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楚若
車在彎彎曲曲的盤山小路上顛簸,最后停在這一方村落。
遠處一片連綿著的,是山,清一色的翠綠,在藍天這塊畫布上,抹好最濃重也最純粹的色彩。
山的那頭,自然是城市,車水馬龍、燈火閃爍,山里人向往的地方,何嘗不是那兒呢?
喧囂里待得久了,是要去山里一窺。每每頭昏腦漲,被賬單和支票上一串串密如螞蟻的數(shù)字逼入死角時,總想著揪住自己沉重的軀殼往山的那頭一拋,浸入萬湖春水、萬畝山林,早起還能念上幾句鳥啼。山那頭的人們,或許披上大衣,慵懶地拖起一把鋤,往山田一片蔥郁菜苗走去,耕作幾時,點一支煙,遠山那頭的鳥映著血色夕陽,灑下一方黑影,煙氣繞上天空,看看那頭自家炊煙升騰,便想著木門一推,妻兒圍坐桌前,飯菜熱氣撲面。山里人的生活,如何不令人向往?
而今步入這一方村落,又是何景象?
我訝異于這一村的貧困。湖水、山林、田埂、飛鳥、炊煙,都已化作縷縷塵霧,渙散在腦海中。這村,人本已住的稀少,青壯年都出村到城里打工,只留下一些老人守著斑痕處處的家。那些木屋或已發(fā)霉,或已蟲蛀,或已搖搖欲墜,匍匐在山腳抑或半山腰上,再高處已無人煙。此時想起吳均的一句“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置于眼前,竟成了一句笑話。遠處的湖大都干涸,山田因無人耕作,已被棄置,只是留下處處焚燒秸稈的焦痕,如道道爪痕,觸目驚心,駭人至極。一位老人拄著根粗木蹣跚行至,講著我不懂的方言,眼里透出我從未見過的灰霾。
在這山中,我認識了天明。
天明也是這村中的,只是父母常年出村打工,留他一人于這村中,他白天徒步至幾公里外的學校上學,晚上回家。
天明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極愛讀書,每天做飯時,腋下常夾著本破書,趁忙碌的間隙窺上一眼印在白紙上黑如螞蟻的小字。我常揉揉他腦袋上亂蓬蓬的臟頭發(fā),再捏捏他瘦瘦的小臉,喊他多長點兒肉。
黃昏,夕陽西下,夕陽的余暉一點兒一點兒從屋內(nèi)褪去,被山那頭的輪廓攥走再收攏,我呆呆地看著山那頭的天空,黯淡成模糊的樣子。
我坐在天明家里的小木凳上,等著天明放學歸來。
遠處一個極小的黑點兒,在混沌而喑啞的遠方依稀辨得出,一跳一跳朝我這頭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是天明。我走到門口,朝他遠遠招手。
天明,或許是這個被壓抑破敗的氣氛籠罩下的村子唯一快樂的存在吧。
“小鬼,今天又學了什么?”我拉開屋里的燈,朝他眨眨眼。
“我知道,我背給你聽,你聽著呀!”天明在屋里一跳一跳,轉(zhuǎn)了幾個夸張的圓圈。
“在山的那邊,是什么呢?……我問媽媽,在山的那邊,是什么呢?于是我爬上那座山,去看看山的那邊……”天明背得斷斷續(xù)續(xù),他突然坐下來,望向山的那邊,“山的那邊,是什么呢?只是山嗎?”我分明看見他臉上的一絲失望。
“山的那邊呀,是城市,很大很大,很熱鬧很熱鬧,那里有高樓大廈,有游樂園,有學校……”
“嗯?”天明的眼睛閃爍亮光,“是不用走一個小時就能到的學校嗎?”
我望著山的那邊,輕輕說道:“對,走十分鐘就能到學校?!?/p>
“所以——”天明突然站起來,他從沒這么興奮過,“山的那邊,不是山,而是城市,那里的學校,有好多知識可以學,不用走一次鞋就磨破一次,對嗎?”
我看見天明跳著笑著,嚷著叫我離開這個村莊,帶著他去一趟城市,最重要的是,去看看學校。
我輕輕將手搭在天明的肩上,和他一起看見山的那頭,一個幻想中和現(xiàn)實不一樣的世界。
我輕輕地、鄭重地對他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