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鏡子
忽然想把他砍了——
我還是聽人生之呼喚
讓他是一個空鏡子。
——廢名《無題》
前不久看了美國電影《三塊廣告牌》,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女兒被奸殺,案子遲遲不破,母親海耶斯路過那條荒蕪的小路,想起在此被害的女兒,正巧看到三塊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戶外廣告牌。她決定買下廣告投放權(quán),在上面寫下對警長的質(zhì)問。小鎮(zhèn)內(nèi)部的情緒由此開始翻覆。
我想先提到這部電影是因為,里面有一個細節(jié)處理令人印象深刻。警長威洛比始終找不到線索,隨機殺人的兇案眼見將成為懸案,他背上沉重的壓力,又獲知自己癌癥晚期。與此同時,他還擁有一個和海耶斯完全不同的幸福家庭,妻子美貌溫柔,孩子健康快樂。按照通常的事實邏輯,也是絕大部分文藝作品(包括小說和影視)的創(chuàng)作邏輯,這個人物的一般命運走向要么是對被害者的痛苦感同身受,采取一切手段堅持不懈追蹤案情,在有生之年幾乎所有人都已經(jīng)放棄的時候他卻找到了兇手;要么就是他一個人背負了一輩子找不到兇手的痛苦和悔恨,在明明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自殺成功,留下一封遺書昭告世人。這些邏輯都是沒有問題的,但這些邏輯是不是最高級的呢,或者說再深入人性的話,自殺僅僅只能是因為痛苦和悔恨嗎?痛苦和悔恨成為自殺的理由,會不會太表面了?
《三塊廣告牌》里的警長威洛比果然“很快”就自殺了。我用了“很快”這個詞語,是因為對這個人物的處理,編劇脫離了通常的事實邏輯。就在影片的前三分之一時間段,就在觀眾們認為警長威洛比將是主持公道正義解救受害母親的英雄時,這個人物卻立刻被編劇處死了。在一個溫潤的良夜,警長威洛比陪伴著妻兒郊游回來,毫無預(yù)兆地獨自在谷倉開槍自盡了。這一天,他陪伴家人在郊外河邊度過,好像這一生已經(jīng)過去的和此刻擁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個下午里表達殆盡了。他不像我們想象中的自殺者一樣,忽然做下許多在其死后將在家人的回憶里被反復咀嚼而后恍然大悟的細節(jié),這一天里他對待妻子和孩子一如既往,并沒有變得更壞,也沒有做得更好。他讓所有人相信,即使他有痛苦,也僅是疾病的痛苦。病痛,是可被諒解的痛苦。而他人的不幸,絕不足以成為壓在自身不幸上的最后砝碼。反倒是好的事物,那些值得留戀的愛與美,那些讓自我越發(fā)成為自我的事物,會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赡芤驗橐颖艿牟皇遣恍叶切遥旁谕纯嗟絹頃r選擇死去。幸福是對自我的改變,同時又能變成另一種更深的痛苦。人生之限與藝術(shù)之限一樣落入荒唐,說不出來的話,不能愛的一切。詞語勇敢,但始終勇敢得不足夠,沒有任何俗世的勇敢能夠闡釋人受到的限制、人之不能盡興。警長威洛比的死,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擺脫一個永恒的困惑。
困惑是人生虛無的一個印記。
周作人在《偉大的捕風》里寫他最喜歡讀《舊約》里的《傳道書》?!杜f約·傳道書》的第一章就說“傳道者言萬事盡屬虛空”,“風往南飄又往北轉(zhuǎn)……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萬事令人厭煩,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在他眼里,今有的事古必已有,說得未必對,但講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似乎是不值得懷疑的了。周作人尤其用世人都相信的“鬼”來佐證這一觀點。他覺得普通鬼有兩類,一是死鬼,也就是通常說的幽靈,可投生為人,輪回不息;另一種是活鬼,也就是僵尸,從墳?zāi)估飶突畹男惺呷?第三種是小鬼,他借用了索洛古勃和易卜生的說法,指出“不但父母傳下來的東西在我們身體里活著,并且各種陳舊的思想信仰也都存留在里頭。雖然不是真正地活著,但是埋伏在內(nèi)也是一樣……世界上一定到處都有鬼”,“現(xiàn)代中國上下的言行,都一行行地寫在二十四史的鬼賬簿上面”。因著道家哲學的循環(huán)論去看,事物的發(fā)展像走馬燈般地從一點出發(fā),周而復始地回到原來的出發(fā)點。《周易·爻辭》的“無平不陡,無往不復”,《老子》的“逝日遠,遠日返”等都有濃厚的循環(huán)論色彩。戰(zhàn)國時期思想家鄒衍提出的“五德終始”說也是這種歷史循環(huán)論的典型代表,“五德”指金、木、水、火、土五種德性或性能。“五德終始”從戰(zhàn)國中期之前的陰陽五行思想發(fā)展而來,指這五種性能從始到終、終而復始的循環(huán)運動,鄒衍以此作為歷史變遷、王朝更替的根據(jù)。宋代朱熹也同樣認為人類社會歷史是“終而復始”的循環(huán)運動。《朱子語類》卷一云:“氣運從來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只管恁地循環(huán)去。”
站在歷史循環(huán)論上放眼人生,人生不免是一場虛空。更是虛空往復,虛空的虛空,虛空之于虛空,虛空之上、虛空之下,而盡是虛空?!皞鞯勒咧畢捠郎w無足怪”,《舊約·傳道書》接著便又說:“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智識就加增憂傷?!?/p>
可江河永往海中流,時間無論如何還將繼續(xù)。糊涂是虛妄,清醒是虛妄,堪破虛妄也是一種虛妄,理性主義者最終的歸宿只有看著虛空,在虛空里一遍遍伸出手去,生生把自己逼成堂堂正正的理想主義者。魯迅說得出“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他看似是古道熱腸,給了絕望以希望的結(jié)論,卻依然是將一切所望都付于了虛空。周作人認為,對于虛空的唯一辦法其實還只有虛空之追跡,而對于狂妄與愚昧之察明乃是這虛無的世間第一有趣味的事?!帮L”本是虛空之物,“捕風”便顯得是毫無意思的動作。在《兒童的書》里他說過,最有趣的是有那無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原文是特地在說給兒童看的歌謠故事書,但這“無意思之意思”的表達亦可放于此處而皆準。“捕風”的意思,便在于“捕風”的本身了,或者說,便在于“怎么捕”了。
周作人給《莫須有先生傳》作的序里講廢名的小說:
“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約總是向東去朝宗于海。它流過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灣曲總得灌注瀠洄一番,有什么巖石水草,總得披拂撫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這都不是它的行程的主腦,但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這又好像是風——”
講到這里,周作人引了一段莊子對“風”的描述,接著寫道:
“莊生此言不但說風,也說盡了好文章。今夫天下之難懂有過于風者乎?而人人不以為難懂。刮大風群知其為大風,刮小風莫不知其為小風也。何也?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那些似鼻似口似耳等的竅穴本來在那里,平常非以為它們損壞了樹木,便是窩藏蝎子蜈蚣,看也沒有人看一眼。等到風一起來,它便愛惜那萬竅,不肯讓它們虛度,于是使它們同時吶喊起來,于是激者謞者叱者等就都起來了,不管蝎子會被吹了掉出來或是蜈蚣喘不過氣來。大家知道這是風聲,不會有人疑問那似鼻音者所發(fā)的怪聲是為公為私,正如水流過去使那藻帶飄蕩幾下不會有人要查究這是什么意思。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愛惜所有的意思、文字、聲音、典故,他不肯草率地使用它們,他隨時隨處加以愛撫,好像是水遇見可飄蕩的水草要使它飄蕩幾下,風遇見能叫號的竅穴要使它叫號幾聲,可是它仍然若無其事地流過去吹過去,繼續(xù)它向著海以及空氣稀薄處去的行程?!?/p>
“隨時隨處加以愛撫……可是它仍然若無其事地流過去吹過去”“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捕風者就像這風一樣,是個多么冷淡的人。你要問他有沒有心又愛不愛呢?他聽說從前張獻忠舉行殿試,錄得一位狀元,十分寵愛,不到三天忽然又把人家殺了,說是因為實在太心愛的緣故。愛之極至于恨,反過來,憎惡之極至于喜歡,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了。如周作人自己所言,金圣嘆留得三四癩瘡,關(guān)門澡之,也是不亦快哉的樂事。思索個人的生老病死,和察明同類之狂妄和愚昧之間,對臉面薄的人來講,顯然后者更難為人道。高尚點說,這可以自詡為一種重大的工作;消極地去看,說是惡趣味也成??偠灾?,他固然是有愛的。當然這種“愛”,早已經(jīng)不是混沌初開時一眼驚艷的“愛”,這種“愛”的前提是需要很多“愛過”之后的“不愛”,有“不愛”的存在,懂得“不歡喜”,明白過“恨”,最后回頭的“愛”才站得住,這里面有多少心路歷程?!安粣邸北M由它“不愛”,懂得“不愛”,那就是真正不在乎了,卻也不是冷漠,反倒成為了新的起點與支點,而又去理解與求索,進而會覺得自我之愛很重要,但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等到風一起來,它便愛惜那萬竅,不肯讓它們虛度,于是使它們同時吶喊起來?!比绱耍庞袩o意思的意思了吧。
“虛空盡由他虛空,知道他是虛空,而又偏去追跡、去察明,那么這是很有意義的,這實在可以當?shù)闷鹫f是偉大的捕風”——周作人有一種可以通過他的獨特句式表現(xiàn)出來的邏輯。句式上回撤加遞進,前半部分回撤,后面部分遞進?;爻凡糠终疹櫟搅丝瘫∽x者的心思,后一部分的遞進卻能夠超過前一部分回撤的基點,達到部分否定前者、進而超越前者地步的一種表達效果。
“知道他是虛空”,卻“偏去追跡、去察明”,于是反而是“偉大的”。在《道義之事功化》里,周作人說:“道義必須見諸事功,才有價值,所謂為治不在多言,在實行如何耳?!边@一表白,通常被看作是他用來解釋后期附逆行為的理由。他認為作為儒家要義的“仁義”,離開了功利便不存在?!靶邜u化為勇氣而仍還是羞恥”——人是最靠不住的,自我剖析有時是自我美化,而自我美化有時又是自我剖析。有意思的是,復雜矛盾的性質(zhì)同時在他身上并存。這是他的真實,是真實而不是深刻,他敢真實得不憚于被人發(fā)現(xiàn)上述復雜與矛盾。一個人要真實,是要有底氣的。真實的底氣,不是在于自信,而在于自知和自省。或者說,只有在自知自省的質(zhì)地上,真實才是值得信賴的。所以,他依然能運用他的表達邏輯,在回撤退守之后,說若“以仁存心,明智的想,勇敢的做”,即便羞恥,那也是一種“新的羞恥”。說狡猾也罷,說真實也罷,從中或許是種有立足點、有態(tài)度的試圖創(chuàng)造、超越的努力。
《死之默想》里,周作人談到關(guān)于死的問題。他覺得仙人活上兩百萬歲是浪費時間、無裨實際的生活,萬一活過兩百萬年后浩劫到來就此長逝,還不如五十歲的凡夫俗子爽快利落,故不值得費心去求。長生不老不值得渴求,死又不能避免,而“人世的快樂自然是很可貪戀的”,那他就覺得,西人所謂如鳳凰涅槃的輪回便不失為最好的向往——“活上五百年,便爾蛻去,化為幼鳳”。下一次的新生在前一次的死亡之后,新生依然以前一次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但又是在前一次的毀滅上去蕪存菁,這樣的新生稱得上一種“蛻變”。
如果說歷史循環(huán)論是一種關(guān)于重復的發(fā)展觀,就好比活上兩百萬歲而無所裨益的生活,那么鳳凰涅槃式的向往,估計是捕風者的真正偉大所在了。“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重復是始終退回到起點,超越是要發(fā)力大過于阻力,才能在起點上真正向前一小步。重復固然是必須的,愛恨情仇、七情六欲從來沒有變化,但在情感重復的過程里,人的觀念應(yīng)該發(fā)生改變。英國哲學家歐克肖特就認為“傳統(tǒng)”本身不是確定的,或者說不是寫在紙上的就是傳統(tǒng),傳統(tǒng)如流水般,不能停滯或控制——傳統(tǒng)是歷代經(jīng)驗的積累,傳統(tǒng)在繼承并重新創(chuàng)造過的人身上。
《雨天的書·靄理斯的話》里,周作人引用《性的心理研究》里說的:“有些人將以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象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于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于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xiàn)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爭向……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順程即實現(xiàn)在我們身上……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后來人)的手內(nèi),那時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里去?!彼X得這“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把自我看成過去與未來的一個銜接點,不過分看輕自己,不過分重視自己,內(nèi)心如晨光般熹微閑靜,像一個將很久不會被見到的人那樣被談?wù)?,新的自然到來,舊的自然拋卻。這樣想來,捕風者之無意思的意思,其意思不在小處。
《莫須有先生傳》第四章里,廢名寫莫須有先生下鄉(xiāng)去,跟了房東太太到住處。房東太太請他進門:
“莫須有先生不進,貪看風景,笑的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個笑,很可以繪一幅畫了。
‘我站在這里我豐富極了?!?/p>
這是莫須有先生的一句回答,句子很有些奇特突兀,也是我頂喜歡的一句話。在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早期作品《幻之光》里,有一個比《三塊廣告牌》里的警長威洛比更迷離的自殺者,他的生活里見不到多大的痛苦和多深的悔恨,他總是掛著真心實意的微笑,他掛著這樣的微笑有一天出門臥軌了。這給他的妻子帶來了揮之不去的困惑,直到后來的丈夫站在海邊告訴她,因為那里有一道美麗的光在召喚他。活著的理由和死的理由都有千萬,在虛無的兩端,如何不再往前多走一步呢?豐富的人性不僅在承認人生之虛無的勇氣,也在于心懷“真空不礙萬有”的喜悅,念念無常,念念永恒。
朱個,作家,現(xiàn)居浙江嘉興。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南方公園》《火星一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