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玲

1995年，9歲的武漢女娃董明遭遇了命運的暴擊，她脖子以下高位截癱，更失去了語言功能。接下來的10年里，她往返于醫(yī)院ICU和家里，一次又一次和死神較量。然而，令人驚嘆的是，她不僅活了下來，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成為一枚閃耀的驕陽。

一夜長大：活著，是責任

2008年5月的一個深夜，夜色籠罩著滿城廢墟。在一處帳篷內(nèi)，傳來絕望的哭聲：“我不活了，你們就讓我去死吧！”一個被地震吞噬了雙腿的年輕人，幾近崩潰地吶喊著。

一個坐著輪椅的美麗女孩，平靜地看著年輕人說：“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一個9歲起就跟死神打交道的女孩的故事?！?/p>

這個女孩，叫董明。她1986年出生在湖北省武漢市，爸爸董財鋼是做木雕工作的，媽媽陳漢英在商業(yè)部門工作，他們對董明呵護有加。在武漢市硚口區(qū)凌云小學讀一年級時，董明因身體條件優(yōu)秀，被選入跳水隊。

父母接送她上學、訓練，風雨無阻。董明進步很快，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誰也沒想到，意外突然降臨。1995年夏，董明在一次比賽中，為了避讓隊友，導致她入水角度發(fā)生變化，她的頭，撞到了池底！

她被送到醫(yī)院時，幾乎沒有了生命體征，醫(yī)院連下三道病危通知書?；秀遍g，董明聽到媽媽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救救我的孩子??！”在醫(yī)生護士竭力搶救之下，她才漸漸恢復了心跳。經(jīng)診斷，她的頸椎、脊柱斷裂，脖子以下截癱……

董財鋼夫婦還沒來得及喘氣，董明就因多種并發(fā)癥持續(xù)高燒，體溫達40攝氏度，醫(yī)生用盡辦法，都無法降溫。生死一線，董財鋼和陳漢英含淚一遍遍求醫(yī)生相助。他們得知有種德國產(chǎn)特效藥效果好，但奇貴，一個療程三針，需要花費四萬元！

董財鋼和陳漢英毫不猶豫賣掉了房子，并向親朋好友借錢，湊齊了費用。好在，三針下來，董明終于退燒了。她撿回了一條命。董明的身體情況穩(wěn)定下來后，董財鋼夫婦將她送到北京進一步治療。

可惜，手術(shù)無法修復董明損傷的頸髓和脊髓神經(jīng)。因高位頸髓神經(jīng)受損嚴重，這部分神經(jīng)管理肋間肌肉和膈肌，而這些肌肉是人體呼吸的主要動力肌肉，雖然董明尚能微弱呼吸，但是，她連咳嗽、打噴嚏，甚至擤鼻涕的力氣都沒有了，更無法開口說話！

明晃晃的無影燈，奔忙的醫(yī)生護士，面容憔悴、流淚的父母……小董明睜著眼睛，仰面躺著，她不能動彈，也無法表達，她忍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她的頭發(fā)被剃光，脖子上吊著十幾斤重的秤砣以接受牽引鍛煉……

她好想伸手讓媽媽抱抱自己，但她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她想大哭，想說自己好累，她想問，自己為什么不能下地走路，但她無法開口。盡管爸爸媽媽臉帶笑意，可她已覺察他們的心碎與疲憊。

年僅9歲的她感到無比絕望、無助。她想到了死，可她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她只能絕食！

在董明絕食的第四天晚上，董財鋼夫婦終于意識到，女兒不是厭食，而是想死！可無論他們怎么勸說，董明都不肯再吃東西！陳漢英捂著胸口痛哭，這么多日日夜夜，他們都熬過來了，可是，眼見這么幼小的愛女一心求死，她崩潰了。

董財鋼拉過妻子，一起跪倒在女兒床前：“明明，爸爸媽媽求求你，求求你活著……”董明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她深深依戀著爸爸媽媽，看到他們?nèi)绱算俱?、慌張、絕望，她的心也碎了！

緩緩地，她用眼神示意自己愿意進食了，媽媽起來端過碗喂她，爸爸也狂喜地圍在她床頭。董明仰望著父母，爸爸胡子拉碴，媽媽的眼角已經(jīng)爬上了皺紋，他們眼里全是淚，笑容卻好溫柔。董明突然明白了，活著，是一份責任。她仿佛一夜長大。

十年奇跡？不，生活沒有奇跡

對于高位截癱的董明來說，活著，很難，被理解，更難。董明身體外觀無恙，面容姣好，大家都覺得，她看上去一切都好。誰又知道，她大小便失禁的窘境和血液無法正常循環(huán)、軀體猶如凍住一般的無奈！

更可怕的，是并發(fā)癥會隨時奪取她脆弱的生命。有一次，董明感冒了，引發(fā)嚴重肺炎，無法呼吸，被緊急送往ICU搶救。對別人來說的小小疾病，都是橫在董明面前的鬼門關(guān)！

為了給女兒治療，董財鋼夫婦四處舉債。很多人非常不理解：“這不是早就治療過了嗎，為什么老是進重癥監(jiān)護室？”“這孩子是不容易，不過，是不是因為受了刺激，所以比較嬌弱？”

為了女兒，董財鋼和陳漢英殫精竭慮。

一天，因為太過辛苦，陳漢英突然在家暈倒了。董明眼看著母親倒在自己面前卻無力相助，只能在心底一遍一遍狂喊著媽媽，用目光守護著，直到爸爸進門的一瞬間，哭了。目睹了父母的辛酸，董明更希望自己能做點什么，能給父母帶去一點驕傲。

董明不愿漫無目的地熬下去，她想繼續(xù)學習，想看書！可她不能開口說話，也不能點頭、搖頭。每當自己的小伙伴或者爸媽的朋友來看望她時，如果他們手中有書本，董明就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書。就這樣堅持了四個月，陳漢英終于意識到，女兒想看書！陳漢英趕緊向董明的同學借課本拿到床前。董明平躺著，仰視著被掛在眼前的書本。父母和她之間漸漸達成了默契，她眨一下眼睛，就是請他們翻書，眨兩下，則是阻止他們繼續(xù)翻頁。就這樣，董明在床上自學了小學到高中的課程。

2001年，董明想要一臺電腦，那時，家里經(jīng)濟非常困難，可父母四處奔波，給她買了一臺二手電腦。醫(yī)生斷言，董明根本無法使用電腦，父母不敢奢望什么，只想把電腦擺放在女兒面前，給她一個念想。媽媽讓董明側(cè)著身體，把她的一只手擱在鍵盤上，讓她試著一點一點去蹭。董明只有一半的大臂力量，只能微微抬起手臂，根本無法控制手指。

她一次次地滿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但她不想放棄。日復一日，董明終于用大臂帶動小臂，加上嘴唇的幫忙，學會了打字。為了盡快自力更生，她開始在網(wǎng)上寫稿，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都會在心底反復說上幾遍。短短500字的稿子，卻需要她從早上6點寫到晚上11點，她把稿費全都攢了下來，資助農(nóng)村失學的學生，并用自己寫的文章感化服刑人員。由此，她開始走上志愿者之路。

在積極的鍛煉和良好的心態(tài)下，董明的身體越來越好。2005年初，董明感覺到喉部的肌肉有了力量，她竟能開口說話了。10年來，雖然她無法發(fā)音，但她一直在心底里默默說了無數(shù)話。董明立即注冊成為湖北省志愿者，開始到聾啞學校支教。在這個過程中，她恢復了大部分語言功能！

很多人覺得，董明身上發(fā)生了奇跡，但她卻說，生活里沒有奇跡，她之所以能打字、開口說話，是因為她堅持鍛煉，堅持學習，堅持自己在心底組織語言，堅持不斷嘗試醫(yī)生斷言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哪怕一次次受挫。

想要走出家門，且不麻煩父母，又是一道難關(guān)。董明需要用手臂的力量撥動控制桿，操作電動輪椅到公交車站。那時候，還沒有殘障人士的設施，她必須湊齊四位陌生男士相助抬她，才能上公交車。

一天，她好不容易湊齊了四個人相助，可公交車司機看到她，罵罵咧咧：“都這樣了，還出來丟人現(xiàn)眼，滾，下去！”董明很難過。那段時間，她不愿出門，可她發(fā)現(xiàn)，越悶在家中，她越絕望。為什么要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放棄自己的追求呢？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后，她鼓起勇氣再次出門。

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挫折后，董明發(fā)現(xiàn)，很多人不愿相助，是不知道該怎么幫她。因此，她每次鎖定適齡男士后，就會“裝溫柔”，輕快地說：“帥哥，你等會能幫我一下嗎？”接著，她會明確告訴別人該怎么幫她抬輪椅或是如何扶她。此后，每次出行她幾乎都很順利，如果遇到出言不遜的司機，她不會怒火中燒，而是平靜地請對方理解、幫忙。

2005年的10月，經(jīng)過了激烈的篩選競爭，董明成為殘奧會第一批備戰(zhàn)橄欖球的運動員，她是團隊中唯一一個女孩。為了鍛煉，董明不僅增肥幾十斤，還弄得身體都是傷，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苦。

作為橄欖球運動員，2007年，董明代表湖北隊參加了在昆明舉辦的第七屆殘疾人運動會，被評為全國的最佳球員！從9歲到21歲，董明用了12年，重新回到了運動賽場！她的故事漸漸流傳開，經(jīng)過層層選拔，她被選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火炬手！

走起，那尾逆流而上的魚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董明連續(xù)六天在街頭為災區(qū)人民募捐，還反復和父母商談，拿出了他們很不容易攢下的準備為她治病的1萬元錢，捐給了災區(qū)。

得知有傷員被轉(zhuǎn)到武漢的消息后，董明多次前往同濟醫(yī)院，去愛心病房給受傷的孩子們做心理輔導。不久之后，中國心理協(xié)會組織人去四川做心理救援，董明參加過心理學知識的學習，也在公益活動中積累了心理輔導的實踐經(jīng)驗，她立刻提出，想去四川。

媽媽陳漢英堅決反對：“那里太危險，每天都有余震……沒了你，我怎么活？”董明震驚了：一向不善言辭的媽媽，這一刻，為了自己的安危，居然說出了這樣飽含愛意的話。

董明含著淚對媽媽說：“你們生下我，給了我第一次生命，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我9歲出事時，你們拼命救我，讓我活下來，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那時候，我也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我截癱后，最怕的就是，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我沒有了價值……”

陳漢英號啕大哭，為女兒遠去的危險而揪心，也為女兒的勇敢堅強、想要活得更加燦爛而感動。陳漢英終于松口，拉上丈夫，一同陪女兒去災區(qū)。

董明一家不想成為災區(qū)人民的負擔，出發(fā)前，他們購買了物資去了北川。他們經(jīng)歷了暴雨，山體滑坡等困難。因為災區(qū)道路的坎坷不平，董明的輪椅一度被摔成三截。因為沒有地方讓她上洗手間，她不能多喝一滴水。因為物資嚴重匱乏，董明和家人兩天沒有吃過東西，四個星期沒洗過澡。當有余震和山體滑坡時，一家人抱在一起，互相寬慰。

董明的爸爸負責抱傷員，搬物資，媽媽負責給傷員換藥，她則負責心理輔導。于是，便出現(xiàn)了文首那一幕……就這樣，董明一家跟著部隊輾轉(zhuǎn)一個月，走過了北川、都江堰。

在帳篷學校，校長拜托董明去幫助一個年僅7歲的男孩，那孩子的父母和家人都在地震中身亡了，他有應激性心理障礙，始終不開口說話。此前，孩子接觸過兩名心理專家，但因為各種原因，兩個專家都沒能成功疏導孩子的心緒，校長擔憂，多次轉(zhuǎn)診會對孩子造成心理的二次傷害。

董明與這個孩子同吃同住7天，終于打開了孩子的心扉，幫他戰(zhàn)勝了情緒障礙。董明信心大增，輾轉(zhuǎn)數(shù)個震區(qū)，成功讓5名父母雙亡的孩子開口說話，讓40多位因為地震造成重度殘疾的人重新樹立起活下去的信心，為1000多名救災戰(zhàn)士鼓勁。

離開四川時，一家人身上只剩下去北京參加奧運會和殘奧會的車票錢，她又馬不停蹄去奔忙……

奧運會結(jié)束后，董明更加發(fā)奮，她不僅學習了英語和日語，并在2009年考取了國家心理咨詢師資格證書，2011年，她還成為武漢軟件工程職業(yè)學院的教師，負責學生志愿服務。

自此，董明開始利用所學的心理學知識和多年來對抗絕望與抑郁的經(jīng)驗，給迷茫無助的網(wǎng)友做心理輔導。隨后，董明成立了自己的愛心志愿者團隊，用自己的微笑和陽光，給輕生者帶去生的希望。

在去看望困難戶的孩子們時，董明有自己的“愛的訣竅”，她從不會直接拿著錢或者禮物遞給孩子們，而是會設置一些有趣的環(huán)節(jié)，讓孩子們能較為簡單地“通關(guān)”，獲得禮物。她會把書本作為禮物贈與孩子們，書里夾著他們一個學期的學費。這樣，孩子們就不會感覺這是一種施舍，而是他們通過學習和努力有所收獲。做公益，絕不只是簡單的施以物質(zhì)，而是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

漸漸地，董明堅信，努力活成一朵驕陽，為在寒冷的黑夜里徘徊的生命，帶去溫暖和陽光。她將此作為畢生的追求。父母非常支持她。

2011年9月20日，在第三屆全國道德模范評選中，董明榮獲全國助人為樂模范稱號，她還成為湖北經(jīng)視的主持人。2012年，董明成為倫敦奧運會的火炬手！在父母的全力支持下，董明的公益事業(yè)越做越好。2014年，董明獲得五四青年獎章。2015年，她榮獲武漢精神文明代言人稱號。

2017年夏，董明接到一對夫妻的求助，他們的女兒從健全人變成了坐輪椅的殘疾人后，不愿出門，也不愿意見人。那天，董明請媽媽為她化了個美美的妝，前往女孩家做客。因為有相似的經(jīng)歷，董明和女孩很聊得來，但女孩始終不愿出門。董明安排女孩的媽媽為她打扮，女孩的爸爸以及鄰居幫忙，把女孩抱到了一樓樓下，女孩非常抗拒。女孩的家人擔心地跟董明說：“要不算了?！?/p>

董明溫暖地笑著，說：“你看，外面的藍天，是不是很美？我們美美噠出門，心情才會好！”在董明的鼓勵下，女孩終于同意出門，在小區(qū)轉(zhuǎn)一轉(zhuǎn)。董明有自己的“計謀”。到了午飯的點，董明邀請女孩去餐廳共進午餐。女孩一臉不愿意：“我會被圍觀的，還會被指指點點?！倍餍α耍骸拔遗阒?，他們也會看我的！”

去餐廳的路上，董明駕著輪椅與女孩并行在馬路上，還拉著女孩唱歌。女孩見有人圍觀，連忙拉董明：“別唱了，好多人看我們，他們一定覺得我們像神經(jīng)病?！?/p>

董明頭一歪，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怎么覺得，他們是在欣賞我們呢。你看那些男士的眼神兒，肯定是很多年沒見過我們這么漂亮的妹子了！”董明的話逗笑了女孩，兩個人的笑聲灑了一路。

她就是這樣，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魚，不管前路多艱難，都要用盡溫柔和愛，去喚醒周圍人內(nèi)心的力量。

董明，用十年時間創(chuàng)造了生命奇跡，又用十年時間燃燒自己，去呵護在黑暗中獨孤前行的生命。2019年1月，董明成為2018武漢年度城市溫度人物，這是對她最美的褒獎。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