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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的故鄉(xiāng)

2019-04-28 02:14陳洪金
歲月 2019年1期
關鍵詞:語文課池塘故鄉(xiāng)

陳洪金

書香彌漫的情境伴隨著呼吸,一起走過田園山水與街巷樓層,這是我多年以來早已形成的宿命。作為一介布衣書生,再也沒有別的什么,更合適用來點綴匆忙的生命了。時光一年年流逝,太多的人和事擦肩而過,就連那些花朵和雪霜,都在記憶里無數(shù)次揮別,只有撲面而來的文字,仿佛摯友至親,似乎一直在注視著我,讓我在每一天的行程里,沉靜,恬淡,從容,自在。有時候,在不經意的時刻,突然捫心自問:這樣的與文字相伴的時光,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面對自己的追問,答案似乎特別模糊的,如同探手入秋水,除了濡濕的掌紋和涼意,無他。隨之而來的,卻是幾十年來關于文字的種種際遇,以片斷的形式殘存在記憶里的某個幽暗的角落,一旦觸及,便有一些陳舊的情緒,如同深夜里驚飛的蝙蝠,記憶的碎片和塵埃撲面而來,讓人感慨不已。

故鄉(xiāng)是一個盛產水稻和蠶豆的地方,群山四圍之間,大片田野擁抱著村落,我的先輩們就生活在那些莊稼之間,晨出暮歸。如果沒有改變,我也會成為一個農人,在那片田野里成長起來,結婚生子,兒孫繞膝,然后老去。改變我的便是那些書卷,它們的字跡,鋪開了我離開的路,讓我在時光里漸行漸遠。然而我還是特別懷念在故鄉(xiāng)讀書的那些幼年時光。小學一年級的課本里,有一篇課文里說:鄧媽媽給一位站崗的戰(zhàn)士送雨傘,叮囑他說:“總理讓我告訴你,打雷下雨的時候,不要站在大樹下?!惫枢l(xiāng)是一個多雨的地方,尤其是夏秋兩季,雨水一場接一場,紛紛揚揚地灑落地稻田里,淋濕了莊稼和田埂,淋濕了土路和屋檐,同時也把在田里去勞作的人們也淋得渾身濕透了。尤其是一場夏季的大雨在雷聲里突如其來,往往讓田野里的人們措手不及,在雨幕里紛亂地奔跑著,四下尋找避雨的地方?;煸谌巳豪铮乙脖枷虺靥吝叺哪强么髽?。但是,剛跑了幾步,作為一個小學生,我突然想起語文課本里鄧媽媽的話,腳步放緩了,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人們“打雷下雨的時候,不要站在大樹下”。遲疑了幾秒鐘,我還是沉默,跟著人們向著大樹跑去。但是,也就是這關鍵的幾秒鐘,我落后了好幾個人,等我跑到大樹下面的時候,避雨的好地方都被先到的人站滿了,我只能站在樹陰的邊緣,雷聲不停地傳來,雨水落在我的肩膀上。

天晴的時候,故鄉(xiāng)總是一片艷陽。在深秋,稻谷已經收割完畢,蠶豆還沒有種下去,故鄉(xiāng)的田野如同一個慵懶的女人,敞懷,享受陽光的溫暖。人們在田里挖出一條溝,把水引出去,讓秋陽把田地曬干,再種上蠶豆。多余的水從田間不斷匯集到溝渠里去,匯集到池塘里去。這時候,村子外面的池塘漸漸變得清澈起來,甚至呈現(xiàn)出了天空的湛藍。池塘邊上的蘆葦在秋風里微微晃動著,絨絨的蘆花如同將軍們頭盔上的纓,等待著集結之后馬上沖鋒陷陣。秋收后的時節(jié)是最適合割草的,放學以后,我背著籃子,手握鐮刀,在池塘邊割草。沃野、池塘、蘆葦、秋水、白云、高空、寂靜,對于一個習慣于沉默的少年來說,很容易引發(fā)抒情的。但是,那時候,我的抒情其實是基于聯(lián)想。秋水從遠處的溝渠里流進池塘,再從池塘流到另一條溝渠,彎彎轉轉之間,便有小魚在蘆葦叢里游動。在語文課本里,有一篇《金色的魚鉤》,“老紅軍在草地里釣魚,估計就是這樣的池塘吧?”一個人坐在秋后的池塘邊,聯(lián)想就這樣彌漫開了。在故鄉(xiāng),在秋天,在陽光下,池塘里的魚游著游著,就游到課文里去了,我多么希望,面前的那些被秋陽照耀著的小魚們,能夠被老紅軍全部都釣到那個金色的魚鉤上去,填飲他們的饑餓,支撐著他們全都走出茫茫的草地。然而,小魚們一直在我面前游著,風吹蘆葦,水波微興,絲毫沒有影響它們的自由自在。多年以后,女兒讀小學了,從她的課本上再次看到這篇課文,便發(fā)覺,我在少年時看到的故鄉(xiāng)的池塘,根本無法跟茫茫地草里的水塘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語文課本對于千千萬萬的人來說就是文學的故鄉(xiāng),我們接觸文學作品,最早是從語文課本開始的。其實更像一個目送者,從最初的起始,便注定了要把它的讀者引向遼遠的地方。比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彼岸是魯迅眾多的著作,比如《山中訪友》的彼岸是當代作家李漢榮的精短散文,比如《過秦論》的彼岸是浩如煙海的中國古典散文,比如《窮人》的彼岸是整個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當我讀到高中的時候,語文課本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閱讀需要,我開始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里饑渴地閱讀各種各樣的文學名著。坐在正午的稻田邊,渠水無聲地流進自家的稻田里,我手里捧著《德伯家的苔絲》,守著入水口,身邊是錦緞一樣鋪展的稻田,書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向我展示的是苔絲和一群農莊女工站成一排在牧場上挖野蒜的情形。黃昏臨近,夕陽把稻田上的露珠照耀出一片輝光來,我手里捧著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緩慢的腳步沿著一條彎彎的窄路穿過稻田向著河沿走去,屠格涅夫在他的文字里正騎著馬在夜色里潛行在一片山毛櫸林里尋找獵物。清晨的陽光把故鄉(xiāng)的村莊照得炊煙隱現(xiàn),我懷揣著注釋與正文差不多同等篇幅的《尤利西斯》的其中一本,正從村道向著不遠處的山坡上走去。更多時候,我隨身帶著的是中國人民大學胡其庸教授編的《歷代文選》,這本書分上下卷,包攬了整個中學階段語文課本里的幾乎所有古代散文,同時還有許多文章是語文課本里沒有選入的。我當時以為,只要把這本書看熟悉了,足以應付語文老師全部的古文考試題。也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大量的閱讀勾引了我創(chuàng)作的欲望,故鄉(xiāng)的田野開始催生出屬于我自己的作品。

那段時間其實是一段充滿了青春騷動的苦悶日子。當我慢慢沉醉于文學寫作,便希望自己的那些文字能夠得到別人的閱讀,甚至認可。跟幾乎所有初學寫作的人一樣,在整個中學階段,我的寫作一直是在偷偷摸摸的狀態(tài)里進行。一個筆記本,某個沒有人覺察到的時刻,一首詩或者一篇短文,便隱藏在那里,除了自己,沒人知曉。但是,我又特別希望這些文字被別人看到。比如報紙雜志的編輯,比如我的語文老師。在報紙雜志發(fā)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投了幾回稿,寄出去之后便是漫長的等待,“石沉大?!边@個詞似乎就是專門用來形容這時候的結局的,最初的投稿自然沒能發(fā)出來。讓語文老師看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卻是不難的事。整個高中階段,我一直在自己的作文本里夾帶自己的私貨。老師布置一篇作文,我交上去三四篇。暗自期待著得到老師的肯定,甚至是私底下輔導。但是,老師那里始終沒有一絲動靜,我感覺到一種越來越沉重的挫敗。然而寫作卻一直在暗地里繼續(xù)著:我有三四個作文本,一本交給語文老師,上面寫著老師需要的任務。另外的幾本,我放在家里,只要有靈感,就在家里人都到田里干活的時候寫上幾首詩,或者是一篇特別抒情的散文。這樣的時光,一直延續(xù)到高中畢業(yè),第一次高考敗落。到縣城里去復讀的那一年,我們稱之為“高四”,一百多人擠在縣一中的大禮堂改成的教室里,語文課本還是厚厚的六大本,語文老師卻再也記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面孔了。整整一年里,所有的人都在心無旁騖地苦讀,我卻靜不下心來,在那個決定人生命運的最關鍵的時刻,身邊都是從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跑來補習的男女,秋蠶啃桑葉一樣拼命復習。我卻老是忘不了寫作,偷偷寫了一些文字,抄在方格稿子里,通過郵局寄到同在一座縣城里的報社和電臺。很快,縣里的報紙、廣播電臺開始發(fā)表、播出我的文字,我有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稿費收入。第一筆稿費,我用它在縣城的新華書店里購買了一本嶄新的《牛虻》,第五筆或者第六筆稿費,我在故鄉(xiāng)小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里購買了泰戈爾的《吉檀迦利》。

宿命是繞不過去的。隨之而來的第二次高考轉瞬即逝,接納我的是一所師專。三年過后,我回到家鄉(xiāng),在一所山村中學里教書。校長安排給我的,居然是初二、初三兩個班的語文課。那是一所距離金沙江只有幾公里遠的山村中學,一條河從很遠的地方奔涌而來,路過學校門前的峽谷,一路奔涌著流到金沙江里去。滾滾長江東逝水,作為長江的上游,金沙江一路東去,只要是江風吹拂的地方,一年當中的很多時光都是熱浪滾滾的。這樣的氣候,讓學生們在很多時候都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為了讓孩子們漸漸低垂下去了頭顱抬起來,我放下語文課本,拿起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給他們朗讀那些優(yōu)美的篇章,希望他們隨著我的朗讀,去想象俄羅斯美麗的田園和自然。我還給他們朗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雪萊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可憐的孩子們,終究抵不住金沙江的熱風對他們的吹拂,一個個把他們的頭顱一次次垂向桌面。為了把他們的頭顱從桌面上拉起來,我不斷提高朗讀的分貝,讓他們無法在教室里入眠。我甚至感覺到,我在三樓教室里的朗讀聲傳出了很遠,教室外面的田野里勞作的村人都直起腰來,向著我的方向張望。但是,孩子們依舊沒有被舉世聞名的文學巨匠們的傳世經典所打動,一個個把他們沉重的頭顱一次次垂向桌面。好在,我對他們的折磨是短暫的。作為一名語文老師,我在那所山村中學里只教了三個學期,一紙調動通知就把我送到了縣城,成為了一名公務員。那一段短暫的語文老師的經歷,我沒有讓我的學生們學到什么東西,反而在自我陶醉里把自己培養(yǎng)成了一個作家。如今,孩子們早就把他們的語文課本丟到不知哪里去了,在村子里,他們成為另外一些孩子的父母,在距離金沙江不遠的村子里,走過無數(shù)的晨昏。

所有的人都在各自的歲月里不約而同地回望。作為一個讓文字陪伴了半生的人,追溯那些被文字映襯著的足印,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后抵達的卻是那些再也找尋不回來的語文課本。它們從我幼年時期已經出現(xiàn),最初的時候,一本語文課本散發(fā)出濃濃的油墨味,從語文老師手里傳遞過來,盛放在我空蕩蕩的書包里。在那個閱讀極為匱乏的年代,一本薄薄的語文課本充當了故事書、連環(huán)畫的功能,讓每一個孩子都沒有例外地擁有。后來,課本越來越多,我最喜歡的還是語文,每次拿到新課本,都是最先捧讀語文。時光緩慢卻從不停頓地流走,語文課本換了一本又一本,語文老師換了一位又一位。如此的情形,仿佛那些語文課本就是一條條小船,語文老師們則是一個個撐篙行船的船夫,載著學生們在漢語的河流上風雨兼程。歲月悠悠,人來人往,上船,下船,流光容易把人拋,那些語文課本,如今再也找不到了,當年的語文老師,很多都再也沒有見過。不多的幾位,居然成了朋友,也許,他們當年根本就沒有想到,那個毫不起眼的孩子,如今依靠著當年積累起來的語文知識,成了一個作家。前段時間,教過我語文的萬老師看到我在微信里的文章,每一篇都寫了短短的評語,鼓勵我在文學的道路上繼續(xù)往前走??吹疆斈甑恼Z文老師加入到我的粉絲群里給自己點贊,心里感覺到特別的溫暖。語文課本是我文學的故鄉(xiāng),語文老師更是我文學故鄉(xiāng)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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