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怎么好,微弱的光線像涼水似的,薄薄地撒在山坡上。他們并排坐在那里,腳邊是一個鼓鼓的背包。他們的褲帶上,插著個硬邦邦的東西。那個東西像冰塊一樣,硌得腰身不舒服,他們恨不得抽出來,順手把它扔出去。當(dāng)然,他們只是這樣想。他們坐在那里,就像兩個菩薩。
黑三突然說,我原來看你打過架。老駱說,那時候你應(yīng)該還小。黑三說,我當(dāng)然還小。老駱感慨說,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黑三說,我看到你掄起石頭砸玻璃。老駱說,他自討的。黑三說,聽到玻璃響,他從屋里跑出來,沒講兩句,你們就打起來了。老駱說,他像泡雞尿!
黑三說,你手重,把他打得滿臉是血。老駱說,這么多年,我就打過一次架。黑三說,搞不清怎么回事。老駱說,那次娃娃發(fā)高燒,我抱到診所,他狗日在打麻將,讓我先等。黑三說,就這點事?
老駱說,娃娃燒得像個炭塊,我焦急得要命,但他硬讓我等半個多小時。黑三說,那確實不像樣。老駱說,這種情況,我肯定要找麻煩。黑三說,他滿臉是血,還幾次爬起來要跟你打。老駱皺眉說,比鬼還難纏。黑三說,后來你用磚塊砸他的后腦勺,咚地一聲。
老駱嘴里有點苦,他舔著嘴唇說,我當(dāng)時以為那個狗東西死掉了。黑三說,那你怎么不跑?老駱說,看你說的。黑三說,我看到你坐在他的診所門口。老駱說,嗯。黑三說,難道你不曉得他哥是公安?老駱說,當(dāng)然曉得。黑三說,那你還打。老駱說,他做缺德事嘛。
黑三說,你不怕他們來抓?老駱說,但沒辦法。黑三說,你先砸玻璃,接著砸他的腦袋。老駱說,這種事情,誰都忍不住。黑三說,如果把他打死,你要抵命的。老駱說,我曉得。黑三說,那你還坐在他家門口。老駱說,我不想跑。黑三說,嘖嘖,你真倔強。
老駱順手掐根草莖放在嘴里嚼,他感到自己嚼出些甜水,他說,我要討回公道,總不能因為怕公安就算了。黑三說,后來你坐牢。老駱說,坐過兩年。黑三說,倒也不算長。老駱說,他們跑來找我,說只要把醫(yī)藥費掏出來,事情就算完了。黑三說,你怎么不同意?
老駱側(cè)過臉說,你這話問得有點怪。黑三說,怎么怪?老駱說,既然把他砸進(jìn)醫(yī)院,要是再掏醫(yī)藥費,那跟沒砸有啥區(qū)別?黑三說,掏錢比坐牢好。老駱說,這不是錢的事情。黑三說,你這是固執(zhí),驢脾氣。老駱說,凡事都講道理。黑三說,我懶得跟你說。
老駱嘀咕說,明明是你提起來的。黑三說,跟你講不清楚。老駱吐掉嘴里的草莖,說真想喝水。黑三說,我也想喝。老駱說,我們沒吃晚飯。黑三說,我倒不餓。老駱說,我也不餓。黑三說,那你說吃飯的事。老駱說,我只是順嘴這樣說。黑三說,其實我們應(yīng)該吃點東西,這樣做事的時候有力氣。
山野靜悄悄的。老駱感到靜得有點怕人,悶聲說,真是奇怪。黑三說,搞不懂你說啥。老駱說,連鳥叫也沒聽到。黑三說,自從放牛娃收牲口后,好像就沒聲音了。老駱說,開始還有幾聲狗叫。黑三說,后來就啥也聽不到了。
老駱沒再說話。黑三也沒說。山腳是魚娘鎮(zhèn)。從半坡看去,鎮(zhèn)上的燈光有些散亂。他們眼睛看著一個方向。風(fēng)從樹梢吹過,聲音怪異,他們多少有點害怕,身體繃得緊緊的。他們并肩坐著,但老駱看不清他的臉目。老駱覺得他的眉目像幾個泥疙瘩。
黑三說,你在想啥?老駱說,啥也沒想。黑三說,那你不說話。老駱說,沒想到說的。黑三說,你肯定在操心娃娃。老駱說,我橫豎搞不明白。黑三說,有啥搞不明白?老駱說,你說,好端端的,怎么摔個跟頭,就把脾臟給摔破了?黑三說,這種事,我確實沒聽過。
老駱沮喪地說,這些天,我都在想這個事情。黑三說,我只聽過摔斷手腳的。老駱說,就是嘛。黑三說,這個東西隔著肚皮嘛。老駱說,剛開始,我還不信。黑三說,有些事情,說不清楚。老駱說,倒霉起來,喝水都會硌牙齒。
黑三說,總能治好,醫(yī)生有這個本事。老駱說,他們說摘除。黑三說,摘啥?老駱說,摘脾臟。黑三說,嘖嘖,它又不是黃瓜,說摘就摘?老駱說,所以我弄不明白。黑三說,摘掉不會影響身體吧?老駱說,他們是這樣說的。黑三說,有時候,就會碰到怪事。
月亮仍然在天上,像個什么東西,看起來灰不溜秋。風(fēng)從矮處刮來,貼著地面,鉆進(jìn)他們的兩條褲腿。他們感到褲腳那里癢癢的。樹葉窸窸窣窣。雖然看不清楚,但肯定是樹葉在響。風(fēng)吹的時候,樹葉總會發(fā)出這種響聲。
黑三感到有點冷,他縮著脖頸說,還在醫(yī)院?老駱說,忙著湊醫(yī)藥費。黑三說,現(xiàn)在不用考慮這個問題了。老駱看著灰蒙蒙的背包,覺得它像塊石頭。剛拿到背包的時候,他們的心就突突地跳,嘴里渴得要命。后來,心就不怎么跳了。
黑三說,治好病,讓他接著讀書?老駱說,難道跟我到處做苦力?黑三說,能讀書真好。老駱說,我記得你讀過。黑三說,的確讀過幾年。老駱說,后來怎么不讀?黑三說,我爹坐牢后,我媽改嫁,就沒讀了。
老駱認(rèn)得黑三他爹,就在縣城賣菜,聽說因為斤兩的事,把一個老師給打死了。黑三說,離開學(xué)校,我就天天打架。老駱說,我可不喜歡。黑三說,我也不喜歡。老駱說,那你還打?黑三說,只有讓大家都怕我,才能找到活路嘛。老駱說,噢。黑三說,我從小過的就是這種生活。老駱說,噢噢。
黑三說,我經(jīng)常蹲牢房,這次蹲得最久。老駱說,蹲幾年?黑三說,六年半。老駱說,時間有點長。黑三說,你也覺得長?老駱沒說話,他曉得那種滋味。黑三說,那個家伙賭錢?;ㄕ校晃掖驍鄮赘吖?,差點沒活過來。
老駱的鼻孔有點不舒服,于是伸指頭去摳。終于,他從里面挖出個什么東西。他用指頭捏著那團(tuán)東西,捏得圓滾滾的。聽到黑三的話,他說,嘖嘖。黑三說,從牢里出來,發(fā)現(xiàn)世道變了。
老駱使著勁,想把那團(tuán)東西彈出去,他彈出一聲細(xì)響,他說,六年多嘛。黑三說,以前的名聲不頂用了,找不到事做。老駱嘆氣說,這年頭就是不好找事做。黑三說,幾個跟我混過的家伙,現(xiàn)在都有錢了。老駱說,你去找過他們?
黑三沒回話,他撐著手,從地上站起來。夜色愈來愈暗,樹林黑森森的。老駱看到他往前幾步,然后在褲襠那里摸索。離多遠(yuǎn),老駱也能聽到尿水沖著泥土那種唰唰的聲音。老駱也想撒尿,但他懶得動。坐的時間久了,他感到屁股酸痛。
看到黑三伸手朝背后摸,老駱有些緊張。他以為這次要走。但黑三提著褲帶,重新坐到那個地方。黑三說,好像有點冷。老駱說,晚上都冷。黑三說,樹叢里邊有東西。老駱說,有啥?黑三說,我只是聽到響聲。老駱說,你盡講鬼話。
他們并排坐在那里,像兩個悶葫蘆。黑三恨恨說,狗日的!老駱驚訝地說,咦,你這個人。黑三說,我沒罵你。老駱說,我就說嘛,好端端的。黑三說,他們臉色怪怪的。老駱說,原來跟你混的哪幾個?黑三說,后來去找老五,他就介紹這單生意。老駱嘴巴閉著。
黑三說,目標(biāo)姓金,是個老板。老駱說,記得是。黑三說,他有很多錢。老駱說,你曉得?黑三說,我當(dāng)然曉得。老駱說,我可沒聽說。黑三說,他姐夫是縣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老駱說,這是老五告訴你的?黑三說,我以前就聽過他姐夫的名字。老駱抱著膝蓋,沒吭聲。
黑三說,我當(dāng)時就覺得不該接這個活。老駱說,現(xiàn)在怎么辦?黑三說,我也不曉得。老駱咬牙說,實在不行,我們把錢退掉?黑三說,不可能。老駱說,怎么不能?黑三說,沒這個規(guī)矩。老駱盯著那個地方,感到額頭冒出一層汗水。
他們好半天沒吱聲。過會兒,黑三說,月亮不好。老駱說,嗯。黑三說,如果月亮好,可能要方便些。老駱摟著膝蓋,頭埋得很深。黑三說,真想抽煙。老駱說,我早就想抽,你不讓。黑三說,抽起來有光。老駱說,這里是山坡。黑三說,那也不好。
前面是黑壓壓的樹林。這時,從樹林傳來一陣響動。他們豎起兩只耳朵,驀然探出半個身子。好像是兔子,又或者是別的什么動物,順著樹林,跑到山頂上去了。他們松了口氣,屁股落到原來的地方。
老駱說,你猜是啥?黑三說,鬼知道。老駱說,我覺得不像兔兒。黑三說,這個拿不準(zhǔn)。老駱說,兔兒弄不出這么大的動靜。黑三說,管它。老駱說,原來這地方有老虎和豹子。黑三說,現(xiàn)在肯定沒有。老駱說,你有把握?黑三說,這地方樹林矮,它們待不下去。
老駱埋怨說,抽煙也不讓。黑三說,先忍著。老駱說,這里是坡上。黑三說,要是抽,會留下煙頭。老駱說,離得這么遠(yuǎn)。黑三說,還是謹(jǐn)慎些好。老駱說,你這個人。黑三說,我真不該跟你。老駱說,這話不順耳。
黑三說,你跟老五到底是啥關(guān)系?老駱說,我們是親戚。黑三說,我就說嘛。老駱說,你講話怪模怪樣。黑三說,要是跟別人,就沒這樣麻煩。老駱說,嘖嘖,還嫌我麻煩。黑三說,我怕你不敢動手。老駱說,你看過我打架。黑三說,那時候你還年輕。老駱嘀咕什么,黑三沒有聽清。
黑三說,身上有點酸。老駱說,坐的時間長了。黑三說,我曉得。老駱說,太陽剛剛落坡,我們就坐在這里。黑三說,嗯。老駱說,總不能一直坐下去。黑三說,我不想動。老駱說,我也不想動。
他們坐在那里,遠(yuǎn)遠(yuǎn)看著魚娘鎮(zhèn)。老駱說,金老板怎么招惹人家了?黑三說,他原來打礦石。老駱說,他們爭礦?黑三說,聽說礦山上有幾家人的祖墳。老駱說,這樣確實不好。黑三說,破壞風(fēng)水嘛。老駱說,就是。
黑三說,后來山體塌陷,幾家人的祖墳也陷進(jìn)去了。老駱說,嘖嘖。黑三說,那些人跑去阻止過,但根本沒用。老駱說,怎么沒用?黑三說,他有背景嘛。老駱說,這種鬼事。黑三說,世道就這樣,只要靠山硬,啥都好做。
他們盯著那個地方,沉默好大一陣。山上盡是泥土和樹葉腐爛的味道,聞起來不怎么舒服。有風(fēng)吹來,他們感到頭發(fā)微微顫動。好像有鳥兒從頭頂劃過,他們抬起頭,啥都看不清楚。只有月亮,像根豆芽似的掛在天上。
黑三說,幸好不是冬天。老駱說,怎么幸好?黑三說,冬天冷,待不住。老駱說,噢。黑三說,冬天有雪,有足跡。老駱說,到底怎么辦?黑三說,我不曉得。老駱說,我想退錢,你又說不行。黑三說,當(dāng)然退不掉。
老駱說,難道沒有別的辦法?黑三說,我想不出。老駱說,完事以后呢?黑三說,你啥都要問。老駱說,真想抽煙。黑三說,現(xiàn)在抽煙不好。老駱說,你說別抽,我就沒帶。黑三說,那你說抽煙的話。老駱說,我只是這樣說。
老駱背上癢,他反過手,想用指頭去撓,但夠不著,只能來回扭著身體。黑三說,你做啥?老駱說,沒做啥。黑三說,那你不好好坐著,扭來扭去。老駱說,你這個人。黑三說,時間好像不早了。老駱用鼻孔應(yīng)聲。
黑三說,總不能坐到明天早上。胳膊碰到那個硬邦邦的東西,老駱的手就縮回來了。黑三說,還是走吧。老駱說,真不想動。黑三說,這樣耗下去,不是個事。老駱說,我沒耗,只想多坐會兒。黑三說,再坐就來不及了。老駱說,我又沒說不走。
他們站起來,跺跺腳,拍拍屁股上的灰塵,開始順著山坡走。黑三挎著背包走在前面,老駱跟在后面。他們的腰部,都掛著硬東西。光線有點暗,路不怎么好走。他們像兩個啞巴,埋頭往前走。他們走得很輕,幾乎沒什么響動。
這時候,遠(yuǎn)山早就已經(jīng)被夜色淹沒了。兩邊是樹林,黑乎乎的。有時候,風(fēng)會冷不丁從里面冒出來。老駱說,你看。黑三說,看啥?老駱說,遠(yuǎn)處有團(tuán)火。黑三說,可能是鬼火。老駱說,也有可能是什么人燒的。黑三說,甭管它。
老駱說,有點看不清。黑三說,確實不好走。老駱說,摔倒就不好了。黑三說,嗯。老駱說,白色的是石頭,明亮的是水洼,灰色的才是路面。黑三說,你還曉得這個。老駱說,我經(jīng)常走夜路。
先前山上很安靜,但這會兒有鳥叫,聲音很凄涼,簡直像鬼叫。枝條不時伸過來,像手那樣抓撓他們,似乎在拼命阻止。他們有點慌張,撥著樹枝,夜貓似的往前鉆,有時摸到毛茸茸的葉片,會把他們嚇一跳。
走到山腳,他們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前面就是魚娘鎮(zhèn)。街頭有一盞路燈,很高,也很亮,像個獨眼龍似的,怪模怪樣地盯著他們。他們擔(dān)心遇到人,但周圍很冷清,只有幾條野狗在前面晃蕩。
他們走到那個地方了。燈光透過窗口,斜斜照射出來,碎玻璃似的鋪在地上。老駱低聲說,我沒經(jīng)驗。黑三說,這種事,誰都沒經(jīng)驗。老駱說,你說怎么干?黑三說,進(jìn)去再說。老駱說,總該有個計劃。
他們在門口站了一下,開始敲門。里面問誰呀?他們沉著嗓子應(yīng)了一聲。門終于開了,一個南瓜似的腦袋從里面探出來。接著,他們看到一具肥胖的身體擠在門框里。黑三說,金老板?肥胖的身體慢慢挪開,讓出一條縫來。
他們鉆進(jìn)去,在寬敞的房間里,看到一把特制的大鐵椅。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大鐵椅。他們正在驚詫,就看到金老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把身體放在鐵椅上。鐵椅有許多花紋。金老板剛坐上去,肥肉就順著花紋鼓出來了。
老駱握著背后的硬東西,兩條腿微微顫抖,額頭也在慢慢冒汗。
金老板把兩條胳膊搭在鐵椅的扶手上,斜眼說,你們找我做啥?
黑三打開挎包,把它放在面前的茶幾上。金老板伸過頭,看到里面全是鈔票。黑三說,這是十萬塊。金老板以為他們找姐夫幫忙辦事,依然保持姿勢坐著。黑三說,有人出這筆錢,讓我們?nèi)∧愕拿〗鹄习宓裳壅f,你說啥?
黑三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一遍。金老板說,你們沒開玩笑吧?黑三搖頭。金老板撐著扶手站起來,喘氣說,在這個地盤上,誰他媽敢打我的主意!黑三沒想到目標(biāo)居然胖成這樣,他縮回手,悄悄攥緊腰里的硬東西。
金老板說,到底誰請你們的?他們仰著臉,沒吭聲。金老板揮手說,你們不說,我也能猜到。他們看著金老板的指頭,覺得像幾個竹筒。金老板說,是不是朱治國?他們四目相顧,都沒聽過這個名字。金老板說,要不然,就是張老七。
他們握著背后的東西,滿臉茫然,金老板開始變得煩躁,說那肯定是王晉元,這個狗雜種居然這樣狠!他們在看金老板的肚皮。坐在鐵椅上的時候,金老板的肚皮像塊毛毯似的,松松垮垮蓋在他的大腿上?,F(xiàn)在,那塊肚皮在他們眼前甩來甩去。
金老板忽然擰過頭說,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的背景。
他們看著金老板,見他肥臉上滿是油光。
金老板嚴(yán)肅地說,你們要考慮清楚。
黑三說,我們沒有辦法。
金老板說,你們真要動手,肯定逃不掉!
黑三說,已經(jīng)沒退路了。
金老板站在那里,眼睛像兩個核桃似的,緊緊盯著他們。這讓他們感到很不自在。屋里非常安靜,氣氛愈來愈緊張。突然,金老板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房間奔去。他們以為目標(biāo)跑去找武器,慌忙把背后的硬東西抽出來,那是兩把鋒利的刀。
他們跟在后邊,看到一堆肥肉在前面劇烈抖動。他們看著手里的家伙,害怕尺寸不夠。他們想,要是戳不進(jìn)去,事情就更麻煩了。他們咬緊牙關(guān),剛準(zhǔn)備動手。沒想到,金老板探進(jìn)半截身體,迅速從門后扯出一個沉甸甸的紙袋。
金老板看著他們手里的家伙,警告說,最好不要亂來!他們繃著身體,滿頭是汗。金老板把紙袋扔到地上,說這里也有十萬。他們眨著眼,沒明白意思。金老板說,我不管你們是什么人,也不管是哪個請來的,拿著錢,趕緊走!
老駱脫口說,讓我們?nèi)ツ模?/p>
金老板不耐煩地說,只要離開魚娘鎮(zhèn),管你們?nèi)ツ模?/p>
他們手里的刀,寒光閃爍。他們瞪著眼,不知怎么辦。這時,街道上傳來腳步和說話的聲音。聽到聲音越來越近,他們都緊張起來。金老板甚至把半個肥胖身體,扭朝門的方向。但那些腳步?jīng)]有停留,徑直從門口走去了。
老駱仿佛幾年沒喝水,嘴里渴得要命。老駱把目光投向黑三,見他站在那里,喉嚨滾動。老駱攥緊刀柄,舔著枯裂的嘴唇,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就在這時,忽然看到黑三走過去,彎腰把紙袋提起來了。黑三拎著紙袋喊走。老駱沒動,他在那里鼓眼。黑三把紙袋塞到老駱手里,使勁拽著他胳膊。
月亮仍然懸在頭頂,臟兮兮的,簡直像塊剛用過的抹布。魚娘鎮(zhèn)無比安靜,來的時候,街上還能看到幾條野狗,現(xiàn)在鬼影都看不到一個。他們?nèi)硎呛?,有風(fēng)吹過,身上一陣冰涼。他們順著來時的路,埋頭往前走。
光線越來越暗,看啥都是團(tuán)黑影?;疑穆访嫦窀鶢€草繩,彎曲在草叢里。碰到陡路,他們走得有點費勁,總把一只腳先探出去,摸到實在的位置,才敢把身體的重力徹底放上去。
夜色更黑,風(fēng)也更冷。跟來時相比,啥都不一樣了。黑三挎著背包走在前面,老駱拎著紙袋跟在后面,他們感到東西沉甸甸的。先前下坡,沒弄出多少響動,但爬坡就不同了,他們的鼻孔和嘴里喘著粗氣,很不均勻。
終于,他們再次摸上半坡。老駱站在樹叢邊撒尿,他已經(jīng)憋好長時間了。雖然看不見,但他感到有些尿水濺到鞋上了。撒完尿,他打著冷噤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胖子。黑三說,我也沒見過。老駱說,你說有多少斤?黑三抹著汗水說,這可不好猜。
老駱摸到黑三的旁邊,盤腿坐下說,累得要命。黑三說,我也覺得累。老駱說,真是奇怪。黑三說,搞不懂你在說啥。老駱說,明明啥都沒做,還累成這樣。黑三說,就是。老駱說,可能走得太快。黑三說,其實也沒多快。老駱說,怪我們爬坡?黑三說,鬼曉得。
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著山腳,那里燈光凌亂。老駱說,你說,他會不會報警?黑三說,我們啥都沒做。老駱說,我們拿他的錢。黑三說,是他自己給的。老駱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黑三說,我也沒見過。
他們感到有點疲憊,就順坡躺著。他們把手墊在頭底下,看著天空。月亮還是那個鬼模樣,四周黑乎乎的。老駱說,這里是不是原來坐的地方?黑三說,拿不準(zhǔn)。老駱說,我覺得是。黑三說,管它。
老駱說,嘴巴有點難受。黑三說,嗯。老駱說,真想抽煙。黑三說,你又說抽煙的事。老駱說,現(xiàn)在完事了。黑三說,你帶煙了?老駱說,沒帶。黑三說,真不想跟你講話。
他們像兩捆柴禾似的并排躺在山上。過好大一陣,老駱突然欠起身來說,我橫想豎想,總覺得不對勁。黑三嚇了一跳,說你又在想啥?老駱說,這樣做不地道。黑三說,你給娃娃弄醫(yī)藥費,現(xiàn)在弄到了。老駱說,不是這個道理。黑三說,沒見過你這樣的。
老駱站起來說,我的錢,你幫忙送到醫(yī)院。黑三瞪眼說,你要做啥?老駱說,既然收人家的錢,就該把事情做掉。黑三說,你也收金老板的錢了。老駱說,不一樣。黑三說,怎么不一樣?老駱說,他欺侮人家。黑三說,怕你撞鬼了。
霧氣從谷底飄浮上來,山上越來越冷。黑三翻起身剛想阻攔,看到他抽出刀,隨即退回去了。老駱用指頭去摸刀刃,發(fā)現(xiàn)它有點粘手。老駱很滿意,他知道,只有鋒利的刀,才會這樣粘手。
遠(yuǎn)處是魚娘鎮(zhèn),那里燈光明亮。老駱握著刀,起身往前走。晚風(fēng)迎面吹來,仿佛冷水潑在身上。老駱聽到黑三在后面說自己是驢脾氣,但他要趕時間,懶得搭理。他握著手里的家伙,順著山坡走。仍然是那條路,灰蒙蒙的。
曹永,作家,現(xiàn)居貴州畢節(jié)。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無主之地》、小說集《捕蛇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