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楚
這一次上西山,是在計劃之外。
三年之前,西山對我來說只是個地名。近一兩年卻一連去了好幾次了,兩次到了當時水泥公路的盡頭,其余幾次只到了中寨。
西山村就在通化鄉(xiāng)政府以東不足一公里的西山上,是個典型的羌族聚居地。二十余公里的水泥路盤繞而上,百余戶人家形成三個聚落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山腰。
時值八月,沿途的野棉花開得正好。從山腳盤繞而上,路邊,坡上,開始有植被的地方,有一樹樹盛開的野棉花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再往上,就是成片的開放在草甸上了。
記憶中老家的野棉花泛白得有些不同,它們的花更多是紅粉色的,單片花瓣厚實飽滿,讓人想起質樸而能干的農家婦女。
每每走在鄉(xiāng)野農家,兒時的這些尋常物卻像是鏡中花,水中月,美麗中多了幾分迷離,曾經它們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如今卻似乎與我隔了一層。
記得小時候,我們總喜歡把野棉花青色的果子帶著枝折斷,把兩個果子交叉勾在一起,然后各自往兩邊拉,誰的果子掉了誰就輸了。為了贏,大家都會爭先恐后的去折大的。當然這個比賽需要用的是巧勁,所以果子大的,不一定總是能贏。
到了秋天,野棉花果成熟后,大人們就會去摘野棉花,一些用來著做枕芯,另一部分曬干后儲存起來,作為冬季搟蕎面最重要的原材料。
一到冬季,每當有“稀客”來,媽媽就會張羅著搟蕎面。第一道工序便是把一撮野棉花拿出來,放在長方形的淺巢竹筐里,把一根十厘米左右如筷子粗細的竹子一端劃成四瓣,折起兩厘米左右形成十字狀,來來回回,在攤開的野棉花中間,輕輕地用兩手掌搓轉,直到所有的野棉花變得蓬松而均勻,然后再把"一筐”野棉花放在充足的陽光下曬著或放在火塘旁烤起。
從小我就是個好動的家伙,總想嘗試做這些看起來有趣的事情,哪知馬馬虎虎的老掌握不了要領?!澳阋詾檫@是好玩的”,因為這樣的事,受到媽媽不止一次的批評。
野棉花是決定蕎面是否好吃的關鍵,做一次蕎面,媽媽就會總結一下,野棉花多了少了或者是準備得匆忙而沒將蕎面粉與野棉花和均勻等等。像媽媽那樣追求完美的農家主婦來說,事后,總結這一環(huán)節(jié)是必不可少的。
關于野棉花,直到今天,只要有閑情逸致,我們還可以用野棉花果子比賽,只要是冬季還可以吃到媽媽搟的蕎面。
在老家狹窄溝谷間、岸坎上、山腳地邊路旁但凡有荒地荒坡的地方,都有野棉花生長。一到冬天,村里的婦女小孩們就會去收野棉花的葉子做干豬草,這可是冬季豬飼草中的“上品”了。
記得那時我還很小,可能也就六七歲的樣子。冬天,媽媽帶著我去楊得呢兒(地名,位于老家古爾溝和木成的交界的地方)撿干豬草。有幾段狹長的荒地,上面長著各種野草,我們的目標就是那成片的野棉花草。
到了冬季,野棉花莖的表面變成了黑色,夏日肥大的葉子蜷縮在一起,里面也變成了灰黑色,表面像蒙了一層灰白的絨膜。要是連續(xù)幾個晴天,早就枯干的葉子用手一抓就抹(ma)下來了,伴隨著利落的動作,至今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一抓一捏間干脆的聲音,那種輕而易舉便收獲的滋味,如今回想起來都特別帶勁。可要是遇到才下過雪或幾日不見陽光,野棉花葉特別有韌性,好不容易拽下來,捏在手里放開又恢復原樣。這樣的野棉花葉背回去,還得曬上幾次太陽,干定了,直到用手一捏就茸了,才可以入庫。
這都是我后來才總結出來的經驗。
那天天氣特別冷,我站在雪地里什么也做不了,媽媽先把她的褂子脫下來給我穿上,看我還冷,又把圍腰解下來給我緊緊地圍上……就這樣,一個不足十歲的小不點完全被武裝了起來。
如今早已不記得自己當時被冷的感受,卻一直忘不了媽媽把我包裹起來的情景。
那時候,我們每家人的吊腳樓廁所旁還有一格,專門用來裝干豬草。雖然當時自己還小,但走到哪里,總喜歡看一看人家儲存的干豬草,還習慣性的抓一把,聞一下,是洋芋、野棉花還是別的什么,大致都能判斷出來。直到后來開始大面積種洋芋、蓮花白、大白菜以后,豬草越來越多,我們才慢慢告別了冬天撿干豬草的勞作方式。
現(xiàn)在,一年回家的時間不多,勞作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一年復一年,錯過了多少季節(jié)和季節(jié)里現(xiàn)在看來美好的事與物,沒想到,這樣一次“意外”的西山之行,牽出了我與野棉花之間的一些“往事”。
二十公里水泥公路盡頭就是浮云牧場,一個正在“生成”的高山度假觀景生態(tài)牧場。
一路上有工人在忙著,說等幾日便要開張營業(yè)了。因為遠遠便看見一座碉,便顧不上先去看浮云牧場的一期項目建設,而是興奮地“直奔”碉去了。
遠遠望去這座四角碉坐落在被綠色包圍的山坳里,待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碉其實是建在斜面超過40度的山坡上。站在距碉還有30米的坡面上平視,與碉齊平的是天空中的浮云,更遠處綿延高聳的山峰仿佛匍匐在碉腳下,近處茂盛的是高山草甸上常有的野花和野草。坐落在海拔2800米西山上的這座碉是西山村一個至高點,他像一位尊者,靜觀歲月滄桑,時代變遷,默默守護這一方土地。
此刻,回想起這一路經過二十幾公里的盤旋,海拔也抬升了1000米左右,山腳下是水果林,坡面中間長著的樹和莊稼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其余地方山體裸露、貧瘠,甚至寸草不生。忽忽悠悠地隨車前行,不知從哪里開始,植被覆蓋了整個山體,我這才開始明白過去我看見的荒山,只是高山植被繁茂的一個過度,我也才開始理解高山一向被稱作糧食窩窩的緣由。
行進在汶川至理縣縣城的雜谷腦大峽谷之間,你會看到這樣的情景:貧瘠、裸露、高聳的山體上,常會有一片生機勃勃的綠地,或縱貫山間,或長成一片。這樣的地方,一定會有個村寨,會有人居住和生活。
像沙漠中突然看到一片綠洲,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你不由地感嘆這人和自然生命的頑強。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在佳山、增頭苦苦尋覓的碉,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沿著山坡走過去,碉的主體完好,左右兩邊還能看到五六米高的殘墻一角,墻體嵌入碉身一米左右,向外伸出幾十厘米,碉正面下方緊挨著有兩道門,下邊一道門與一般的房門一樣大,碉上有兩排梁孔,由此可以看出,這原來也是個碉房合一的建筑體,只是時間久了,房子慢慢跨了。
這真是個謎,十幾米高的碉依然挺立,房子卻垮掉了。或許是為了修新房子被拆掉的,因為在這兒,石頭稀少。為了方便,拆掉老房子就地取材不是沒有可能。當然,這只是我的主觀判斷。
碉的三面中間均勻的分布著射擊孔,背面平直,沒有脊,碉頂后有兩處尖頭凸起,看不清是垮了還是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直觀的感受,這碉沒有像桃坪羌寨碉那樣漂亮的弧度,碉的頂既不像桃坪羌碉是椅背的半敞開式,也不像是雜谷蒼旺土司碉的平整。這讓我想起,英國地理協(xié)會的第一位女會員、旅行家---伊莎貝拉·伯德于1896年在岷江流域游歷時的一段描述:“一個村莊擁有三四個碉樓并不稀奇,有的村寨多達七個碉樓。從遠處望去,從遠處看去,山谷中這些布滿碉樓的村寨看上去有點像一個大冶煉廠,為周圍的群山平添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浪漫,這些高聳入云的碉樓更顯示出獨特的尊嚴和如詩如畫的美麗……”
我從碉背后走過去,不足五米就是一條山溝,站在左側的山坡上看,坎上的碉顯得更加高大突兀。我蹲下身子,用鏡頭把長在坡上紫色的野花和碉拉在一起,綠色蔥郁的山坡上,這個用石頭壘砌四角碉直沖向純凈的掛著一絲浮云的藍色天空……
“獨特的尊嚴、異乎尋常地浪漫和如詩如畫的美麗”,三個多么美妙的形容甚至是顯得有些夸張的用語,在此處顯得是那樣恰到好處,有誰能把一個岷江上游尋常的村寨與碉樓描述得如此美麗與精準,也正是這樣一段描述,讓我一發(fā)不可收拾地開始“另眼看待”這塊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