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1930年1月,魯迅在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吶喊》第十三次印刷時,特意刪去此前十二次印刷一直放在最末的《不周山》,后來更名為《補天》,就是1936年出版的《故事新編》第一篇。第十三次印刷的《吶喊》因此在版本上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所以魯迅自己稱之為“第二版”(《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342頁)。從這一版開始,《吶喊》的通行本最后一篇就不再是《不周山》,而是原來排在《不周山》前面的《社戲》了。
中小學語文課本經(jīng)常選到《社戲》。在中國,《社戲》可謂家喻戶曉,但對于《社戲》的解讀,也并非沒有問題。
《社戲》主要寫一群小孩子幸福的童年。魯迅很喜歡寫小孩,這在中國小說史上可說是一個創(chuàng)舉。過去中國小說并非不寫小孩,但從來沒有誰像魯迅這樣集中、正面、大量地寫小孩。這跟“五四”時期“兒童的發(fā)現(xiàn)”有關。魯迅是“五四”時期“人的文學”的“始作俑者”之一。當時魯迅二弟周作人從理論上闡發(fā)的“人的文學”之“人的發(fā)現(xiàn)”(又叫“辟人荒”),非常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就是“發(fā)現(xiàn)”兒童也是“人”。從此,兒童才作為充足意義上的“人”的形象,堂而皇之地進入文學。
通行本《吶喊》共收十四則短篇小說,至少十一則寫到小孩。魯迅筆下的小孩一般都很悲慘?!犊袢巳沼洝贰讹L波》里的小孩被父母打罵得很兇?!犊滓壹骸防锏膶W徒“我”被“掌柜的”欺負得很厲害。《明天》里的小孩“寶兒”病死了。《阿Q正傳》里的小孩當了假洋鬼子的替罪羊,被阿Q罵作“禿驢”?!豆枢l(xiāng)》里的孩子們飽受小伙伴分離之苦。閏土的幾個孩子更是可憐。面對這么多不幸的小孩,難怪《狂人日記》最后要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吶喊。
但《吶喊》最后這篇《社戲》畫風大變,大寫特寫童年的幸福。這大概是魯迅本人對“救救孩子”的吶喊的回應罷。一部《吶喊》以《狂人日記》的“救救孩子……”開篇,以《社戲》中一大群孩子的歡聲笑語結束。魯迅筆下的中國故事,因為《社戲》,就有了一條光明的尾巴。
《吶喊》最后,緊挨著《社戲》還有《兔和貓》《鴨的喜劇》兩篇,也寫快樂的童年。這三篇顯然是一個整體,魯迅所署寫作日期也都是1922年10月。
但1922年魯迅日記丟失了,只有許壽裳的抄稿。這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段佳話。魯迅的老同學許壽裳很崇拜魯迅,連魯迅的日記都要抄(預備將來給魯迅做傳)??上гS壽裳只抄出1922年魯迅日記的片段,因此我們現(xiàn)在已無法看出這三篇小說的寫作時間究竟誰先誰后了。
不管怎樣,《社戲》實際上被排在了通行版《吶喊》的最后。這大概因為《社戲》的藝術成就在最后三篇中出類拔萃,而《社戲》中孩子們的幸福指數(shù)也最高,所以不管《社戲》的具體寫作時間是否最靠后,用它來做《吶喊》的收宮之作,也是最恰當不過了。
《社戲》還有一個問題,出在全篇最后一句話里——
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所謂“那夜似的好豆”,是說《社戲》里的孩子們那天晚上看完戲,回來的路上偷吃了本村“六一公公”的羅漢豆。大家吃得不亦樂乎。豆是好豆,確鑿無疑。
但戲是不是好戲,就值得商榷了。不信就請看小說提供的幾個細節(jié)。
細節(jié)一,看戲的孩子們最喜歡“有名的鐵頭老生”,但這位老生那一夜并沒有“連翻八十四個筋斗”。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最想看到的“蛇精”和“黃布衣跳老虎”也未上臺。唯一激動孩子們的是一個穿紅衫的小丑被綁在柱子上,給一個花白胡子的人用馬鞭打。僅此而已。所以孩子們最后哈欠連天,一邊“罵著老旦”,一邊離開戲臺。這樣的戲,能說是好戲嗎?
細節(jié)二,“我”的母親說,“我們魯鎮(zhèn)的戲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能看幾回”。
所以就戲論戲,那個晚上“我”在外祖母家的鄰村“趙莊”看到的,絕不可能是一生當中最好的一出戲。
既然如此,為何小說結尾,“我”偏要說,他后來再也沒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呢?
這就要看我們?nèi)绾卫斫?,在孩子們心目中,到底什么是“好戲”?/p>
對大人們來說,評價一出戲好不好,主要看這出戲本身的質(zhì)量。孩子們就不同了。他們關心的“戲”不在臺上,或主要不在臺上,而在看戲的全過程。
從聽到演戲的消息開始,那些根本還不知道名目和內(nèi)容的戲,就已經(jīng)在孩子們的心里提前上演了。這是孩子們看戲特有的節(jié)奏——某些童心未泯的成年人也會如此。
《社戲》的戲臺不在“我”外祖母家的“平橋村”,而在五里之外的“趙莊”。“趙莊”人如何商量著請戲班子,如何搭戲臺,戲班子來了如何排練,如何轟動全村,這些內(nèi)容全省略了。其實這也都能給孩子們帶來極大的興奮與滿足。
對“我”來說,聽那些看過戲的小伙伴們“高高興興來講戲”,已經(jīng)令“我”無限神往了。當然不是神往于具體的戲文,而是似乎已經(jīng)從遠處飄來的“鑼鼓的聲音”,以及“他們在戲臺下買豆?jié){喝”的熱鬧場面,著實令我心旌搖蕩。
實際看戲之前的一個高潮,是好事多磨,卻又終歸得遂所愿。原來那天晚上,船,這水鄉(xiāng)唯一的交通工具,因為大家都要去看戲,突然變得很緊俏。外祖母家沒能提前雇上船,眼看去不了,幾乎絕了望,卻突然發(fā)生大逆轉(zhuǎn):村里早出晚歸的唯一的“航船”居然提前回來了,而經(jīng)過小伙伴們“寫保票”,外祖母和母親居然很快就同意,由他們帶“我”去看夜戲了。這種幸福真是難以言喻,魯迅居然把它給形容出來: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
接下來就是讀者熟悉的一去一回的沿路風光。特別是回來的路上,大家在月光底下煮羅漢豆吃,還有多少年后仍然無限深長的回味。
這才是“社戲”作者所謂“好戲”的真實所指。孩子們的賞心樂事,跟大人們張羅的戲臺上那出不知名,也并不精彩的戲文,關系不大。并非大人們張羅的那臺戲給孩子們帶來怎樣的快樂,而是孩子們的快樂,是孩子們自己在臺下不知不覺演出的童年戲劇,賦予臺上那出戲以某種出乎意料的意義和美感。
孩子們有自己的世界。他們在天地大舞臺演出自己的人生戲劇??创笕藗儚埩_的簡陋的戲文,只是一個幌子而已。
但要說大人們毫無功勞,也不完全對。大人們張羅的戲劇固然簡陋,卻畢竟給孩子們提供了一個由頭。孩子們可以借助這個由頭,演出他們自己的人生戲劇。
但大人們的功勞也就到此為止。如果因為提供了一個由頭,就說自己給孩子們創(chuàng)造了莫大的幸福,那就是“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了。
盡管如此,有三位大人,還是值得孩子們特別的感謝。
首先是“六一公公”。孩子們回來的路上偷吃了他家的羅漢豆,他非但不生氣,反而問孩子們:“豆可中吃嗎?”這就很了不起。
我們固然可以說,農(nóng)民通常都是淳樸善良的,但也要看在什么情況下。如果像六一公公,被“小鬼”們“各偷了一大捧”很可能被他視為性命的羅漢豆(“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再要求他繼續(xù)保持淳樸善良的品格,恐怕就難了。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斤斤計較、不肯吃虧、兇悍頑梗的農(nóng)民形象還少嗎?這班“小鬼”們先偷了“阿發(fā)”家的豆,其中一個叫雙喜的不就擔心“阿發(fā)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嗎?他們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雙喜不也怕“這老頭子”會罵嗎?第二天“八公公”和阿發(fā)的娘是否破口大罵,小說未作交代。揆諸常理,多半是會哭,會罵的罷。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用相當?shù)钠?,濃墨重彩地寫“六一公公”不僅毫不氣惱,還問“我”“豆可中吃呢?”又特地摘了許多豆送給“我”母親——從本村嫁出去的姑娘、“六一公公”稱之為“我們的姑奶奶”——來品嘗品嘗。
《社戲》之所以膾炙人口,其中一個決定性因素,就是作者通過寫“六一公公”而凸顯了農(nóng)民的淳樸與善良。如果“六一公公”第二天一早站在村頭破口大罵,這篇小說刻意營造的美好的童年記憶就會破壞殆盡了。
“六一公公”對孩子們的惡作劇為何不怒反喜?有人說,這可能因為他看到“我”也在這班偷吃豆子的“小鬼”中間,而“我”在“六一公公”眼里既是“客”,又是“大市鎮(zhèn)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將來一定要中狀元”。質(zhì)言之,“六一公公”因為顧忌“我”(包括“我”的外祖母家)的特殊身份與特殊地位,這才善罷甘休。不僅如此,他“還對母親極口夸獎我”,借機跟身份地位顯然不低的“我”母親(當然也包括“我”的外祖母)套近乎。
這種解釋貌似有理,但仍需進一步的分析。“六一公公”確實有“我”外祖母所謂“待客的禮數(shù)”,但若說他表現(xiàn)出了類似攀高枝的勢利眼,則有些說不通。從小說的具體描寫來看,他的熱情好客(包括他對“我”的極口夸獎)都是極其自然的流露,毫無做作之態(tài)。如果“六一公公”果真精明勢利,如果“六一公公”像《風波》里的“七斤嫂”或《故鄉(xiāng)》中的豆腐西施那樣“辛苦而恣睢”,那他即使一面討好“我”和“我”母親,一面也還會對其他孩子破口大罵,甚至要他們的父母彌補其損失。
但是正如作者略過“阿發(fā)的娘”和“八公公”或有的哭罵,作者也完全略過了“六一公公”或有的不快。所有這些不和諧的雜音都被作者屏蔽了。作者是有意要寫出鄉(xiāng)村的善良淳樸的民風,有意要讓“六一公公”代表這樣一種不同于他在別處所描寫的“魯鎮(zhèn)”和“未莊”的善良淳樸的民風。
另外,好心腸的“六一公公”居然還關心“昨天的戲可好嗎?”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許多父母對孩子們的精神世界全無了解,只曉得忙忙碌碌,怨氣沖天,他們是決計提不出“六一公公”這個問題的。
“六一公公”的兩個問題,一個關乎“豆”,一個關乎“戲”,都是孩子們最看重的。他對“豆”和“戲”的態(tài)度,非常有助于孩子們確認和重溫剛剛過去的那些賞心樂事。
孩子們需要感謝的第二個人是“我”的外祖母。外祖母見“我”因為沒有船去看戲而焦急失望,她自己也非?!皻鈵馈?,責怪家里人為何不早點把船給雇下。外祖母一直為此絮叨個不停。晚飯時看“我”還在生氣,她的安慰也非常到位:“說我應當不高興,他們太怠慢,是待客的禮數(shù)里從來所沒有的?!比绱岁P注并理解小孩的心理狀態(tài),就不是一般的外祖母了。
最后是“我”母親。表面上母親對“我”去外莊看戲并不熱衷,對“我”的生氣更不以為然,甚至還叫“我”不要“裝模作樣”,“急得要哭”,免得招外祖母生氣。其實這并不完全是母親的真心。母親回娘家,作為嫁出去的女兒,也是客人身份,須處處小心,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樣輕易滿足孩子的要求。其實母親很想讓“我”去看戲。一旦得到機會,稍稍猶豫一番,她就同意了孩子們的計劃,在沒有大人陪同的情況下,允許人生地疏(很可能也不會游泳)的孩子自己坐著航船,跟小伙伴們?nèi)ノ謇镏獾内w莊看夜戲。
這可不是一般的母親所愿意做、所敢做的決定??梢韵胂竽赣H在孩子們出發(fā)之后,肯定一直擔驚受怕。果然航船剛回到外婆家的平橋村,“我”首先看見的就是母親一個人站在橋上,等著兒子歸來。已經(jīng)三更了,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開始就站在橋上。這令我們很自然地想起《<吶喊>自序》所記“我要到N進K學堂去”時那一幕:“我的母親沒有辦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寥寥數(shù)語,寫盡一個母親在健全的理智與健全的情感之間不得不有所選擇的兩難:她必須遵從理性的判斷,讓兒子“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但她又無法遏制對于即將遠行的兒子的情感牽掛。此情此景,和《社戲》這一節(jié)多么相似!在黑暗中擔驚受怕等了大半夜的母親雖然“頗有些生氣”,但孩子們既然平安回來,她也就沒再說什么,還“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倘若換一個母親,黑暗中在村口橋頭獨自等到三更,接到孩子時,第一反應大概就是抱怨、怪罪、訓斥甚至辱罵吧?小說中“我”的母親并不這樣。
母親還有一個值得感謝之處,就是她既沒有請別的某位大人跟孩子們一起去,也沒有親自陪著孩子去。她寧可自己擔驚受怕,也要順著孩子們合理的心愿。她沒有自以為是地介入孩子們的世界。她尊重孩子們的自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