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1
早晨七點(diǎn),葉子上的露水準(zhǔn)時消失,不留一絲痕跡,這種短暫的停留,讓無數(shù)路過的事物過目即忘,好像一切都未曾發(fā)生,而春天離此還很遠(yuǎn),人間已經(jīng)從模糊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從宿舍到班車所在的文化路32號,也有很遠(yuǎn)的距離。這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因一座山而得名的縣城注定處處充滿了起伏,道路或高或低,炊煙或濃或淡,工作或順或逆,影子爬坡的速度跟著坡度時快時慢。一路上,遇見的事物很多,露水是無法回避的。城里的露水跟山里的略有不同,它們喜歡趴在高高的法桐葉子上,很小的風(fēng),就能將它們搖曳到路人頭頂。即使凋零,也要落入塵世之中,做一回人間的塵埃。享受露水是一種短暫的過程,如果走得過急,甚至?xí)雎缘纛^發(fā)上的微弱變化,它們瞬間消失,了無痕跡。露水是最擅長感知世界的,它們懂得剎那即永恒的真理,一風(fēng)一雨,一聚一散,新世界在不斷重生。
會遇見匆匆趕路的螞蟻。無需格外躲避,這個世上沒有哪只螞蟻會被無意的腳印踩死。螞蟻的一生,都在收集地上的腳印,它們像人翻過大山一樣,翻過一個個巨大的腳印,翻過無數(shù)個匆匆而去的背影。走過之后,才屬于自己,螞蟻深諳此道,所以我們看到的螞蟻都是忙碌狀態(tài),它們急于重新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偶爾閑暇的時候,它們會拿這些腳印跟自己的對比一下,從狀態(tài)和方向上來看,似乎沒有什么不同。遇見行人,螞蟻也不會慌張得不知所措,在它們看來,那不過是些移動的大樹,命里同樣有枯有榮,冷暖自知。
螞蟻的記憶有幾秒呢?螞蟻的記憶或許極為短暫,走完這一步,下一步就會忘記之前的來由,會忘記為什么要奔波,螞蟻的行走,更接近于一種本能。無需過問來由,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安身之處。在它們的眼里,每一條道路都是全新的,螞蟻同樣創(chuàng)造著這個世界。
路過一家全羊館。時間尚早,吃大餐的人還在夢中,早起便看到了許多額外的片段。每天早上7點(diǎn)10分,都會有一輛灰白色的面包車停在全羊館門口。司機(jī)事不關(guān)己地半躺在駕駛位上,一手叼著煙,一手玩弄著手機(jī)。煙有一部分通過車窗跑了出來,在人間盤旋幾個來回后,瞬間融化在寂靜的空氣中,就像早上七點(diǎn)的露水,無影無蹤。不一會兒,老板走了出來,簡單寒暄,便自行打開后車門,開始處理里面的羊仔。
第一個動作是拉。先把羊仔從里面拉到車門邊緣,這需要狠狠地用力,因為羊仔半綁著,非常不配合,它聞到了死亡的氣息。第二個動作是抱。羊仔到車門口時,老板很熟練地把它抱下了車,這期間羊沒有任何反應(yīng)??赡芩猩疾粫芙^擁抱吧,短暫的溫暖,有時候能融化巨大的事物。羊仔老老實實地躺在屠宰者的懷里,某個瞬間還以為那是母親的溫柔鄉(xiāng),差點(diǎn)睡過去。可是,時間太短暫了。第三個動作仍舊是拉。因為車門到屠宰房是有距離的,老板無法一個人把羊仔抱進(jìn)去,便用手拉起來。羊的前后兩腿分別綁著,無法自如地掙扎,但是它已經(jīng)意識到接下來的事情了。反抗!反抗是最有力的回應(yīng),它首先大聲叫了出來,那呼喊絕對不是“咩”,是救命,救命!這聲音撕破了黎明的口子,撕破了羊仔一生保養(yǎng)好的嗓子,就是沒有撕破老板的心。當(dāng)然,也沒有人見義勇為,離此最近的司機(jī)仍然在抽煙,手機(jī)上的畫面換了一幅又一幅,他在重新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世界。羊開始拒絕,它拼命地拉著老板,四蹄用力地踩在地上,它知道這是最后的掙扎了。那步子,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艱難的幾步。羊仔的力和老板的力顯然無法相提并論,就在他們相反的作用力之間,你會清楚地看到有一個微觀的世界誕生,這個世界很短暫,這個世界里有眼淚,有喜悅,有盈利,有虧損,有物競天擇,也有大自然無力的慈悲。
死在黎明,或許格外悲壯一些。
那扇門打開了,很少有人看到過,食客們自然是看不到的,羊仔卻看到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是它沒有螞蟻一樣短暫的記憶,它是帶著恐慌進(jìn)去的。對羊仔來說,老板輕輕地關(guān)上一扇門,這個世界就結(jié)束了。生活中無數(shù)的門,也是見不得人的,門里面的事情,盡由路人猜測,至于細(xì)節(jié),多不為人知?;蛟S是事情的醞釀,或許是生命的死亡,或許是重要的轉(zhuǎn)折,總之不得而知了。
繼續(xù)往前走,是30秒的紅綠燈,這并不稀奇,所有世界都有紅綠燈。大自然的紅燈在冬天,它們懂得紅燈的暗示,也知道停下腳步的必要性。沒有這短暫的駐足,將不會有后面精力充沛的行走。闖紅燈的是少數(shù),比如雪中綻放的臘梅,比如嚴(yán)冰之下偷偷產(chǎn)卵的河魚,它們深知這背后的風(fēng)險,但它們也給安靜的世界增添了一份喜悅。綠燈的時候,世界熱鬧起來,草兒、花兒、人兒,在各自的行道上盡情地行走,絕不隨意變道,他們懂得什么是長久之策。至于黃燈,已經(jīng)被大多數(shù)人遺忘,人們要么走得過于匆忙,忽視了這一微弱的警告;要么又過于懈怠,杵在原地停滯不前,跟不上隊伍了。落后不會挨打,但是會被追上來的螞蟻吃掉影子,那個影子巨大。
人行道的對面是一個小超市,這個位置選得恰到好處,畢竟等紅燈的人會多看它幾眼。無論走不走進(jìn)去,都會收到格外的關(guān)注,對小超市本身,這已經(jīng)足夠了。馬路上的大多數(shù)停下來,車子,行人,匆匆趕路的心情,正在思索的事情,都被這30秒限制。久違的天空,突然藍(lán)了一下,為此時此刻抬頭的眾生。最干凈的那片云掉了下來,只會落到更干凈的靈魂身上。這個瞬間,世界干凈,人間澄澈。
鳥也能打破紅燈的限制。它們會輕蔑地將嘴在燈柱上蹭幾下,交替著跺一跺爪,然后一溜煙就沖過去了。
鳥兒的紅燈不在自己的規(guī)劃里。它們的紅燈是人們?yōu)橹⒌模蛘呙苊艿募?xì)網(wǎng),或者摻了農(nóng)藥的糧食,或者速度驚人的彈弓,總之這些紅燈都有些危險,鳥的世界被這些紅燈悄無聲息地改變著。
2
遛狗的人多了起來,這個世上從不缺狗,缺的是與狗同行的人。有些狗由繩子拉著,有些狗由黎明拉著,對狗來說,這是全新的世界。哪怕昨天它們來過此地,但是昨天的繩子或者黎明,跟今天的略有不同。路過那個拐角時,昨天的太陽正好照到尾巴,而今天卻照到了頭頂,今天這狗頭熠熠生輝起來。繩子的不同,在于昨天的狗和今天的不是同一只,昨天那只已然去往他處,此時此刻的狗,是全新的,陌生的,善變的。繩子硬朗,每天經(jīng)歷不同的落日和黎明,還要遭受無數(shù)次掙扎和牽引,在一場又一場的劫難中存活下來,實屬不易。
人和其他東西畢竟不太一樣,狗兒知道這個同行者,給自己食物、水、一個窩棚,每天幾十分鐘的自由,已經(jīng)足夠好。其他東西就不同了,比如那棵高大的樹,既不能為自己擋風(fēng)遮雨,也不能供自己吃食,遇到它還得繞開它。當(dāng)然,樹并非一無是處,狗兒喜歡在樹的根部撒尿,酣暢淋漓地撒。人有時候也學(xué)狗,唯一的不同是,人得偷偷摸摸的,完事還得提一下褲子。狗不會對任何一個路人大吼大叫,早上遇見的人,跟平時來家里的,不一樣。主人的呵斥也不一樣,家里的呵斥是客套的,而路上的呵斥是真真的,路上不聽話還要承擔(dān)嚴(yán)重后果,狗兒知道。
另有一個同行者,在7點(diǎn)15分到7點(diǎn)25分之間,會經(jīng)常遇到他,他有好幾個角色。在單位里,是我的同事,遇見會客氣地稱呼彼此。但是如果是在趕班車的路上遇見,他則是另一個角色。這時候,我們會無所不談,包括其他同事的癖好,某個科室的小秘密,某個文件里的貓膩,甚至某處的房子里住著什么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爭執(zhí)等等,我們就像面對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友,互相傳遞著平時不敢說出的秘密。人的角色經(jīng)常會換,偶然同行時,警惕性往往最低,一則是同道之人,有一定的親切感;二則同行只是暫時,很快便各往所去,無關(guān)痛癢,不會有很深的交集。
我們愜意地走在東去的路上,有時能夠看到不小心交錯在一起的影子,儼然一對多年失散的老友。我們都裝作沒有看見,毫無顧忌地行走,路過所有迎面而來的車輛,路過樹上熟透而落的露水,路過其他人的紛紛擾擾。真相突然一一大白,世界干凈無比。
但是一旦到了班車上,我們又裝作很不熟的樣子,各自尋找各自的位置,跟其他同事招呼幾聲,坐下,冷靜地望著窗外。
他喜歡抽煙,一米開外,就能聞到那股濃濃的將軍牌香煙的味道。他也會客氣地拿出一根給其他同事,有時候也給我,雖然我從不抽煙。但我知道,那煙在那個時刻,他是真心想與我分享的,他也是在分享他的故事。生活中,看似多余的客套動作,一點(diǎn)都不多余,雖然我倆私下也曾對此嗤之以鼻。女同志大都習(xí)慣了煙味,因為周圍的人都抽,避無可避,時間久了,也就喜歡上了。
煙霧渺小。從不同抽煙者的嘴中,一一散開,混入世間消失不見。但是那些運(yùn)動的煙霧,并不會安安分分,它們也在進(jìn)行著某種劇烈的反抗。如果仔細(xì)觀察煙霧的軌跡,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隱藏著不甘。它們不住地在空中盤旋,互相推擠,互相拉攏,一會升上去,一會又極力往下撤。它們路過車輛,路過工廠排出的巨煙,路過詩詞中少見的裊裊炊煙,無論什么,都不能將之同化,即使摻和在一起,也要分出誰是誰,絕不能就這樣淪為奴役。
煙霧在同事的頭發(fā)上打了幾個結(jié),然后隨著零下三度的風(fēng),一部分凍結(jié),一部分升空,一部分與人融為一體,永不消失。煙霧有煙霧的選擇。
3
單位所在地,處某省級名勝區(qū),是一座以石頭和松樹為主的山脈,景色頗為秀麗,多年前就被開發(fā)成景區(qū)。對于每天進(jìn)出的人,面孔最熟悉的就是山里的工作者,而坐班車,成為了進(jìn)山唯一的方式。走出小城不久,便駛?cè)肷絽^(qū)地帶,一路顛簸,群山一一退后。青松小了,石頭小了,一閃而過的車輛小了,越接近大自然,越會發(fā)現(xiàn)周遭一切事物的渺小。
大巴車以偏快的速度在群山中間穿梭著。窗外,熟悉的景色一一閃過,那棵村頭的銀杏樹還在,好像又老了一些,樹上的紅綢子在冬風(fēng)中飄揚(yáng)得格外有力,好像在向游客招手,又好像在拒絕蓬頭垢面的人群。
有一位莊稼人在河邊洗衣服,跟幾千年前浣洗的女子一樣,她頭上蒙了一塊青灰色的布,手里的木杵不時地敲打著青石板上的衣服。那不僅是一家子的衣服,也是入冬以來沾滿全身的晦氣。有鄰里的爭吵,有生活的拮據(jù),有兒子不理想的成績,也有沒有時?;啬锛铱纯吹牟恍ⅰK?,要細(xì)心一點(diǎn),用力一點(diǎn),才能徹底讓這身皮囊干凈。只見她揚(yáng)起的胳膊,非常有力,帶起了一些水,濺到身后的土坡上。坡上有幾棵草嘗到了水的滋潤,來年估計會長得更茂盛一些。而這一切,很快都被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班車,拋之身后了。
車上年紀(jì)大的女同事,想到了自己的往事。也曾在一條類似的水邊,也曾在拼命地敲打著臟衣服,男人就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了。男人想這個女子一定擅長持家,看著架勢,就適合過日子。不久一樁樁婚事,從水邊誕生,那條河,也因此多了一個食盡人間煙火的名字,媳婦河。
媳婦河很長,班車一路與之平行而向,有些山水跟了過來。車身加重,速度開始慢了,這種慢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超然物外的。對于山水,車比人更懂得尊敬。車子小心地經(jīng)過每一棵樹,每一道山梁,車?yán)锏娜撕涂諝庖哺仄饋?。他們一齊向外張望,突然看到一個從未看到的世界。
再往前是一片水鳥的領(lǐng)地,當(dāng)?shù)胤Q之為白鷺的鳥,在水邊代代繁衍。它們時而捕捉山上水庫沖下來的魚蝦,時而對著陌生的游客長嘯一番。水鳥是前幾年來的,初來之時,得到了當(dāng)?shù)孛襟w的大肆報道,很多人不認(rèn)識,遠(yuǎn)遠(yuǎn)地拍照,發(fā)到朋友圈,拿給親戚看,好像發(fā)現(xiàn)了奇珍異鳥。后來,白鷺成為日常的事物,再沒有人提起,看到梳妝的鳥,就像看到屋檐的麻雀一樣自然。山水卻不這樣認(rèn)為。白鷺的到來,打破了一汪碧水的寧靜,冰封的水面瞬間就融化了,又一個全新的世界誕生。那些梳洗的姿勢,足以讓沉默的大山興奮起來,好久沒有如此美妙的身影投來,好久沒有人來看透自己的心事。山水更加賣力地養(yǎng)育這一方世界,天空巨大,影子干凈。
媳婦河有一項重要的工作——清洗水面的影子。群山和綠樹影子干凈,簡單處理就完事,而路過的車輛和行人則不同。有些拉滿欲望的車,有些心事重重的人群,經(jīng)過媳婦河之后,水面變臟,寸步難行。山水能夠養(yǎng)育多少人,就能夠包容多少支離破碎的影子,它們?nèi)淌艿?,沒有多少人知道。對于大地,只有影子干凈,才能行走得有聲有色,不為世界遺忘。許多不凈的影子,也會風(fēng)光一時,搞得世界風(fēng)生水起,但那是遲早要散去的,畢竟黑夜無窮無邊。
清洗過的影子,變得很輕,隨便跑幾步,便能很快追上來人。
一路無話,山水盡在行走中起伏不定。
山水的起伏,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成就影子的婀娜。游人一一登頂,影子映進(jìn)水中,群山跟著臥倒。且做一會沐浴者,道幾句今夕何夕。
4
有些風(fēng)從外面吹進(jìn)來,里面的世界開始運(yùn)動起來。能清楚地看到塵埃躁動不安,它們不安于現(xiàn)狀,屋內(nèi)狹小的空間在風(fēng)的介入后,顯得越發(fā)擁擠了。塵埃有自己的野心,它們要沖出去,要自由,要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它們亦深知,如果只是簡單地沖出去,就顯得過于狼狽,好像逃亡,要想個法子,光明正大地出去,甚至要讓全世界知道為好。于是,它們找到了地面的散碎的棉絮,確切地說,是另一組塵埃。那些塵埃是從外面向屋內(nèi)進(jìn)發(fā)時,慢慢形成的。紗窗縫隙小,且有油漬,塵埃擠進(jìn)來的時候,會被迫粘在一起,越聚越大,很快就成形了。后來,落到屋子的角落里,無人問津,即使有人打掃,也清理不到,數(shù)個年月后,它們愈發(fā)強(qiáng)大,無論是數(shù)量上,還是野心上。
屋內(nèi)的新塵埃,終于決定要跟那些舊塵埃一道,走出去。它們不約而同地抱在一起,從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跳到人間最顯眼的位置。當(dāng)你看到它們,會不由自主地去清理。它們很輕,掃帚一湊過去,便粘住了,在掃帚的帶動下,它們開始了新一輪的躁動。出去是自然的,但也要留下點(diǎn)什么,掃帚擺動幾下,棉絮便跟著虛晃幾下,動來動去,就是不肯順利地進(jìn)拖斗。索性使勁抖一抖掃帚,棉絮掉下來,在拖斗二十公分之外,停住不動了。繼續(xù)擺動掃帚,它們就沾到上面,死也不下來。經(jīng)過幾輪努力,終于安穩(wěn)地進(jìn)了拖斗。被抬著扛著,去了新的世界。
那些塵埃最終去了哪里,無人知曉。
辦公桌上的中性筆,也是不斷行走的。有時它在思考者的手中晃來晃去,有時被摁在紙上劃個不停,有時也被憤怒地拍案聲寫得魂不守舍,反正停不下來。在一次隆重的大會上,筆帽離筆桿而去,再無蹤影。那是一次空前的會議,久經(jīng)“沙場”的老領(lǐng)導(dǎo)都有點(diǎn)緊張,握在手里的筆有些顫抖,當(dāng)閃光燈的光線擠進(jìn)眼睛時,他驚了一下,筆就從案上掉了下去。
這一路可謂驚心動魄,擲地有聲。經(jīng)過一秒鐘的滑翔,啪的一聲,落了下去,那個聲音格外刺耳,當(dāng)然除了老領(lǐng)導(dǎo),其他人并不這么覺得。老領(lǐng)導(dǎo)慌亂地低下身,摸那只筆,因為沒有它在手里,會感覺少了重要的東西。他在地上摸來摸去,五個指頭上都沾滿了灰,也沒有摸到那只筆。終于,他離開座位,蹲了下來??吹搅?,看到了,那筆跑到鄰座的腳下了。鄰座是下屬,平時對自己倒是畢恭畢敬,但是這次自己竟然在他面前彎腰,真是有點(diǎn)窘迫。就這樣,筆走了一程后,回到手里,只是筆帽卻不知去了何處。從此以后,這只筆便獲得了新生,它開始創(chuàng)造它的世界了。
所謂創(chuàng)造,都是在運(yùn)動中進(jìn)行的。這筆回到自己屋里,開始興奮地動起來,尤其沒人的時候。它喜歡跳到書頁上,滾來滾去。沒了筆帽的枷鎖,行動自如多了。那些平時嚴(yán)肅的文字和簽名,在此刻顯得那么不協(xié)調(diào),它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從造字文化到中庸之道,再到一紙合同的落成??傊?,有需要文字的地方,就得有行走的筆。有一次,因為興奮過頭,沒有注意到主人的到來,滾到了地面上。啪的一聲,讓主人想到了什么。
他彎腰撿了起來,習(xí)慣性地在紙上劃了劃,嗯,沒壞,還能寫字??墒菫槭裁醇埳夏菐椎懒鑱y的線那么刺眼呢,仿佛是被刀劈過一樣,是傷口,是窘迫,是不齒!他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這決定比平時任何一個都難,扔掉那只筆。匆匆跑了出去,扔到門口的垃圾桶里,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踏實多了。而他剛剛走的這路,和那些突圍出去的塵埃,是同一條。
5
往來于各個局室,辦公室的公文被一一傳送,那些化了妝的白紙,在途中慢慢蛻變。路過上漆的木門,路過褪色的柏油路,路過庭院的深深草木,路過匆匆趕路的螞蟻,路過不同的面孔和語言,在一次次“交涉”過程中,紙上的字越來越深,越來越有力,好像要從背面沖出來。
好在有不同的簽名摁住,那些躍躍欲試的文字,終究在一場交換過程中變得安分。幾輪下來,它們回到檔案室,分類,記錄,備案,封存。過程像釀酒,一切辦妥后,就得老老實實地待在角落里,動彈不得了。但是一生都在行走的事物,不會因為什么徹底停下來,那些文字,躺在白紙上,鎖在廚子里,以另一種方式潛移默化地改變著這個世界。它們知道,總有一天,還會再出來。
送公文的時候,不能走得太慢,慢了會耽誤事情,也會讓一些人等得局促不安。也不能走得太快,快了后面的失落的影子跟不上,人啊,跟地上的螞蟻一樣,行色匆匆,影子時常丟失。失去影子,走不遠(yuǎn)的。
每一個科室的領(lǐng)導(dǎo),為了表示不同,喜歡用一些不同尋常的筆,簽名也各有千秋,有的喜歡稍微挽一下袖子,有的喜歡側(cè)一側(cè)身子,有人則喜歡叼著煙,邊抽邊看,然后匆匆?guī)坠P,呼嘯而去。但是那些筆在文件上劃出的沙沙聲,卻又那么相似,如果閉上眼睛,便很難分辨得出誰是誰了。筆尖就像路上的行人,匆匆地劃過每一張紙,那些痕跡,或深或淺,或明或暗,總之在一下停頓之后,已瞬間黯淡,它們會不會疼?會不會有些不情不愿?我無從得知。
陽光已經(jīng)開始后退。我看到那些透過紗窗鉆進(jìn)來的陽光,無力地射穿每一張紙,墨跡仿佛要與白紙脫離,影影綽綽,掙扎了起來。剛剛還在紙上得意洋洋的筆,此時老老實實躺在角落,一言不發(fā)。仔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它的影子病懨懨的,漸漸地與屋子里其他的影子融為一體,再難理清。相比之下,公文上留白的地方,卻顯得明亮異常。
總之,影子不是可有可無的。
從出生后記憶最深的那個夜晚起,我便明白這個道理。那個夜里,母親因為父親的酒話,匆匆離家,同時帶走了家里新買的一瓶農(nóng)藥。父親慌了,平時沉默寡言的他,終于甩開了步子,匆匆跑上街,詢問了任何母親可能去的親戚和鄰居,無果。于是,更多的親戚加入到了搜尋母親的行列。月亮很亮,人們的影子比地上的任何一個影子都要厚重,他們急速地匍匐,從村里到村外,再到周圍的田里地里,很難找啊,黑夜是個巨大的影子,輕輕松松就藏好了一切,而母親也在其中。我第一次感到無助,我拼命地喊著“娘”“娘”“娘”,來不及看任何其他的事物,黑暗里,找到母親,便能獲得光明。找到她時,她正坐在我家地的最頭上,手里握著藥瓶,她很平靜地說了一句,來干什么,大晚上的也不怕別人笑話。我和父親都沒有擁抱她,在農(nóng)村,擁抱是件近乎不可能的事,但是我們都擁抱了那個巨大的黑夜,那時候,我們?nèi)说挠白邮墙豢椩谝黄鸬?,它們短時間內(nèi)靜止了下來。
行走的時候,大地上的道路也在行走,它們身形巨大卻動于無形,它們懂得什么叫暗流涌動,更懂得動里藏拙。這么多年,山在長,水在漲,一切影子都在變化,停不下來的人間呀。
下班回去的時候,群山后退,夕陽滿路,就連平日不起眼的班車,也一下子閃耀起來。這一路,風(fēng)風(fēng)光光,每一次車輪的轉(zhuǎn)動都格外有力。車內(nèi)的人和下班的夕陽一道,越來越安靜,越來越遙遠(yuǎn),終于消失在世界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