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在山東的鄉(xiāng)下,榆樹極為常見。因木質(zhì)堅硬,在打造器具時難解難分,所以常用榆木疙瘩比喻某人頑固不開竅,有很濃的貶義。余有韋外號榆木疙瘩,他雖然上過多年私塾,熟讀四書五經(jīng),是村里少有的文人,還是被村人不客氣地叫作榆木疙瘩,因為他不通人情世故,又疏于同人來往。慢慢地余有韋這個大號就給人忘記了,“榆木疙瘩”倒老少咸知了。
其實榆木疙瘩是個罕見的靈氣人兒,只是他不愿意同村里那些俗氣的人多來往。榆木疙瘩也是官宦子弟,因獄訟家道敗落后,他一生未娶,靠種幾畝薄田生活,照他的話說就是:種地不饑,讀書不賤,羞與鄙陋人多談。榆木疙瘩一肚子山海經(jīng),也不知那些奇談怪論是他從書上看來的,還是他瞎編的。村里的小孩子也不知從哪天起,喜歡晚飯后成群結(jié)伙去榆木疙瘩家聽故事,他們喊榆木疙瘩為疙瘩爺。疙瘩爺許是孤寂了,也喜歡有人來聽他講故事。那時的村戶人家,晚上點支蠟燭都是奢侈的事。疙瘩爺講故事時,就把那盞豆油燈的燈芯捻到極細,一燈如豆,熒熒輝輝的,連屋內(nèi)的人臉都照不清晰。
疙瘩爺講有關(guān)花草樹木、魚蟲鳥獸、山河湖海類的精怪故事,很少講正兒八經(jīng)人的故事,甚至鬼都極少提到,所以他的精怪故事都不可怕,反倒讓人生出許多瑰麗的想象。
疙瘩爺?shù)脑鹤雍艽螅N的都是榆樹,一棵棵粗過海碗口,還不招蟲子。屋內(nèi)聽故事的孩子,以疙瘩爺為中心,有坐在門檻上的,有坐在磚頭上的,有坐在炕沿上的,有坐在小板凳上的,一個個托腮支耳大氣不喘地聽穩(wěn)穩(wěn)坐在八仙桌旁太師椅上的疙瘩爺講精怪故事。疙瘩爺雖然窮,卻不肯失去舊家子弟的矜持,平時可以不喝茶,講故事時必得喝。有淘氣的孩子研究過疙瘩爺?shù)牟枞~,說那根本不是茶葉,而是什么樹葉和草根。不管什么吧,這一點兒也不防礙疙瘩爺喝出茶的韻味來。
疙瘩爺講故事的聲音不高,所以孩子們都不鬧,一鬧就聽不見疙瘩爺講故事了。孩子們在屋內(nèi)聽故事,屋外老是影影綽綽窸窸窣窣,有孩子出門撒尿被什么絆一腳,細看卻不見物件,回來告訴疙瘩爺,疙瘩爺就笑呵呵地向這孩子說:“你在屋內(nèi)比屋外舒服多了,還要怪屋外面的絆你腳。”屋外究竟是什么,疙瘩爺不說,孩子們也不疑心,院子里那么多榆樹,怎會不風吹葉晃弄出點兒響兒?
黑木耳喜歡附生在榆樹上,往往一場雨后,它們就爭先恐后地從榆樹上冒出來,皮膜透亮經(jīng)絡分明。整個村莊就疙瘩爺家榆樹上的黑木耳長得最多最旺盛,也最靈動,一叢叢一簇簇。孩子們聚在疙瘩爺家聽故事時,有個別孩子想采摘一些黑木耳拿回家,疙瘩爺就會揪著他的耳朵訓說:“就許你長著耳朵聽故事,把別的耳朵都滅了?”
一天,一個自稱蒲松齡的淄川人,走進了疙瘩爺?shù)脑鹤?,他是專門來聽疙瘩爺講精怪故事的,并且隨身帶著記錄故事的筆墨紙張。那年天氣干旱,樹木的葉子都旱得打卷兒,村莊里的榆樹上更看不見喜歡潮濕環(huán)境的黑木耳,僅疙瘩爺院子里的榆樹上零星長著幾個,也都是幾乎收縮到樹皮里去的蔫兒巴樣子。
蒲松齡一連在疙瘩爺家住了十天,他們相互講精怪故事,招惹得許多村人來聽,一個個驚奇疙瘩爺怎么會有這么多奇妙的精怪故事。更讓村人駭異的是,疙瘩爺院子里的榆樹上,一個夜晚就密密匝匝長滿了潤亮的黑木耳,一個個做出支耳傾聽狀。
十日暢談,蒲松齡滿意離開時,指著附生在榆樹上如鹿茸的黑木耳,跟疙瘩爺嘆說:“這些樹為了聽咱們講故事,會耗盡養(yǎng)料而死的?!?/p>
蒲松齡走后半個月,那些榆樹果然一株株枯萎而死。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