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樞堯
這是一個發(fā)生了很久的故事,現(xiàn)在想想,這個故事跟我有著脫不了的干系。故事發(fā)生時我二十出頭,是一個個頭稍高,身材消瘦,風流倜儻的小伙子,有一頭黑火焰樣的頭發(fā),一綹頭發(fā)軟軟地斜搭在腦門上,咧嘴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那年,我通過招干考試進入政府機關(guān)工作,行政二十四級,對應(yīng)部隊正排級軍官。二十四級是個小干部,是我們國家級別最低的一級干部,可是再小的干部也是干部,干部和一般的工人比,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語。
在此之前,我是我們市國營鍛造廠的待業(yè)青年,是在車間里掄大錘的臨時工。我能考上干部,的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像是旱地里下了一場及時雨,枯黃的樹木泛出了綠,連迎面吹來的風也換了一種氣味兒。那年,在我們鍛造廠近百人的待業(yè)青年里,只有我一人考上了干部,引起了轟動。我為啥能考上,是不是憑關(guān)系呀?我說不管你們信不信,我是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全憑的是機遇和學習好。
那年冬天,我記得是1984年,我記得那是個奇特的冬天,干燥的城市里落下來綿綿不斷的雪花,連續(xù)二三天,一直在下,覆蓋了整個城市的座座高樓,染白了條條街巷,街道兩邊的樹枝上掛滿了“銀條”,遠遠望去,玉樹瓊枝,粉妝玉砌,充滿了詩情畫意。
有天下午,雪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辦公室胡主任就組織大家掃單位院里院外的雪。我們單位院子大門連著大街的那段路是個坡,坡是斜的,人往上走,身子不由得朝前彎。這時候坡上鋪了一層“雪毯”,汽車上下坡容易打滑。我們拿著掃帚鐵鍬從斜坡向街道清理,不一會兒就把斜坡的水泥路面清掃出來了。正巧我們局長的車子回來,局長車子上了斜坡,局長搖下車窗,朝窗外搖搖手說,大家辛苦了。胡主任跑到局長車旁,彎下腰對局長說,我怕過夜后,斜坡上的雪凍住,車輪打滑上不去,正組織人清掃呢。局長很滿意,吩咐胡主任說,注意安全啊。說著,局長的車進了機關(guān)大院。胡主任受了局長表揚,就鼓勵大家說,干脆把大街上的雪也掃一下,好不好?大家都抬頭看天,雪還在下,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像絲絲縷縷的棉絮。大家都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熱情,甚至還流露出了多此一舉的意思。附近單位都沒人出來掃雪。按慣例,掃雪應(yīng)該是雪停以后的事了。胡主任是個圓滑世故很精明的人,他在局里的綽號是:八面玲瓏。他見大家態(tài)度冷淡沒有再干活的意思,臉上流露出了難堪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響應(yīng)了胡主任的號召,因為我父母一再交代,在單位要眼活手勤,領(lǐng)導讓干啥就干啥,我拿起鐵鍬就去街上鏟雪,走過胡主任身邊的時候,他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這一拍就說明他對我很滿意。單位里其他人也就三三兩兩跟著干起來,有人胡亂鏟兩下雪嘟囔說,雪還在下,這個……這個……不是白干嗎?還有人就很有內(nèi)容地笑說,胡主任是鉆進領(lǐng)導肚子里的蛔蟲,知道領(lǐng)導喜歡什么,他干的事領(lǐng)導都覺得舒服。果然說中了,不一會兒,局長坐車出來,看大家在街上掃雪,就把頭探出車窗說,好,好,不能光掃門前一點點,讓人看著小氣。
不一會兒,我就冒了一頭汗,把鐵鍬立于地面,鐵鍬把柄支在胸前。我取下棉帽,帽子里冒著熱氣,棉帽上的國徽鮮紅耀眼(我們單位是個穿制服的行政執(zhí)法機構(gòu))。這時候,一輛自行車停在了我面前,一個中等個子,微胖,臉色紅撲撲的姑娘看著我笑。她穿著紫色風衣,防風帽上都是雪,她把防風帽摘下來,臉上貼著被雪水打濕的頭發(fā)。我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這一眼讓我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眼前的姑娘分明是白梅!我揉了一次自己的眼睛,鐵鍬把柄從我胸前滑落到地上,我也沒顧上撿。我又狠揉了一下自己的臉,才相信眼前不是夢,是遇見白梅了。
白梅兩眼放光,看看我們單位大門,再重新仔細打量我,不錯眼珠地望著我說,你不是在鍛造廠上班嗎?怎么穿上制服了?不會是臨時的吧?這時掃雪收工了,胡主任從我身邊經(jīng)過恰好聽到,就幫腔說,這制服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穿,必須是國家正式在編干部。說著,我的鐵鍬被胡主任捎走了。我就和白梅站在街邊說話,我把我如何考上干部的事說了一遍。白梅吃驚地望著我,她囁嚅著,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當初不該對你那樣。說完她眼圈慢慢紅了。聽了這話,我能聽明白,她現(xiàn)在是后悔了。還是機關(guān)好啊,地位高,連以前甩掉我的對象也對我另眼相看了。我心里騰騰的,我知道我在白梅心中的形象被撐得飽滿生動了,就像被鼓風機吹起來的巨型廣告人??墒牵谶@一刻,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也正是不知道怎么說,我順水推舟說,你做得沒錯,換誰都會那樣。再說那事都過去了,還提它干啥。說完,我長吁一口氣,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話來:要學會用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問題。是啊,難道我會干一輩子臨時工?
故事就從這里開始了。這次遇見白梅,讓我想起了和她以前的交往,雖然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我和她分手后一直沒有見過面。盡管人海茫茫,盡管世事無常,今天突然在這里相遇不能不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當年,我是我們鍛造廠家屬院里學習最好的子弟,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公布錄取結(jié)果那天,我沒考上大學,只考上了一個農(nóng)林學校,是中專。能考上中專在當時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可是不少人都說我趕上了恢復(fù)高考的好時候,要放前幾年上大學得推薦,想考也考不成,還是再用一年時間,努力沖刺一下,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大學生。我父母也意識到我的前途和命運真的和高考聯(lián)系在一起了。那些年,中專畢業(yè)生不太好分配工作,想分好單位沒有門路比登天還難,憑我們家的條件,我知道無論如何也分不到好單位,于是我就冒險把寶押在了高考上。那些日子,我總是早起晚睡,天還沒亮就背著書包去學校復(fù)讀,晚上很晚回家。在桌前做習題,我時常痛苦地咬著筆頭,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眼皮自然也打架,鬧鐘響一下,我又激靈一下睜開眼睛,然后我就接一臉盆涼水把頭扎進去,讓腦袋清醒起來。一天天的,一日日的,終于等到了高考的日子,結(jié)果復(fù)讀一年連中專也沒考上(當時高考是按分從大學錄取到中專),我成了一名待業(yè)青年。
我們?nèi)叶济闪?,泄氣了,過去有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制度,現(xiàn)在取消了,我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一天,我父親在家里修理一只癟了的鋁鍋,用小木錘“嘭嘭”地敲著。我父親是鍛造廠的鍋爐工,他嘆口氣說,要是接班不取消,小海就可以進廠接班了。我父親說的小海就是我,我母親說去給廠里說說,看能不能給孩子找點事做。我父親一激靈,碰翻了桌子上的搪瓷大茶缸,大茶缸掉到了地上,滾動著流了一地茶水。我父親愁眉苦臉地說,廠長在大會上說了,咱廠的子弟已經(jīng)把廠填滿了,鼓勵自謀職業(yè),給廠里減輕負擔。
那時候,經(jīng)商擺攤的個體戶剛剛允許,但都覺得那丟人現(xiàn)眼不說還不是正當職業(yè),所以不是被逼上絕路誰也不會走那條路,我自然也沒往那條路上走。那時,我父親在廠里沒有直接的門路,就七繞八繞地找關(guān)系,從一個親戚那里拐彎抹角托到和我們鍛造廠李廠長的關(guān)系,人家寫了一個字條子,我父親就把煙酒藏在一個不起眼的白色粗布袋里去找李廠長。我父親沒有去過廠長辦公室,但廠長辦公室的門上有牌子,很容易就找到了。廠長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間是廠長秘書辦公。我父親在等待見李廠長的過程中,不時有人去里間向廠長匯報這匯報那的。我父親逮著機會,不顧廠長秘書阻攔擠進廠長辦公室。李廠長正伏在桌子上翻閱匯報材料,抬起頭看見我父親愣了一下,好像還沒有什么人這樣大膽地不經(jīng)過秘書引薦就進來了。我父親顧不了那么許多,臉上那副巴結(jié)、膽怯的神色交替顯現(xiàn),趕緊把白布袋和字條遞上。李廠長一副寬額大臉,頭發(fā)向后梳著,說話的聲音很洪亮。李廠長放下匯報材料,很嚴肅地看那張字條,繃著的臉松懈了,慢慢露出了笑容。我父親松了口氣,緊揪衣襟的手也放松了。其實來的目的條子上該說的都說了,就是安排我來鍛造廠上班。秘書進來白了我父親一眼,但還是送來一杯茶水。李廠長將茶水推到我父親面前微笑道,別緊張,慢慢說。我父親咽了一口水,不敢喝水。李廠長又看了看字條,臉抓到一塊兒了,李廠長說,事呢不大,就是湊巧不好辦。最近才安置完廠里那些返城的知青子弟,哪個車間都是滿滿的人。我父親失望了,不過廠長抖了抖手里的字條說,多年的老朋友了……不辦不行。哎呀!老師傅啊,老師傅……你看這樣行不行,先干計劃內(nèi)臨時工,待遇等同正式工,一來指標就轉(zhuǎn)正。我父親吃驚得張大了嘴,口水都流出來了,本想能安排個臨時工就燒高香了,不料字條子威力大,要求高,讓安排正式工。我父親沉浸在了巨大的驚喜中。李廠長提醒我父親說,我說老師傅,這個事對誰也不能說,計劃內(nèi)臨時工在廠里也是很扎眼的。說著,又有人要進來請示工作。我父親知道該走了,他起身再三感謝告辭,李廠長送我父親出門,親切地拍著我父親的肩膀說,代我問老張好。老張就是那個給我寫字條子的貴人。我父親沒料到寫字條子的老張和李廠長關(guān)系這么鐵,正想著咋好好感謝人家。這邊李廠長一拍肩膀,就感覺和李廠長的關(guān)系也拉近了,趕緊說,那是那是。李廠長又問還有什么困難沒有?我父親說沒有什么困難,李廠長說以后有事可以直接來找他。
鍛造廠是我們市里的大廠,那時財大氣粗,僅職工就上千人。過去我是看著大人們上下班,現(xiàn)在也加入到上下班的人流里。清晨,我們廠那個架在電線桿子上的高音喇叭“哧哧啦啦”一陣子,才突然“哇”地響起來,播放出一些嘹亮的樂曲,樂曲聲高亢嘹亮能傳出幾里遠。樂曲播完后,喇叭里傳來女播音員圓潤甜美的普通話播報,普通話水平可以和收音機里的女播音員聲音相媲美。那時我被分配到鈑金車間做鉚工,車間里也有小喇叭,也能聽到廠廣播室的播報。我在師傅的帶領(lǐng)下頭戴安全帽,手握大鐵錘,師傅一錘,我一錘,把一塊燒紅的鋼板砸成一個圓筒。有時候,我身纏防護繩登上煙塔,煙塔有三十多米高,站在上面,整個廠區(qū)盡收眼底,廠區(qū)里密布著纏著保溫海綿的管架,管架晝夜冒著白色的熱氣。廠區(qū)里廠房一排排整齊排列,穿著工裝的女工們駕駛著電瓶車在各個車間來回穿梭,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我感到驕傲。
那時,在車間干活,不論誰看到我都夸贊,小伙子不錯,眼睛亮牙齒白,干活踏實,不僅人隨和,還喜歡看書。這樣的一個青年,在小小的車間里,很快就脫穎而出了。我知道我來這里不容易,特別勤奮上進,一早就給師傅沖好一大茶缸滾燙的茶水,下班打掃更衣室,順便把師傅們的工裝收拾齊整。當時,我的待遇和正式工一樣,比如正式工發(fā)幾套工裝我就發(fā)幾套,領(lǐng)工資也是和正式工在一張表上領(lǐng)。那些在車間里干臨時工的待業(yè)青年,心里就很不是個味兒,也是八小時上班,干的活不比正式工少,工資少不說,還有許多不公平的待遇。比如我能參加車間里的班組學習,臨時工就不能參加。不是我說啊,那年月,全民正式工可是令人羨慕的職業(yè),有很高的地位,起碼生老病死住房等國家是全包了,是一個生活有保障的人。
在我們車間,有個橋式吊車橫架于車間上空,吊車兩頭在車間靠墻的高架軌道上縱向運行吊運物件,吊車靠墻一端有個像汽車駕駛室樣的操縱室。李萍是我們車間的吊車司機,她高高坐在上面,把在下面干活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李萍為人隨和,車間里的老少職工都滿意她,讓怎么吊就怎么吊,不耍脾氣。以前車間里的女吊車司機,是廠宣傳隊的歌唱演員,看不起工人,干活不操心,車間里噪音大,有時聽不清楚號令,下面大鐵鉤子還沒掛住物件就吊上去了。有次,大鐵鉤子沒鉤住物件,把我?guī)煾笛鼛с^住了,呼一下,大鐵鉤帶著情緒升空了。我?guī)煾翟诳罩惺帜_亂蹬亂舞,下面人急了,對著吊車喊,上面的,眼瞎啦?鉤住人啦!當時,廠房里燈光晦暗,偌大的廠房像一個巨大的山洞,女司機聽不到喊聲,也不往下面看,吊車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尖利刺耳,“呼呼啦啦”朝大熔爐滑去。那可是燒整塊鋼板的大爐子,下面爐火熊熊。那次好歹沒把我?guī)煾等舆M去,可是把后背烤傷了,女司機受了批評,一怒之下調(diào)走了。
有天下班,我剛出車間門,李萍從后面攆上我,神秘地說,小海!小海,來來來……李萍把我拉進吊車司機更衣室,還有些鬼祟地虛掩上門。平時我們很熟,我把胳膊窩里夾著的兩本書拿到手里說,什么事?這么神秘!李萍一笑說,有對象沒?我說沒。李萍眼睛亮了一下,那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我不知可否。李萍早已換掉了工裝,專門在這里等我,她鎖了更衣室門讓我和她一起走,邊走邊說。我們順著廠區(qū)大院的路往前走去,路上落滿了樹葉,腳踩在上面“嘩嘩啦啦”地響著。路上遇見了我們廠的廣播員,叫云芳,她是正式工不說,還是廠里公認的“廠花”,削肩細腰,臀部微豐,身材修長,臉上光潔豐潤,乳房高高隆起,渾身透出一種看不見的光芒。云芳騎著锃亮的女士自行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她好奇地說,你倆咋走一起了?李萍打馬虎眼說,說點車間里的事。云芳是萬人迷,她在廠里走到哪,哪就有千百種異樣的眼光盯著她。一次廠里電工在高高的廠區(qū)高壓電線桿頂端系安全帶,看見云芳從下面經(jīng)過,就勾著腦袋朝下看,眼睛隨著云芳轉(zhuǎn)動,一不留神,“啪”的一聲從電桿上栽下來,摔死了。廠里還有一個膽大妄為的司機,頭腦發(fā)暈,手捧鮮花跑進廠廣播室,單腿跪地,用乞求的口吻說,我……我……快被你迷死了,求求你嫁給我吧。司機的直白表露,沒嚇著云芳,她經(jīng)常遇到這種事。那天,司機正在深情表白,忽然,他的衣領(lǐng)被一只大手給揪住了,他被倒退著向門外拖去。司機邊退步邊掙扎著喊,誰誰誰啊?……誰???!廠保衛(wèi)科長聲音洪亮,別跑到這來裝瘋賣傻!回你司機班去!
那天,云芳走后,李萍說,我老公有個親戚是小學老師,托我找對象。我看你和別人不一樣,文文氣氣還喜歡看書,有才氣。約個時間,見見面吧?不過先說了,人家可沒云芳漂亮,就是一般長相。我對老師印象好,找個老師做對象真不敢想。李萍看我猶豫,解釋說,沒啥,見個面,成不成看緣分。我說,我還不是……我想說我還不是正式工。李萍插嘴說,咱摸根知底的,你,我還不了解嗎?我以為李萍知道我的情況,不在乎我是計劃內(nèi)臨時工。廠里人都知道計劃內(nèi)臨時工是在計劃內(nèi)的,說不定哪天就轉(zhuǎn)正了。我心里打鼓說,人家能看上我?李萍扭臉“咦”一聲說,你是個有前途的人,不會在車間里干一輩子。再說,我把你的情況說了,人家愿意見。我說,那……就見?李萍拍拍我肩膀說,我約了啊,到時通知你。
我和白梅見面是在星期日的下午,和那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公園約會。李萍介紹我和白梅在公園門口認識后,給我偷使了一下眼色,我也偷偷豎了一下大拇指,她就樂呵呵地走了。在來和白梅見面之前,我父母對我這次見面不抱希望,人家一個老師會看上一個在車間里掄大錘的工人?我母親倒是提醒我,你可仔細了,看那姑娘是不是有啥缺陷?來之前,為了裝得有文化,我把自己打扮一番,白襯衣黑褲子,把白襯衣掖到褲腰里,還在白襯衣左口袋的上沿插了一支鋼筆,就差戴眼鏡了。
一見面,白梅笑臉相迎,到底是老師,一襲紫色風衣襯托出樸素大方,沒戴任何首飾,烏黑的頭發(fā),梳成兩條不長的辮子,垂掛在耳旁。她笑盈盈地把手伸給我,她的手纖細無骨,只握了一下,我身上立即傳過一股小小的電流,我的手就記住了她的手。她的聲音很輕柔好比加了蜜似的,她說,聽介紹,你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人,我看呢,也是。這說明她對我初步印象不錯,可以繼續(xù)交流。我欣喜若狂,心想我對你也很滿意呀,不料嘴上沒把門,把心里話說出來了,我對你也很滿意呀。白梅說,那咱就朝里走走吧。白梅說著朝公園里走去,我從背后看她,走路正常,手腳都沒有問題。風把她的紫色風衣掀起一角,在風中飄擺,很是一種別樣的瀟灑,優(yōu)雅有氣質(zhì)。她個不高,但豐腴,渾身肉乎乎的。我不敢老盯著她偷看,以免她認為我不禮貌。反正,我第一次見白梅幸福得暈頭轉(zhuǎn)向,老怕她看不上我。
我們已從公園門口轉(zhuǎn)到了公園深處,又從林蔭小道拐上了草地邊的小路,公園的草地上萌出各色小花,由削尖的木棍編成的柵欄圍了起來,里面有蝴蝶和蜜蜂在上面飛舞。園藝工人穿著藍色長大褂,手里捏著水管,正在往那些花草上澆水。后來,我們沿著高大的梧桐樹朝湖邊走去,環(huán)繞湖邊的小路鋪了地磚,磚縫間雜草堅強地挺出來,把地磚都擠歪了。湖邊沿途樹蔭下一對戀人正緊緊地相親相擁。一個男青年甚至把女的抱起來走了一程。那姑娘歡欣地撒嬌著、掙扎著,輕聲叫喚,讓我下來,快讓我下來!待那對情侶的背影消失之后,我和白梅沿著湖邊小道走到一座拱形石橋上,在橋上呆了很長時間。白梅身后是那波光粼粼的蔚藍的湖面和大片大片燃燒著的火紅的楓林。湖里有不少游船,一陣風驟起吹皺湖面的時候,遠處劃來一艘游船,船上的笑聲傳到了橋上,接著,游船鉆進了拱形橋洞里。
那天,我和白梅分手,互留了電話。那時候還沒有傳呼機和手機,白梅留的是她辦公室電話,我留的是車間電話。后來幾天,我總感到不踏實,睡不著覺,干活走神,怕白梅看不上我。我想給白梅打電話,之所以沒打,也沒去學校找她,一是自卑,不知道她見過我后,回去冷靜想一想是啥態(tài)度。二是打電話得去車間主任辦公室,實在是不方便(那時街頭還沒有公用電話)。大約,半個月后,車間主任喊我接電話。車間主任身材魁梧高大,站在哪兒都像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墩柱子。車間主任不知道我和李廠長是啥關(guān)系,反正認為我上面有人,所以對我很客氣,要不他懶得喊一個臨時工去他辦公室接電話。
我拿起電話,是白梅打來的,我激動得全身發(fā)抖,說起話來語無倫次,你……滿意?……你好嗎?白梅說,我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一會兒就到你廠門口。我放下電話,趕緊向車間主任請假,我怕白梅先到,就穿著油乎乎的工裝跑到廠門口對面馬路邊上等。街道上的樹木葉片鮮明,在風里像下雨一樣“嘩嘩”地響著。等了一會兒,白梅騎著輕便女士自行車到我跟前,停下車,支好車。白梅還是穿了一件亮度很高的紫色風衣,她嘴角上掛著微笑說,晚上你去我學校宿舍,認認門吧。我馬上意識到我和白梅的戀愛開始了,越是靠近她,我的心跳得越是厲害,我用深呼吸壓制住亂跳的心臟,這樣才好鎮(zhèn)定地站在她面前。巨大的喜悅像潮水一樣撞擊著我的胸口,我不停地搓著手說,我去我去。處于朦朧戀情中的男女,他們之間有時就隔著紙那么薄的一層東西,一旦捅破了,就會進入一種嶄新的天地。白梅拿出手絹讓我擦臉,我不好意思用,她就替我擦臉上的油泥,邊擦邊說,看你穿得跟個油條似的,去學??刹荒艽┻@樣。我說,那是,這不是急著見你沒來得及換。
我洗澡,梳頭發(fā),換上新衣服,騎車趕到白梅學校時,天已經(jīng)黑了。白梅在學校門口等我,她嘴里含著一個發(fā)卡,兩只手同時去撩自己的頭發(fā),同時用發(fā)卡別住了自己的頭發(fā)。校園里靜得像一只空空的箱子,見不到一個人影。校園中心是個操場,四周是用紅磚砌成的三層老式樓房,有很寬很昏暗的走廊,房前屋后都長滿了爬墻虎。校園里的梧桐樹又高又大,樹尖和三層樓一樣高。白梅的宿舍就在三樓臨街的角上,是個單間。我發(fā)現(xiàn)白梅的屋子雖小,光線不足,但窗上掛的、桌上擺的、床上鋪的,都精心,品位高雅。水泥地擦得發(fā)亮,一塵不染。白梅顯然是個愛整潔的人。由于屋子小,書桌就靠床擺放,我屁股很小心地坐在床沿上,欠著身子四下看看,她宿舍里有很多紫色元素。窗簾是紫色的,床罩是紫色的,就連毛巾也是紫色的。后來,我目光停留在衣架上,上面掛了兩件一模一樣的紫色風衣,風衣領(lǐng)口和兩邊的衣襟都嵌上了亮紫色的邊,非常獨特。白梅給我沏茶,她把茶杯放在我面前說,就一個茶杯,你用我的喝吧。她見我盯著風衣看,不禁啞然而笑說,我喜歡紫色。我說看出來了。白梅又說我還喜歡風衣。我說咱第一次見面你就穿著紫色風衣。白梅說,我其實是偷懶,不想為季節(jié)變化買衣服費心,不論里面穿什么,全裹在風衣里了。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風衣在風中瀟灑飄擺的那種感覺。
我和白梅聊著,心里就很激動,為了掩飾,我隨手翻看桌上的書說,你是語文老師,我語法不好,正好教教我,我打算考電大呢。白梅就去書架上找出一本語法書和我并肩坐在床沿上,我倆幾乎頭貼在一起看書,近得我能感到她呼出的氣息。她那兩頰圓潤的鵝蛋臉龐,是白皙的,還有她那圓潤的手腕和手指也是白皙的。不知何時,我不再拘謹,膽大起來,我倆像兩塊磁鐵一樣靠在一起,她的大腿緊貼著我的大腿,我感到胸口焦灼不安,腦子里充滿了燥熱的欲望。我?guī)状蜗氚寻酌窋埲霊阎?,都忍住了,我怕再往前一步就要犯錯誤。
感情這東西,有時是心照不宣的,勢不可擋的,不該來時,千呼萬喚也沒用。該來了,擋都擋不住。我膽子慢慢大起來了,我用一只手抱住了白梅的肩膀,手指觸到了她的臉頰,臉如凝脂。她那嬌嫩的嘴唇和我的嘴唇靠得越來越近,她那長長的眉毛幾乎就要碰到我的眉毛,她的整個臉模糊不清,我們開始接吻了,我們的嘴唇濕潤而顫抖,牙齒碰在一起,發(fā)出了輕脆的響聲。我能感到她心臟如鼓地撞擊著她的胸脯,她的胸脯鼓得那么高,像揣著兩只大白兔。我把手伸進她衣服里,貪婪地撫摸像饅頭一樣飽滿的乳房。我感到頭腦發(fā)熱,渾身膨脹,喘息著把她放倒在床上,下面硬硬的東西頂著她的大腿,她明白那是什么東西,臉上好像燃起了紅色的火焰。那天,我終究沒有開墾她占有她,做過分的事情,她比我高的地位使我不敢有得寸進尺的想法。我趴在她身上就像趴在棉花被褥上柔軟溫暖,不一會兒就泄了。
沒有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和白梅見面。在此之前,車間主任辦公室里那部電話,我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可現(xiàn)在總希望有人喊我去接電話,那一定是白梅打來的。以前我倆約會,都是白梅打電話約我,她打電話方便??珊髞砗叭私与娫?,卻沒有一個電話是找我的。我想白梅一定是忙了,不然她不會不找我。那段時間,我在夢里頻繁遇見她,夢見和她擁抱,甚至和她做愛。白梅最后一次打電話給我,是十幾天以后的事了。那天是星期五,刮了那年的第一場大風,風把簡易房頂?shù)氖尥叨枷频袅恕?/p>
我去車間主任辦公室接電話,想著又要和白梅見面了,心里美滋滋的。我很著急,一著急腦門上便滲出了一層汗水,我一開始是小跑,后來甩開步子,狂跑一陣兒。在朝車間主任辦公室跑的路上,有人驚愕地喊我,有啥好事啦?我顧不上回答,一口氣跑到車間主任辦公室里。我太激動了,拿起電話“喂”了一聲,里面沒有聲音,但電話那頭能傳來風把窗戶框刮得“嘎嘎”直響的聲音。我看看電話筒,又“喂”一聲,在等待白梅說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呈現(xiàn)出了一片花草。是的,是一片花草。是我和白梅見面的那個公園里的花草,花草上有蝴蝶和蜜蜂在上面飛舞。接著,我把話筒支在耳邊,腦海里又呈現(xiàn)出了我和白梅并肩坐在床沿上,頭幾乎貼在一起看書的情景。這時,電話那端傳來白梅的聲音,聲音聽上去很沙啞很疲憊,我握著話筒身上涌過一陣熱浪。白梅說,結(jié)束吧。我吃驚地“啊”了一聲,看見車間主任在一旁支起耳朵,留心地聽著,我馬上放低了聲音說,白梅,你聲音好啞,是生病了嗎?白梅又重復(fù)一遍說,結(jié)束吧。我這才明白過來結(jié)束的意思。白梅第一次說結(jié)束,我還以為她上課結(jié)束了。我小心說,為啥呀?白梅說,你騙我,我們學校有人知道你的底細,笑話我找了個臨時工。
我一下子蒙了,仿佛有—盆涼水從頭上澆下來,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磥砝钇疾恢牢沂怯媱潈?nèi)臨時工,她把我當正式工介紹給白梅了。我有口難辯,我以為李萍把我的計劃內(nèi)臨時工身份告訴白梅了,看來沒有。說實話,和白梅戀愛后,我有僥幸心理,也不想解釋我的尷尬身份。沒料到,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座城市就這么大,不定誰知道誰的底細,我想我也是因白梅才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妻貴夫榮,不管別人是出于嫉妒還是別的什么樣心態(tài),打聽出了我是個掄大錘的臨時工。那是誰透露的呢?一直是個謎。
那天,我接完白梅電話步子很緩很沉,頭腦空白一片,一直咬著嘴唇。慢慢我鼻子發(fā)酸,淚水涌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流。我一步一步回到車間,在車間門口,陽光照下來,暖暖的樣子。我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倚著墻閉上了眼睛。隨后的幾天,我頭發(fā)蓬亂,憔悴不堪,走到哪都沉著臉。我?guī)煾岛孟穸伎闯鳇c眉目,他說我,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人活著圖什么?不就圖爭口氣嗎?好好干,盡快轉(zhuǎn)正,挺起腰桿找對象!
那一晚,我躺在夜深人靜的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和白梅有過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閃現(xiàn)出來。其實,白梅對我是滿意的,甚至很喜歡,她只是被世俗的觀念和流言蜚語嚇跑了。我躺在床上心緒難平,一會兒氣憤,一會兒懊悔,一會兒又是悲傷,心里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到底是個什么滋味。沒辦法,我身邊班組里的師傅都是國家正式工,只有我是個不爭氣的臨時工。我有些急,要想辦法改變,不能這樣束手待斃??傊?,我隱隱地預(yù)感到我和白梅的關(guān)系還沒有結(jié)束,還有挽救的機會。我就不信我沒有出頭之日,現(xiàn)在沒有出頭只是時間沒到。我打算復(fù)習功課,先考上電大再說。
電大還沒開考,就趕上了全市公開招干考試,給我點燃了希望的明燈。招干公告就像法院布告一樣貼在街道辦事處門口的墻上,本市二十五歲以下的高中畢業(yè)生都可以報考。全市一下子報了兩萬多人,我們廠臨時工都報名了。招干考試分兩次進行,一次預(yù)選一次正式考試,預(yù)選錄取了一千人,這一千人再參加正式考試,最后全市錄取了一百人,我也在其中。
我被錄取的大紅榜貼在了廠門口的宣傳欄里,那兒是我們廠公布重要事項的地方。每逢廠里公布大事的時候,那里就很熱鬧。圍觀的人群看到我當了干部都感嘆不已,羨慕我的福氣。全廠子弟就我一人考上了干部,我父母臉上很有光彩,能十分舒服地接受廠里人羨慕的目光,以及嘖嘖的贊嘆。很有黃梅戲《女駙馬》里的氣氛: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啊……
辦完離廠手續(xù),告別師傅們,師傅們在后面議論我,不一樣,人家一看就是文化人。從廠里出來,不料在街邊遇見了云芳。我走近了,云芳招招手,朝我喊了一聲,哎——看得出來,她極力做出這是偶然相遇的樣子,她的雙眼像兩粒灼熱的炭火。云芳說,干部,請客吧。我說好啊,去哪?你說。我以為云芳不過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她是真的,我就去飯店里請她吃飯,吃飯的時候,云芳大膽向我表露,希望我做她的男朋友。我說,你不是在和李廠長的兒子談嗎?云芳說,為了你,可以吹呀。我趕緊擺手說,不不不,不能這樣。我嚇著了,趕緊吃飯,結(jié)賬,把云芳送走。云芳的確是個美人,臨走時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還是我沒眼光,晚了一步。其實,我是感激李廠長給我安排了工作,還有顧忌我父母都在人家手里捏著呢,我豈敢為了一個女人去太歲頭上動土?
故事說到這里,還回頭說我和白梅的事吧。前面不是說了嘛,白梅把我甩了,我隱隱地預(yù)感到我和白梅的關(guān)系還沒有結(jié)束。果然那天掃雪,我和白梅就在我們單位門口出乎意料地見面了,見面后,我又和白梅通了一次電話,現(xiàn)在電話就在我辦公桌上,拿起來就撥,可比在鍛造廠時方便多了。說來也怪,現(xiàn)在打電話方便了,我卻不急著給白梅打電話,有點拿架子的意思,說白了就是不怕她看不上我。
一天,我剛和白梅約好當晚見面的時間,辦公室胡主任就來叫我,說局長找我。我從沒單獨去過局長辦公室,一路上心里開始敲鼓了,胡主任把我領(lǐng)進局長辦公室就輕輕關(guān)上門退出去了。局長也不拐彎抹角,兩眼透著銳利的目光,開口就問,有對象沒有?我是聽出局長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了,也知道局長接下來要說啥。我屁股坐在椅子角上,我似乎看見自己滿臉通紅,就像傻瓜一樣抓著衣襟,我緊張起來,嘴里“嗚嗚哇哇”地說著,意思是說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對象,我正要和一個叫白梅的姑娘約會,可還不知道能不能確定下來關(guān)系。我說得太快,還含糊其辭,局長從我嘴里聽見的只是“嗚嗚哇哇”的聲音。局長擺擺手,意思是不要緊張有話好好說,接著局長用手指夾起煙,我盯著那支煙看了一眼,馬上變得機警起來。我從局長桌子對面的椅子上起身,上前拿起局長桌上的打火機,“嘭”的一聲摁起一串藍色的火苗,火苗小心翼翼地舔著局長的煙。局長吸了一口,滿意地說,我有個朋友的女兒想在咱局找對象,胡主任推薦了你。怎么樣,見見面?我又“嗚嗚哇哇”說起來了,局長以為我靦腆,不好意思,年輕人嘛,知道害羞是好品質(zhì)。局長暗示我,要是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你可就前途無量啦。我的腦子頓時哆嗦起來,好像分成了兩瓣,一瓣腦子說,機不可失,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趕快答應(yīng)吧;另一瓣腦子說,使不得,咱不能甩了白梅呀。結(jié)果兩邊腦子糾纏著廝打起來,打得我不知所措,腦門上汗都冒出來了。我拿不定主意,局長倒是很給我面子,又點著一支煙,等這支煙差不多抽完了,局長終于失去了耐心,他很不高興地把煙摁滅說,痛快點,是行還是不行!我哪敢抗拒?再說我和白梅八字還沒一撇呢,她能甩我一次,保不準還會甩我第二次。我這樣一想,心里矛盾就沒了,當場表態(tài)說,行!局長也不含糊,當場就約定晚上去女方家見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這時間正巧是我和白梅約定見面的時間,我急出一頭汗,張了張嘴巴,只是吐出一口氣,我哪敢改時間呀?
那天,我輕輕地退出局長辦公室,關(guān)上門后,我仰臉長松了一口氣,感到脊背挺涼,原來我衣服里面的襯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我趕緊給白梅打電話,想改一下見面時間,結(jié)果白梅辦公室電話沒人接。那時通訊工具落后,我也沒辦法了。
那次,可把白梅坑苦了,她按約定時間去我們當年見面的那個公園門口等我。那天白梅為了好看,她穿得有些單薄,紫色風衣里穿一件紅色上衣,下身是深色長褲,腳上是雙新款女皮鞋。不料,傍晚下起了雪,雪下得越來越大,白梅整個身上都落滿了雪,紫色風衣變成了白色風衣。她凍得瑟瑟發(fā)抖在雪地里不停地跺腳,不停地朝遠處觀望。她固執(zhí)地站在樹下等啊等,十分鐘、半小時、一個小時……從黃昏等到黑夜,卻最終也沒能等到我的身影……
那次我失約了,就在我和白梅約定的見面時間里,我去見了局長朋友的女兒,無法抽身見白梅,讓她在雪花亂舞的公園門口白等了我一場。后來,白梅的朋友(至于是哪個朋友,聰明的讀者可以猜出來)告訴我,為了等我,那天把她的腿凍出了毛病,留下了后遺癥。到現(xiàn)在,一下雪,她的腿就疼,而且是鉆心地疼。
多年以后,我已結(jié)婚,還當上了科長,手下管著七八個干部。一天,鍛造廠鈑金車間的我?guī)煾低蝗徽疑祥T來,我?guī)煾盗嘀Y品說,好難找啊,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求你辦事來啦。我?guī)煾档故峭纯烊?,開門見山。我熱情地把我?guī)煾涤M家里又是讓座又是沏茶,我?guī)煾颠吅炔柽吽南吕锟纯凑f,不錯,真不錯,比師傅強多了。我“呵呵”笑說,那還不是師傅培養(yǎng)的結(jié)果。我?guī)煾禂[擺手說,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好了,說正事。我孫女想上個好小學,沒門路。云芳你知道吧?我當然知道,我剛要說,我?guī)煾挡遄煺f,就是咱廠那個廣播員,多虧她提醒我,說你不是有個當干部的徒弟嗎?找他呀!我笑笑說,是跨校區(qū)借讀?我?guī)煾嫡f,是啊,借讀費人家不收,入不了學哇。哪個學校?師傅說了學校名字,我說我正好認識那個學校的教務(wù)主任。師傅大喜說,還是當干部好,認識人多。說著,師傅就告辭,我留師傅吃飯,要不去街上飯店吃,師傅不肯,還要把禮品留下,我說啥也不能要師傅的禮品,那不是打我臉嗎?我說,師傅啊是這,這禮品呢咱送給那個教務(wù)主任,你看好不好?師傅說,禮品再備。我回身去茶柜上拿出幾筒茶葉塞給師傅說,今年新下來的茶葉,你留一筒喝,剩下的送給那個教務(wù)主任,那人好喝茶。
事不宜遲,第二天我就和師傅去學校找那個教務(wù)主任。很順利,在教務(wù)主任辦公室里我說了來意,教務(wù)主任是個上了年紀的女同志,她小聲問我,是你自己的事嗎?我拍胸脯說,我知道找你的人多,要不是我自己的事,絕對不給你添麻煩!我?guī)煾第s緊在一邊附和說,我們是一家人。師傅說著就把不起眼的白色粗布兜放在教務(wù)主任桌腿邊上,里面放著精巧的禮品和茶葉。教務(wù)主任玩著手里的鉛筆說,是這樣啊,跨校借讀在我這基本就卡死了。特殊情況呢,得校長點頭。我?guī)煾涤行╊^蒙,跟唐僧取經(jīng)一樣還要再過一關(guān)。我和教務(wù)主任去見校長,我?guī)煾稻腿W校門外等我消息,路上教務(wù)主任皺著眉頭嘟噥,不知道校長今天情緒咋樣?她要不高興估計沒戲。我說,校長是女的?更年期?教務(wù)主任輕描淡寫地說,老姑娘沒結(jié)婚,看見漂亮男人就來氣。我嚇一跳,心里打鼓,遇見怪人了。等見了校長,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校長居然是白梅!就是那個和我談了兩次戀愛的白梅,她甩了我一次,我甩了她一次,算是打個平手。
在見到我的第一時間里,白梅也認出了我。我突然出現(xiàn),讓白梅驚訝萬分。她抖動著嘴唇,半晌才喊出一聲,你……來干什么?!我從白梅的眼神里感到壓力,我滿臉愧疚很尷尬地說,來……求你……辦點事。白梅看上去沒啥大變化,婦女到了她那個年齡大都容貌松弛,但她仍保持著皮膚的白皙和頭發(fā)的烏黑。她面容柔和,但態(tài)度冷漠,透著中年女性的風韻和年輕時沒有的“威儀”。白梅呆呆地愣一會兒神,冷笑一下說,稀客啊。教務(wù)主任轉(zhuǎn)著腦袋,看看我和白梅立刻明白過來是咋回事,她說,原來你們認識啊。說著就關(guān)上門出去了。
那會兒,我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回憶起我和白梅熱戀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不是為了懷念,而是觸景生情。我覺得我有必要解釋那次沒有赴約的原因,可就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好幾次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白梅接了一個電話,她把話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騰出手來在桌上找文件。這樣我就有機會來品味白梅,我神情專注地望著她,因為太專注,我的眼皮跳了跳。她胖了一些,臉上有皺紋,但依然光潔豐潤,乳房高高隆起把襯衫撐起一道縫,從那能看到里面。我就想我摸過那個地方,那感覺好像還在我手里,就像一張底片,清晰地留在我心底里。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白梅不經(jīng)意地抬頭朝門口瞥了一眼,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只是短短的一瞬,就又很快地躲開了。
接完電話,白梅已經(jīng)平靜下來,她的樣子鎮(zhèn)定而從容,她把桌上的一沓文件收攏在一起放到包里,冷靜地看著我說,啥事?說吧。我說是擇校上學的事情。白梅皺一下眉頭說,按年齡來看,你小孩會這么小嗎?我實話實說,是我在鍛造廠時我?guī)煾档膶O女。白梅起身從墻角衣架上取下一件紫色風衣搭在胳膊上說,哦——那你讓他明天這個時間來找我吧,我要去開會。
我?guī)煾档诙烊フ野酌?,他孫女如愿以償?shù)厝肓藢W。得知這個消息,我有些感慨,不由得長吁短嘆。覺得這日子過得太快了,我和白梅之間的初戀仿佛就是一個月前的事,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許她想開了,相互一笑泯恩仇。其實,這么多年來她一直藏在我的心底,在我最心灰意冷的時候認識了她,是她給我看不到希望的臨時工生活帶來了一抹亮色,也正是她刺激了我,讓我發(fā)奮讀書。后來,我多次莫名其妙地從她學校門口經(jīng)過,不是去找她,不是不想找,而是不想給我們的生活增添麻煩,我只是想看一眼她穿紫色風衣在學校門口出現(xiàn)的樣子。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