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在出版社實習的那段時期,晚上下班后,我都會去觀音橋逛逛,喝杯咖啡,看一會兒書再回家,經(jīng)常搭末班地鐵回去。
地鐵裝著滿車疲憊的人,車如鱔魚似地在黑暗的海上游動。每過一站,車上的人便少掉一批,到了禮嘉站后,車廂就空了。這時,我常見到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上來。
他眉眼清秀,垂眼時似有水滴滑落,穿著一件白襯衫,外面是一身棕色尼龍大衣,白色球鞋的鞋面十分干凈。他每次都固定坐在我對面的位子上,當身邊的人都在打盹、發(fā)呆、玩手機時,他卻從包里拿出一本書讀起來,顯得與旁人如此不同。有時見他看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有時瞥見他翻起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有時他捧讀的是康德、本雅明的哲學論著。
真是有趣的人!每次見他手里換了本書,我都這么想著。
在實習的三個月里,他都這樣坐在我對面。受他影響,我也開始往包里隨手放一本書,在坐車間隙拿出來看。不知不覺間,他似乎成了一個陪伴我的朋友。
有一天,地鐵開到禮嘉后,我沒有看見他上來。此后,我沒再碰見他。他是離開這座城市了吧?我有些憂傷地問對面一排空空的座位,它們沒有回答,這一切就像一個告別。
我想到這些年身旁的人來人往,朋友間聚少離多,不免難過地抽了一下鼻子。曾將過往一瞬當作永恒的人,心底往往都有最大密度的藍。在孤獨時刻,這些藍都被現(xiàn)實處境打翻在地,而我所能做的,是拿出汲墨器汲取它們,再裝進鋼筆里,寫下與青春相關的只言片語。
高三那年每天晚自習結束,我都要穿過一條小路回出租屋。
那時在路上經(jīng)常碰到一個清瘦的男孩,跟我一樣穿著松松垮垮的校服,晚風刮得大時,衣服鼓漲起來,我感覺自己隨時都會飄到空中。
他腳上似乎裝著輪子,走路異常快,那時我比較爭強好勝,想與他較勁,就憋著一股氣快步往前走,很快追到他身旁一側。男孩察覺到了,瞬間快步流星,一會兒就把我甩到后頭。我可不想認輸,咬了下嘴皮,雙腳加快行走的頻率,身體扭擺起來,蛇形似向前游去,費了些力氣又同他居于一條水平線上。
我邊走邊看向他,嘴角得意一笑,他也側著臉看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傻笑起來——昏黃的路燈下是兩張少年明媚的臉。
一條夜路竟然成了我們的競走賽道,讓一段平淡無奇的時光變得生動有趣。后來知道了男孩的姓名,放學后總是相約回家,走了一趟又一趟的夜路,在途中,我們相互唱歌、背課文、說自己暗戀的人,直到高考結束。
最后一次我們一起相伴回家,是學校放溫書假的前夜。我們一路上都控制著臉上焦慮的表情,故作輕松,投給對方一張笑臉,嘴邊聊著高考解放后的日子,自己期待前往的遠方。在拐角即將分別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眼里閃著光,看著我,說:“只能送你到這里了,以后我們都要自己一個人好好走路了,加油!”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眼睛里仿佛裝了片海,波濤洶涌,幸好夜色夠深,藏住了我的憂傷。我只站在原地瞧他轉身離去,目送是那時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開始懂得朋友的陪伴往往比較短暫,世間沒有一條河不會分流而始終完整,能與我們并行抵達生命盡頭的事物并不多,慶幸自己遇見這樣的少年,讓沉悶得如往深井里投石的日子,因此漣漪微蕩。
一直懷念研究生要畢業(yè)的時候,住在阿辭家里拍攝劇作課短片作品的時光。阿辭當時租在南濱路邊上的公寓,要穿過銅元局正街,那條老街在我的印象中是鉛灰色的,破落、潮濕、暗淡,卻又充滿老重慶最真實淳樸的煙火氣息。阿辭住在17樓,因與房東先前就認識,每個月只繳著不到一千塊的房租,一個人住著一百多平的房子。
推開門,就覺得他家異??諘???蛷d僅擺著兩三件簡單的家具,但被阿辭布置得溫馨、文藝,桌上玻璃瓶內插著滿天星、百合和玫瑰,角落里有艾草、文竹、白掌,墻上則貼著電影《美國往事》《花樣年華》的海報。落地窗外是一個陽臺,我喜歡在那里待著。初夏的夜里,阿辭跟我會躺在陽臺的搖椅上,喝著紅茶,吃著梅子,乘涼,聊天。
那段時間,我們倆都遇上了麻煩事。阿辭的公司經(jīng)營不景氣,已經(jīng)拖欠了員工數(shù)月工資,他不得不重新找份工作。而我,為了完成期末短片拍攝作業(yè),找了許多攝影師,都商討無果。正當我失落無助的時候,阿辭打來電話,說要幫我。于是那陣子他都沒有顧及找工作,而是重新拾起許久不碰的單反幫我拍攝,還找來他的朋友提供一些道具和場景地。
為了拍攝最后一幕場景,我們坐電梯來到30層高的大樓天臺上。我從未感受過自己可以與天空靠得這么近,從江北機場出來的飛機像白色的大鳥掠過我們頭頂,而眼簾底下,江水淙淙,仿佛山城奔流的血液,岸邊鱗次櫛比的建筑在落日下被鍍上了一層金色。人間真是燦爛。
我激動地看著阿辭。他很鎮(zhèn)定,跟我說:“給你拍張照片吧,瞧這里!”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jīng)用鏡頭定格住了所有。后來當自己不經(jīng)意間翻到那張相片時,那段時期的記憶似乎都悉數(shù)歸來,我們年輕的苦樂悲歡都一一浮現(xiàn)。
我生性笨拙,毫無覺察日子的悄然流逝,朋友阿辭已經(jīng)離開重慶兩年了。
記得畢業(yè)那天我去找他,我們在一家深巷串串店里,為一段青春的謝幕舉杯?!霸?jīng)以為自己打死都不會離開這里,現(xiàn)在也得向現(xiàn)實低頭了,買了去上海的動車票,后天就走。”阿辭苦笑著,默默喝了杯酒,之后又跟我說:“不過也沒什么,改天想回來了就回來,反正你還在這待著。”語畢,我們杯盞相碰,一飲而盡。
回來途中,阿辭從兜里掏出一粒他平日最喜歡吃的梅子糖給我,那是我噙過最甜也最酸楚的糖果。在回味中,舌苔上滑過歲月點滴,慢慢品嘗到我們青春的日子。
人生總有一段旅途,與素不相識的人相逢,漸漸成知交。我們會遇見一個人,他像暖陽,像星辰,像河流,給予我們行走的方向與力量,讓我們不再孤單。但人生又有一段季節(jié),昔日陪伴在側的人會紛紛如候鳥,離開我們的林場。在街角、分叉路口道別的時候,我們不會知道一揮手可能就代表了故事的結局。
彼此練習成為各自的過客,花更多的力氣討要陌生的未來,像《猜火車》中說的一樣,我們將在背過身后“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事業(yè),選擇家庭,選擇電視機,選擇洗衣機、汽車、CD播放機、電動開罐器,選擇健康、低膽固醇、各種保險,選擇低利息貸款,選擇房子……”
夜的燭焰會在一個瞬間悉數(shù)熄滅,剩下自己孤獨為宴,然后溫柔地走入良宵。開始一個人醒來面對今天的世界,一個人學習,一個人下班,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搬行李,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對第二份半價的食物自動屏蔽,甚至跨過年一個人站在煙花綻放的夜空下發(fā)呆。
孤獨面對自我和世界是人生常態(tài),也是每個人從成長到成熟的一門必修課。我們要有勇氣與能力,去接納一個身旁不再有人陪伴而與現(xiàn)實單打獨斗的自己。這樣的自己會逐漸剔除軟弱、矯情和依賴,變得堅強、厚重與豐盛。
世上的路多半曲折動蕩,太多人都在辛苦趕路,感謝愿意停下腳步而選擇在有限歲月里陪我走路的人,你們是我此刻渴望重逢的故地,那些由運動鞋、帆布鞋踏出的響亮腳步,有我耳邊最惦念的足音。
只要這個世界上有愛有陪伴,不管時間長短,一切都會越來越好。長路漫漫,也有不熄的燭火送來微光,溫暖我們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