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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場

2019-04-17 18:52劉曉珍
野草 2019年2期
關鍵詞:美玲房子

劉曉珍

“你去簽協(xié)議吧。”父親朱偉健叮囑老大朱達道,“三套房。不要錢?!?/p>

嗯。朱達沒抬頭,進屋拿塊毛巾搭在肩上走了。

“可惜4個閨女連個房子毛都沒?!蹦赣H霍大娘摘著手里的韭菜道。

“閨女么。她們也不養(yǎng)老?!敝靷ソu著蒲扇,看著已經61歲的老大一歪一歪的背影道。老大走路的姿勢獨特,左肩前傾得厲害,這導致人向前沖,身子歪斜。年輕時腳下颯利,看著還有些沖勁兒,老了看著就只是個毛病了。

老大略歪斜著身子出了院子,沒了影子。這仨兒子,說起來都不稱心,沒一個隨自己的。朱偉健,打年輕時說起就是有一號的人物,早早進了工廠,文化沒多高,但有沖勁,敢想敢干,后來改革開放,最早闖市場,廠子的銷售就是他跑出來的。到了60的退休年齡,廠長還不讓退,一個勁兒挽留,又多干了七年,67的人再成天滿世界跑著實有些吃力,才堅決退了。為表彰他杰出貢獻,多干的幾年活廠里也沒虧著他,又給了套房。

老大朱達穩(wěn)重,可正該學東西時趕上上山下鄉(xiāng),沒文化,回來也進了工廠,膽子小,自私,在廠子的這些年一直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上班,以老工人身份混到了退休。唯一收獲是生了倆兒子??涩F如今生活在大城市,房價一年年地要躥上天去,小時候看著虎頭虎腦的可愛兒子大了就是吃人老虎,大孫子都三十多了還沒結婚,房是勉強買了,沒錢裝修;二孫子也小三十,哪里買得起第二套?沒對象,晃著。家里蹲了兩只“虎”,做老人的哪受得了?朱達和翠芬只要一提房就一臉苦相,朱達這二年看著更加萎縮呆滯。

老二就別提,剛19就開了男女竅,喜歡上后排的孫家閨女,人家閨女當時正上著大學,他只是個工人,人家不喜歡他。他一直暗戀,直到人家大學畢業(yè)領回了同是大學同學的男朋友,他大受打擊,精神就出了毛病,神神叨叨的,為個女人年輕輕就成了廢人。

老三人倒是聰明機靈。太機靈了也不成,打小好玩,喜歡新奇機巧,東折騰西倒騰,靜不下心,沒學成,進了煤氣廠,工作沒幾年就下了崗。又多虧機靈,下崗也沒閑著,花、鳥、魚、蟲、雞、狗,啥來錢倒騰啥,沒大出息,但能顧上嘴。

唉唉,要是能補償7套房多好。7個孩子一家一套。說起來,4個閨女都孝順,自己和老伴有個病啊災的,還都是幾個閨女跑前跑后,比兒子強。可畢竟兒子繼承家產才是正理。

“給7套多好。”老伴把摘好的韭菜攏順,在盆里放好。

倆人想一塊,撲哧,老朱頭樂了:“7套也不夠,老大家倆孫子,老二家一個,老三家也是孫子。孫子輩也都老大不小,得11套才夠分?!?1套也不夠,大閨女家、三閨女家也都是兒子,為買房愁得姐倆頭發(fā)都早白了。要算上外孫子,得13套才夠??梢闵贤鈱O女呢,不得15套?不行,還有自己老兩口呢,有條件誰不愿意住得寬敞清凈點,趁著能動,不和孩子們擠在一處才好。那不得16套?

想到這,老朱頭搖著扇子樂得更厲害。人心哪,就是沒個夠,這是趕上拆遷,要沒趕上,還不是連一套都不敢想,都得自己拼足老命折騰去?或者干脆一直窩在一堆惹煩心?現在房子都什么價?就說自己住的這片吧,單價奔五萬去!自己退休金三千,老伴兩千,扎脖子一年夠買個一平米。幾個孩子不是下崗就是勉強熬到退休領著微薄的退休金,憑他們的收入,口挪肚攢半輩子可夠買套房?唉唉。這么一想,還得感謝拆遷,沒這天賜機會,上哪置換三套房去!

直到下晚時老大才回來,低著頭,鞋底子拖地,歪斜的身子走得蹭蹭的。老朱頭敏感地先盯住他手,拿著個塑料文件袋子,癟癟的,好像只裝著幾頁紙。他放下心來,沒領錢,都是房子,這就好。老大媳婦是個貪心的,老大耳朵根子又軟,凡事聽媳婦,他要搞貓膩,左盤算又盤算的如意算盤就要打麻煩。

朱達走到他跟前,沒和他打招呼就要往屋里去?!稗k成啦?三套房吧?”他叫住兒子。

朱達停住腳步,頭卻耷拉下來,不年輕的身子擰著,眼睛游移不看父親,嘴含熱油糕樣哼哼。

“是按我說的辦的吧?怎么這么大歲數連話都說不利落?”

“不是——”朱達膽怯地看眼父親又迅速將目光移開,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那是怎么?”老朱頭疑惑站起,想伸手拿過他手里的塑料袋看。

“——要了兩套。松他媽說松的房早下來,要裝修沒錢……”朱達驚恐不安瞟父親,身子怕冷地哆嗦,窘迫地拿腳蹭地。

“沒見你拿錢哪?!笔f一摞幾十萬現錢不也得幾大摞?朱老頭仔細打量兒子手里的塑料袋,這小子謊自己?“……給了一個存折,現金都存上面。”兒子拿塑料袋的手抖著,似乎拿了塊火炭,眼珠慌亂得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四下里骨碌轉,就是不敢抬起來對視父親。

“給我看看?!崩现祛^剛要從他手里拿過袋子看個究竟,門簾一掀大媳婦翠芬出來:“他爹走了這半天熱壞了吧,屋里給你打好水,趕緊擦把身子?!辈豢垂颜煞蛲七M屋。

老朱頭看著關上的門,血往上涌,頭暈,惡心,身子哆嗦,剛說:“老兔崽子,可氣死我——”人就發(fā)軟,溜溜倒下去。

“老頭子!你這是怎么啦?不就是個房子,咱可別把命搭上!”霍大娘慌了神,韭菜盆嘭地一扔,膝蓋一軟,撲到老伴身上。

老朱頭在家里躺了半個月。自打那天中風,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搶救過來,沒大事就回家了。醫(yī)生說八十多的人,吃得清淡,別大油大肉,注意千萬不要生氣,保持平和心境,定期復查就好。出了院人依舊躺著,不愛動,每天老伴給喂才勉強吃兩口,沒胃口,精氣神被抽走,不愛說話,懶洋洋的。

霍大娘端碗餛飩來,喂他吃了三個,再喂第四個就搖頭不肯吃?!澳阕钕矚g的三鮮呀。蝦皮是我早晨新買的,蝦仁也都大個兒的,好歹再吃幾個!”老伴看他瘦得皮往下耷拉的細胳膊急得打勸,老朱頭固執(zhí)地緊閉嘴。

霍大娘收走碗背過去抹眼淚:“還不是鬼房子鬧的。拆遷拆遷,就賴拆遷,要不是拆了能得房,一頓能吃兩大碗米飯的老頭子哪會這樣!”正生氣嘮叨一出門碰到上門的大兒媳,她嘆口氣,把嘴閉上。

翠芬進屋看見公爹這樣,臉上訕訕的,不好意思地坐下。老朱頭見是這一對,索性把臉掉過去,默默看墻壁。

“房子怎么沒我的啦?不是說好的有我一套?”朱爾搖晃著大腦袋從自己屋里出來問大嫂。朱爾打年輕時起腦子壞掉,在安定醫(yī)院出出進進,被魯米那、氯丙嗪催的,人是不折騰了,倒吃成個安靜迷糊的胖子。腦袋又肥又大,眼睛擠成細細一條縫,粗胳膊肥腿,愛睡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現在說到房子,是他清醒的時候。

“誰說沒你的?我們一套,不還剩一套么?等著爸分吧。”翠芬瞟眼床上公公僵硬的背,哄這個早不清醒晚不清醒、偏偏現在清醒起來的二小叔子。

“哼,你們占一套,就只剩一套,我們和老三兩家子,怎么分?”二兒媳美玲翻個白眼球,搶白大嫂。

“我們不比你們,我們倆兒子呢,不也只占了一套——看爸的意思!”翠芬平時精于算計,不管言語還是行動都不讓人,也根本看不起一個傻、一個鄉(xiāng)下老婆的老二一家——自家退休前可一直在正經國營大廠工作。這次拆遷占夠便宜,暫且收斂鋒芒,話語上就不咄咄逼人,賠笑和二妯娌解釋。

“你家還占了錢呢!兒子多,敢情就多吃多占?”美玲把穿著黑人造革網眼涼鞋的細長腿狠蹬一下,狠瞪大嫂。美玲家是附近農村的,高個子,大眼睛,人長得乖巧,朱家老二朱爾在城里找不下對象,從農村找了她來。剛開始美玲認為丈夫不缺胳膊不短腿,也不瞎,比殘疾人要好得多,嫁進朱家也總算跳出農門,是孬人好命;嫁進來才知道沒撿到啥便宜,腦子不清的丈夫比殘疾人還討厭,根本沒法交流。婆家雖說住在大城市,可是城市里的貧民,七個孩子沒一個混得好的,不是拿著微薄的退休金就是下崗。自打結婚一直沒自己的房,和公婆擠住在這個小三居室里。好容易盼到拆遷,以為總算能有自己的房,終年守著個神志不清的貨能住得寬敞些也算值,誰知心狠手辣的老大家能來這么一手。剩下一套和老三家到底歸誰,公公氣病了,一直沒吐口,還懸著。吐完不快她細瞅癡胖丈夫,想自己當年為進城嫁給這么個傻不愣登的東西到底值不值。

兩個嫂子在屋里拌嘴時朱參一直在門外閑坐,她們的話他都聽到了,沒參與,不知道該說什么,表什么態(tài)。他也覺得大哥做得太過分,沒個大哥樣。原以為會按父親想的:三家一家一套,誰知道老大這么自私,心這么狠。幾十年的兄弟,怎么也沒猜到他會來這么一手。

正胡亂想著,媳婦陶紅下班回來,推著自行車進來,他起身,把車子接過來放在窗根兒下。陶紅先進屋,朱參跟在她后面進來。陶紅是個有腦子的人,平日不多言多語,也善于觀察,進屋見兩個妯娌都黑著臉,老大也神色不自在,估計八成又為房子,過去看公爹一眼,沒言語坐下。

擔心三妯娌也加入聲討戰(zhàn),翠芬借幫婆婆做飯躲進廚房。

見三兒媳回來,老朱頭回過頭,半仰在被跺上靠著,臉色緩和些問:“拆遷進行得怎么樣了?”

“進入掃尾階段,建委、公安的、法制辦和區(qū)政府的一起入戶,遷走一戶給提成。這半月進展挺快。”陶紅在居委會工作,近段時間就是跟相關部門一起入戶談條件簽協(xié)議。也挺好,每天給200補助,還管早點和中飯,省了不少飯錢。

“每戶補償款都一樣?”

“哪是!同樣拆遷面積,先走的只給15萬補差,最后走的就100萬!”陶紅撇嘴告訴公公。

唉!老朱頭瞪天花板品味。這就是政府做事不好的地方,愛鬧的孩子多吃奶,老實人倒吃虧。

一旁聽著的朱達心里也一震,自己是不去早了?要拖到現在,還能多得些補償款。他又瞟眼三弟媳,這個老三媳婦看著不多言不多語,也是個心眼多的,成天跑這個,愣是事先不透露點內部信息!像這么重要的消息要早知道,自己不就抻抻再去辦手續(xù)么?可這點心思事先哪敢讓家里人知道?擔心炸鍋,就連關系最近的大姐都沒敢透露半點口風。補償款是到了自家口袋里,可這一個月看父母、兩個兄弟對自己一家的烏眼雞樣,再多得了錢在這個家還能待得下去?就連四個不得利益的姐妹看自己和老婆的眼神都不對了,少了尊重,多了詭異不屑。那天晚上,自己和老婆回到自己家,關起門,迫不及待把那個天藍色鑲兩條白道的嶄新存折打開,觸目的55萬數字,“個十百千萬十萬”,數了多少遍,既興奮又不安、忐忑,心里說不清啥滋味。尤其老婆,都半宿了又開臺燈看。自己家哪有過這么一大筆白得的現錢哪!

要敢抻到現在,那上面還能多出一位數,約莫150萬?150萬是個什么概念?可哪里敢等!朱達挨溜掃二弟二弟媳三弟三弟媳,心里默默翻過子。假設又多出一百萬自己會不會大度地給二弟或三弟?他拿眼掃過兩個兄弟,自己能舍得?老婆舍得不?八成不會。他在心里為自己辯解說自己兩口子都不是貪吝之人,實在是家里太缺錢。要是能再多出一百萬來,就在外環(huán)邊上給二兒子交首付再買套房,兩個兒子的房子都解決了,家庭就沒有壓力。

“后排的孫大爺家,爸你可知道?前天簽協(xié)議領的補差,孫大爺親自騎自行車去的,80萬。今天我下班時碰到,人家開上小汽車了。還是輛銀灰色奧迪,38萬買的?!碧占t告訴公公。

哦?噢!老朱頭點頭。他和自家情況可大不一樣,孩子少,就一個閨女一個兒子,人家兩口子都是老師,會教育孩子,倆孩子打小學習都好,都考上名牌大學。閨女嫁得也好,女婿也是大學生,倆人單位都不錯,收入高,住著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兒子就更有出息,大學畢業(yè)直接出國讀研,留在了國外,聽說是澳洲,生活富裕得很。都不惦記父母這里的拆遷房款。老孫頭和老伴兩個的退休金合起來有一萬,過日子富富有余。他年紀也不比自己這么老,才剛68,這80萬塊錢留著純自個兒開銷。哪里像自己,七狼八虎一堆虎視眈眈的,哪里敢想摸摸四個蛋蛋的奧迪,一輩子連個三四萬塊的夏利都沒想過坐!

老二當年要是和孫家閨女成了,自己今天哪有這么難?老孫頭锃光瓦亮的高檔小轎車自己也可以偶爾享受下呢——人家閨女可是鳳凰,咱家這黑烏鴉哪里配得起?老朱頭瞟眼鎮(zhèn)靜藥吃太多、眼角糊著眵目糊、嘴角流著涎水越來越顯蠢相的老二,不出聲地哀嘆。

老伴和大兒媳做好飯,擺桌子,叫吃飯。老朱頭掙扎著穿鞋下地??锤赣H躺了這么久終于要下床,朱達和朱參都忙過來攙扶。

霍大娘和翠芬做打鹵面,切得小小的豬肉丁子炒甜面醬,切了黃瓜絲、胡蘿卜絲,熱水焯了綠豆芽,還炒了一碟子雞蛋,特意炒老了,再切成細細的金黃絲。自打老大辦理拆遷手續(xù)吃了獨食,四個閨女知道家里起矛盾,都自覺回避,不來了;老大兩口子有段時間也躲著不上門,就老三兩口子還接長不短回來,今天難得仨兒子家聚齊,霍大娘心里高興。算上自己和老伴,四家子,霍大娘擔心單打鹵面不夠吃,還整治了四個菜:芹菜炒肉絲,雞蛋炒西紅柿,土豆炒粉絲,素炒西葫蘆。一向節(jié)省的翠芬破天荒帶來一只符離集燒雞,拿胖手撕開,裝了滿滿一大盤子。朱參看著滿滿當當的桌子,出去提了捆啤酒來。

酒喝得有點沉悶。醫(yī)生囑咐老朱頭不讓沾酒,雖說是啤酒,他只倒了一杯。哥三個,老大老三各懷心事,只有老二傻乎乎地打開一瓶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不顧桌上還有半大的親兒子,又擰下只雞大腿啃,吃得滿嘴油。朱參看看沉默寡言的老父親,為調劑氣氛,酒瓶子舉到大哥面前殷切地說:“來,大哥,走一個。”朱達細分辨兄弟表情,感激三兄弟瞧得起,抬舉自己是老大,輕咧嘴角笑,想說兩句,不知道該說什么,猛灌幾口。

吃過,老大一家子收拾回自己家,父親讓二兒媳:“你帶朱爾到小公園里溜溜食去?!庇謱先骸澳懔粢幌隆!敝爝_看看父親,估計是說房子的事,想知道父親和老三怎么商量,可父親沒喊自己,也不好強留,和父親打招呼說走了,父親沖他擺擺手。公公只留丈夫沒留自己,陶紅也先走了。

出了門,翠芬扭擺著肥胖的身子哼一聲:“老爺子八成和老三商量房子?!?/p>

“行啦,難不成剩下的一套你還想占???想把老娘再氣中了風怎么著?”朱達不滿地翻老婆白眼。

“老爺子歲數不小,就是病了,怎么算到咱頭上?”翠芬還想理論,看丈夫臉陰著,知道父親死里逃生他心里不舒服,訕訕住嘴。

朱參和父親沒談幾句就出來。父親是做他工作,讓把剩下一套讓給二哥。老二廢人一個,靠自己啥都掙不來;他好歹正常人,媳婦也有工作,就算幫他這個做父親的了。

回到家,陶紅剛洗完澡,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正等他,見面就問爸和你咋說的。朱參苦笑,說都這么敏感。見丈夫停住不說,陶紅拿胳膊肘搗他:“和我還藏著掖著?”朱參搖搖頭,到衛(wèi)生間邊洗臉邊說了父親的意思。陶紅哼一聲:“要是袋米是件衣服就讓了,哪怕是輛小汽車呢,可房子啊——我們兒子要結婚,沒房怎么結?”

朱參拿毛巾擦臉,不看老婆:“二哥比咱們苦。咱們好歹腦子好的,能再想法子,就讓給他吧?!?/p>

“老爺子也是,怎么不找朱達去?他老大憑什么多吃多占?不讓房子把錢讓出來也成,給二哥家交首付!”

聽媳婦居然不叫大哥,直呼名字,朱參知道她對大哥的不滿有多深,暗暗吃驚:“大嫂那人你還不知道?這么多年,手攥得多緊,一塊銀錢得攥出油來,錢到她手里還能再撒出來?何況又是那么大筆款子!”

“她不給就找咱想辦法?老人可有這么當法的?還說國家欺負老實人呢,這家里不也是!”

“嗨,難道他愿意?沒見都急出病來?醫(yī)生說歲數大,再來這么一次可就要了老命!老爺子在家一向說一不二,沒見他剛才和我說話的口氣,都求了!總得有體諒他的!做爹的都到了這份兒,咱就體諒吧?!敝靺⒎诺蜕矶伟?。

“別的事就算,我也不是愛爭搶的,房子??!咱家小松都25了,對象談了兩年,沒房怎么結婚?”陶紅不悅,皺起眉。不提這個還好,一提兒子婚事她就心煩。

“男孩子,晚結兩年沒關系,就是三十也等得起。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想法!”朱參不死心繼續(xù)好言規(guī)勸。

“能想啥?那是銀錢,一大筆銀錢,風能刮來?”

“最近柯基犬走俏,我打聽好了路子,準備找人借點本錢,弄幾只倒騰倒騰……”

“靠幾只狗能倒騰出套房子來?你可越來越有意思!”陶紅冷笑一聲把臉別過去。她性格溫順,不愛和人爭吵,但有主意,房子的事已經想好,任憑丈夫怎么下保證、哀求,沒再搭腔。

三兒子走了,老朱頭在床上翹著二郎腿想心事。朱家三套房,父親傳下來一套,自己單位分了一套;到退休年齡,單位又挽留自己多干幾年,廠子銷售額翻了幾番,單位又給了一套。雖說都不大,最小的才十四平米,中間的二十六平,大的也才五十五平,可總都是房子。政府的置換政策也算夠意思,分別能置換五十、七十、九十平米的三套。本來計劃得好好的,誰知道大兒子這個王八犢子見錢眼開,是這么個玩意!把計劃全打亂了。

老二沒房可上哪住去?他那個樣子啥都做不了;媳婦沒文化,只能做點看護病人、打掃衛(wèi)生這樣的家政活計;他家十五歲的孫子小明也讓人著急,不知道是他爹鎮(zhèn)靜藥吃太多鬧的,還是天性就靜,這孩子總是太安靜,不愛和人說話,一天一天聽不見聲音,一個人在屋里待著好像沒人。要好歹有個房,他將來也好說媳婦,不然這孩子都難成家。只能和老三商量。仨兒子里,老三算仁義的,知道體諒自己,體諒這個家,比老大強。老大,哼,簡直就沒個大的樣子!一想這個自私混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

和老三開口時他內心忐忑。畢竟是房子,老三也不寬裕,如果被拒他都不知道該怎樣收場。做了一輩子父親,沒想到和兒子說個事兒竟然這樣為難,左思右想張不開嘴,父親做到這份上他羞愧難受。老三剛才同意得挺痛快,這點挺讓自己欣慰,甚至感激——可不知道三兒媳怎么想?這個媳婦性格溫和,也知道體貼人,是三個媳婦里最中自己和老伴意的,可畢竟是房子,不比別的……小松也25了,早就談了對象,沒房子結不了婚。唉唉!一想這些煩心事他心臟就難受,跳得撲騰撲騰,趕緊從枕頭底下拿出速效救心丸含在舌下。

朱參和宋義沒下崗時是同事,都在煤氣廠,下了崗后雖說不在一起工作,可他和父親住一排,就住在隔一家,朱參和他說得來,接長不短會串門找他聊。他家這次也拆遷,不曉得他要房還是要錢,朱參從父親家出來抬腳就到了宋義家。

一進門,朱參就被嗆人的漆味熏得捂住鼻子?;疑玊恤上沾滿紅黃綠黑各色墨和漆、都成了抽象派作品的宋義坐在馬扎上,對著輛前半截紅色、后半截已經黑色的八成新自行車,正拿罐黑漆專心噴前半部。宋義個子敦實,坐著也方方正正,頭頂心禿得只有稀疏柔軟的絨毛,在陽光下亮得十分顯眼;常年用手臂,兩只胳膊倒筋肉結實。抬頭看見門口站著的朱參,揚起紅一道黑一道的臉點頭示意進來。朱參邁進屋,看他五顏六色的臉和身體樂得直搖頭,見大立柜開著,過去瞧瞧,樂得更厲害,身子都一抽一抽。里面裝滿了自行車零件:工具盒、軸承、螺絲、腳蹬子、座椅,本該掛衣服的桁架上掛著五條輪胎和兩根橫梁。在廠子工作時宋義就是個愛整潔的人,下班時把工具都擦干凈收好才走;即使做這個,也把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螺絲按照大小號放在盒子里,軸承依照大小挨溜擺成一排,腳蹬子擺放在第二排,座椅是第三排。

“人家大立柜裝衣服被褥,你家這是啥創(chuàng)新法?”朱參拉把小藍塑料椅,湊坐在宋義跟前問。

“臥室里還有一個立柜?!彼瘟x把身子后仰,瞇眼觀察漆噴得是否均勻。

朱參細看軸:“進口的吧?”

“對,都進口,日本的。日本車好賣,國產的不值錢,咱不費力倒騰破銅爛鐵的國產貨?!?/p>

宋義手法嫻熟,很快,車顏色完全由鮮紅變成純黑,看不出丁點原色。宋義是個細心人,他把車子翻得底朝上,細瞧下面有沒有沒噴到的地方,還好,都噴到,沒死角,看著嶄新潔亮。這輛車是他昨天夜里搗鼓來的,今天就不僅完全變了色,原車座還被擰下,換上衣柜里的另一個。變速閘也換了。變化太大,就是放在失主眼跟前,人家也根本辨認不出來是否是自己丟失的,警察也就找不上門。

“活不錯!”朱參看著完全變了模樣的車驚嘆。

“那是,手藝人么,活差了可不成。瞧這漆,進口的,一瓶好幾十塊呢?!彼瘟x掂掂手里的空瓶子,抬胳膊擦額頭的汗,額頭又被蹭上一道黑。

居然把自己稱作“手藝人”,朱參再瞧瞧像自行車修理鋪的家,差點樂出聲。這家伙靠偷自行車為生,還專偷日本車,偷回來自己再倒騰著改裝,綠的改紅,紅的噴黑,換軸、換車座,甚至兩輛車子重新組裝,改頭換面再賣出去。

“味道這么大,干這個不環(huán)保,對身體有傷害吧?”朱參嗅鼻子。

“盡量用進口的——為糊嘴么,還能考慮那么細?”宋義伸伸貓了太久酸痛的短粗脖子。

干這個不好打聽收入,不知道具體掙多少,看他出來進去穿得倒還挺體面,嘴肯定糊上了。

“媳婦呢?”

“和同學到廣州上貨去了,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男同學吧?”朱參故意壞笑著打趣。

“那是。倒騰衣服,女的也干不動?!彼瘟x干完活,扔給朱參根云煙,自己也點上根吸,對朱參的調侃沒多當回事。

“男女搭配,日久出事。要小心!”

“嗨你就瞎操心了。都四十好幾的老娘們,白給誰誰要?”宋義后撤身子,瞇眼細瞧“杰作”,越看越得意。自己手藝還真不含糊,好東西只會越來越好,不會弄廢掉,對得起買家。朱參透過煙霧仔細打量他。這家伙自打下崗后也不容易,靠這個為生,夫妻結婚20年還沒孩子,到醫(yī)院檢查過,是他不行。老婆芳芳也一直沒嫌他,就兩個人過著。

“你家房子拆遷辦的怎么說?”朱參環(huán)視屋子。

“我現住的這房子合了五十四平米;能折換間90的,再給100萬補償款。拆遷辦說不要錢可以置換大面積的。和老婆商量了半宿,決定不要錢!半輩子都住得憋憋屈屈,下半輩子要舒服點,換套大的,直接130!”宋義猛地向外一挑大拇哥,口氣豪爽得像條梁山好漢。

嚯!朱參吃了一驚。再次細打量屋里,暗忖住上大房子,難道專門辟出一間改裝車子還是怎么著?“就兩口子,90就不小,住那么大不覺空曠么?過日子,手里不得有倆閑錢備著?”朱參試探地勸他。還有話沒說出口:靠“偷”為生畢竟不是長久之道。就算沒孩子,有個病災的手里沒錢總不方便。

“又沒孩子,不像你們,要為孩子考慮。我們這號閑云野鶴,倒落得逍遙自在。”宋義搖晃著頂心禿的腦袋,話語間有小小得意。

朱參從宋義家出來,回到父親家。父親正抱頭躺著,見他來了忽地坐起。朱參擔心他動靜過大心臟承受不了,急過去攙他。老爺子用眼神示意老伴出去,急切問:“和陶紅說了嗎,她同意不?”

朱參點點頭。“那就好。我還擔心呢!畢竟房子不是小事,小松又那么大了?!崩现祛^長出口氣,重新靠在被垛上。

雖然陶紅沒明確,但朱參認為她是同意的。妻子是個溫厚人,他相信即便心里有點小疙瘩,最終會同意。家里這情況,他不想老父親再為難。

“你大哥那個東西!要是能再有點現金就好了,給你們,好歹對付個首付,給小松折騰個房就好。哪怕三四十平米的呢,孩子好歹有個窩……早知道他會這么做,我就不叫他去辦!你去一準比他強!我考慮他怎么也是老大……”父親忽而后悔自責忽而憤怒,末了還咂咂干澀枯皺的嘴。

“他也不易,退休金不高,還倆兒子,不然也不能這么不顧臉不顧面的。您也別老想這些煩心事,兒孫自有兒孫福,自己保重身體要緊?!敝靺⒓毬暵Z安慰父親。

老朱頭叫進來老伴,沖柜子對她使眼色。母親明曉老伴意思,開柜子,拿出裝著幾頁紙的淡藍色塑封文件袋遞到老伴手里。父親接過手微抖遞給朱參:“這三套房的拆遷協(xié)議拿回家給你媳婦放起,她居委會,過戶辦產權的熟悉、容易,到時候就麻煩她了。”

唉唉。朱參小心地拿好塑封袋,出門時放在自行車筐里,一路小心看護著這個袋子騎回家。

周末,朱參剛進父親家房頭,就聽宋義家又吵又喊地一團火熱。他沒來得及進父親家門,把自行車一支急急往過跑。推開門,宋義正和芳芳撕打在一起,宋義臉上被抓破好幾道,左臉頰三個血道,額頭上兩道,就連脖子里還被撓了兩道。宋義也沒吃虧,死死抓著芳芳染過的黃頭發(fā),低頭尋找她肚子,腳往前探著試圖踹。芳芳被扯著頭發(fā)抬不起頭,但一力往后撅屁股,不讓他踹著。

“兩口子,大天白亮的,快別這樣,讓左鄰右居看笑話!”朱參先還只嘴上說,看宋義沒松手的意思,只顧死揪老婆頭發(fā)尋找機會,不得已,朱參上手掰他手。宋義的手被掰開,芳芳抬起頭,直起身子,頭發(fā)亂蓬蓬地大口喘氣,眼睛紅著狠瞪丈夫。

“這是為什么?打得這么兇。”

“你問他——”不等芳芳話說完,看老婆挺直身子沒防備,宋義猛地抬腿沖她肚子連踹兩腳。哎喲——芳芳痛苦地捂著肚子蹲下去。這兩腳力道不小,芳芳在地上蹲了半天直不起身。宋義兩手叉腰依然狠狠瞪她,沒攙扶的意思。朱參只好過去俯下身子把芳芳扶起來。芳芳貓著腰,臉慘白,歪頭看丈夫:“你心——真狠哪!”

朱參把她攙扶到床上躺著,再給倒了杯水擺在床頭?;仡^沉下臉數落宋義:“這就是你不對,老弟我可得說你兩句:人家這些年跟你住在咱這貧民區(qū)里,吃沒吃好的,穿沒穿像樣的,多不容易,夠賢惠,你咋還下這么狠的手?”

“哼!你問她做下啥有臉面的好事?”

朱參詫異地把頭扭向芳芳。她哼了一聲,大約疼得厲害,只皺眉蜷曲著身子,沒回答。

朱參又回頭看宋義。宋義哼一聲,把頭扭到一邊輕聲說懷孕了。剛聽到這個,朱參幾乎脫口說不好事么!多少年都沒孩子,現在懷上多好呀?又得了大房子,都說福無雙至,這不就雙至了么?轉念才意識到不對,這家伙年輕時就被醫(yī)生宣告為死精,沒生育能力。再看躺著輾轉的芳芳,忽然醒悟過來,吃驚地瞪大眼。

宋義看老婆痛苦的樣子,沒半點同情,腮幫子鼓起,恨恨咬牙:“騷狐貍,給老子戴綠帽子,還懷上野種!你這種不要臉的女人死了才好,老子一點不同情!”

“你就是個該斷子絕孫的王八蛋!看你活得有個人樣沒?普通人家買輛日本車,怎么也得一千兩千,上檔次的更得三五千,一個不留神就讓你扛走了!改頭換面,你是得了實惠,人家都不知道上哪找去!夜里才出動的耗子精——你做這些傷天害理營生,老天爺都不叫你有后!我懷了同學的孩子,是在幫你洗清冤孽!咱要個一百多平的大房子,沒孩子,這房子將來傳給誰?即便不是你的種,好歹也是我的,你不也算有后了么?”芳芳擰眉捂著肚子斜覷老公回擊。

“滾,滾你媽的混蛋邏輯!老子是男人,不要野種,得了大房子不是給野種的,捐了炸了也不留給野種!”宋義被激怒,額角上青筋暴起,兇巴巴地走到床跟前,看痛苦蜷縮的老婆實在不宜再下手,惱怒地一腳將地上的車座踢到立柜上。

聽宋義左一個野種右一個野種罵得難聽,朱參的臉都紅起來,窘得聽不下去,又勸了幾句退出來。

下個周末傍晚時分朱參又來看父親,剛拐進房頭就見芳芳頭發(fā)毛炸著,眼角的眵目糊還在,穿件小花汗衫、藏青短褲,踩雙拖鞋坐在小椅子上,小飯桌上擺了毛豆、鹽水花生、一把撒了椒鹽孜然辣椒粉的板筋羊肉串羊腰子烤串、一盤生菜花生米蘿卜黃瓜拌的大豐收,十瓶啤酒,手跟前還放了盒涼煙和打火機,沒滋沒味喝著。朱參過去打招呼:“一個人喝多沒意思,宋義沒陪你?”

芳芳瞇眼吸口煙,口氣凄涼:“要什么人陪哪?陪才沒意思。一個人多痛快!”

芳芳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晚上才來了精神,起來抽煙喝酒。自打和丈夫打了那驚天動地的一大架,孩子被打掉,她心也死了,白天就躺床上睡,不管睡著睡不著一躺一天,晚上才勉強起來整治點吃喝。行尸走肉一般。

“還得打起精神來。過日子,精氣神沒了就沒個奔頭?!敝靺?。

“咱們這種平頭百姓過日子過啥?不就過個有吃有喝、平平安安、傳宗接代?咱這片趕上好政策,拆遷得了大房子,可兩口子眼見得老了,住再大的房子空空蕩蕩,連個熱呼氣都沒有,房子大有啥用?要是眼跟前有個孩子晃著……”芳芳通紅的眼睛迷離起來,“你坐,陪嫂子喝口?!彼钢鴮γ娴男↑S塑料椅招呼。

“我媽燉了鰨目魚,特意叫我過來的。改天再陪您?!眱煽谧诱[著,感情不好,這節(jié)骨眼上自己陪女方喝酒,這事不大好。朱參推辭過,正準備轉身去父親屋,宋義從屋里出來招呼他:“坐下一起喝點。”朱參也推辭了。他看宋義坐下,兀自開了瓶啤酒喝,眉眼沒好氣看妻子,芳芳低頭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拿根羊肉串咬。兩口子吃悶飯,連個動響都沒。朱參冷眼瞅著心里感慨,這兩口子,感情沒了,這樣子住進大房子不也活受罪?

朱參從父親家吃過出來,天已經黑下來,他不想回家,就到附近的小公園里溜溜,看見廣場舞場地擠著不少人,圍過去看熱鬧??匆娏藬D在人群里的美玲,剛要招呼她,忽然發(fā)現她跟前還有個男子,五十的樣子,穿個舊白汗衫,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半截褲,禿著的頭頂心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亮。男人背對朱參,即便是背著也能感覺出對女方的癡情,一只手拉住她手,腦袋抵得快挨住對方頭,不知道急切地在和她說什么。朱參忙躲在棵柳樹后,不讓對方發(fā)現自己。那個男人大概嫌這地方亂,推著美玲到了跳交誼舞的場地,這里要僻靜些。男人拉著她下場?;璋档臒艄忾W過,朱參看清那個男人面部,吃了一驚,嘴巴張開半天合不上。

是宋義。他一只手摟著美玲的腰,一只手在她臀上摩擦著,美玲害羞,把他手打掉,他很快又搭上來,像塊橡皮膏甩不掉。天完全黑下來,路燈昏黃的光柱下,人、樹、房子都變得模糊不清,宋義也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手索性放在美玲臀上不再拿下來,間或還拿胸蹭她那飽滿的胸部。

朱參看了陣子,擔心對方發(fā)現自己,悻悻離開?;丶衣飞纤恢钡椭^,內心五味雜陳,被塊小石頭絆了腳,差點跌倒。腦子里一會兒是美玲既害羞又忐忑的樣子,一會是宋義貪嗔含情的樣子,再一會兒是二哥流涎水的白癡樣??礃幼觽z人不是剛發(fā)展上,該來往了有段日子。就在自家人眼皮底下,怎么事先沒發(fā)現一點蛛絲馬跡?往下該怎么樣?美玲鐵了心和二哥離婚?還是只結段暗緣暗地里來往?宋義和芳芳呢?也下決心離婚還是就這么耗著?他又琢磨美玲心態(tài),是因為大哥家多吃多占動了外心還是原本就和丈夫過膩了?要是嫌丈夫傻,嫁進來時他就這個樣子,人可是你自己選的呀。不是這副樣子,一個好好的城里小伙哪里會找個農村女人做媳婦?可站在美玲角度,和個傻子常年生活也膩煩不是?若是房子——大哥知道弟媳有了外心會怎么想?房子肯定不會放手,肯吐出那筆款子么?大哥兩口子那副財迷樣,一準沒戲——再好好做老婆工作,還要保住二哥的婚姻。二哥是個可憐人……

腦子里亂哄哄,進了家門還迷迷瞪瞪。陶紅看他心不在焉,問身體不舒服?朱參抬頭詫異望著老婆,猛然抱住她:“放棄房子,給二哥一家!你答應了吧?”

“又來了!小松今天把對象領家來了。姑娘模樣不錯,人挺討喜的,人家姑娘父母要來看家定親呢!”陶紅見他又提讓房子,厭惡地掙脫開,走到一邊去。

美玲給一家人家做完家政回來,見大哥一家子齊齊坐在家里,還多了些生活用品:衣服、鞋子、電腦堆得客廳里越加滿當。見她驚訝,霍大娘慢聲細語告訴:“朱迪要結婚了,你大哥一家要給老大裝修房子,連帶著把自己家粉刷粉刷,暫時回咱家住些日子?!惫此难酃忸H有深意,默不作聲地懇求;大哥大嫂子的笑容也帶些討好。美玲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們,什么話都沒說,默默進了自己屋。兒子在那個屋的東西都搬進自己和丈夫住的屋里,本來不大的屋子更顯得擁擠雜亂,心更煩,她臉黑下來。

朱爾見她回來,拍手跌足大笑:“大哥一家也來和咱們住了,人又多了,家里多熱鬧啊。”

“傻東西,就知道瞎熱鬧!”美玲不耐煩呵斥。

“怎么啦,你不喜歡人多?人多不好?我就喜歡人多,熱鬧?。 闭煞蜻^來掰過她臉,不解地仔細瞧,美玲不耐煩地一巴掌打開。

“你討厭我?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現在連夜里也不讓我摸你。你壞!”朱爾像個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嗚嗚哭鬧。

“滾一邊去!討厭東西!”

聽著里屋傳來的吵鬧聲,翠芬的胖臉黑下來,不高興嘟囔:“我們是回老人家里借住些日子,又不是住到你們家里來了。瞧這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折騰勁兒!”

“行了!”朱達放低聲音使眼色制止媳婦。

躺在床上的老朱頭厭惡地把臉調過去,眼不見心不煩。自打老大去拆遷辦簽了那么個協(xié)議回來,美玲就越來越不高興,在家待的時候越來越少,有時候一整天都躲著不回來,到晚上睡覺才進門。一進門躲進自己屋里就不肯再出來,連白天在哪吃的飯都不知道,和什么人在一起更無從知曉,問就說做活呢。她現在做家政,大多是東一家西一家的半天零活,該做完就沒事,不回來分明是躲著。這也是他哀求老三放棄房子的原因。要沒房,不知道美玲和朱爾還能過下去不。他隱隱擔憂。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仔細一算是十五了,難怪。都十二點,美玲睡不著,枕臂望窗外的明月想心事。老大一家真不害臊,拿了那么大筆款子都不肯租房暫且挪對些日子,厚皮老臉回家擠。還嫌這個家不擁擠是怎么著?誰歡迎他們???她悻悻掃眼身邊攤手攤腳睡得呼呼流涎水的丈夫,還有窩在沙發(fā)上蜷曲的兒子,老大一家沒擠回來,兒子本來在另一個屋單住,現在不得不擠回父母屋里。和十五歲的兒子一起住真不方便。公婆也是太懦弱,怕得罪人,只知道一味裝老好人,在涉及房子這么大的事情上任憑老大為所欲為,他們做下那么沒臉面的事,依舊硬不下心來讓老大吐房子或錢出來,搞得家里都不開心,別別扭扭——還同意他們回家擠。剩下的那套房不給自己一家,拆遷了自己一家上哪住去?丈夫吃著殘疾人低保,沒多少錢,自己就靠做家政看護病人掙點零錢,這些活也不是老有。要是租房子,恐怕只能到城邊上,城鄉(xiāng)結合部去,那些更臟更亂更雜的地界房租便宜。想當年自己付出那么大代價,為的就是進城,現在要回到鄉(xiāng)村,給同村人知道,前半輩子不是活成笑話?

“爸,拆遷辦通知可以辦房本了!”朱達俯下身子和躺在床上的父親說,語調里含著股春風。

“拆遷手續(xù)在老三家。三媳婦在居委會,她熟悉流程。你去找她拿吧?!崩现祛^轉過身和顏悅色告訴大兒子。

朱達應過,骨碌眼珠子凝視父親枯黃多皺的老臉,心里不痛快。老爺子真可以,不知道怎么想的,把這些緊要東西放老三那做什么?本來為房子仨兄弟關系就變得很微妙,暗地里不和、明里也沖撞起來,這不又多了層不確定因素?找誰拿?直接和弟媳說?她連“后走的多給錢”這么緊要的消息都不肯透露,恐怕不是那么好拿到手。和三弟說,讓他和老婆要去!

朱參痛快答應了大哥,回去和老婆要:“可以辦房本了。你把咱爸放這兒的簽好的協(xié)議拿出來給大哥,他要去辦?!?/p>

“我比你先知道!剩下那套老爺子說了么,怎么分?”陶紅不急不躁問。

“給二哥。我答應過的?!?/p>

“那小松的房怎么辦?”

“我不在掙么!”朱參拿出個上面有條騰飛的紅金龍的交行借記卡,“這上面是兩萬塊。我倒騰柯基犬掙的。”

“開什么玩笑!這點錢連間衛(wèi)生間都買不了,二百萬還差不多!”陶紅并沒多驚喜。

“慢慢來。聽說最近哈士奇走俏,我準備再倒騰幾只哈士奇……”

“女方家都來相看過,人家媽明確提出買好房子就結婚,你也不是不知道!靠你倒騰幾只破狗崽一萬兩萬的得等到猴年馬月去!”

“……二哥殘疾,咱就先讓他這一回!”

“這可是房子,只有這一回,過了這村就沒這店!”

“你就拿出來吧!二哥要沒那房子,二嫂子——”朱參有些急了,臉紅起來,聲音發(fā)抖,上來拉住老婆胳膊晃。

“他們該找老大,或者老爺子。找不著咱們!”陶紅也急了,臉微紅,惱怒地一甩手,寸步不讓。

“嗨!二嫂子——”朱參一急,把美玲現狀說出來。

自打大哥一家住回來,美玲說找了家全天看護,收拾了些換洗衣服,一連二十天都沒再回來。大嫂子不高興地嚷什么意思?老人的家,敢情當自己的呢,使顏色給誰看!霍大娘念叨著這怎么檔子事,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背過去還唉聲嘆氣抹眼淚。朱參不忍心看母親為難,他想來想去,準備豁出臉皮去找美玲,一來讓她回家,再是和她挑明和宋義的關系,讓她考慮清楚,別圖一時痛快到時候收不了場。

本來小叔子和嫂子開這種口不合事宜,可也顧不上了,朱參噔噔噔到了她看護的地方。那天天氣很好,走到小區(qū)門前的小花園里,就看見美玲抱膝閑坐在花壇的花崗石沿上,旁邊不遠處有個坐輪椅的老頭。老頭已經很老,不僅頭發(fā)全白,連眉毛、露出的幾根鼻毛都是白的,說不出八十還是九十。穿著白地藍條紋衣服,頭歪在一邊,鼻子里插著管子,腦袋連正過來都很困難,就那么一直往左歪著。六月天腳上還是雙棉拖鞋,左腳沖里勾著,似乎動彈一下都是難事,讓人看著難受,朱參都有股替他正過腳來的沖動。

美玲見他過來,沖他擠出個生硬的笑,示意他也坐。朱參在離她不遠的一排涂成朱紅色、黑鑄鐵扶手的木椅上坐下。

“你給誰家做看護?”

美玲沖頭歪著腳勾著的老人努努下巴,擠眼笑。

“看這個!”朱參嚇了一跳。他起身到老人跟前探查,看著一動不動的管子,懷疑他沒有呼吸,暗忖是不是停止了生命,心里涌起不祥感。擔憂地扭頭看美玲,她倒望著颯颯擺動的樹葉一派坦然。老頭感覺到有人近身,眼睛緩緩睜開,見到離自己很近的面孔,感覺受到侵犯,老眼里突然冒出惱怒的兇光。兇光逼人,嚇得朱參忙往后撤身子,規(guī)矩坐回到木椅上,兩手放在膝上。

“快一個月沒回去,咱媽老念叨你呢?!敝靺⒐粗^,不看美玲,頻頻偷瞟老頭低聲說。

“離不開,24小時就我一個人守著。”美玲語氣冰冷。

“他沒孩子?”

“有啊,三個呢。兒子在北京,逢五一、十一這些大節(jié)才回來,只看一眼,不住,至多吃頓飯,當天就返回去。倆閨女倒在本市,隔天帶點水果、蔬菜來,也只是來看看,喂飯、洗涮、換衣服都不搭手。”

“晚上也你陪著?”

“是啊。”

“是分著住還是……在一起?”朱參再細看隨時像要停止呼吸的老頭,問得小心翼翼。

“和他睡一張大床上。夜里要翻身,伺候小便,換尿不濕,不能讓屁股長褥瘡。十二點鐘時還要打一次鼻飼液。”

朱參細觀老人鼻子里通的管子,那管子像通到他自己肚子里似的泛起陣陣不適。

“他的孩子夜里都不陪么?”

“他們都嫌棄他屋里有味道,老年味加屎尿味,熏人,誰肯陪?。縼砜匆泊涣硕嗑?,放下東西略坐坐就走。”美玲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倒沒多在意似的,看著老頭發(fā)出一陣咕咕笑聲。

朱參頻頻偷瞟老頭,暗忖自己要是白天晚上守著這么個活死人會是什么心情?八成一天都呆不住、早就逃之夭夭了吧?

“不能換個好伺候點的么?”朱參說這話時聲音放的很低,偷瞄老頭,擔心刺激到。

“越難伺候的給錢越多,這個5500。比他好伺候的大多是4500,至多不超過5000——不用擔心他聽到,聽到也沒用,他早就說不了話,連撇嘴都做不到,只能擰眉瞪眼?!崩项^似乎聽懂了他們的談話,眼珠子惡狠狠地轉過來瞪朱參,再轉過去瞪美玲。美玲不在乎地側頭看他,還沖他調皮地吐舌頭撇嘴笑。

美玲又把臉調過去看秋千架上愜意蕩過來蕩過去的小姑娘,臉色暗下來:“馬上拆遷,老房子住不成了,就是租房,也得掙出房租來呀。還有小明,一天天大了,娶媳婦也得有房……”她聲音弱下去,讓人聽著既同情又難過。

“我把房讓給你!”這句豪壯的話幾乎要出口,朱參還是忍住了,還得回去再和老婆靠實下。畢竟房子,沒得到陶紅準確態(tài)度不能隨便表態(tài),以防引起更大麻煩。這個家因為房子搞出太多的矛盾不和,他不想再亂上添亂。

“得空回家看看,媽和爸老念叨你呢。”

“得看他閨女回來肯不肯在家里多呆會子,沒人替,我離不開?!泵懒崮樕细∑疠p微的笑和他解釋。

見朱參站起要走,美玲急忙起身坐到他身邊,把嘴巴附在耳上,低聲說:“和你商量個事?!?/p>

呼出的熱氣燒耳朵,朱參窘迫地往旁邊挪挪,和她離開些距離。人來人往的,讓人看見算怎么回子事:“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他琢磨著是讓自己把房子讓出來。

“我懷孕了。是宋義的?!?/p>

朱參嚇得倏地站起來,站到她對面,眼不錯珠緊盯著她臉,這么快都發(fā)展到這一步?不等他做出反應,美玲又拉他挨著自己坐下,語氣急切:“這事不好隨便跟人講,思來想去,這個城市里我能信任的只有你。宋義能得間大房子。我這樣做主要是想——有個自己住的地方,不至于被攆到亂糟糟的城鄉(xiāng)結合部去。你說,我懷了他的孩子,他是不就會狠下心和芳芳姐離婚娶我?放心,我就是和朱爾離了婚也會照顧他,小明我也會帶在身邊?!泵懒嵴f得斬釘截鐵,很篤定。

朱參緊張地擦著腦門子上沁出的汗,腦子里急速翻滾。緩過神來,看著她輕輕地說:“你不知道他們兩口子結婚這些年來沒孩子是啥原因?”

“宋義告訴我說芳芳姐嫌棄他職業(yè)不光明正大,不愿意給他生?!?/p>

朱參搖頭苦笑:“是他有毛病,死精,不育。”

喲!美玲吃驚地瞪大眼,兩手捂住胸口,不相信地看著小叔子。把頭扭向一邊,面色紫漲,咬著下嘴唇緊張思索。過了半晌,回過頭,臉色慘白搖頭苦笑:“孩子是老二的。為這我專門到醫(yī)院摘了環(huán)……我原以為只要生下來說是宋義的……”

朱參窘得臉通紅看著她,搓著手,舔著干澀的唇不知道該說什么。

美玲死死咬住嘴唇,下唇都咬出血珠。朱參很同情她,但和她待在一起實在太尷尬太緊張,朝她擺擺手逃跑似的走掉。為了房子居然動起這念頭,唉唉!二嫂是個愛干凈的人,卻做著這樣臟污磨人的營生。看她終日陪伴個活死人,他甚至失去了勸說她回家的勇氣。房子,要是多出一套該多好!

即使是對妻子,朱參也隱去美玲懷孕一事,他不想污了二嫂的名節(jié),只說了她白天晚上伺候活死人的現狀。聽丈夫講完,陶紅雖然有些動容,可并沒被徹底打動,頓頓,堅定地說:“要沒小松我就放棄爭了,為人母,我不得不為自己兒子爭取。你也別再勸——除非不想再過下去?!?/p>

朱參怔住,訝異看著妻子。她在居委會工作,不算多么好的工作,卻是有編制的,退休后能拿到穩(wěn)定的退休金。和一個早早下崗打零工的丈夫一直過著,不嫌棄,自己得知足。她都把話說到了這份上,盡管心里難過失落,嘴上實在是不好再說什么了。

陶紅和大伯子一起去辦的房本,把另一套寫在了自己一家名下。她回家,朱參聽她說完辦戶過程,沒半點高興,臉陰著,語氣不快告訴她一個不好的消息:美玲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去那家老頭不會動彈的人家問過,人家說昨天離開的,至于再去了哪里,走時沒說。他家閨女還說,用了這么多人,就美玲最有耐心,伺候得最好,他們家人最放心。為了挽留她,他們準備把看護金提高到6000,還答應每月讓她休息兩天,她還是狠心走了。

陶紅一臉黯然,好像自己把二嫂逼走一樣心里不得勁。

朱參蔫頭耷腦地回家報告過找美玲的經過,朱爾當時就站在客廳地上大哭大鬧,說家里人聯(lián)手欺負他個病人,把他老婆氣走了,他也不打算活了。開始砸東西、罵人。眼見得瘋病又犯了,父親不得已,讓朱參把他送進了安定醫(yī)院。剛安頓好二哥,朱曉明學校打來電話,說他一連兩天沒來上學,問家長是不病了,要病了得請假,馬上中考,這時候缺課很麻煩。全家才知道小明逃學,不知道去了哪里。朱參馬不停蹄又去找侄子,平時他常去的幾個網吧都去過了,沒有;幾個姑家也一一問過,都沒有,她們還一再拐彎抹角打聽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朱參沒心情說,支吾了過去。農村他媽那邊的親戚很少來往,不可能去,朱參不知道再上哪里找侄子。父親臉色青紫,連嘴唇都是紫的,氣得別說吃飯,連稀飯都不肯喝;母親咳聲嘆氣,直抓著胸脯嚷心臟不好受。

陶紅臉一陣紅一陣白,換上睡衣坐在沙發(fā)上,緊張抓緊扶手,神色不安看著垂頭喪氣的丈夫,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自己成了搶劫者?掠奪者?逼瘋逼跑親人的兇手?自己可不是這樣的壞人,不過沒放棄自己該得的東西。她起身到掛在衣架上的坤包里拿出剛到手的新房本看,沒了得到一筆巨大財產的喜悅感欣慰感,一霎時倒恨起這套好不容易到手的房子來,沒有這勞什子就沒有這些煩惱。

“爸光嘆氣,不吃不喝的,媽直流淚。”朱參輕嘆口氣道。

陶紅默默舔著干澀的嘴唇,剛想說什么,朱參電話響了,是大哥打來的,朱參聽了,神色大變,馬上穿鞋招呼妻子:“爸心梗犯了,大哥打了120。送醫(yī)途中母親也中風了,又返回接的母親?,F在老兩口都在醫(yī)院里!”

喲!陶紅驚呼一聲,忙穿衣服。心慌,她居然把涼鞋左右腳都穿反了。

老兩口隔一天走,前后腳。

辦完喪事,大家聚攏在老房子里,氣氛緊張壓抑。說是大家,其實只有老大一家和老三一家,四個姐妹從火葬場出來就各奔各家,朱參招呼他們老房子明天就要扒,讓她們再回來看看,一起吃頓散伙飯,她們都紛紛搪塞說家里有老小,還有事;拆就拆吧,反正要扒了,看也那樣,也留不住。沒一家肯回來的。二弟又住進了醫(yī)院,弟媳說又找到了人家做看護,朱參問在哪里,是什么人家,她不肯明白告訴,參加完葬禮就匆匆走掉。小明去上學,一向熱鬧嫌小的家里再少了兩位主心骨老人,更顯冷清空蕩。

朱達眼睛發(fā)直看著父親的床,好像父親還半仰在那上,不是翹著二郎腿,就是枕臂看天花板。唉爸爸!他臉一酸,手迅速抹把臉又拿下??匆娬煞蛩岢袂?,大嫂臉上表情始終訕訕的:“老兩口到底沒住進新房子。哎!”朱達一家人口多,要了最大的房子,定的是老房子拆遷后老人跟他們一家住。

朱參把臉調過去,誰都不看。拆遷是好事,家家都從低矮潮濕沒衛(wèi)生間的平房搬進寬敞明亮的樓房,居住環(huán)境大大改善,可因為拆遷幾乎家家鬧矛盾,個個心情都不好。因為拆遷,自家更是一下子失去父親母親兩位老人。若不是拆,他們身體一向硬朗,估計活到90該沒問題。

干坐著朱參心煩,出去到宋義家串門。推開門,宋義一個人寂寞地在沙發(fā)上抽煙。

朱參陪著他坐下,問:“芳芳呢?”

“你不知道?我們離婚了?!?/p>

朱參吃驚地瞪著他。最近家里事情多,忙著辦房產證,又把朱曉明找回來,又是父母的喪事,一檔接著一檔,都不知道這家子發(fā)生這么大變故。細一想,自打夫妻倆打了那一大架,變得貌合神離,估摸著再過下去難。也沒想到這么快就走到這一步。

“大房子歸誰?”他探過身子問。

“把房子賣了。芳芳要出國?!彼瘟x深吸一口,把還有少半截的煙掐了,扔到綠玻璃煙灰缸里去。“總共得了二百萬款子,一人一半?!?/p>

朱參又是一驚。這片平房是貧民區(qū),住的大多是窮人,像后排孫老師那樣的就算不錯了,但也是平常人家,不過年節(jié)時比別人家多吃幾只螃蟹兩斤蝦,平時桌上有排骨烤鴨罷了;過去每家每戶的生活都波瀾不驚,沒什么大動響;因為拆遷,突然多出來這么些驚人消息,發(fā)生這么多變故,都接受不過來。

朱參不做聲,默默消化著。若不是拆遷,芳芳這樣的人怎么能動了出國心思?可即便有了一百萬,靠這點錢坐吃山空恐怕不成,有謀生技能嗎?——“她出去做什么?”

“跟她那個男同學一起去。說是男方家那邊有親戚。具體也沒細問。都不是一家人,問那么多也沒用?!彼瘟x又點燃根煙,吸了口,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個裝自行車零配件的大立柜,看來心里也空蕩蕩的,任憑煙燃了半截沒再吸。

朱參看他臉上寂寞神情,暗忖你不該那么狠,使勁踹掉那個孩子。即便不是自己的種,好歹也是條人命。況且芳芳歲數也不小,如果有個自己的孩子,下半輩子也有個期盼。又琢磨那個孩子如果生下來,倆人是否就不會離婚了?可養(yǎng)個情夫的孩子,以宋義這種心性和暴烈性情,能容忍么?

“你攥的一百萬打算在哪個地界買?買個稍大些的,得外環(huán)以外了吧?”朱參問。

“不買了?!彼瘟x瀟灑擺手,“租房!租個小兩室,一個人夠了!活了半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大數目的一筆款子,我得時不時拿出存折來看看,過過百萬富翁的癮?!闭f到這,他眼睛亮了,嘴角微微朝兩邊扯起。

唔唔。朱參暗自發(fā)笑?,F在錢毛得這樣,沒房,即便有筆百萬的款子,可敢稱“富翁”么?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筆財富,心態(tài)倒是可以理解,他細看他,同情地點頭。暗想這家伙和美玲不知道怎樣了?還來往著?往下怎么發(fā)展?辦完父母喪事,朱參把家里的存折拿出來,那是老兩口一輩子的積蓄,十萬塊,偷偷塞給美玲,讓她和誰都別說。他自己都沒告訴陶紅。自家雖然也得了套房,他和妻子的關系卻變得微妙、甚至別扭起來。也說不上有什么具體矛盾,反正不似以前舒服自然。不管怎么說,還有小明呢。這孩子一天天大了,將來需要錢的地方多了去。美玲也是個可憐人。

大哥家大兒子新房裝修好,要結婚了,通知朱參參加婚禮。他思慮再三,沒有去,陶紅也傾向于不參加。陶紅對大哥一家的意見很大,認為不是他兩口子自私,家里不會搞得這么糟這么亂。后來朱參聽說四個姐妹也都沒參加,朱達家的婚禮辦得很冷清。

小松的婚房也已經裝修好,自家的婚禮安排在九月十八號,金九銀十,十一人們可能要出去旅游,朱參精心安排在金色的九月。他電話一一通知了幾個兄弟姐妹。他自信滿滿,認為自己不是大哥那么自私,破壞家庭感情的罪魁禍首,自己一直在做彌補工作,還差點讓出了房子,是這個家庭的功臣。父母這一對老家子沒了,自己該挑起重塑家庭團結的重任。他電話里再三和四個姐妹講一定要來,拆遷的七七八八事情都塵埃落定,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父母沒了,家不能散,兄弟姐妹的情誼還在,大家以后還得常來常往,不僅這一輩來往,下一輩、下下輩也要來往,親人么。而自家的婚事就是個很好的契機。

婚禮選在富豪酒店舉行,四星級,對于朱參這樣的家庭來說,檔次有些偏高,酒桌也不便宜,一桌最低2200,不含酒水,朱參還是硬著頭皮訂了。他想著給兄弟姐妹創(chuàng)造個增進感情的好空間。

這天,朱參和陶紅早早到了酒店,立在大廳門口,等著迎候客人。一向不講究穿戴,白汗衫、老頭鞋滿街跑的朱參今天穿得格外板正:報喜鳥灰隱格西服,里面是嶄新的白襯衫,中間還打了醒目的紅色領帶,腳上是锃亮的金利來黑皮鞋。頭發(fā)罕見地拿摩絲打得立起來。老婆左右端詳著說:“人要衣裳馬要鞍,一點不假,這么一捯飭,馬上不一樣了,變了個人!”老婆告訴他從頭到腳都是牌子,他苦笑,對自己這樣一輩子都在為生計奔波的人來說,牌子不牌子有多大意義?哪里能顧得上這些?

陶紅也精心打扮了一番:金地紅菊花的旗袍。她身材發(fā)胖得不厲害,最挑身材的旗袍穿在她身上撐得鼓鼓,倒沒勒出一截一道的難看樣,只顯得豐滿。腳上是一雙蝴蝶結棕半跟船鞋。高高盤起的頭發(fā),被過多的發(fā)膠糊著,還撒了金粉,象頂著座僵硬堂皇的小型富士山。臉上即便化了濃妝,也掩蓋不住額頭、眼角的皺紋。朱參偷空細瞧老婆臉上那些皺紋褶子,隱隱心疼她跟了自己這些年沒享啥富,都遭罪了。除了今天捯飭得像點樣子,平時為給兒子攢錢買房,凈穿百十塊的衣服、幾十塊的鞋,盡可能地在家做著吃,節(jié)衣縮食省錢。自己不該怪罪她和二弟一家爭房子,她也不容易。

客人基本到齊,自家的兄弟姐妹們一個都沒到,朱參心里的不安越來越重,又琢磨他們是不是約好了等典禮要開始一起來,隆重出場,給自己一個大驚喜?婚慶公司的人過來說馬上十點五十八分,約定的典禮時間到,司儀那邊說典禮得按這個吉祥時間開始??纯创髶芸腿硕家训烬R,朱參只得和妻子悻悻去大廳。

主持臺上,朱參陶紅并排坐一起,和親家坐對面,親家兩口子身邊還坐了大舅和姑姑。司儀小伙問男方這邊的親戚誰上臺就座,朱參環(huán)顧臺下,那兩張緊挨著主持臺留給親戚的桌子依舊空著,沒坐一個人,他失落得眼淚快下來,勉強撐著說……就我們兩口子吧。

典禮過程很熱鬧,口齒伶俐的司儀主持得很好,一個機靈接一個機靈把會場氣氛烘托得熱烈歡快,朱參卻心神恍惚,眼神始終挪不開空著的那兩張桌子。他眼眶泛紅,要不是強撐著,眼淚就落下來。他隱隱有預感,兄弟姐妹們都不會來,即便一會兒開席,開始上菜、直到婚宴結束他們都不會來了,那兩張桌子會一直空著,直到婚禮結束。

典禮結束,要上菜了,大堂經理過來問那空著的兩張桌子上嗎,朱參迷茫地看著那兩張空蕩蕩的桌子,再看看妻子,不知道該怎么辦。妻子不耐煩地擺擺手,說不上了,上了也浪費。

勉強撐到婚禮結束,送走客人,兒子挽著媳婦過來招呼朱參和母親:“到我們新房坐坐去吧?!眱合眿D是個乖巧的女孩子,挽住陶紅的手說:“媽我知道這房子多虧了你,要沒有你,我們就沒這房子!”

聽了兒媳的話,朱參的臉色徹底陰下來,愁云密布,他疲憊地沖兒子媳婦擺擺手:“你們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們也得回自己家歇歇去?!?/p>

朱參帶著陶紅,不自覺走到父母居住了一輩子的老房子前。這里已經沒了原來模樣,現在是一片工地,十排平房都被推倒,地上到處是殘磚斷瓦,拾荒的人在嗆人的灰塵里彎腰刨著鋼筋、木頭、鐵條,甚至半舊的鐵鍋、舊衣服、破被子、水杯等原住戶搬家時不要的一切還有利用價值的東西。朱參只拿眼一搭,就找到了自家的位置,信步走過去。他站在這里東看西掃,突然,眼睛一亮,低頭撿起兩個東西來拿在手上。陶紅跟過去,見是雙鞋,蒙在塵土里,灰撲撲的,但依舊能看出原來是黑地金菊花圖案的。陶紅仔細相看,輕聲說:“媽的。還是我給買的。老美華的,36碼,69塊錢?!敝靺⒎磸头?,心里涌上說不清的復雜滋味。

有個五十多的拾荒女人湊過來:“大哥和大嫂都穿得這么體面,肯定不要這破爛舊物,送給我吧。鞋還好著,我穿還成?!?/p>

朱參抬眼看這個頭發(fā)灰白、滿臉皺紋的女人,喃喃地苦笑:“我是啥體面人?和你一樣的窮人。抱歉,這雙鞋不能送你,我得留著,做個念想?!?/p>

拾荒女人詫異地瞪他,說:“一雙舊鞋有啥念的?看你也沒窮到這份上呀?!?/p>

朱參沒理她,牙疼似的咧咧嘴,找個塑料袋包好,又定定環(huán)顧四周。在斷墻殘壁包圍中,飛揚的塵土里,他準確地找到老房子客廳的位置,似乎清晰地看到父親躺臥的床,父親蒼白著臉躺在那張老舊的木床上,母親俯著佝僂的身子給他喂飯。這次,他的眼眶紅了,蒼老酸楚的淚珠成串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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