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瑪央金
他在講話
知道有一座寺院
他講了一段話
看見有一只鷹
他講了另一段話
遇到一個藏族婦女
他再講了一段話
在這里睡了幾夜
他遇見了雨
遇見了星星和云彩
喝了幾杯奶茶
吃了幾條肋巴
拌了幾把糌粑
他說到了藏地了
這一刻 經(jīng)幡獨自飄揚
東村一個孩子降生
西村一位老者辭世
背著經(jīng)筒的姑娘
走在彎曲的山道上
活佛算出了那個孩子降生的日子
活佛算出了那個老者下葬的日子
太陽要在孩子出生的日子升起
太陽還要在老者下葬的日子
放出光芒
生與死 都需要光明照亮
還有草 需要繼續(xù)在土中生根
水 繼續(xù)在巖石叢里滲出
一滴一滴 去匯成小溪
還有牛奶 需要繼續(xù)從牛的乳房中擠出
需要一桶桶打出酥油
讓酥油在一盞盞銅燈中
繼續(xù)燃燒
他講了大段大段的話
就是沒提到
剛出生的孩子是祖母轉(zhuǎn)世
因而生長著滿面滄桑的皺紋
沒講到辭世的老者是功德圓滿
愉快地踏進了另一個境界
大段大段的話語似滿坡山花
站在山花面前
人們不能遠行
采得幾朵山花便要回轉(zhuǎn)
一群正在老去的人
用借來的一支筆
在古雅川里寫你
這時候 其實
有許多年輕的女人來到
她們嫵媚 她們多情
她們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端一杯紅酒或趴在椅子
高高的靠背上 看著前方
她們中穿著紅色衣裙的
只思想她昨天剛剛縫制成的紅色衣裙
她們中撫弄黑色長發(fā)的
只思想她身旁剛剛刮過的粗魯?shù)娘L
她們中更多的人
倚在桌子和窗戶前翻書
不改變主意
看著她們又要憶起另外一個女子
也年輕 也漂亮 也多情
讓一群正在老去的人
生生記起青春
另外的那個女子
要唱著藏歌 露出笑容
走向一群突然闖進草原的
帶槍的人群
以這樣的姿勢
在今晚的一集電視劇中死去
古雅川里 這一集電視劇沒有人去觀看
一群正在老去的人
不約而同
去做突然想起的另一些事情
秋來了
趕緊拿起畫筆做些個標記
鮮紅的漿果和楓葉
金黃的樺樹和白楊
喜歡將白白的云
點在畫面中認定的地方
又引來些水
在畫布上自上而下地流淌
在溪水的中央
勾幾顆青色的石頭蹲守
真正是由果來滋潤干渴的口舌
由云來占據(jù)空曠的問候
由水來挽留急促的腳步
由石頭來填補落寞的溝渠嗎
總歸 有風從四面吹來
吹得身體透涼
而這種透涼 不是從記憶深處
不期襲來的那種透涼
那個院落
那個院落十分熟悉
散發(fā)草的氣息 果的氣息
矮小的柴門
躲藏在樹陰當中
那個院落只有一個婦人
她高大 健碩
系著藍白相間的寬腰帶 長衫飄動
長辮垂及腳踝
由石板小徑上走來
打開柴門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銀色耳環(huán)
接著看到她
含著笑意的布滿皺紋的臉龐
我的心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
融化掉了
融化在了如水的陽光里
融化在了草和樹的綠陰里
融化在了古舊的小院當中
我牢牢記住了這個畫面
這個有婦人從樹叢里的石徑上
微笑而來 銀色耳環(huán)閃爍
衣衫和長辮搖擺
來打開柴門的畫面
這婦人
是兒時喚作阿媽的姨娘
野花獻給她
古雅川里開滿野花
長滿奇異的野草
采了紅色藍色黃色
高的矮的
單株的和簇擁在一起的花
折了槳一般 帆一般 劍一般的野草
攥在手里 獻給她
她十七歲嫁的丈夫
周身金黃地死去
她二十六歲嫁的丈夫
被仇家在木屋里燒成灰燼
她二十七歲至八十六歲
只一門心思地拉扯一個遺腹女兒
和遺腹女兒的兩個女兒
她珍藏了滿滿兩箱牡丹花瓣
囑咐給人們待她死后
覆蓋在身體上
把手中的花和草
獻給她吧
說她孤寞 她太富有
她將不喜歡的衣服
撩起襟子鋪在石頭上
拿另一塊石頭用力敲擊
她綴滿破洞的衣服
很快又爭取來一件新衣
她離家三個月
帶回一個漢地男子
漢地男子矮小年長不善言辭
只做出一桌一桌漢地的飯菜
端給全家老小
漢地男子做過許多年的飯菜
從沒有替似父似母似兒似女般的
一家老小做過飯菜
她的一家老小便愿意做漢地男子的
一家老小了
把這手里的花和草
獻給她吧
古雅川里 她帶來了第一個漢地男人
她不識針線卻識漢字
她不穿藏裝卻著漢衣
她剪去長辮留了短發(fā)
傍晚 她手捻佛珠
口誦六字真言
再去安然入睡
把這手里的花和草
獻給她 她會忘了憂愁
布施給眾人溫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