寂無人。志明的老父親,那個放羊人,是在哪里呢?

志明拉著我的手,登上了一個小山包,站在上面四處望了一望,說,那邊!說著拿手指著東邊,我朝東望,但什么也沒見。從山包上下來,往東去,開著車走了百十來米,看見了一個地窩子,是陷在地下的一個坑洞,上面用木頭、樹枝和油氈,搭了一個矮塌塌的人字棚,已經(jīng)殘破。志明說,這是從前的牧羊人留下的。他的老父親,現(xiàn)在也已不用這個了,用帳篷。我們繼續(xù)往東去。不一會兒,隔著車窗,看見了一群羊。接著,牧羊人出現(xiàn)了。

正是志明的老父親,蒼蒼老老的,又十分壯實,似比志明更加高大,也更壯實。老人背湖而立,兩手抄在前面,斜抱一支牧羊鞭,迎著陽光,瞇著兩眼,沖我們微笑。那張臉極粗糙,很難說得清是一種什么顏色,雨打風吹,日頭暴曬,霜雪和塵土,反復摧折,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古怪的石頭,暗黑的底子上,浮一層鹽堿的灰白,一望之下,心里就起了震顫。

老人沒跟兒女們住在一起,獨自住著。他的家離艾比湖有六十多公里。兩個月前,老人趕著羊從那邊過來,隨身帶來了帳篷、活動床、煤氣罐、煤氣灶、鍋碗瓢盆,用馬馱著,走了兩三天。此后他將一直待在湖邊,直到年底。這期間就他一個人,在湖灘上放羊,在帳篷里過夜,自己做飯。

我問老人帶了些什么菜?他笑而不答。隨后我就去帳篷里看了看,除了咸菜,只有蘿卜和土豆,只有這兩樣存得住。

這群羊有一百來只,在新疆,只能算是一小群。養(yǎng)羊風險大,價格不穩(wěn),許多人就不養(yǎng)了??衫先瞬还苣切?,也不管品種如何。他養(yǎng)的品種也不算好:哈薩羊和阿拉泰羊。志明希望父親能養(yǎng)品種好一點的,說了幾次,老人不聽,也就算了。志明說,他爸眼里,羊就是羊,無所謂品種好壞,都是一種有活氣的生命。

羊羔出生一般是在二月。大冬天,羊待在圈里。到了六月,就得出門了,直到十二月。這期間,都得待在野外。志明每次來這里,都給父親捎來一些大米,掛面,食油,咸肉,牛奶和水果。

放好這些東西,我往靠近湖邊的灘上去——羊群已先往那邊去了。它們擠擠挨挨,慢慢地往前移動。有時又停住,微微轉(zhuǎn)過身子,側(cè)著腦袋,朝我打量。淺棕,深棕,黑色的羊。還有幾只小羊羔,挨在母羊身邊。有的在吃奶,有的朝我望著,似想弄清我的身份。

我小心地向前移動著腳步,灰白的鹽堿地面,往前去似乎越來越軟了。再往前,恐怕已是沼澤了,駱駝刺和紅柳逐漸減少,出現(xiàn)了一些稀疏的青草,再往前一些,青草成了片,毛絨絨,青茵茵,細密柔嫩,芊芊如絲,橫成長長的一帶,往遠處鋪去,又寬闊,又深遠。湖面一時有風過來,草尖,連同羊身上的絨毛,一齊微微抖動起來。在更遠的地方,壯闊的藍天底下,艾比湖,細細長長地橫在那里,銀光閃爍,在曠野的大氣中似真若幻地微微浮動。

我不敢再往前去了。而且,隨著我的移動,羊群也在移動,不斷地往前去,始終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當我試著拍照時,羊群就騷動起來。輕微的一陣騷動之后,又慢慢往前去了。

我眼里,這些羊,成年與半成年的羊,小羊,真是幸福!

知道么,小玉姐,我在想,或許有那么一天,我老了,很老了,連棉花地和葡萄地里的活兒也做不了,那時就來這里,成天看不見一個人,不說一句話,要看就看看那些羊,它的絨毛,腳下的青草,和它們的,眼神。那么溫柔的眼神。尤其母羊和小羊,當它們互相對望的時候,多么溫柔……

信的末尾,白露說了些別的事——

小玉姐,你告訴我說,群里的姐妹仍和從前一樣,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要再生一個孩子。你知道,從前我也是一樣,但到了這里以后,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覺中,就不那么刻意,不那么固執(zhí),不那么死不回頭的了,可能因為日日有事要做,要去地里干活,干活時你根本就看不見一個人,只有長天闊地,眼里盡是戈壁,胡楊,紅柳,駱駝刺,鹽堿地,大片大片的棉花地和葡萄地,如果在湖邊,在某片草地上,你還能看見那些羊……那個時候,你就不去想那些了,好像有一只手,替你輕輕抹去了過去的一切,那個時候,你就只想這么著,你覺得一直這么著就很好。

……

在季小玉看來,白露說的這些自然不錯,但是,到底有些不同呵。白露的長天闊地,到了這邊,就擠滿了鋼筋水泥;白露的藍天白云,到這邊就成了霧霾;白露的湖泊,水質(zhì),到了這邊就很可疑了,不大可能是哪個仙女遺落的腰帶或珠寶。炫目的顏色,微妙的浮動感,就更是說不上了。那些羊呢,搖身一變,在這邊成了大狼狗,牛頭梗,各種斗犬。猛犬咬傷行人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不大可能盡是溫柔的眼神。所以,群里的姐妹多半不可能照著白露的來,孩子,新生兒,仍是她們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因著這點希望,楊姐一直在到處跑,跑醫(yī)院:上了排行榜的醫(yī)院,強強聯(lián)手醫(yī)院。蔣姐也仍在到處跑,跑寺廟。前不久她剛剛從外面回來,這一次,她兜了很大一個圈子,照她看,有幾處是很不錯的:其一是鞍山市千山風景區(qū)的天然彌勒大佛,那里的解簽師傅甚是了得。另一處是上海的靜安寺,那里的地藏菩薩,才一照面,眼淚就出來了,止都止不住。再有就是山西五臺山的五爺廟了,氣象與別處不同些:文殊騎著綠毛獅子,普賢騎著大白象,觀音騎著“朝天吼”(一種神獸)。至于杭州的靈隱寺,有人常去那里,求什么應什么,基本沒有不應的時候。不過她主張大家先隨她去北京的白云觀,去那里的碧霞祠,求求碧霞仙子。

蔣姐的一位女網(wǎng)友,對她講了一段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女網(wǎng)友前后一共去了三次。頭兩次都沒見到什么效果,主要是,沒有摸到門徑。第三次因得人指引,這才使局面徹底改觀。

這一次,一進白云觀,她照例徑奔碧霞祠,不同的是,正要靠近時,打一側(cè)突然閃出來一位老大娘,慈眉善目的,一開口還稱她“姑娘”。

“姑娘,我看你來了不止一回了是吧?”

女網(wǎng)友點點頭。

“是求姻緣還是求子呢?”

“求子。”聲音低低的,像蚊子哼哼。

“既是求子,”老大娘說,“姑娘就去請一尊小狐仙吧。”

老大娘沒有解釋為什么需要這個。老大娘不說,她也不問,只是按計而行。趕緊去一旁小店里請來了一只小狐貍。

看上去只是一小砣粉色水晶,做工也粗糙:三角臉,小耳朵,眼睛也就是拿刀子拉了一下。但是,她深知,在這里,一切都不能只看表象,于是全不在意,果斷買下。小心在意地捧在手上。接下來的情形竟自有些不可思議:一切都像是在恍恍惚惚中,她的身體,手和腳,好像一時不由她自己做主了,兩條腿快速移動,一陣疾跑,到了碧霞祠門口時,步子突然一變,換成一種連她自己都不甚熟悉的步態(tài):莊重,輕緩??邕M大門后又是一個不由自主,變成了疾步而趨。到了拜墊上,拜了三拜,圓磬的清音響了三聲,這時,最奇特的事情發(fā)生了:當她在心里說出了自己的愿望后,一抬頭,看見碧霞仙子竟?jié)M眼含笑,從那高高的座子上對她微微頷首,只是一剎那——寂靜中的空氣和薄光里的纖塵都來不及打顫——就很快消失了。雖說消失了,但那一瞬已印進她的腦海。無比真切,真真切切。她心里清楚,這就是應許了,只是仍然不敢那么肯定,可是回家不久,就有了身孕。

……

蔣姐的意思,靈不靈的,也還需要有些門徑。瞎闖亂撞的,多半不行。所以呢,她們不妨效法這位女網(wǎng)友,去白云觀走上一遭。隨后,幾天之后,蔣姐就帶著七八個姐妹去了北京。

9

就像搞了個交接班,蔣姐那里一走,盛勇的陳情隊就又從北京回來了,又是腳不沾地被人抬上了車,一轉(zhuǎn)眼,又回到了原地,又被拉去了民政局,又是座談會,副局長再次講了話,但這一次,已不再是務虛之談了,有了實際的舉措,其一,給七十歲以上的孤寡老人發(fā)放扶助金,首批十名。其二,在全市各區(qū)陸續(xù)建立“心靈家園”,為失獨者提供精神援助。還在半道上,盛勇就打了季小玉的電話,告知她不要外出,他那里有重要的消息要發(fā)布。季小玉原本是打算跟蔣姐一起去北京的白云觀,求求那位碧霞仙子的,看他這么煞有介事的,就留了下來,哪知竟是這樣兩件事。

實際上,這兩個舉措,早在半個月之前就在本市實行了,哪里還用得著你來發(fā)布?他這個陳情隊頭頭是怎么當?shù)模窟@是不是說,他們的“陳情”正在、或者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形式?或者他們只是愛上了那種形式?打堆成團呵,顛來跑去呵,貓鼠游戲呵,漸漸成了生活中的一種寄托了?當然這話說出來是很傷人的,連她自己也捎帶著被傷到。果然,她才露出來一兩句,盛勇就發(fā)作了:

“你這個死三八!清白一點好不好?有一點權利意識,有一點公民意識,有一點主人公精神,好不好?!”

季小玉不吭聲。她的確不那么地道。普天之下,大地之上,受苦受難的人不是沒有,可能還不少呢。她咋就能那么說呢?她是不是不正常了呢?或者是盛勇不正常了?再或者,他們都不正常了?……她不敢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要跟專家們一個鼻子出氣了?,F(xiàn)在,專家們一張嘴,就遭人唾罵,她覺得罵得對,罵得好。那些個專家,怎么就不想一想,他們不正?!退闼麄儾徽#蛘?,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不正常,可是,是誰,是什么,讓他們變成這樣的呢?難道他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對了,這就是關鍵,這就是重點。說話必須說到關鍵,說到重點上去。季小玉想明白了,一時感到松快,答應了盛勇,找時間帶群里的姐妹們到社區(qū)的“心靈家園”里去看一看。

實際上,她跟那里的人已經(jīng)見過了一次,是兩個女子,在一次活動中。民政局在步行街給七十歲以上的失獨老人發(fā)放扶助金,每人每月二百元。第一批的十位老人披紅掛彩地站在臨時搭建的臺子上,人人手捧一個小紅本兒。季小玉和一幫姐妹受社區(qū)邀請,去參加這個啟動儀式。

場面很熱鬧,聲勢搞得很大。紅地毯。彩虹門。用繩子扯著的彩色氣球飄在半空,咕咕嘟嘟的一大團。還有兩個帶電機的動力飛行傘,拱橋似的,拽著大標語,在天上飛來飛去,突突突,噴一股黑煙。電視臺在各處架著機器,做現(xiàn)場轉(zhuǎn)播。領導講話,一個接一個。一切都進行得不錯,只是在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點小差錯。

“讓我們對首批享受特別扶助金的十位老人,表示衷心的祝賀!”主持人沖著臺下大聲說。

啥意思?衷心祝賀?這些個老家伙,難道不是因為失獨,才得到這個錢嗎?那么是祝賀他們失獨?

下面一時炸了窩。鬧鬧嚷嚷的,正在這時,兩個女子趁亂來到季小玉面前,告訴她,社區(qū)剛剛開辟了“心靈家園”,希望季小玉和眾姐妹能去看一看,說著就掏出手機,掃了季小玉的微信。季小玉低頭一看,一個叫“心靈捕手”,一個叫“撫慰之手”。兩只手,一抓,一摸。季小玉想笑沒敢笑,抬起頭來,對上了號。其實也不用對號,兩個人都很年輕,都是流行的改良版的瓜子臉,都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盛情難卻,當時就去了。到了社區(qū)一看,還真騰出來了一個房間,不算太大,可也不小了。剛剛粉刷過,水汽還沒收干。門額上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心靈家園”。

兩個女子帶著季小玉走進去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后說,這里以后就是失獨者專門的活動場所了,她可以帶著她的那些姐妹隨時來這里一聚,開展有益的活動,而她們兩個,將盡她們之所能,給她們一些幫助,為她們服務。

季小玉知道,群里的那幫姐妹,只喜歡和命運相同的人待在一起,未必肯來這個地方,把自己的悲痛暴露在別人面前,于是就沒在群里提這事。但這一次,盛勇對她說,她們最好能去那里看一看,不要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再說這也是他們陳情的成果,她們不享受,誰享受?還有,還有……盛勇一扯一大篇,不容她不答應。隨后,一周之后,恰好蔣姐那幫人也從北京回來了,季小玉就帶著一群姐妹去了那里。

10

這一次,因她們要來,社區(qū)做了特別的布置。二三十個凳子,圍成一個心形圖案,擺在房間的正中央。進了門,“撫慰之手”招呼大家坐了,又特別安排季小玉坐在那個心尖尖上,告訴她們,即將進行的這個活動叫做“天堂對話”。

做法是:作為對話者之一的母親,閉上眼睛,在完全放松的情況下,和她在天堂的孩子說說心里話。那時,她不妨想象自己正和遠在碧霄深處的孩子遙遙相望,告訴孩子,她這會兒是坐在社區(qū)的“心靈家園”里,她有許多話要跟孩子說,孩子有什么話,也盡可以跟她說,這里沒有外人,有的全是和她命運相同的姐妹,現(xiàn)在她們正圍坐在她身邊,沉浸在與她相同的心境和情感中,她們每一個人都被其他人所環(huán)繞,同時也環(huán)繞著其他人,她們各有一顆心,環(huán)繞一起又組成了一顆更大的心,當其中一顆心跳動起來時,更多的心,更大的心,會連帶著一起跳動。

可是,季小玉的問題是,坐在那個特定的位置上,她怎么都無法放松。房門已經(jīng)關上,窗簾也已拉上了,屋里很快就靜下來,暗下來,黯淡的光線中只有一支紅燭在靜靜燃燒,可是她仍然無法放松,無法開口。有一會兒她試圖喚起那個聲音,時常在夜里聽到的聲音,“媽媽——你來!”可是不行,完全不行。隨后她只好從那個位置上站了起來。

“不要緊,”“撫慰之手”面帶微笑,安慰說,“會有一個過程。下一次,我相信下一次你會做得好一些?!闭f罷又笑了一笑。然后舉起一只手,示意下一位。

下一位是楊姐。楊姐長得粗粗拉拉的,個性也是大喇喇的,她走到那個心尖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才坐下就說,最近安徽有一個女人,已經(jīng)六十歲了,依靠試管嬰兒技術,成功誕下一對雙胞胎女兒,隨后不久,就開始在天上飛來飛去,四處給人傳經(jīng)送寶了。

“所以,”楊姐說,“我還是那句老話,行百里者半九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成功的一天!”

正說著,一旁有誰提醒她跑題了,她應該是對她死去的孩子說上點什么。

“知道知道,這不還沒說完呢嘛!”楊姐皺起了眉頭,有點不耐煩。但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不能不照著規(guī)矩來,于是抑制住自己,說,“孩子呵?!眲倓傉f了這么一句,就停住了,一停好半天,似乎還沒想好要對孩子說些什么。眾人都在等著,一齊拿眼睛望著她。

“你們別盡看我呀!”楊姐說著,把一張大寬臉仰起來,朝著天花板上望去。那里,一團燭光映在上面,像夕照中的一片云彩。楊姐沖那里出了一會兒神,低聲道,“孩子呵,你會同意我剛才說的,是吧?”說完又不響了,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又把眼睛睜開了,慢悠悠地道,“嗯,我聽到了,你說了,‘對著哩!你剛剛這么說了一句:‘對著哩!”

“撫慰之手”夸獎楊姐表現(xiàn)出色:雖說一開始就跑了題,但將錯就錯,錯到一半,只用一句話,就拉了回來,夠機靈!機靈中透出的是一種樂觀精神,良好心態(tài),沒有悲悲戚戚的,而且,還摟草打兔子,順帶使用了方言。

“可不要小看了方言!”“撫慰之手”略笑一笑立刻恢復了嚴肅,嚴肅到莊嚴,說,據(jù)她所知,在基督徒那里,方言具有特別的意義,尤其祈禱之后,是否有方言打嘴里出來,往往還是檢驗這個人是否被圣靈充滿的一個重要指標。

“不是這樣的!”“撫慰之手”話音未落,喻姐就砰的一聲彈起來,說并不是所有的基督徒都是這樣的,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的基督徒都不是這樣的。喻姐個子小小的,性情溫和,但她常常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這點大家都是知道的。這會兒,喻姐看上去有點激動,或者是,有點生氣,臉漲得紅紅的。

“好好好,”“撫慰之手”息事寧人地說,“有關這個,咱們事后再來探討?!?/p>

“用不著探討,”喻姐說,“現(xiàn)在幾乎沒人那么做了。再有,說方言,也不是你說的那樣,而是指從某個人嘴里突然冒出來祖籍地的語言,或別的什么語言,連他自己都不熟悉,因他是出生在別處,從來就沒有說過那種言語。再說,現(xiàn)在也沒人拿這當作圣靈充滿的證據(jù)了?!?/p>

喻姐完全是直來直去,一下子把對方頂?shù)搅烁善律?,氣氛一時僵住了。這當口,蔣姐趕緊站起身來。

和楊姐差不太多,蔣姐也生得粗粗拉拉的,性子也是,但常常粗中有細。這會兒她及時站了起來,說,“該我了吧?”說著扭擺著身子走到了那個心尖尖上,坐下后穩(wěn)了穩(wěn)神,說,“要我說呵,頭一件,我們不必太心急,不能因為一次沒有應就心急,就氣餒呵!”

這話沒頭沒腦的,“撫慰之手”一時沒鬧明白,但其他人都是知道的:前不久去過了白云觀的那幫姐妹,自打從那里回來后,一直就在背后嘀咕,說沒怎么應驗。那位碧霞仙子,對她們的所求,似乎沒有回應。她們倒不是懷疑蔣姐,而是懷疑蔣姐的那個女網(wǎng)友,懷疑被她忽悠了。說不定呵,女網(wǎng)友還就是個開店的,在道觀中開店。開店也不說開店,叫法物流通。怎么流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個小狐貍,就是這么來的。而那位老大娘,或許是個托兒!說什么呢?!蔣姐很生氣。適才來的路上,她們一路都在說著這個。這會兒,蔣姐趁這個機會,對她們發(fā)出告誡,叫她們不要胡亂猜疑,也不要泄氣。畢竟,她們回到家也才這么幾天嘛。

“再說了,”蔣姐說,“就算仙姑那里真的沒應,也沒什么要緊,寺廟,道觀,多的是!”蔣姐說著又為大家提供了幾個新去處。

這一次,沒人再說跑題不跑題的話了,蔣姐就盡情盡性地扯了一大篇,其間,“撫慰之手”幾次把手舉起來示意換人,蔣姐只當沒看見,直到說得口干舌燥,才慢慢打住了。

“天堂對話”結(jié)束后是一種手工勞動,折紙花,名曰“媽媽花”。“撫慰之手”發(fā)給每人一張彩色紙,然后教她們?nèi)绾握郫B??磥硎鉃椴灰?,計有九道工序,二百七十多次折疊,手腳比別人更快的季小玉,也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等到全都折完了,“撫慰之手”這才說到其中寓意:花開燦爛。但在這之前,少不了許多挫折和煩難,關鍵在于要有耐心,要能忍耐,愛是恒久忍耐……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薄皳嵛恐帧睕]能記住的,喻姐替她補上了。到這會兒大家才知道,這段“金句”,原來出自《圣經(jīng)》。

然后就是唱歌了。“撫慰之手”開始教她們唱歌,是韋唯的那首《愛的奉獻》,也不用教,大家都會:“死神也望而卻步,幸福之花處處開遍?!币贿叧贿厯u動剛剛折好的媽媽花,大聲地唱過了三遍之后,活動也就結(jié)束了。

不,也還沒有結(jié)束。正當她們站起身來,準備走出門去的時候,從房間靠里的一個角落里走出來一個人,拿眼一看,正是“心靈捕手”。這會兒她們才看出,房間緊里的一角另有一個小間,門上寫著“心理咨詢室”。適才,“心靈捕手”就一直待在那里,靜悄悄的,以至她們都沒覺察到,這個房間里除了她們,還另有一個人。

“心靈捕手”帶她們參觀她的工作室。桌子,椅子,房間中央擺著一個裝滿沙子的長方形木箱子,箱板內(nèi)側(cè)涂了蔚藍色油漆,那象征著海水。也就是說,整個沙盤,看上去就是被海水環(huán)繞的一座島嶼,或者一個孤島。參與沙盤治療的人,先得想象自己正待在島嶼或者孤島上。當她們拿著小鏟子向下挖掘時,箱板內(nèi)側(cè)的蔚藍漆色或者海水,就會漸次暴露或涌流出來。然后,她們要做的就是往島嶼或孤島上安放各種東西:

太陽,月亮,云彩,星星,學校,超市,醫(yī)院,寺廟,公路,橋梁,汽車,火車,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老虎,狐貍,蒼蠅,蚊子,卷毛狗,波斯貓,海景房,出租屋,美容院,整形屋,游樂場,歌舞廳,加油站,計生辦,小保姆,按摩師,詩歌集,轉(zhuǎn)運球,梧桐樹,罌粟花,胡蘿卜,野芹菜,拉菲,普洱,費列羅,電影明星,健美教練,算命先生,巫婆神漢……當然啦,都是玩具模型,擺在靠墻的架子上,隨取隨用。

“心靈捕手”的意思是,當你看到哪個玩具在沖你說話,你就拿哪個放進沙盤,按你的意愿,建造你的夢想世界。隨后,她會根據(jù)她們提供的三維信息,追蹤、捕捉她們的心靈隱秘,以便治療她們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癥”。

不知怎么,聽她這么一說,無由無端的,她們就有點不安起來;隨后各人都揀了幾樣自覺必不可少的東西:男人,女人,醫(yī)院,寺廟,尤其是——孩子,放進了沙盤,之后就再也不敢挑選別的什么了。

這時,“心靈捕手”——她一直在玩具架和沙盤之間不停地走動——告訴她們說,要真弄起來,她們還得是單個單個地來。“我呢,隨時歡迎你們單個單個地找上門來?!?/p>

她們一聽這話,就更加膽怯了,一邊支應著,一邊慌慌忙忙地退了出來。

11

心靈家園,名字還真不錯。只是去過幾次之后,許多人就不想再去了,實在有太多的不自在:攝像機(第二次去就有了這玩藝兒),活動記錄,地點,人數(shù),活動內(nèi)容,活動效果,誰誰說了什么,誰誰又流淚了,誰誰終于露出了笑容,正在走向康復……這些都讓她們不自在。“心靈捕手”的一雙眼睛也是,靜悄悄地看過來,看過去,讓人心里發(fā)毛。也是奇了,這如今她們連死都不怕了,卻害怕那種眼神。大家不愿去,季小玉只好帶著她們重新回到湖邊茶樓。

只是,這里也待不久了。茶樓因常年接待她們這幫失獨者,生意日趨蕭條,漸漸的,竟自弄到無人上門了。以往每到夏秋季節(jié),總有許多青年男女來這里吃飯,談情說愛,腦袋抵著腦袋。一時打開了槅扇窗,就又看見了荷花。滿塘青色蓮蓬,一枝又一枝,朝上挺舉。到了深秋,則有殘荷可賞。寒鴉嗚咽,影渡寂水?!切┫矚g吟詩作詞的人,總在這里搖頭晃腦的。上了年紀的人也喜歡在這里小聚,說一點年輕時的風流事,為小孩做生,點蠟燭,唱生日祝福歌……但自來了她們這一群,情況就慢慢改變了,晦氣,不吉利。漸漸的,許多人就不再來了。

老板夫婦,也是失獨者,不會嫌棄這些同命人,但這生意,已然是做不下去了。租期只剩幾個月了,期限一到他們就會搬到別處去。

聽了這話,眾人心下不免黯然,又生出來一種惜別之感,似乎就在下一刻,就要作鳥獸散了。于是頻頻聚會,還把聚會擴大到了老陶和老鄔那里。但這兩個老男人,最近似乎都出了點小狀況。

老陶現(xiàn)在把公檢法司當成了自己的家,隔天就往那里跑,逮著誰就是一陣嘮叨,小郝怎么怎么,希望減輕對他的處罰。也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一屁股坐下就不肯挪窩了,弄得許多人都煩了,覺得不可理喻,他那個樣子,看上去也不像是個拎不清的,可一開口竟有些三不著兩的。有一天,人家沒忍住,對他下了逐客令,讓他不要再去騷擾了。

老陶一看,單憑他一個人不頂事,于是故伎重施,想發(fā)起一場簽名,但很快就夢斷洗車店。那里的人說,小郝不過是剛來的一個打工仔,勤快,不偷懶,不占人便宜,這不錯,但不等于他不想偶爾玩上一把,現(xiàn)在玩大了,也只好由他自己去收場了。

簽名不成,老陶一氣之下加入了盛勇的陳情隊,他希望立法機構(gòu)把對獨生子女犯罪的處罰當成一項專門的議題,好生議一議,做出新的規(guī)定。畢竟,就這么一個,斃了也就沒了。連陳情隊里的人也都覺得他有點走火入魔了:怎么就扯到槍斃上去了呢?再有,小郝就算是獨生子女,也不是他的獨生子女呵。

老鄔呢,正好和老陶反了過來:老陶剛剛加入,他就退出了。原因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的那條狗,頂著兒子名字的那條狗,在湖里淹死了。怎么會淹死呢?這也正是他一直沒鬧明白的一件事。一種猜測是腿腳抽筋或者水草糾纏。另一種,更有可能的一種,是他的呼喊,喊叫,讓那狗發(fā)生了錯亂,對于口令領會的錯亂,對于自身體力預估的錯亂,再要不,就是被他的悲痛感染到了,不想活了。否則,水性那么好,又日日操練,怎么會溺斃于湖中呢?

安葬了那狗之后,老鄔就退出了陳情隊,退出了這個城市的生活,打算去新疆的博爾塔拉。

老鄔把兒子的骨灰裝進了一個皮口袋。年輕時他在某本書上讀到,非洲某地的土著,遷徙時常把祖先的骸骨裝進一只皮口袋,走到哪背到哪,一路都在肩頭,在背后,欻欻啦啦地響。到了夜里,偶爾也會發(fā)出響動:如果有風吹來,或者有巨獸走近,就會在他耳邊響著,或者,在他夢里響著。老鄔覺得,那個情境,正是他所向往的。而去博爾塔拉,也不是一時的頭腦發(fā)熱,年輕時他隨部隊在那里待過若干年,有時夢里都還會出現(xiàn)一些葡萄和哈蜜瓜,懸在他的鼻尖上。而那些馕,大大小小的馕,全都漂在水中,隨溪河流轉(zhuǎn),始終追隨他的腳步。現(xiàn)在呢,夢里又多出來一個女子,這女子或許正是在湖邊受了他的暗示或指引,去了那樣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F(xiàn)在,對他來說,去往那里不過是重歸舊地。

老鄔就要重歸舊地了,眾人在茶樓里為他餞行。能到的全都到了。老陶頂著一頭白發(fā),早早的就來了。那頭白發(fā)似乎更白了,把臉上的褶子映得更深了。老陶帶來一個消息,他們的官司即將告捷,勝局已然鎖定。只是這個消息似乎并沒給他臉上增添多少喜色,他的注意力似乎也掉轉(zhuǎn)了方向,不再談論湖泊。從頭到尾,滿嘴都是“災異”,災難之后人的變異。

盛勇則在談論計劃中的再次“陳情”。雖說老鄔的退出令人遺憾,但走了一個老鄔,來了一個老陶,一出一進,總數(shù)上并無改變,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安慰了。即將到來的陳情,將會多出一項裝備:一頂帽子。米白色,帽額上有三個黑色大字:失獨者。屆時人人都有一頂,望之儼然,莊重齊整,井然有序。

有傳言說,白露的孿生妹妹白菱,最近一段時間與老陶過從甚密,似乎兩人正在處對象。有人向白菱求證,白菱紅著臉否認了。

席間,茶樓老板夫婦過來敬酒,眾人又一齊回敬,祝他們找到新的安身之所。新的安身地倒是不難找,也一定能找到失獨者,但能不能找到像他們這樣的失獨者,可就難說了。夫婦兩個,一邊說一邊落下淚來。眾人忙拿話岔開了。

楊姐、蔣姐和喻姐,共同提議大家一起唱一首歌,問季小玉,唱什么好?

“就那首《愛的奉獻》吧?!奔拘∮裾f。

這是她們在社區(qū)的“心靈家園”里唱過的,搖著媽媽花。這會兒,媽媽花也帶來了。大家一起搖著:

“死神也望而卻步,幸福之花處處開遍。”

大聲唱,一遍又一遍,一共唱了三遍,之后就來到最后的時刻了。這個時刻很短,短到來不及傷感,為此,她們有意學著古人的樣子,抱拳而揖:

“再會了!”

“再會了!”

“珍重!”

“珍重!”

茶樓底下,眾人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老鄔去遠。

12

老鄔才走,白露就又來了一封信,如下:

小玉姐,志明走了。一個月以前。再次中風。這個結(jié)局早在他的預料中。他常說他是活不長的,病太多,有的還是家族遺傳病。所以他不同意要孩子,但主張結(jié)婚,這樣在他離世后我就能以他妻子的身份繼續(xù)耕種他名下的田地了。

對于他的身后事他早就做了安排。貸款已還清,余下的錢一部分留給了他的老父親,一部分給了我。老父親自己有一幢房子,因此他名下的這幢土房,包括那輛舊車都留給了我。他希望日后我仍能不時去艾比湖邊看望他的老父親。我想,就算他不說我也會去的。我非常喜歡那個地方,頭一次去那里就想過,將來有一天老了,什么也干不動了,就去艾比湖邊,在那里終老。那里的開闊和壯美,寧靜和孤寂的氣息,都是我所喜歡的。在那里,我可以更好地回想起和他一起度過的日子,我們曾同心協(xié)力,一起勞作。得閑時他講他的童年,他養(yǎng)過的新疆細毛羊,一種品種不錯的羊,毛好,只是生長速度慢些。小羊羔要長到六個月才可以剪毛。公羊剪毛,母羊產(chǎn)羔。等到五六年后公羊母羊都老了,公羊產(chǎn)毛少了,母羊也不再產(chǎn)羔了,還常常鬧病,這時不管公羊母羊都會被宰掉。志明覺得,在這點上人相當自私,也相當殘忍。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琢磨這些了。志明講這些,我就講我從前的生活,從前生活過的地方,也有湖,只是小得多,可也很美,尤其荷花開了滿塘,那時甚至會出現(xiàn)一個奇景:一個小男孩,小小的,光著身子,在蓮葉上跳來跳去的……是的,我對他說起過這個景象,我以為他會說那是個幻象,可他沒那么說,只是抓住了我的手,靜靜地看著我,說,你也吃了很多苦!……是的,這一切現(xiàn)在全都結(jié)束了。

只是,我知道,今后就算沒了他,我也還是會好好生活下去,這也是他的意愿。他那個人,從來就不喜歡愁眉苦臉哀聲嘆氣的,任是什么時候總是硬挺,有時還真感到再也挺不下去了,就快垮了,很想就那么垮了,可到了也還是沒有垮。是的,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病入膏肓的——硬漢。聽起來有點好笑是吧?現(xiàn)在,他去了,可頭頂上的天還是那么藍,尤其將近正午,太陽最為明亮,整個天空沒有一絲雜質(zhì),這個時候,人就很容易去相信一點什么。現(xiàn)在,我真是非常慶幸來到了這里。

小玉姐,你每次信中都問,為什么我要跑到這里來?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說說了。還記得幼兒園門前發(fā)生的那事嗎?有人把我當成了人販子。老鄔,還有一些別的人替我辯護。但其實,我還真是打算那么干的,把那小男孩拐走,帶著他去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時時刻刻和他在一起,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小玉姐,你知道嗎,其實我素無大志,這一點我是在孩子離開我的那一刻知道的。在這世上我只有這么一點心愿,看著孩子長大,陪著他一起長大,但就連這么一點愿望也被老天奪去了。是的,我是準備拐走那個孩子的,使我終止的只是那樣一種眼神:孩子和他母親對望的眼神。那時,那孩子飛撲出來,一時又停住,和他媽媽對望,就像一只小羊望著母羊。在這里,在艾比湖邊,我又見到了那種眼神,小羊,母羊,互相對望。那種目光,做過母親的人都是熟悉的。

小玉姐,現(xiàn)在我常常在想,我們從前都有過那樣的目光,可是,自從孩子去了后就不再有了,就有,也難以安放了?;蛘撸棺院鷣y安放起來,心里生出了邪念,歹念。也就是說,在經(jīng)歷了巨大的災變之后,我們的心,也可能因“災”而“變”,一方面,它有可能比從前更柔軟了,悲痛至極,悲哀至極的心,怎么會不柔軟?可是,有時你分明感到從這柔軟中還生出了另外的東西:一只利爪。它先抓傷我們自己,有可能的話,再抓傷別人。而那時你往往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因為生命已成多余,你心里滿是沖天的怒氣,沖天的怒火,就像一頭母獅,眼睜睜地看著小獅子在你面前莫名其妙地死去了,那時你真是巴不得天塌地陷,星辰移位,江河倒流!因在這之前你自己的世界已經(jīng)傾覆,你的星辰已經(jīng)移位,你的江河倒灌而來,淹沒你,恰如你的眼淚。是的,悲痛,憤怒,盲目,混亂,茫然無助,當這些攪和到一起的時候,所謂母愛就可能變成一種由低級本能支配的莫名之物……小玉姐,你和我一樣,創(chuàng)深痛巨,所以有關這些,我就是不說,你也是明白的。

……

明白,當然明白。讀著信,季小玉覺得自己是明白的。只是,她仍然無法克服自己的那個執(zhí)念——隨你管它叫什么好了,她一心想要的就是再生一個孩子。白露說的那些她都理解,但在這件事上,她無法像白露那樣抱持自然而然的態(tài)度,作為女人,失獨女人,在這點上,她不覺得自己和群里的那幫姐妹有什么不同。

信的末尾,白露談到了有關季小玉的事:

……聽白菱說,最近有一位男青年,主動提出愿意和你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待你受孕生下孩子后再解除婚姻,這事確實嗎?請別誤會,我只是出于關心。因白菱說群里姐妹看法不一,于是問我怎么看?我覺得沒什么,只要雙方愿意,都能接受就行。再說也不是沒有先例:前年東北有位企業(yè)家就已這樣做過了,他深深同情一位失獨姐妹的遭遇,主動提出與她結(jié)婚,為她提供精子,在體外受孕。手術和生產(chǎn)期間,他專程飛到她所在的城市做相關配合,以丈夫的身份在手術文件上簽字,后來她順利產(chǎn)下一子,而他果然按照先前的約定,與她解除了婚姻。所以我的意思,這事沒什么不可以,只是,這事確實嗎?

……

確實。確確實實。是在半個月前,蔣姐的一位在廣州的男網(wǎng)友,聽說了季小玉的事之后主動提出為她捐精。自然其中也有蔣姐的作用。對于季小玉和老陶的交往,蔣姐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關鍵是,介紹人是楊姐?!八莻€人,不靠譜呵!”

及至到了最近,看她和老陶之間漸行漸遠,就更是坐實了楊姐的不靠譜。于是在某網(wǎng)站論壇和微信朋友圈里為季小玉征召起自愿者來了。很快,照片傳了過來,群里姐妹都看了: ?“哇噻!”有人叫了起來,“小鮮肉呵!這膽兒也忒大了些!”是說那男孩子,才二十三!比季小玉足足小了二十歲!“啥意思?想啃老姐姐?——居心不良哦!”

“什么居心不良!別胡唚好不好!”蔣姐拿眼瞪人,轉(zhuǎn)過頭來問季小玉,“咋樣呵?行不行呵?”

季小玉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說考慮考慮,這一考慮,日子就一天天地過去了。

13

老鄔一走就沒了音訊,這期間,老陶和白菱結(jié)了婚。茶樓還剩一點租期,喜宴就擺在茶樓里。護湖隊,陳情隊,外加季小玉的失獨群,一共也有七八十個人,擺了七八桌。各人都送了些小禮品,喻姐送的是一本棕色皮面《圣經(jīng)》。隨后眾人一起舉杯,祝他倆早生貴子,白頭到老。老陶笑說,“已經(jīng)白頭了,已經(jīng)到老了呵!”

這一說,大家都笑。的確該笑笑,該大笑。老陶與建筑隊和湖泊局的官司,以徹底勝訴告終。其間電視臺在問政欄目里專門做了一期節(jié)目,是老陶和湖泊局長的對話。

局長一上來就說,他今日特地打了一條亦藍亦綠的領帶,意寓藍天綠水,相映生輝。才說完就響起了一陣掌聲,得了個碰頭彩。

接著,鏡頭轉(zhuǎn)向了老陶,老陶不慌不忙,面帶微笑,說,他猜局長大人今天可能帶來了好幾條領帶,除了脖子上的一條,至少還有五條。

“為啥?”局長也在笑著。

“咦,”老陶說,“不止一個色兒呵!”老陶的意思,那些個湖,除了偶爾一現(xiàn)的藍綠色,也還有灰綠,灰白,赤紅,深棕,純黑等五個色兒,隨時而變,隨季節(jié)而變。所以,領帶一定不止一條,還有幾條,局長大人一定是藏在哪里了。老陶才說完,轟的一聲,演播廳里爆起一陣大笑。

這個場景被誰用手機拍了視頻,發(fā)在朋友圈里,大家都看到了。這會兒,有人說老陶其實有點蔫壞,蔫不嘰嘰的,不光讓人下不來臺,還不哼不哈一聲不響的,把白菱搞到了手,把人肚子也搞大了。這一說,白菱臉上就變了色。前不久的一次“陳情”中,白菱隨老陶一起去了,結(jié)果,奔來奔去的,流產(chǎn)了。那時白菱是站在北京知春路的馬路牙子上,對著電喇叭在朗誦她姐白露寫的那首詩,還沒念完就引發(fā)了一點小騷亂,等白菱回到住地時,發(fā)現(xiàn)褲子里汪著一堆血。

“沒啥,”盛勇說,“還會有的?!币粫河终f,這一次的陳情,是他們迄今為止最成功的一次:詩歌的加入,為他們增添了一項新裝備,而且效果極佳,打動人心,催人淚下。一會兒又繞了回來:“至于孩子嘛,”盛勇笑笑說,“還會再有的!”頓了一頓,又加強道,“一定還會再有的!”一邊說一邊沖兩個新人拍了拍巴掌。

季小玉隔著一些杯盤碗盞不遠不近地望著這位前任,心想你憑什么就說得這么肯定,這么自信呢?你的那些個表現(xiàn),又有誰是不知道的呢?……正自尋思,一旁的楊姐突然站起身來,沖鬧哄哄的大廳拍了拍巴掌,大聲道:“靜一靜,大家靜一靜!”——她有好消息要報告:“昨天晚上,”嗓門又往上拔了一拔:“昨天晚上,羅馬尼亞一位67歲的女教授,成功誕下一對雙胞胎!再次刷新了試管嬰兒的世界紀錄!”頓了一頓:“最有趣的是,這位女教授,從進產(chǎn)房到出產(chǎn)房,剛好用掉了一堂課的時間!”

滿堂都笑,拍巴掌。蔣姐也起勁地拍了幾下,隨即也站了起來——她也有話要說:前不久她剛剛?cè)チ艘惶巳齺?,那里的一座海上觀音高達108米!比她此前在廣東西樵山看到的那座,幾乎整整高出了一倍!“體量大,”蔣姐高聲道,“體量大能量就大,這話并不一定對,但不管對不對,你總得試過了才知道是不是?”

大家又鼓掌。好幾個姐妹都說,這不失為一個新思路,新路徑,一時議論起來。隨后,不知怎么的,焦點漸漸又集中到了季小玉這里:她到底怎樣呢?考慮好了沒有呢?蔣姐的意思,不要再猶豫了,快刀斬亂麻,先和那位捐精志愿者簽了協(xié)議再說,免得夜長夢多!

眾皆附和,說,“是呵是呵,趕緊的!趕緊定下來!”

14

老鄔仍無音訊。算一算,老鄔已走了半年了,一年了,翻過來,又是一年了,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湖里的荷花,又是滿塘盛開的景象了。自從茶樓老板夫婦離開后,群里姐妹就改在湖邊林間空地中相見了。都穿裙子,手牽著手轉(zhuǎn)圈兒,恰似林妖起舞。尤其夜幕降臨,月亮初升,水汽上來時,感覺就更好了。

只是,從那個大西北的邊緣,卻無半點消息傳來,連白露,竟也斷了聯(lián)系。不過呢,季小玉覺得,在這種杳杳渺渺漫漫漶漶的狀態(tài)中,倒像是離白露更近了些:現(xiàn)在一有空閑她就來到湖邊,一大早就來到了湖邊,先沿湖岸走一走,隨后,就走到白露常來的地方了:青菱湖的東南面,小土坡上的一片樹林里。白露曾說她常來這里:三棵龍爪槐,枝條披紛糾結(jié),似蛇發(fā)女怪。兩棵冬青,一棵紫薇,中間有一簇鮮紅的灌木。泥地上,各處長了些三葉草:三片心形小葉子,在莖頂形成一個圓,正像一個完整的獨生子女家庭。如果昨夜來了風雨,隔天早晨會看到潮濕的泥地。一根枝條折斷了,橫于小徑,斷茬處白森森的,像根骨頭。骨頭的邊緣,尚掛著水滴。兩只小小鳥總會按時飛來,一高一低地落在冬青枝上,叫聲清脆急切。另有一只個頭頗大,黑羽帶白色飾邊,不怎么叫,在泥地上跳了幾跳,飛躥起來,以一種銳利的角度,直插長空。還有一只聲音蒼老,凄愴,藏在附近什么地方,總不露面。

現(xiàn)在,由于常來這里,她已知道,鳥兒有它們相對固定的活動區(qū)域。有時到得太早,天還沒怎么亮,連鳥兒也還在哪里睡覺,四下里安安靜靜,清清寂寂的,一時涼風吹來,立刻有了一種悠遠意味,不是悲傷,不是悵惘,只是一些無頭無腦的思緒,那時她就想起了遠在邊疆的白露,艾比湖,湖邊的羊,大的,小的,小羊緊挨著母羊,慢慢往前走。戈壁,紅柳,駱駝刺,鹽堿地軟沓沓的。再往前去,青草就成了片,毛絨絨,青茵茵,細密柔嫩,芊芊如絲;風一吹,草尖,連同羊身上的絨毛,都開始抖動起來。更遠的地方,藍天壯闊,艾比湖細細長長地橫在那里,銀光閃爍……那里的開闊和壯美,寧靜和孤寂——白露說,都是她所喜愛的。那么白露還記得這個湖么?沒有艾比湖那么寬闊,無法跟西北那些巨浸大澤相比,但時時待在這里,可以看見草木如何生長。

在春天,先是一顆似有若無的嫩紅芽粒黏在枝頭,過幾日再去,就成了嫩葉。透過竹叢的疏漏間隙,能看見湖里的情形:荷葉已經(jīng)出來,小小圓片,貼在水面,青中帶紅,逐日擴大。先出的一些始終貼著水面,后來者只好往上舉起一個紅玉簪似的小葉卷,斜欹著插在莖頂,直到長得夠高,這才開始展開,直至團團如蓋,彼此相接。荷花來時已沒什么地盤了,只好一律開在高處,一莖一花,先打一個苞,再慢慢放開,一時沒有留意,花瓣盡脫,已變成青色蓮蓬了。偶有臺風來襲,肥碩的荷葉就倒卷過來,滿湖一片灰白,面無人色……

幾天前,她剛剛又拒絕了一位捐精志愿者。她感謝他們,但這事,就免了吧?,F(xiàn)在,她不再那么刻意,那么固執(zhí),那么死不回頭的了,因為日日有事要做,這邊沒有棉花地和葡萄地,卻有一些“三無”(無兒無女無丈夫)人員,其中一位毛婆婆,愛貓,養(yǎng)了一屋子貓。毛婆婆是腦癌晚期,沒多少日子了。她們?nèi)タ此?,毛婆婆躺在床上,以一種大無畏的氣概尖聲高叫:“別管我!管管貓!給它們搞點吃的!給它們搞點吃的!”她們就去給貓搞吃的,一邊討論閹割手術是否可行,那些貓實在繁殖得太多太快太沒有計劃了。

盛勇也需要她照管。這位前任老公,陳情隊的小頭頭,最近摔折了一條腿,是在下火車的時候。隨后被人直接送進了醫(yī)院。給他擦洗身體時記起了一件事,是在他36歲那年,本命年,他打哪弄來一條紅褲衩穿上了,才一見,就一把扯了下來。女兒死后,她拒絕一切紅顏色。她每天給女兒寫信,寫完后就念給他聽,也要求他這樣做,就像家長督促孩子完成家庭作業(yè)……白露說得不錯,災變,遇災而變,一變再變,到了你就認不出自己了?,F(xiàn)在,這一切全都結(jié)束了,差不多結(jié)束了,那些因悲痛、憤怒、憂傷、抑郁,以及盲目的混亂而生出的莫名之物,如湖中清出的烏黑淤泥,正被慢慢運走,放眼望去,湖岸清爽了許多。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她驟然看見了那個奇景:

一個小男孩,小小的,光著身子,在荷葉上跳來跳去。光溜溜的小身子,小胳膊小腿兒,肉乎乎的;兩只小腳板,像兩個小饅頭,交錯倒騰,起起落落,一眨眼,已到了另一片荷葉上。一跳,一跳。突然,嘩!腳下晃了晃,險些傾翻。晶光閃動、珠玉亂飛之際,兩只腳略一倒騰,又重新站穩(wěn)了。剛剛站穩(wěn),嘩!又來了一下,她的心剛剛來得及一緊,他又出現(xiàn)了。隨后,同樣情形又出現(xiàn)了幾次。最后一次,她最后一次看見他時,他正騰身而起,恰在這時,“呱呱”兩聲,來了一只蛤蟆:是一條短信——

“今晨六點,白露誕下一子,母子均安。特報故友,并致問候?!?/p>

是老鄔,這個久無音訊的遷徙者終于露面了。語氣是老鄔的,落款卻是兩個人:白露,老鄔。這一打岔,小男孩不見了。唯余滿塘滿眼的碧綠荷葉,密密匝匝,高高低低,錯雜,堆疊……不就是個幻象么?或者竟是異象?……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眼淚下來了,熱辣辣的,帶出來一股莫名的悲欣。她不高興?高興,當然高興。怎么會不高興?只是不明白,那個小小孩兒,怎么說沒就沒了?突然就沒了?……遠遠的,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媽媽,你來!”十分清晰:

“媽媽——你來!”

責任編輯 楚 ?風

猜你喜歡
老陶白露
農(nóng)事 白露
隔離
秋日·白露 組詩
白露米酒
白露
尋寶
白露
老陶的三支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