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不愿意下山到市里面和舅舅一家住。他說村里還有人找他聊聊天,還有那片在老屋子邊上的菜地。菜地上爬滿藤架的黃瓜藤現在應該卷著泛有金屬光澤的新枝條,搖搖曳曳像外公一樣擰脾氣抱住山里的風不放,抓緊老屋坑坑洼洼黏土墻的干燥。
因為外公的倔,舅舅只得每星期花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跑到山上看望他,順便幫他澆澆水除除草。舅舅悄悄跟舅母講,一定要想辦法讓外公下來,這樣兜兜轉轉總不是個事。外公聳聳肩當做沒聽見,繼續(xù)慢悠悠撥著紅皮花生,往自己嘴里塞了幾個細細嚼,又瞥了我一眼伸出手將剩下幾個滑溜溜的花生和幾片皮衣碎末倒到我手中。小心翼翼放進嘴里,去嘗到皮衣苦澀的味,我忙連跨兩個門檻跑進廚房倒了一杯茶水,一伸脖子飲盡。眼角掃到廚房后門山上的田,卻只有被風吹成東倒西歪樣的雜草,突然眼眶一熱。使勁憋回去后,朝坐在大堂矮木凳上的佝僂背影喊了一句:“外公。”
外公曾坐在那張年代已久的雕花彩繪紅木圓桌上,看著我的眼睛講著他父親的故事。老外公曾是葉挺將軍的警衛(wèi)員,十三歲那年沖出封鎖線,依靠將軍給的一枚銀元一路討飯回到這里。講到這,外公總是無意識地抬頭看看那張寫滿祖先名字的族譜,沉默幾秒。他說,老外公是最喜歡那塊菜地了吧,當然,除去村里供奉神仙的廟外板凳邊。那里每日都聚集了一群嘮嗑家常的老頭老婆子。老屋外種滿了各種果蔬,辣椒,菊花,牡丹。開花時,是母親那輩最幸福的時刻。不知是不是遺傳了愛擺弄花花草草的天性,外公接過老外公的活,繼續(xù)耕種著。盛夏追逐蜻蜓的我和小表妹,踢踏揚起菜地外的塵土,模糊了柵欄內外公藍色襯衫,隱匿住他瘦削臉面上的淡淡笑容,輕輕擦去他掰開還沾染泥土腥氣的花生放入嘴中的緩慢動作。紅皮花生這時好像有點甜甜的了。他喜歡這種世外桃源,黃發(fā)垂髫的場景,帶著草帽扛上生銹的鐵鋤頭往山間趕,回來時卻背了滿滿一筐的草藥。軟蔫的清明草香在站在山溪里戲耍的我的注視間一磨一磨變成墨綠果凍色的清明草年糕。
外公還是被接了下去,在窄窄的套房里默然盯著正播87版《西游記》的電視。偶爾出了小區(qū)上街卻有些茫然,內向極了的外公扯扯我的袖子示意我往舅舅家走,四處張望滿眼燈紅酒綠的夜景。當走到公園老年活動區(qū)時,外公的頭微微抬起向前傾,但是從室內飄出的煙味卻讓他一愣,默然低頭快走。我不解,卻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嘆了一口氣,身子矮了半截。好久,他都不說一句話。暑假結束,我便離開外公在的縣市,回到自個兒家中。推開門的一瞬有種塵埃落定的歸屬感,抱起臥室里擺放如舊的玩偶閉上眼假寐。靜靜的,外公的樣子又突然出現在眼皮下,心里空落落的,他現在,還有這種歸屬感嗎?
之后埋頭在滿堆書海的我把這些感覺淡化成南太武山腰飄動的水汽。直到有一天,媽媽放下手機對我講了句,外公回到山里去了。第一瞬的感覺是什么,為他開心。這個愛著那塊土地的人喲。還是回去了,不想離開土地的人兒。
前些日子外公托舅舅寄來兩斤自己種的大米,一只裝著自己手制的豆腐乳的玻璃罐子。我像小孩子一樣把雙手埋在略略帶著米灰的米堆里,不冷不熱的觸感又有盛陽當空的夏季尾隨在外公身后在亂石灘上拿蘆葦桿子烤地瓜的滿頭汗?jié)n般的愉悅,來自土地扎根的堅實。
我爸總是在掛掉爺爺電話后痛斥一番好吃懶做的二叔,若不是媽媽死命抓住他的衣襟勸著,大概下一秒已經沖到二叔開在村里的小餐館門前了。二叔確實懶,我的表哥,他的親兒子也常在自己的微博里悄悄抱怨,每次看到,我只能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據說當初二叔想學人家搞養(yǎng)蛇,不知是沒注意還是怎的,偷偷溜掉好幾條。幸好不是有毒的,要不村里的人估計直接抄起家伙亂棍轟出二叔,叫他買給每個人保險。不過據說,現在又弄來了幾十頭羊在自個兒山里養(yǎng)著,就是不知道成果如何。
老爸氣二叔,從我一懂事起就看得明白。當年修筑公路埋掉了家里的大魚塘,敲掉十幾年歷史的石頭院子,上頭補貼給爺爺十幾萬的錢還沒均分給他的三個兒子就被二叔一點一點吸干。所以老爸當我的面罵二叔簡直吸血鬼,之前把舊車送給二叔不過四五年時間就撞成一堆破爛,二叔還有理說他只會拿剩下的給二叔他自己。蔫在一旁的爺爺也不敢講話,耷拉著臉打消了讓爸爸拿錢接濟二叔的念頭。
二叔大概畢生愿望就是別見到我爸和花錢享樂。他那家小餐館也被他弄到人煙稀少,一天下來也沒人進去。大年初一我們家還是要去二叔的小餐館坐一坐,那幾間白燁木門隔著的小包廂成了我和表哥等小毛頭玩捉迷藏的絕佳位置,因為起身太急,不免總要打碎個一茶半盞,二叔就揪著表哥的耳朵胡罵一通,有時罵的嚴重了還牽連到嬸子。嬸子哭著到我家找媽媽談話,她說這樣的生活她可真過不下去。開餐館是二叔的主意,掌廚是嬸子,送餐也是她,也沒見著二叔幫忙,一個人忙前忙后的,自然耽誤了不少單子。賺不好呢,又被二叔嫌。媽媽也不知道講什么好,只讓我趕快進臥室寫作業(yè)別偷聽大人談話。
爺爺終于要蓋新房。老爸準備蓋成小洋房式的,讓爺爺奶奶住一層,二三層是我們家。二叔沒話說,抖了抖煙灰不作聲,三叔無所謂,所以等到政府批下來后,老爸便興高采烈地拿著圖紙親自指揮工地。等到外墻貼裝完成,快要拆架子時,二叔找上爺爺家門。聽到爭吵的老鄰居急匆匆聯(lián)系我爸去看看,等到我爸沖過去時,二叔滿臉紅光,眼淚那個落得可憐喲。二叔說我爸不讓他蓋自己的房子,把他的地占去了,這讓他兒子怎么娶媳婦。當時氣得我爸拎起錘子就要敲掉房子。二叔還鬧,推了我爸一拳,爺爺立馬抱緊二叔不讓他動手。這之后,我爸便不再往二叔小餐館里走動了,連瞧一眼都不愿,而小洋房邊多了一座粗糙地建了的磚房。二叔滿意了,又恢復他那懶懶的本性,爺爺有時過來到家也只跟媽媽說幾句二叔最近又怎么怎么,媽媽哼了一聲,將花瓣沿茶杯中的紅茶一飲而盡。有時停筆想想二叔的生活,一窮二白,卻優(yōu)哉游哉,他喜歡,也不好說他什么。
爸爸每周載我回家都會在車里嘮叨幾句當年他讀書的艱辛,無非是初中上學回來還要挑牛糞,大專畢業(yè)后進銀行工作的奮斗史,重復來重復去,如今我也能倒背如流。他說如果我不爭氣,那么那存著讓我留學用的錢他就拿去周游世界,這對他來說更實在。然后他又一次問,你的愿望是什么。小時候偷雞摸狗看的職場小說時產生的厭惡讓我立馬脫口而出,不坐辦公室。老爸奇怪地盯著我,不作聲。我心里一沉,大概他準猜到我又亂七八糟看什么東西,連忙解釋說,像做專欄攝影師這樣的多好,興趣。老爸面部一松,轉而注視前方的高速公路,許久,才說一聲,這樣的工作不好找呢,不過,有志氣啊你。那雙大手摩挲著我的腦門。
這就好像有一天我問老爸,十多年前為什么毅然決然地離開銀行去搞工程。他很自豪地講,為了逃脫國家給他安排的命運。這是他之前的愿望了吧,如同二十歲的老媽立志走出大山。其實老爸說,如果我有一個妹妹的話還能互相照顧,如果有的話,那么他和老媽的終極目標就是培養(yǎng)我們倆。所以你呢,他反復問著,是當時的反復,也是這老長時間的反復。我也在反復思考,是那時的皺起眉頭,也是每天醒來困擾我的昏昏沉沉。想過各種美妙如泡泡的職業(yè),一如做個閑散的執(zhí)筆者之類無厘頭的東西。老爸眨眨眼說,你真悠閑,跟緊時代的腳步才不會掉隊啦。我自己認為的閑人也不是像二叔那種人,所以我拼了老命在激發(fā)除了學習以外做閑事的技能,直到政治老師講了一句你很有當主持人的風范時,我想我被認可了,直到目前來看。
當年外公在廚房里用大理石磨成的磨子搗著麻糍,糯米的熏香餓得我肚子咕咕叫個不停,我就特別想要有一手好廚藝。可以做好吃的,別人開心,自己吃得美味。如果以后煮不好,習慣了出自媽媽手中的溫暖美食的我,大概很痛苦吧。所以想著之后做好好吃的我,一路跋山涉水來到山溪岸邊唯一一棵白梅樹邊,望著滿樹霜雪暗香,覆手折梅。樹下流經的冷冽溪水一路飄蕩著白梅的貝殼樣花瓣,可惜黛玉若是看見,葬花之情又涌現心頭了吧。那支梅條終是被我安到老外公墳頭,當作一次祭奠。面對那座簡陋的墳,我是這么覺得,嗯,我們家的光輝歷史可別被我抹黑了,上至先祖劉邦,下至打過游擊的外公,在折梅的那一刻,我就在惦記我畢生的心愿就是這樣了。我想做什么,又會有何結果,歷史反反復復在對我說同樣一句話,做自己想做的。外公用沉默來反抗而成功,二叔無時無刻不在揮霍,雖然其中各有意味,但至少,我們這一輩做不成這樣,還是要被推到風頭浪尖,接受輿論的壓力。我想我的祖上,那狡黠到贏了西楚霸王的劉邦,正掐著我的脖子說,別讓梅樹被山洪攔腰截斷,別讓你自己墮落至泥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