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紅
馮娜出生在高原,在強紫外線的光照下生活長達二十年,直到外出讀大學至今,輾轉(zhuǎn)蟄居于平原雨林十來年。從云南到嶺南,濃厚的陽光到豐沛的雨水,都是一種濃度極高的自然之境。由此生養(yǎng)出來的性格中,也必定有其濃烈的成分,無法消化的時候,文字充當了最合適的過濾介質(zhì)。濾下來的那部分成詩成文,成為詩人呼與吸之間最活躍的符號,也即詩人觀照己身及周身的最好明證。
我們的詩人向來對空間轉(zhuǎn)換帶來的微妙變化有著敏銳的覺知,地理遷徙的物理體驗無疑會最先觸達詩人的神經(jīng)元,勾起一切攜帶敏感因子的細胞。從馮娜以往的作品中往往可以勾勒出些許地理輪廓,而此時,在濡濕溫熱的環(huán)境里久居的詩人,突然撞見起了“大霧的北方”——
清晨出門的人是我
一個從高山辨認平原的人
大霧就是全部的北方
即使在創(chuàng)傷中也只能試探它的邊沿
我猜想它至少活過了耳順的年紀
那些蕁麻、棉花、呼嘯沉進大地的鉆井
都通通被施以迷途
我還是看見了北方的心痛
被鐵軌攥緊 松開 松開 攥緊
大霧彌漫
每一塊好肉都鉆心刺骨
過路的人是我
——說謊的人是我
本詩寫于2014年,即詩人北上在首都師范大學駐校時期。眼前混沌迷離的陌生地,讓詩人該如何辨認來時及將行的方向?無法在霧中窺得全貌的北方,只伸出一些模糊的邊邊角角,可以讓詩人依循判斷,“大霧”究竟因何而起,又何以濃烈至此?
大霧不僅是北方的皮膚,還是它的心臟,詩人以它律動的脈息頻率,果敢地揣測北方的年齡,一定是“活過了耳順的年紀”——這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線索,而且是本詩中唯一的時間線索,詩人在大霧中看到的北方已是歷經(jīng)世事的老年之態(tài),不然何以有能力將一切外來物通通吸納進肚?闖進來的“蕁麻、棉花、呼嘯”……都成為了大霧的一部分,而“大霧即北方”,再無他物??瓷先タ湛盏谋狈絽s是滿滿當當,什么物質(zhì)都來安插一腳,血肉模糊中偶然發(fā)現(xiàn)的“好肉”,觸目驚心,引得詩人“鉆心刺骨”。此刻她與北方同在,深刻感受北方的痛。
在“心痛”之后,讓我們?nèi)リP(guān)注其中這兩個詞:(從高山)辨認(平原),(只能)試探(它的邊緣),這兩個詞有很高的內(nèi)在精神強度。也正是基于此,我們對于“北方的心痛”才可能有新的期待——“北方的心痛”,也即詩人的心痛。
日漸惡劣的霧霾環(huán)境一直都是北方最為詬病的地方,但北方?jīng)]有錯,錯的另有其人!火車的陣陣呼嘯聲,是此詩中最為點睛的“意象”。蜿蜒的鐵軌本是北方的一部分,但此時濃烈的大霧,無法讓人看清軌道的蜿蜒之態(tài)。只有火車瞬時而過的呼嘯聲穿過大霧傳來,似遠山上的暮鼓晨鐘一般地警醒著詩人——北方那些無法言說的痛苦!
詩人將“北方”比擬成一個心臟時刻在律動、痛感分明的生命體,“大霧”似毒瘤一般侵襲了“北方”全身,竟沒有一塊完整的“好肉”,詩人以此深省叩問,這是一種怎樣的毀滅性破壞?這是詩人的人文關(guān)懷,卻又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她終究只是一個“過路人”。
詩中的“我”只是過路并且說謊,但那些說真話的呢?——蕁麻、棉花以及深入大地的鉆井、鐵軌,它們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訴說著“北方的心痛”。鉆井、鐵軌這些工業(yè)意味濃厚的意象鮮明、有力,進一步感受到詩人對現(xiàn)代工業(yè)發(fā)展的擔憂,這也體現(xiàn)了詩人極高的精神向度。
北方的心痛,被大霧掩蓋掉了,但詩人的心痛呢?只能在懸崖邊上發(fā)出無聲吶喊,在山谷間層層回蕩,永無止境。而說出來的話就都成了“謊言”——很多時候只能以謊言去揭露現(xiàn)實,這是悲哀,是無奈,也是詩人深深的痛。
[作者通聯(lián):湖北石首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