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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的等待之后,婁燁執(zhí)導的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公映版定格于全片 117 處改動和 5 分鐘的時長刪減,于2019年4月4日在全國公映 。這是繼2003年的《紫蝴蝶》,2012年的《浮城謎事》和2014年的《推拿》之后,國內院線上映的第4部婁燁的作品。
就像所有引起爭議的影片一樣,對《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的評價也是一部微型的意義分歧史。但婁燁依然是那個曾經的婁燁——“第六代”導演中的一個自由且“穩(wěn)定的坐標系”,他的幾乎所有個人風格在這部電影中都有跡可循,小到一個角色的語調、手勢、面部表情,大到不同的時代背景、對社會氛圍的理解和感受,乃至影像、色調,且愈加流暢自如。
一切都“會過去,被忘記”嗎?
而婁燁本人,毫無疑問是國內最具話題性的導演之一。
“婁公子”前傳
在斯文倜儻的綽號“婁公子”之前,他被稱為“中國最安靜的導演”,職業(yè)生涯卻一直是在“禁令”與“解禁”當中度過的。
婁燁身上的這一悖論,所包裹著的正是他的影片以及大眾心中的“禁片情結”。
很多人對婁燁電影的好奇和窺探始于禁忌,他成功地使用影像語言把某些不可言說的邊緣、少數和敏感歷史說了出來,并把它們帶入了藝術片的行列。
這些影片分享著共同的母題:愛情、性、欲望、金錢、暴力、女性……大多是關于不可見的社會空間、生存邏輯和情感世界。
用一句老生常談的話說,藝術來源于生活,婁燁的電影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高度的互動。而現(xiàn)實中的婁燁,他的從影史剛好重合于改革開放至今的社會進程,其精彩程度不亞于他的任何一部電影。
故事開始于 1989 年,一段現(xiàn)實版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彼時,畢業(yè)于北電導演系的婁燁和 85 班沒拍上電影的導演、攝影、美術們,已經在社會上混了很長時間。拍完畢業(yè)短片《耳機》后,婁燁和同代的王小帥、張元、吳文光、耐安都沒什么事兒干,“除了喝酒吃飯聊天,平時也老不照面兒”。
而當時的電影業(yè)還處在國家出資統(tǒng)籌拍攝的階段,任何電影必須在電影廠的體系內完成,1990 年分配工作后,從沒去過一天的婁燁開始醞釀自己的第一部體制外電影。
1993 年 6 月,這部電影開拍了,片名叫《周末情人》。婁燁找了所有他認識的人,能干什么都行,“整個拍攝過程就像一個大 party 一樣”。
據婁燁自述,“《周末情人》講述的是在中國大城市中,六十年代中后期出生的一撥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他們的愛情,他們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知道文革,聽過樣板戲,同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又迷過鄧麗君,穿過花格襯衫,后來他們又知道了‘披頭士和‘列儂?!?/p>
主演賈宏聲、王志文、馬曉晴,制片人耐安和王小帥也扮演了其中的角色,婁燁覺得,“如果他們愿意,他們能與任何導演合作,他們是中國可憐的電影界造就出來的真正的演員”。
贊賞之情溢于言表,事實上也的確不少在那個年代出道的演員,都是實力與個性兼具的演技派。
電影只用 40 多天就拍完了,剪了兩次,審查卻用了兩年,這讓婁燁感到“消沉和痛苦”。最終,他的第一部影片只被允許在周末的午夜場小規(guī)模放映,《周末情人》“成了名副其實的周末情人”。
盡管《周末情人》“只是想表現(xiàn)這樣的一撥人,他們有他們的毛病、缺點,但同時又有著他們的熱情、真誠和夢想”,盡管想拍出好的電影,婁燁還是遭遇了很大的挫敗,并產生了新的困惑:“現(xiàn)在越來越難以判定,是安東尼奧尼的電影還是成龍的《紅番區(qū)》更接近電影的本質”。
安東尼奧尼的代表作有《放大》《奇遇》《紅色沙漠》等,關注和反思現(xiàn)代世界人的精神狀況的變化,在藝術電影史中享有盛譽。
蘇州河
1995 年春天,婁燁把第二部作品轉向了體制內,拍了一部意識流的心理驚悚片《危情少女》。這部 1990 年代到 2000 年之初的驚悚類型片“獨苗”——婁燁的一次“商業(yè)化的嘗試”——同樣沒有在票房的意義上打動觀眾。
在商業(yè)和藝術的探索、制片體系內與外的“曖昧”區(qū)間中,婁燁的初期電影實踐結束了。
此時的電影界,王小帥的處女作《冬春的日子》入選了 BBC 評選的“世界電影史百部佳片”;連續(xù)拍了《北京雜種》《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和《一塊紅布》的張元正走在去往“未來千年世界思想領袖”的路上;耐安則在新的電影產業(yè)格局開啟之初,“混成了中國最早的制片人”。
陳凱歌、張藝謀等人領銜的“第五代”聲名正隆,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幾乎即刻成為經典,賈樟柯拍完畢業(yè)作《小山回家》(1995)后,正對《小武》(1998)磨刀霍霍。
1997 年,從電影工作中抽身了的婁燁執(zhí)導了一首 MV——歌手劉歡的《從頭再來》,選擇下崗工人的勵志題材,不知是否是其不經意的自況。
但實際上,婁燁是個不折不扣的藝二代,父親是話劇演員,和老一代的演員焦晃、奚美娟、導演?;《即钸^戲,母親是上戲表演老師,小時候他就看過很多內參片。
1998 年,帶著沉淀過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自由隨機的“業(yè)余精神”,婁燁開始準備他的第三部長片《蘇州河》,“《蘇州河》差不多是我拿一個超 8 攝像機,開一輛車,每天在那兒拍,拍了一個月紀錄片,然后才開始寫劇本?!?/p>
就在世紀之交,影片入選美國《時代》雜志評選出的“2000 年十佳影片之六”。
在這份千禧年的全球最佳影單中,除了婁燁的這部耗資 200 萬獨立小制作,華語片大放異彩,李安的《臥虎藏龍》位列榜首,王家衛(wèi)的《花樣年華》排在第三,徐克的“古惑仔影片”《順流逆流》第七。
如果說,《花樣年華》集中展示了王家衛(wèi)懷舊流行向的小資美學和隨著時代一起沒落了的感情方式,那么,《蘇州河》則顯露了婁燁鏡頭下充滿奇情色彩的都市愛情之雛形——在現(xiàn)實面前,愛所向披靡,并且纏繞著秘密、猜忌和欲望給深陷其中的男人和女人造成擦痕。
《時代》撰文稱,“中國內地導演婁燁的這部影片,華美炫目,深入其中你會看到后現(xiàn)代主義的浪漫”。
浪漫的核心無疑是周迅扮演的癡情女孩“牡丹”。她問她的情人“馬達”:“假如有天我離開你,你會用一生尋找我嗎?”如果是她,她一定會。于是,她的情人也這么做了。
雖然成本極低,兩位主演周迅、賈宏聲都只拿了幾千塊的報酬,導演、編劇、制片全沒工資,《蘇州河》的國際版權卻賣到了 2001 年全球藝術片的第一,為此,婁燁為他的下一部商業(yè)片《紫蝴蝶》贏得了 3000 萬的投資。
不幸的是,這部最高成本的《紫蝴蝶》,是婁燁的一次“全面的在市場意義上的失敗”。
禁忌五年
2004 年,繼“違規(guī)參賽”的《蘇州河》之后,婁燁第二次觸碰了禁忌。含有大尺度性描寫及其他事件的《Summer Palace》(2006),聚合了社會轉型期、青年知識分子、迷茫和“試錯”這樣幾個關鍵詞。
婁燁在女主角余虹身上,投射了一個追求自由的個體想要突破政治倫理等各種規(guī)范的生存本能。他覺得,女性在面臨環(huán)境劇變的時刻,內心要比男性更為細膩和敏感;這樣的女人,也往往更能浮現(xiàn)出生動鮮活的求生輪廓。
就像余虹說的:“為了欲望和浪漫的天性,我的確付出了代價,但是生活再艱難,我也不會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像我們這樣的人注定是這樣的命運?!?/p>
《Summer Palace》對婁燁來說,也是一個任性的坎兒,但又不言而喻地至關重要,“長期受到壓制的時候,語言會產生畸變,如果沒有《Summer Palace》,我后面的作品都不會有”。
而在不被允許拍片的五年間,坊間傳言,婁燁當時就問官員:“我怎么活呢?”對方說“你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所以,婁燁比《鬼子來了》和姜文、其他幾位“第六代”的同行們都要幸運,官方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向他開放了一方默契的通行空間——海外市場。
這一時段,除了參加幾個電影節(jié),婁燁拍了一部 DV 片《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和一部外語片《花》(2011)。
《春風沉醉的夜晚》的主題可用一句話概括,一座城,許多人,都在感情的路上崎嶇前行。
盡管婁燁把兩個男人之間的同志戀情刻畫得真實動人,但如同此題材序列中的出色前作——關錦鵬的《藍宇》(2001)——是地下的,《春風沉醉的夜晚》注定會被屏蔽在國內觀眾的視域之外。
婁燁本人的一小段闡釋,則言簡意賅地傳達了影片的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感情主旨:
“我個人認為每一個人都有所謂同性戀的血液,只是百分之多少而已。它是會被喚醒的,這是一個身體的自然反應,這也是一個劃分的社會和身體自然的社會、小社會和大社會之間的關系,《春風》就是說這個的?!?/p>
法語片《花》,改編自旅居巴黎的中國女作家劉捷的同名長篇小說。
一個中國女教師,一位法國藍領,一場浪漫的、夾雜著情欲與占有欲望的中法情事,黯然收場于兩人文化差異、鄉(xiāng)愁和錯位想法的阻隔。
如果說所有的愛情敘事前面都有一個大的定語,《蘇州河》是現(xiàn)代都市童話的,《Summer Palace》是時代的,《春風沉醉的夜晚》是性別的,那么,婁燁則為《花》的情感構建注入了文化的維度。
2012 年,《浮城迷事》浮出水面,這是《危情少女》和《紫蝴蝶》之后,婁燁的第三部在院線上映的長片。
劇本最初是由編劇梅峰根據一些帖子改編而成的,基于網絡文字打造出來的社會現(xiàn)場感十足,你甚至可以說,它轉譯了一部分當下的、隱秘的現(xiàn)實面貌。
影片彌漫著強烈的社會新聞的基調,講的是一個衣食無憂、家庭美滿的中產男人出軌的故事,整個敘事過程不斷在違背道德和家庭秩序的鏈條上漂移。
片中,不管是那對中產階級夫妻喬永照和陸潔,還是“小三”桑琪對喬永照,理想愛情的假象最終都破滅了。
而對于其他角色,金錢、地位、親情,每個人追逐的欲望對象看似就在眼前,卻又不可控地被更強大的外力無形打散后變得遙不可及。接地氣的《浮城謎事》,幾乎是一則隱喻了一部分當代人們所處困境的寓言。
“電影散客”
時間倒撥回 2001 年,婁燁曾在自己的短片《在上?!分姓f過一句旁白:
你可以相信,因為事情就發(fā)生在我鏡頭里;你也可以不相信,因為攝像機鏡頭外還發(fā)生著別的事。
13 年后,這句話在《推拿》(2014)一片中應驗了。在這次從文字到畫面的高難度改編中,婁燁前所未有地把盲人按摩師和他們的世界搬上了銀幕。
但婁燁并不認為他們就是弱勢群體,他寧愿把自己放到與拍攝對象等同的位置,“如果他們是弱勢群體,那么我們把自己看得有點高了,我們好像也強不到哪兒去”。
“散客也要做”,是婁燁堅持要放在電影海報上的 slogan?!锻颇谩返男≌f《引言》中寫,“和??鸵约皳碛匈F賓卡的貴賓比較起來,散客大體上要占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能占到一半”。
無論是指盲人按摩院的顧客還是影院的觀眾,“散客”的自由和魅力,都是導演婁燁無比推崇的一種境遇,他也經常喜歡自比“我就是電影的散客”。
盡管票房成績不佳,《推拿》的口碑和它在各大電影節(jié)上的成績卻是有目共睹的。
也許是因為對電影極其欣賞,以至于同名小說的作者、作家畢飛宇說自己和婁燁的關系,可以概括在四部電影中:“建國以來我最喜歡四部電影,排名不分先后:《霸王別姬》 《秋菊打官司》《Summer Palace》《山河故人》。我和婁燁的關系就是其中之一?!?/p>
直到《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在公共領域和公共發(fā)言中一貫低調的婁燁,近來被推到了舞臺中央。參照不同代際的著名導演們或“轉向”或“隱匿”、或“試探”或“迂回”的表現(xiàn),婁燁的“在場”不無象征意義。
圍繞《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的無數逸聞軼事中,一個有趣的片段是:媒體的報道把去年一起入圍了第 55 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的畢贛(地球最后的夜晚)、萬瑪才旦(撞死了一只羊)、婁燁、姜文(邪不壓正)和張藝謀(影),命名為了“死亡之組”。
而上一次金馬史上最佳導演的競爭如此激烈的,還是在 1991 年的第 28 屆。
那一年,李安、王家衛(wèi)、關錦鵬、楊德昌分別憑借《推手》《阿飛正傳》《阮玲玉》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入圍,任何一部都足以留名影史。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也肯定能做到。從 2012 年 3 月開通微博以來,7 年間,婁燁一共發(fā)了 64 條微博,轉發(fā)和評論平均幾百不等,而其中婁燁發(fā)布于 2012 年 9 月的一段引用格式的文字,重又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轉發(fā)和點贊。
無論《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否與此有關,它所記錄和呈現(xiàn)的在時代轉型、經濟起飛的過程中,個體掙扎求生,為了金錢、權力和利益出賣他人、毀滅過往純真記憶的故事,都不應該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