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昔雞簋是近年出土于陜西岐山的西周早期青銅器,對其銘文的釋讀,學者存有爭議。本文認為,銘文中判斷人物身份的“”字,應隸定為“”,從?得聲,讀如“偃”,為傳世文獻中的姞姓燕國;關涉史事性質的“”字,應釋為“御”,訓作“迎”,為迎娶、迎迓之意。銘文內(nèi)容主要為周王后派昔雞前往姞姓燕國為王朝大夫艿氏迎迓夫人,昔雞受到燕侯賞賜作器頌揚王休。銘文既是有關西周貴族艿氏及南燕國彌足珍貴的史料,也反映出周王后通過對貴族夫人的支配來控制地方貴族,是西周王朝政治運行機制中命婦制的金文佐證。
關鍵詞:昔雞簋;南燕國;王后;命婦制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2.005
近年新出金文昔雞簋甫經(jīng)面世即引起學界熱烈討論。諸家在文字考釋、史事探究方面互相攻駁,1由于其銘文關鍵性疑難字未得到合理考釋,直接影響到銘文人物關系及相關史實性質的解讀。細繹其銘,昔雞簋銘文涉及到周王、王后、內(nèi)服王朝大夫及外服諸侯之間的交互關系,是研究西周王權控制地方貴族的重要新出材料,尤其是以周王后為中心展開的政治活動,揭橥了西周封建政體下內(nèi)外服地方貴族這一分權式的靜態(tài)性政治結構之外,西周王權尚有命婦制作為王朝動態(tài)性政治運行機制的有效補充,與通過軍事手段監(jiān)控引導諸侯的命卿制等典制一樣,2西周王朝通過婚姻等柔性方式以達到王權對內(nèi)外服地方貴族控制的目的。有鑒于時賢于此尚關注不多,本文在對昔雞簋銘文重新考釋的基礎之上,試對銘文所反映的人物關系及相關制度史實進行重新考察,為深入探究命婦制這一西周王權運轉機制提供一個新的材料線索。
一、昔雞簋銘文人物之身份
昔雞簋出土于陜西岐山賀家村北西區(qū)M11墓葬,器出兩件,形制及銘文相同,器內(nèi)底部鑄銘文四行24字(含重文1字)。1器口微侈、窄沿方圓唇、束頸,下腹外鼓、腹外有對稱的半環(huán)狀耳、下有鉤珥,平底、圈足微外侈。頸部及圈足飾中部以凸棱分隔邊界弦紋的細云紋帶,耳上端為圓雕犧首,體飾云紋。2屬Ⅰ型Ⅲ式雙耳圈足簋,形制與御正衛(wèi)簋、段簋相似,作器時間大致在西周中期以前康昭時期。3為便于討論,茲列銘文于下:
王姒乎(呼)昔奚(雞)(御)艿姞于(燕),(燕)侯賓用貝、馬,敢揚王休,用乍(作)(尊)彝。
昔雞簋銘文雖只有短短二十余字,但涉及人物眾多。除器主昔雞作器頌揚對象但并未實際參與相關史事的周王外,昔雞簋中相關活動的直接參與者有王姒、昔雞、艿姞、“”侯。欲正確釋讀昔雞簋銘文,人物身份的辨析是關鍵,茲以銘文中稱謂出現(xiàn)的先后為序分別加以探討。
首先,“王姒”一稱金文習見,如保侃母壺銘文記“王姒賜保侃母貝”(《集成》9646),4叔像方彝銘文載“叔像賜貝于王姒”(《集成》5962),都是記貴族受到王姒的賞賜。又寓鼎銘文曰“寓獻佩于王姒,賜寓帽絲”(《集成》2718),記周王后
“王姒”因作冊寓獻佩而賞賜之。5其中“姒”字構
形“”,隸定作“?”,裘錫圭指出,從卜辭“?”的各種寫法及所包含的表音成分來看,用作女性稱謂的“?”當讀為“姒”,是商周時期對地位尊貴的貴族女性的一種稱呼。6“王姒”為周王后之稱,根據(jù)劉啟益研究,習見于西周早期中段器物銘文中的“王姒”,其身份應是成王王后。7
其次,“昔雞”是作器者器主自名,昔氏為周大夫氏號,“雞”為貴族私名?!讹L俗通義·佚文》載“周大夫封昔,因氏焉”。1貴族昔雞的身份,應該屬于殷遺民。首先從考古文化類型看,昔雞簋所出土墓葬為普通“居址——墓葬區(qū)”,墓葬中普遍帶有腰坑、殉狗,符合殷文化特征。其次從銘文字形特點看,銘文中“王姒”的“姒”(?)字形“”一般見于殷代器物。2最后從出土的青銅器組合看,同出器物昔雞尊有銘文“隹三月乙酉,?伯賜昔雞貝,用對?伯休,作父丁尊彝”,“?族”是著名的殷遺貴族,昔雞與?伯關系密切。3可見,M11墓葬的墓主人昔雞當是殷遺民。
復次,“艿姞”為嫁到艿氏的姞姓女子?!败怠睉獮槭献迕虻孛皧牎睘榕又??!败怠弊旨础啊?,或作“芿”,金文中數(shù)見。如師旂鼎銘文云:“唯三月丁卯,師旂眾仆不從王征于方雷,使厥友引以告伯懋父,在(艿)”(《集成》2809)。唐蘭引《詩經(jīng)·云漢》序云“云漢,仍叔美宣王也”,認為“艿”與“仍”通,并以靜簋“?豳、艿師、邦君射于大池”,認為“仍叔當時食采于艿”,地在宗周附近。4根據(jù)靜簋銘文,豳、艿二地相近,“豳”多見于西周金文,地當在今陜西彬縣,艿地在宗周附近,唐說當屬可信。黃益飛則引《左傳》等經(jīng)傳古注舊說以“仍”為風姓任國,但未考辨春秋時期大夫“仍叔”與諸侯任國之別。5按,《左傳》、《路史》所言風姓任國,據(jù)顧頡剛考證為有仍氏之后,在今山東境內(nèi),而“仍叔”杜預注為“世為周大夫”,兩者顯非同一國族?!洞呵锝?jīng)·桓公五年》“夏,天王使仍叔之子來聘”,6自公元前707年的魯桓公五年上推至周宣王末年的公元前782年已逾七十年,及宣王初年的公元前827年,則已歷百余年,可見仍叔家族任職周室歷經(jīng)宣王、幽王、平王、桓王四代天子而未絕,如周王室有周公、昭公、尹氏、武氏,榮叔、仍叔、家父等,或稱公、稱氏、稱叔、稱父,皆為世稱,可知仍氏在周王朝延綿歷久。7西
周早期的仍叔,身為王朝的卿大夫,食采于“艿”,掌管著捍衛(wèi)宗周門戶的“艿”師,足見其地位的尊盛。昔雞簋銘中的艿姞,一說以“艿”為其父家,另有一說則以“”為父家。前者如王寧、吳鎮(zhèn)烽認為“艿姞即艿國姞姓女子,猶南燕之女曰燕姞、雍氏之女曰雍姞然”;后者如黃錦前、何景成認為艿姞來自國。根據(jù)昔雞簋銘文語境,后說更為合理。8首先,銘文由昔雞追述,由下文考證可知作器時艿姞已為人婦,理應從夫家氏稱之,其辭例類同于《詩經(jīng)·韓奕》嫁予韓侯的“韓姞”、噩侯簋銘文中夷王后妃“王姞”等無疑。再者,簋銘中“主語(昔雞)+謂語(御)+賓語(艿姞)+地點狀語(于)”的句式結構也可類比于《春秋經(jīng)·襄公十五年》“劉夏逆王后于齊”等辭例。9據(jù)之,艿姞應以嫁到艿氏的姞姓女子之說為妥切。
最后,昔雞簋中的第四個人物則是“侯”。“”字,學者多釋讀為“韓”,認為是西周武王之后的姬姓韓國,此說有待斟酌。章寧曾指出此字或非“韓”字,何景成也指出“”字形尚屬首見,未成定論。按,“韓”的古文字字形多作“”形,釋作“倝”,破讀為“韓”。10而“”字字形明顯不同,“”字的右部構件“ ”相近字形可見于伯盤、太保罍、伯豐鼎、斿鼎和曾子斿鼎等。細勘兩字相關字形不難發(fā)現(xiàn),“”字與“韓”字古文字字形有著很大差異,可列為以上二表。
表二中所列五則與昔雞簋“”右半部構件“ ”相關字形,學者常釋作“倝”,2然對照字形結構可知,伯盤及太保罍銘中字形下半部分雖與另三則稍異,但與表一“倝”字字形顯有不同。伯豐鼎的“”字,吳鎮(zhèn)烽隸定為“”,但“”右半部構件與昔雞簋銘“”字右半部構件“ ”相同,只是多了兩點為飾筆,其與西周早期的作父癸尊(《集成》5906)銘文中的“”也應
為一字。近似字形又如斿鼎、曾子斿鼎銘中的“”、“”,兩字下半部為古文字“子”字或“子”的省形,與甲骨金文“子”的常見字形“”、
“”、“ ”相同,3均與“倝”字從日不同,并非一字,故不宜釋為“倝”字。昔雞簋中“”字也應如此。首先,“”字形從“?”旁,如“建”、“廷”等字,4與下文論述的“匽”字相同。其次,其字形右半部構件的上半部分“”,象旌旗之杠形,應從“?”,下半部分為“子”,是“?+子”的字形結構,故與斿鼎、曾子斿鼎一樣讀作“斿”更為合理,應隸定為“”,從?得聲,讀作“偃”。偃是?的異體字,《說文》:“?,旌旗之游……讀若偃。古人名?字子游?!惫湃硕嘤米魅?/p>
名,段注云:“晉有籍偃、荀偃;鄭有公子偃、駟偃;孔子弟子有言偃,皆字游,”秦漢以后經(jīng)傳皆變作偃,由是偃字取代了?,5周代青銅器銘文中,上述斿鼎、曾子斿鼎等器主人名“斿”,即為明證。
“”可讀作“偃”,用作地名或諸侯名號“”
或“侯”時,則應讀為“燕”。可與此相對照
的是,金文中常見的“”字,從?、妟聲,訓讀為“匽”,即燕國之“燕”字,如北京房山琉璃河出土的太保罍“令克侯于匽”(《銘圖》138311)、匽侯旨鼎銘“匽侯旨初見事于宗周”(《集成》02628),傳世器匽侯盂銘“匽侯作旅盂”(《集成》10303)等“匽”字皆為“燕”,學界已為定論。文獻中所稱的燕國,春秋以前的金文作“匽”,戰(zhàn)國增“邑”旁為“郾”,秦漢以后皆改為“燕”。2比較“”與“”兩字字形,皆以?為形旁,前者以妟為聲旁,后者以?為聲旁,兩者都是影紐元部字、於幰切,雙聲疊韻。3可見,兩字形符相同、聲符音同,“”字也讀為“燕”當無疑義。
“侯”雖是燕侯,但周代有姬姓燕國,又有姞姓燕國,昔雞簋中的燕地與燕侯應是姞姓燕國,也就是文獻中的南燕國,姞姓,昔雞簋銘文中的國名及族姓皆與傳世文獻相吻合?!妒辣尽份d“東郡燕國侯,伯修子卒,葬此”,4《路史·國名紀》“伯爵伯修國后稷妃南燕姞氏也,亦嘗曰東燕”,5《漢書·地理志》“東郡燕”本注“南燕國,姞姓,黃帝后”。6《左傳·隱公五年》“衛(wèi)人以燕師伐鄭”,杜預注:“南燕國,今東郡燕縣,”孔疏云:“南燕國,姞姓,黃帝之后也。始祖為伯修。小國無世家,不知其君號謚?!?《左傳·莊公二十年》有“燕仲父”,因助王子頹伐周,故為鄭國所執(zhí)。8杜預注為“南燕伯”,正義引服虔注也稱之為“伯”,而《世本》稱“燕國侯”,《左傳》稱“燕人”、“燕師”、“燕仲父”,不稱“侯伯”,概因南燕僻小,有輕視之意,類如邾國。昔雞簋銘稱“侯”,這種稱呼差異與爵制不完善、爵無定稱有關。關于南燕地望,陳槃?chuàng)洞笄逡唤y(tǒng)志》,記南燕國都在“今河南衛(wèi)輝府東南三十五里廢胙城縣”。9楊伯峻考之認為在今河南省延津縣東北約四十五公里,俗呼為城上,去成周不遠,毗鄰衛(wèi)國、宋國、鄭國。10可見,南燕在西周政區(qū)地理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
綜上,昔雞簋銘文中,王姒為周成王王后,昔雞為任職于周王朝的殷遺民,艿姞為王朝大夫艿氏的夫人、來自姞姓燕國,侯為南燕國君。人物身份既已明確,簋銘的斷讀也基本無礙。
二、昔雞赴南燕之使命
昔雞簋銘文中,昔雞出訪南燕究竟所為何事,一直是學者爭論之處。史事解讀的關鍵在于對簋銘中表示行為動作的“”字的認識?!啊弊?,從辶害聲,字形、詞例在卜辭、金文中較為常見,諸家解讀各異,其說可分以下三類。
其一,《陜金》讀為“會”,取會見之意。章寧同意此觀點,并以“會、合音近”,指出與史墻盤中的“?受萬邦”(《集成》10175)義相通,認為銘文昔雞此行的任務是受王姒派遣“會艿姞于韓”。11
其二,釋為“致、送”,意為護送艿姞。付強曾認為“”當釋為“達”,讀為“如”,訓為“致、送”,意思為昔雞送艿姞回韓。并推測韓侯夫人艿姞可能到周王室參加活動,故此王姒派昔雞護送艿姞回國。12吳鎮(zhèn)烽基本同意其解讀,同時提出,將“”讀為“介”?!啊弊謴暮β?,害與介、匃、割、曷古相通用,在此銘文中取“相助之義”?!拔綦u艿姞于韓”則是昔雞佐助艿姞到達韓國,也就是昔雞護送艿姞回到韓國。1
其三,釋為“迎、御”,意為迎娶艿姞。黃錦前
認為“”字應讀為“匃”,并據(jù)《玉篇》訓“乞也,行請也,取也”,銘文記述的是王姒命昔雞至韓國迎娶艿姞之義。2黃益飛釋讀為“遏”,取送嫁之意。認為偪國嫁女于韓,3昔雞同姓往媵者,然其言“艿姞”為未嫁之稱,昔雞作器表明此銘乃追述之辭,婚禮應已結束,此其自相矛盾之處。
上述諸說皆是對“”字不同層面意思的釋讀,雖各有一定的依據(jù),但都無法對甲骨金文中相關辭例做出合理疏通。何景成考察了自甲骨文到金文“害”與“”的字形與通假關系,結合學者的不同視角,指出“”字應讀為“御”字。“”字所從之“害”用魚部讀音,讀為“御”,“御”字古音屬疑母魚部字,讀為魚部字的“害”以“古”為聲符,古音屬見母,兩者古音相近。此說亦有金文材料作補證,如毛公鼎銘“捍吾王身”(《集成》02841)、師詢簋“干吾王身”(《集成》04342),即“捍御”,師克盨作“干害”(《集成》04467),可證。4而“御”應訓為“迎”,《詩經(jīng)·召南·鵲巢》“之子于歸,百兩御之”,鄭箋“御,迎也”;5《禮記·曲禮上》“大夫士必自御之”,鄭玄注“御當為訝。訝,迎也”。6所以,昔雞簋銘中的“”字讀“御”,訓為“迎、訝”,為迎娶之意。此說與黃錦前不謀而合,于字形、音韻、訓詁、辭例方面甚為允當,可從。
緣此,“”字應釋讀為“御”,在昔雞簋中取“迎訝之義”,為娶婦迎親之事,其通婚對象應為王朝大夫艿氏與南燕國的姞姓女子?!蹲髠鳌ば辍酚涊d:“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燕姞”即南燕之女。又載石癸言曰:“吾聞姬、姞耦,其子孫必蕃。姞,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7可見,姬、姞二姓有密切的婚姻關系。又傳世器噩侯簋銘載:“噩侯作王姞媵簋”(《集成》3928),據(jù)學者研究,王姞為夷王后妃。8綜上,不僅兩姓諸侯國之間常有婚姻,而且姞姓與周王室也存在姻親關系,據(jù)曹兆蘭的統(tǒng)計,姞姓女子在金文女性稱謂中的數(shù)量比例為7.70%,僅次于姜姓和姒姓,是周王室以婚姻為紐帶著重籠絡的“貴姓”。9
征諸傳世文獻辭例,艿姞不僅是來自姞姓燕國,且應為國君之女。如《春秋經(jīng)》記載,《桓公八年》“祭公逆王后于紀”,10《襄公十五年》“劉夏逆王后于齊”,11《桓公三年》“公子翚如齊逆女”等,12句式結構皆為“主語(卿大夫)+謂語(迎迓)+賓語(某女)+地點(于某國)”,即所娶為國君之女,地點均為本國國名。若所娶女子如非國君之女,則不應冠之以國名,如《襄公二十三年》“臧宣叔娶于鑄”,13《昭公四年》“(叔孫穆子)適齊娶于國氏”,14《昭公十九年》“子游娶于晉大夫”等,15直言其娶于某地、某族氏、某官爵。而昔雞簋中周王后派昔雞迎訝,地點直接稱國名“”,昔雞本人又受到燕侯賞賜,可知艿姞為燕侯之女。
綜上所考,昔雞簋銘文所載史事已明確,即周王后派遣昔雞,到姞姓南燕國為王朝大夫艿氏迎迓妻子艿姞,燕侯以禮賓賜昔雞貝及馬,昔雞頌揚王的恩德。有周一代,姞姓與西周王室及內(nèi)外服貴族的聯(lián)姻本屬常事,但周王后的參與乃至主導,則為這一次聯(lián)姻賦予了特殊的政治含義。
三、昔雞簋銘文中的命婦制
昔雞簋所載史事是艿氏與姞姓燕國的聯(lián)姻,但昔雞迎迓的任務卻是由周王后派遣,且昔雞受賜于燕侯,竟然不贊頌燕侯而是稱揚王休,說明昔雞乃受王命出使的王臣,昔雞簋對周王及王后地位的突出,揭示了周王室在這一歷史事件中的關鍵作用,一方面體現(xiàn)了“后掌內(nèi)治”模式下王后對周代貴族婚姻的督導,另一方面也可窺見西周王權通過命婦制對內(nèi)外服地方貴族的控制。
根據(jù)《儀禮》、《周禮》等禮書記載,周王朝為了控制地方貴族,在國家典制中設置了以王后統(tǒng)帥內(nèi)外服貴族命婦的制度。如《喪服·經(jīng)》“大夫命婦”,鄭玄注曰:“命者加爵服之名,自士至上公凡九等,君命其夫,則后夫人亦命其妻矣?!?又《周禮·內(nèi)宰》載:“凡喪事,佐后使治外內(nèi)命婦,正其服位?!?可見,自公侯夫人至于庶士之妻,這一龐大的女性貴族系統(tǒng),在周王室有“喪事”等禮典時也承擔著一定職事,且為周王后所統(tǒng)帥。不僅如此,根據(jù)禮書記載,由于王后掌內(nèi)治,故也有為諸侯大夫等貴族選妻室的權力。如《周禮·內(nèi)小臣》載:“后有好事于四方,則使往;有好令于卿大夫,則亦如之。”3“好”,《說文·女部》訓其本義為“美也?!?按,《說文》之說當為“好”字本義“匹配相稱”的引申。甲骨金文中“好”作“”“”等字形,子女兩字左右部居不定,子為男子通稱,其字乃從女子會意,男女相配應是“好”的本義?!对娊?jīng)·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5《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6相關詩文“好”為男女相匹配之義,皆可為證。7因此,在先秦文獻中常以“好”直接指代男女婚姻嫁娶。如《詩經(jīng)·木瓜》“永以為好也”,8《禮記·昏義》“合二姓之好”等,9均為其例,上文《周禮·內(nèi)小臣》中的“好事”“好令”也當如此,為婚姻嫁娶相關事務,其實質在于王后通過安排內(nèi)服卿大夫、外服諸侯的婚姻事宜,實現(xiàn)其對各地方貴族的掌控。昔雞簋中周王后參與艿氏的婚姻安排,為禮書所載相關制度提供了金文實證,彌足珍貴。
昔雞簋主要史實乃成王后王姒命昔雞至外服諸侯南燕迎親,其銘文所記成王后王姒角色可以施令外服諸侯的職權與禮書所記相符。如《周禮·內(nèi)小臣》載:“后有好事于四方,則使往?!?0所謂“四方”即指外服諸侯。金文如禹鼎銘“克夾紹先王克四方”(《集成》02833),大克鼎銘曰“保辪周邦,?尹四方”(《集成》02836),大盂鼎言“灋保先王,匍有四方”(《集成》02837),皆為其例。傳世文獻亦不乏其例,如《詩經(jīng)·下武》“受天之祜,四方來賀”,11《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12《論語·子路》“使于四方”,13皆為其證。又《易·姤傳》云“后以施命誥四方”,14清俞正燮指出“后”為周王后,15即周代王后可以施令四方諸侯。從昔雞簋銘文看,王姒派人前往姞姓南燕國迎娶燕侯之女,就是《周禮》“后有好事于四方”的具體例證。
據(jù)昔雞簋銘文,成王王后王姒不僅因婚姻“好”事可施令諸侯,而且也可為內(nèi)服貴族艿氏安排妻室,與禮書所載同樣一致。《周禮·內(nèi)小臣》載:“后……有好令于卿大夫,則亦如之?!?據(jù)之,周王后對卿大夫同樣有安排婚姻的權力。而昔雞簋記載,王姒專門為艿氏迎娶妻室,就是周王后為大夫置“命婦”的金文例證。南燕侯之女嫁到艿氏之后,即為艿氏夫人,也就是禮典所稱的“命婦”。如《周禮·內(nèi)宰》記載“后帥外內(nèi)命婦”,2《喪服·傳》云:“命婦者,其婦人之為大夫妻者也?!?據(jù)昔雞簋銘文,艿姞正式嫁入艿氏
之前,已受到王后的迎迓,其為艿氏命婦后無疑更在王后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足見禮典中對王后管理“命婦”職權的記載有著充分史實的依據(jù)。
不唯如此,禮書記載,王后施令內(nèi)外服地方貴族是通過遣使“內(nèi)小臣”來實現(xiàn)的,這也可與昔雞簋中成王王后王姒呼命昔雞作為婚姻之“好”的使者相互印證。但是,昔雞是否就是《周禮》中地位較低的內(nèi)小臣呢?上文已考,昔雞的墓葬有濃郁的殷文化特征,而從M11墓葬的規(guī)制及隨葬品的數(shù)量來看,墓主人昔雞應當是士一級的貴族,故發(fā)掘者推測其很可能為小臣一類的職官。4根據(jù)《周禮》的記載,“內(nèi)小臣”一職為“奄上士四人,史二人,徒八人”,在內(nèi)宰掌率下受王后差遣。5因此,從墓葬等級及簋銘中使令于王后的史實看,昔雞應為《周禮》內(nèi)小臣角色。盡管如此,并不意味著昔雞就是身份低下的閹士,雖然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小臣類職官常用閹宦,但在西周早期并非如此。6如西周早期的小臣守簋,載“王使小臣守事于夷”(《集成》04179),小臣夌鼎銘“王于楚麓,令小臣夌先省楚?”(《集成》02775),可見西周早期的小臣職位有的頗為顯赫,但也不應過分拔高,7昔雞的身份等級也當如此。從商周金文來看,西周早期作為職官的小臣還常由殷遺民來擔任,如西周早期的小臣宅(《集成》04201),據(jù)學者研究即是在商王朝任職的作冊宅,8而昔雞殷遺民的身份,也符合西周小臣的來源狀況。要之,昔雞應是西周早期的小臣類職官,在昔雞簋中扮演著《周禮》中贊佐王后的“內(nèi)小臣”角色。
綜上所述,昔雞簋銘文雖是周王室內(nèi)服大夫與外服諸侯的政治聯(lián)姻的記錄,卻體現(xiàn)了西周早期王權通過婚姻加強對地方貴族控制的制度史實。從昔雞簋看,西周王朝不僅設置了宏大的宗法分封體制來綱維早期王權,也通過婚姻這種柔性政治文化來實現(xiàn)對內(nèi)外服地方貴族的軟控制,昔雞簋對禮書所載命婦制的金文佐證就是西周王朝相關政治運行機制史實的反映。
[作者謝乃和(1977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19年1月26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