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
作家格非曾這樣談西門慶的“經(jīng)濟型”人格:“《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相反,他身上有很多孩子氣的任性,洋洋自喜乃至天真。不論是朋友之間的酒食征逐,還是在家中與妻妾相處,乃至在院中與妓女們周旋,西門慶都可以說是一個極其膚淺的人?!?/p>
“膚淺”這個評價,著實令人吃驚。
一方面,西門慶相當成功。他出場時已無父母兄弟,也無親眷故舊,更無任何社會脈絡,財富積累幾乎全憑自己一雙手。西門慶臨死前吩咐遺產(chǎn)事項時,其財富已達十萬余兩—要知道明朝七品官一年的官俸也就四五百兩,西門慶之財是一個七品官員年俸的兩百余倍。如果再考慮到他揮霍無度、撒潑使錢、不喜積蓄的習慣,他的賺錢能力不可謂不強。
另一方面,西門慶憎惡美德,蔑視法律,深諳官商勾結之道,其“強奸了姮娥,各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的價值理念不可謂不振聾發(fā)聵。此人之道行,如何是“膚淺”二字可衡度?
不過,看整本《金瓶梅》中,他與李桂姐、吳銀兒、應伯爵、吳典恩之流的精明人打交道,其膚淺和愚癡又被襯托得極其醒目。
比如,西門慶因兒女親家陳氏而遭遇大禍,命懸一線,被嚇得魂飛魄散,每日將大門緊閉;后來,幸好打點得當,逢兇化吉,他才“漸漸出來走動了”,這時,他在大街上碰見了應伯爵和謝希大兩人。這兩人都是西門慶的“十兄弟”,平時得了他無數(shù)好處,但在他罹禍的兩個月里,兩人一次也沒去探望過,尷尬中,應伯爵假裝沒事人兒似的問:“你忙什么啊,娶了嫂子沒啊,也不請兄弟喝酒啊……”而西門慶也老老實實地回答:“陳家出了點事,有點忙……”
西門慶并沒有吸取教訓,絲毫不以為忤,應伯爵向西門慶借20兩銀子,西門慶就給50兩;常峙節(jié)想買套價值35兩的房子,西門慶就給50兩,讓他多開間小店鋪。當然,這種恩情是肯定不會有好報的,西門慶一死,應伯爵便教人賴了西門家四五百兩銀子,自己投奔張二官去了。
西門慶受騙何止一遭。李三、黃四由應伯爵當中間人向西門慶借款,西門慶借了1500兩給他們;他們賺錢后還了約1000兩,又誘騙西門慶再追加500兩投資。另一方面,應伯爵又教他們“香里頭多放些木頭,蠟里頭多摻些柏油”“借著他(西門慶)的名聲,才好行事”。
西門慶幾乎可以說是處處受蒙騙,時時被愚弄,而且不長記性。被騙之后,對方稍加安撫,他便立即芥蒂全消,主動投入下一場騙局。
西門慶的伙計和家丁們,幾乎全是白眼狼。韓道國聽說西門慶已死,便發(fā)賣了西門慶的部分貨物,拐1000兩銀子回家。來保也偷了西門慶800兩貨物,裝上大車運回家。來旺要拐走西門慶的小妾孫雪蛾,玳安成了西門府大當家,平安兒偷東西、再誣告主母偷情……西門慶身邊若有一兩個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不足為奇,一窩都寡情薄義,西門慶的言傳身教功不可沒。
作為一個近乎白手起家的商人,西門慶靠著自己的經(jīng)商本領讓錢生錢,又四處行賄和結交,就能當上提刑千戶,可以想象出他對官場的揣測把握、對潛規(guī)則的諳熟、對人心幽微之處的洞察,不可謂不透徹。書中寫他對蔡狀元的討好,對夏、劉兩個太監(jiān)的奉承,對生意和數(shù)字開了天眼般的敏銳,無一不證明,西門慶從商、從政的天分之高。人們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在生活中卻總是顯得很蠢。
這種性格的形成,顯然與時代有關。只有在明代那種社會環(huán)境中,因為城市生活結構發(fā)生的劇變,他這樣的商人才有可能應運而生。城市商業(yè)繁榮、資本主義萌芽導致了拜金主義與縱欲主義流行,正是所謂的“一了此心,則市金可攫,處子可摟”,一切都肆無忌憚、直露、赤裸。不過,越是這樣的社會,禮法就越在某些地方固執(zhí)地停留。
比如,從西門慶拜望蔡太師、宴請六黃太尉中可看出,上下級官員間的應酬,等級森嚴,極端煩瑣;妻、妾、婢之間也宗法儼然、禮數(shù)周全,凜然不可侵犯,月娘甚至有權力把當初的姐妹都賣掉。
而且,明代也是最強調女性貞節(jié)的朝代:《宋史》里記載的節(jié)烈女不過55人,《元史》幾十年就達到187人,《明史》所發(fā)現(xiàn)的竟不下萬人。不過,越強調道德的時代,越是道德全面崩壞的時代,所以此時涌現(xiàn)了大量《三言兩拍》這樣的世情小說?!督鹌棵贰繁旧砀亲钶p蔑的道德炸彈,炸得貞節(jié)觀和道德觀魂飛魄散,無所遁形。
明代也是個“法治社會”。明初還建立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個相互制衡的法律機構,制定了《大誥》,大力推進普法運動,甚至通曉《大誥》或《大明律》的罪犯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減刑;《大明律》中還有專門的法律來防止刑訊逼供??伞督鹌棵贰防铮晌鏖T慶為首,動輒就用榔頭把犯人打得“脛骨皆碎,殺豬似也喊叫”;哪里發(fā)現(xiàn)了兇殺案,官府就把旁邊的僧人或百姓全抓起來,先打20大板,拷得口供。苗青殺主一案本是凌遲大罪,西門慶卻收了1000兩銀子擺平了;蔣竹山被毆打陷害,地方保甲抓了一干人等,夏提刑首先就把蔣竹山打30大板,因為他“一看就像個賴債的”。然而對西門慶而言,多少官司、多少參劾都在財物的運營轉送間,灰飛煙滅。
這么一想就不難理解了?!督鹌棵贰肪褪且粋€鼓吹禁欲的縱欲時代,一個無法無天的法治時代,新的社會共識,比如商業(yè)社會、契約社會還未形成,舊的價值觀已潰爛。最聰明的、擁有最多財富和社會資源的一群人,對時代做出的應激反應,必然也是自相矛盾的。
一方面,他們在這種失序的社會里悶聲發(fā)大財,禮崩樂壞、律法松弛成為他們積累財富的絕佳機會,不少商人還通過行賄成為主持“公道”的官員。而初具商業(yè)社會雛形的時代,又創(chuàng)造了大量財富可供剝奪。這就是一個黃金時代,專門留給“精明人”。
另一方面,他們也必須鼓吹出一個“守禮”“守法”的基本面,因為必須保持等級,提倡道德,才能凸顯有錢有權有勢者的優(yōu)勢,已褫奪的財富才可能安然地裝在他們的口袋里。當然,他們知道這種“禮”和“法”自己是不必守的。只是,世界上的聰明人不只是西門慶們,許多小人物也懂得像蟑螂一樣頑強地在各種縫隙中存活,在亂世里盡可能地撈一票。
西門慶當真不知道打秋風的應伯爵、常峙節(jié)、妓院里的李桂姐等是什么人嗎?不,他知道,只是他更知道自己沒資格要求別人講義氣、講道德。他了解自己有多無恥,所以把對別人的要求和標準也放得很低,不計較應伯爵的背叛和李桂姐的三心二意。即便他們騙了他,他也覺得是小事。
從這個角度來看,西門慶性格中有“真”的一面。正如某些商界大佬明知自己被某專家騙了,仍然夸專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樣,西門慶的心理也不難猜想:我夠牛,他們即便騙我,也不過是我身上的九牛一毛,老子騙得起,老子樂意!
所以在我們普通人眼里,被騙與其說是傷自尊,不如說是傷金錢,在這些權勢者眼中卻根本不值一提:他們并不在乎有沒有被騙,錢對他們來說只是個數(shù)字,他們要的就是像西門慶那樣被應伯爵和諸多媳婦、婆子們眾星拱月般的吹捧。
是的,在《金瓶梅》那個名不副實、精神分裂的互害社會里,思考和良知都是累贅;只有沒心沒肺地隨波逐流、全面俗化,才有可能從那種游戲規(guī)則里分得最后一杯羹。
編 輯/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