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他們的約會地點(diǎn)在老靈魂咖啡館。
他比男孩先到。
每次見面,他都比男孩早一步,大概要喝完一罐或兩罐啤酒,男孩才慢吞吞蝸牛似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ㄗR窗,他的目光透過窗玻璃,看見男孩橫穿馬路,越過鐵柵欄,穿越車流,抵達(dá)咖啡館。他考慮見面時,是不是該提醒男孩遵守交通規(guī)則,莫走捷徑。男孩站他面前,他從頭到腳打量,發(fā)現(xiàn)一年不見,男孩又躥高了。他沒提“規(guī)則”的事,表情復(fù)雜地盯看男孩額頭的粉刺,視線又轉(zhuǎn)向窗外,車流不息。他想,再過兩年,男孩就可以跟他碰杯喝酒了,若是愿意抽煙,也可以抽煙,他不會阻攔。
男孩說,別瞅了,姐姐沒來。
他以為會有奇跡。端起酒杯,又放下,他沒喝啤酒,也沒說話,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有節(jié)奏地敲擊木桌桌臺。
男孩說,姐姐不會來的。
他說,她還是不肯原諒我。
男孩說,她們都不會。
男孩要了一杯檸檬水。他記得前一年,也是坐這個位置,男孩喝的美式咖啡。他猜男孩不喝咖啡,可能跟粉刺有關(guān),得注意飲食。他說,又是偷偷跑來的你?
男孩說,告訴她們,我這兩條腿,估計會被打殘。
他覺得男孩說話夸張,但真全盤托出實話,結(jié)果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不是兩條腿,至少也得是一條腿。他說,你今年多大?
男孩說,我多大,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
他說,時間過得真快。
男孩說,天天上培訓(xùn)班,英語、數(shù)學(xué),日子真難熬。等過完秋天,到了冬天,我要去春繭體育館看周杰倫演唱會。周杰倫為什么非得等到冬天才開演唱會,早一點(diǎn)不是更好,真搞不懂他。
他似乎嗅到空氣中某種甜絲絲的味道,在他的青春期,曾經(jīng)品嘗過的味道。他說,交女朋友了吧你?
男孩不知道微信上聊的哈爾濱女孩,算不算女朋友。女孩說到了冬天就來深圳,跟他一起去看周杰倫的演唱會。女孩還說她見過外星人,指不定哪天她就消失了,離開地球,飛往火星。男孩覺得那個哈爾濱女孩古怪得離譜,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比較起來,另一個西雙版納的傣族姑娘靠譜多了,除了微信聊天,還邀請他去云南參加她們的潑水節(jié)。男孩望著他,又把目光移向裝檸檬片的玻璃杯,那片鮮檸檬泡散了,水不再澄澈。男孩說,見過外星人么你?
盯著男孩左耳看,有一枚耳釘,他眉頭和嘴角揚(yáng)起來。他覺得男孩所處的年齡階段,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不奇怪,不會讓人感到吃驚。
男孩說,我有一個朋友見過外星人。
他說,我知道,你這個朋友,肯定是個女孩。
男孩臉紅了,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口,又一口,被嗆到,一陣咳嗽。像是突然想起其他事,男孩說,媽媽告訴我,當(dāng)初若不是她堅持,不會生下我。你們?yōu)槭裁捶且挛?,活著真累,天天記?shù)學(xué)公式、背英語單詞,沒一點(diǎn)意思。告訴你,要是有機(jī)會,我也想離開地球,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的目光在咖啡館逡巡一圈,打了個酒嗝,揮手,招來服務(wù)員,添了兩罐啤酒。他想起他的過去,跟男孩差不多年紀(jì)時,沉溺于幻想,喜歡沉默,不愛說話、不愛聽父母嘮叨,對所有的一切感到厭倦。他沒跟男孩談數(shù)學(xué)公式、英語單詞,也沒談宇宙和外星人,而是說,那時候,生你,或者不生,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男孩說,母雞下個蛋,能有多難。
陷入沉思,回過神,他說,想聽么?
男孩眼眸亮了一下,似燃放過一道煙火。
他們還沒作好準(zhǔn)備,她就懷孕了。
天黑下來時,他環(huán)視租屋,從客廳走到臥房,又從臥房走到客廳,沙發(fā)、冰箱、洗衣機(jī)、空調(diào)、衣柜、床,除了那張結(jié)婚時購買的紅蘋果床墊,其他東西,甚至連廚房的電磁爐,都是二手貨。她盤腿坐沙發(fā)榻,手捧一本偵探小說,五分鐘、十分鐘過去,沒翻過頁碼。他望著她,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他想從冰箱拿點(diǎn)吃的填肚子,拉開門,冰箱空空蕩蕩,連吃的水果也沒了。他聽到她的心跳聲,也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想說點(diǎn)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們相互不吱聲。
天完全黑了,他們坐黑暗里,沒一個人愿意起身摁亮客廳的燈。她說,我想好了。聲音帶著哭腔。又說,等條件成熟,我們再作打算。
他看不清她的臉,伸手,手指摸到她涼滑的眼淚,還有硬邦邦的面骨。他說,真想好了你?
她說,嗯。
他在心里長舒一口氣,卻不敢表現(xiàn)出他的情緒。他說,要不再想想吧!
她說,我已經(jīng)吃了秤砣。
他牽她的手,走到租屋樓下湘菜館。他點(diǎn)了一缽石鍋魚,又點(diǎn)了西紅柿蛋湯、拍黃瓜。他還想再要一份小炒肉。她說,夠了,你應(yīng)該開兩瓶啤酒,咱倆慶祝慶祝。又說,不要孩子,你很高興是吧!
他在她的瞳孔里看到燃燒的火焰,他清楚,不能再火上澆油,否則會引火燒身。低頭,他端起木桌上的暖水壺,給她倒水。他說,吃了秤砣,也得吃飯。
她表情別扭。
他看得出,她想哭,卻一直忍著。
石鍋魚上來了,熱氣騰騰,他后悔點(diǎn)這道菜,后悔來湘菜館。他應(yīng)該找一家沙縣小吃店或者蘭州拉面館,跟她一起隨便吃碗面條。他們埋頭吃飯,彼此不交流,她跟鍋里的魚有仇似的,把一塊一塊削成薄片的魚肉撈進(jìn)碗里,狠命地嚼。吃完魚肉,她又一筷子一筷子夾起配菜豆芽。那一鍋菜,被她吃得干干凈凈。
他聽見她打了個飽嗝。
回家路上,他伸手,去拉她的手。那只手不配合,躲開了。剛進(jìn)租屋,她直沖洗手間,吐得稀里嘩啦,把胃袋里的食物全倒空了。
禮拜六,是個陰天,他陪她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醫(yī)院似蟻巢,掛號處、繳費(fèi)處、西藥房,人山人海。他們到達(dá)四樓產(chǎn)科候診室,五排候診椅僅剩零散兩三個座位空著。他和她,靠墻站,眼前接連走過幾個孕婦。他猜,人堆里也有跟他們一樣,來做手術(shù)的人。扭頭,他盯著她蒼白的臉和嘴唇看。她的目光望向別處。跟隨她的目光,他發(fā)現(xiàn)墻面一張外國嬰兒照片。是某個奶粉品牌的廣告畫。她說,我想起上次,有一年半了吧,我們在另一家醫(yī)院。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是蒼白的。
他在心里計算時間,正好一年七個月。是圣誕節(jié)前,他十分確定。但他卻說,好像,大概是吧!
她說,我不做了,我想回家。
他說,好。
她說,這不是開玩笑,我是認(rèn)真的。
他說,無論做,還是不做,你的決定我都會支持。
他們回到租屋,再也不提手術(shù)的事,安心養(yǎng)胎,要把孩子生下來。他們約定,若生的是男孩,就由他取名字。若生的是女孩,就由她取名字。
男孩一直埋頭玩手機(jī),突然抬起頭,望著他。男孩說,當(dāng)時你說那些話,真誠么?
他說,當(dāng)然。每次你媽媽做出決定,我都全力支持她,從不打折扣。回過頭看,這不一定對,我應(yīng)該仔細(xì)考慮一下,想一想自己的感受,再做決定,不能那么倉促和情緒化。
男孩朝窗外望了很久,凝視來來往往的車輛。收回目光,右手端起水杯,搖晃兩下,杯中水差點(diǎn)漫出來。他說,還玩音樂么你?
他覺得男孩在提一件遙遠(yuǎn)的事。那時候,他背一把吉他,跟樂隊走南闖北,深圳、蘭州、拉薩、沈陽、北京,到過很多城市,看過很多風(fēng)景,見過很多有趣和無趣的人。后來,他們在北京駐足選擇北漂。再后來,他們一幫人絕望了,便放棄了那種苦樂參半流浪式的生活,各奔東西,各回各家。他說,多少年前的事,不提也罷。
男孩說,我想學(xué)吉他,跟你。
他知道,孩子的媽媽肯定反對,不會讓他學(xué)吉他。他并不后悔過去的選擇,走那段偏離正常軌道的路,過世俗人眼中不成功亂糟糟的生活。但他不想男孩走他的路。他說,學(xué)好英語、數(shù)學(xué),比學(xué)吉他強(qiáng)。
男孩說,媽媽也這么說,俗不俗你們。
他說,等你經(jīng)歷過,到了我這個年紀(jì),會明白一切。
男孩說,你們這些大人,就喜歡老生常談。
他說,作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有些選擇,不是一般的代價。
男孩說,上刀山、下火海,我不怕。
他說,我也不怕刀山、火海,但我怕你姐姐,怕你姐姐說我是個騙子。
男孩說,女孩子,總是頭發(fā)長、見識短。
喝了兩口啤酒,眼望男孩笑,他想,年輕真好,天不怕地不怕,只想勇往直前,從來不考慮退路。
第一胎,她生的是女孩。
從產(chǎn)房出來,她看到他時,兩人眼窩都濕了。很快,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到旁邊皮膚皺巴巴的小東西身上。是他們的女兒,睡得安詳。小東西似一塊磁鐵,吸引著他。他喜歡用指腹觸碰女兒的窄額。怕涼到她,他會先搓手,搓得手掌發(fā)熱,再去撫觸。他眼里,小東西似云朵,也似棉花,是一切美好的、柔軟的事物。
他眼中的小東西總是睡不夠,也吃不夠。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時,差不多有二十個小時在睡覺。不睡覺的時候,就在喝奶,母乳不夠,便喝沖泡的奶粉。稍微不順意,小東西就扯起嗓子哭喊。他把吉他抱懷里,彈崔健的歌、彈唐朝樂隊的歌、彈汪峰的歌,小東西不買賬,繼續(xù)哭。她說,別在女兒面前制造噪音,你的音樂,咱們女兒欣賞不來。他開始學(xué)習(xí)彈奏舒緩的曲子、兒歌。女兒再哭時,他彈起安眠曲、班得瑞、小燕子、兩只老虎。女兒哭得一抽一抽,聽聞飄蕩客廳的音樂,慢慢止住哭聲。他感覺到某種折磨,卻心甘情愿。
斷了母乳后,有一段時間,夜半時分,一聽到女兒哭,他骨碌爬起床,女兒醒了,肚子餓了,得給女兒沖奶。還不能慢,得加快速度,不然小東西的哭聲會一浪高過一浪。女兒哭得越厲害,他越心疼。他把自己當(dāng)成一名救火隊員,急急忙忙起床,急急忙忙取奶瓶,急急忙忙打開奶粉罐,急急忙忙沖奶。把橡膠奶嘴迅速塞進(jìn)女兒嘴里,哭聲仿佛受開關(guān)控制,立馬停止。他心里升騰起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就感,仿佛站立舞臺演出,贏得臺下無數(shù)觀眾熱烈的掌聲。
他的生活完全變了。
過去,演出結(jié)束后,他會跟樂隊的人聚一起,吃個消夜,喝兩瓶甚至更多啤酒。有了女兒后,演出一結(jié)束,他便火急火燎往家里趕。樂隊伙伴說他粘了一身奶氣。他似乎聞到了,又似乎沒聞到。是幻覺。他說,粘點(diǎn)奶氣有什么不好,你們,你們不會明白,這是福。
他每天給女兒洗澡,從出生洗到三歲,接近一千一百天。某次他給女兒洗澡,玩了個游戲——他躲起來,女兒喊他三聲,他便現(xiàn)身到女兒面前。在洗手間,女兒坐澡盆,他躲門外。女兒喊他,喊到第三聲,他故意不露面。喊到第四聲,他聽到之前傳來的笑聲變了調(diào),喊聲帶著哭腔。他閃進(jìn)洗手間,女兒已是淚流滿面。女兒說,爸爸說話不算數(shù),我喊了三聲,你都不來。他說,爸爸沒聽見,下次爸爸送你一只口哨,只要你吹口哨,吹到第三聲,爸爸一定出現(xiàn)。
后來,他真給女兒送了只口哨。女兒跟他玩游戲,吹三聲口哨,他立馬站女兒面前。女兒呵呵笑,很滿足。他久久地凝視女兒的笑臉,也很滿足。
一輛消防車從咖啡館經(jīng)過,警報聲由近及遠(yuǎn),直到消失。
男孩放下手機(jī),雙手捧起玻璃杯,眼睛不眨地盯看檸檬片。男孩說,這是哪里著火了,天天都能見到消防車、聽到消防車趕去救火的聲音。你說,要是周杰倫演唱會現(xiàn)場著火,體育館那么多人,像擠在螞蟻窩里,得死多少人?
又說,這肯定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演唱會。
他的目光與男孩的目光相遇,耳旁似乎還響著消防車的警報聲。他覺得男孩的想法有股破壞力和邪氣,超出了他可以理解的范圍。但他能說什么呢,什么也說不了。
男孩說,姐姐那只口哨,我見過。
他想起多年前,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那頭傳來一陣陣口哨聲,然后是女兒的聲音。他說,那次她提到會把口哨扔了,你真見過?
男孩說,姐姐為什么說你,說你是騙子?
他說,那時你還小。
比劃一個高度,他說,就這么高。你姐姐跟我打電話,她在電話里吹口哨,問我為什么不出現(xiàn)在她面前。我沒法回答她,也許你們長大了,能理解我。就算不能,我也不希望你們帶著恨意生活。我給過你姐姐承諾,最后沒有遵守諾言,說起來,確實是我的錯。
男孩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想不想聽?
握啤酒罐的手抖了一下,他說,謝謝分享。
男孩臉紅了,很深的紅。男孩說,姐姐每次去北京讀書,我都開她抽屜的鎖,偷看她的日記。那只口哨就擺日記本旁邊。
又說,抽屜是姐姐存放重要私人物品的地方,你懂的。
感覺血液里奔騰一股暖流,他想起女兒小時候,回家時,女兒總是拿各種各樣的零食給他吃。他說,爸爸不吃,你吃。女兒說,爸爸辛苦了,爸爸吃。他還記得女兒對他說,爸爸,我不想長大。他說,為什么?女兒說,我一長大,爸爸就老了。
對面的男孩在他眼里模糊了,他知道,是眼窩濕了。
這些年,他已經(jīng)很久沒流過眼淚。
女兒出生后,他過了好幾年安穩(wěn)日子,空閑時帶女兒去公園,給女兒講繪本。他也做自己的事,寫歌,彈吉他。他相信,有那么一天,會寫出滿意的歌和他心中追求的旋律。
他記得女兒三歲生日后,半個月,或是大半個月,那個跟平常一樣的黃昏,她說,想再要一個孩子。
他說,想好了你?
她說,第一個孩子,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若是生下來,差不多有四歲了。
他說,過去的事,我們要放下。
她說,我想要個男孩,生下來后,由我給他取名字。
……
談話結(jié)束后,他們計劃生二胎。
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有點(diǎn)出人意料。他們想生第二個,便心想事成,她懷孕了。三個月后,她去醫(yī)院檢查,拿到結(jié)果,醫(yī)生告訴她,胎兒弓形蟲感染,可能導(dǎo)致愚型,也就是孩子出生后,可能是智障兒。醫(yī)生考慮到是第二胎,建議她手術(shù)。
她將醫(yī)生的話原封不動轉(zhuǎn)告給他。
他說,打算怎么辦你?
她說,萬一醫(yī)院誤診呢?
后來,她又跑了兩趟,到另兩家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跟第一次一樣。她還是不想手術(shù),找醫(yī)院的產(chǎn)科專家給治療方案。專家說,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感染到胎兒頭部,也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沒有感染,你做出選擇,要承擔(dān)后果,考慮好了再來找我。
回到家,她坐茶幾旁,左手拿蘋果,右手握水果刀。她說,我來削蘋果,若是能完整的削完一枚蘋果,蘋果皮不斷,我們就生;若蘋果皮斷了,我們就做手術(shù),不生。他盯著她,她的手一直抖,抖得厲害。削到大半時,哐當(dāng)一聲響,水果刀跌落瓷磚地板上,紅色的蘋果皮,斷了。
他又一次看到她蒼白的面孔。他還看到她說話時,顫抖的嘴唇。
她說,我不想放棄。
他說,那就不做。
她說,萬一孩子愚型,怎么辦?
他說,我們一起照顧,行不行。
悲壯的談話令她臉上的淚水流成了河。
半夜,他被她驚醒。她做噩夢,一會蹬腿,一會嚎叫。他們兩個躺黑暗里,她說,我夢到孩子出生,是個男孩,他嘴角流著涎水,朝我不停喊媽媽、媽媽。
她找到醫(yī)院的產(chǎn)科專家,吃了三個療程的藥,隔三差五做檢查,也隔三差五做噩夢。抽臍帶血,最終檢查結(jié)果,可能性倒了過來,百分之九十未感染,百分之十感染。他們一起做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十月懷胎,孩子出生,是個男孩,健康的男孩。她說,心里懷抱希望,總會有奇跡出現(xiàn)。
男孩一天天長大,女兒也在長大。姐弟在一起,時而相親相愛,時而為一個玩具你爭我搶,吵得一塌糊涂。夜深人靜,他想起那種吵、那種鬧,感覺自己似一顆石頭墜落黑暗的深淵。他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從前埋在心中的那粒種子,又開始冒芽,開始奮不顧身往外沖。
他壓抑著他的渴望和向往。
終于,他跟她攤牌,告訴她,要去北京做音樂,過另一種生活。對他們的家庭來說,他成了逃兵。
他發(fā)現(xiàn)男孩眼中燃燒的煙火已消散,看不出愛,也看不出恨。他琢磨不透,男孩心里到底想什么。在男孩眼里,會怎么看他。
男孩說,到了今天,這一切你覺得值么?
他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男孩說,我聽過你寫的歌,你們樂隊演出的視頻,我也在網(wǎng)上看過,真酷。一句話,我想跟你學(xué)吉他。
拿起啤酒罐,他仰頭,喝完剩下的啤酒,捏癟了罐殼。
男孩說,我還想告訴你一個秘密,關(guān)于姐姐的,這次你不聽也得聽。
他說,關(guān)于你姐姐的一切,我都很想聽。
男孩說,姐姐的日記本里提到,她結(jié)婚那一天,會在婚禮現(xiàn)場吹三聲口哨,希望你出現(xiàn)。其實姐姐一直惦記著你。
瞟了一眼手機(jī),男孩端起玻璃杯,將杯中殘留的檸檬水一飲而盡。男孩說,我馬上要走了,得去上培訓(xùn)課。放下水杯,男孩用眼神跟他告別,干脆地起身,蹬蹬蹬下了樓。
他的目光長出翅膀,一直追隨男孩瘦瘦高高的背影。
男孩穿越車流,跨過鐵柵欄,消失在他的視線里。那一刻,他希望男孩掉頭,回望一眼,哪怕僅僅只是一眼,愿望卻落空了。他準(zhǔn)備離開,腿沒動,身體也沒動。揮手,又要了兩罐啤酒,他打算,跟往事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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