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松
聽到大門的響動聲,俺從落滿線頭的壽衣上抬起頭,還用捏住針的右手手背推推老花鏡。迎門墻背后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俺那讀高二的孫子趙小鵬踩著積雪回家了,跟在他腚后頭的是一個女的,俺瞇起眼睛打量了老半天,才認(rèn)出那張白里泛著紅的臉,是小鵬的班主任李素蛾的。
要說素蛾可真是個好閨女啊,去年,俺這乖孫子才去城里上高中沒多長時間,人家就在家訪時,給俺提來了兩塑料袋電視上放的那個“維維豆奶,歡樂開懷”的營養(yǎng)品。其實,俺都活到這把歲數(shù)了,黃土都埋到脖子了,對東西早就不稀罕啦,但人家不是俺親閨女,也不是俺兒媳婦,憑啥呀?那天,素蛾剛一蹲在俺跟前,伸手就從笸籮里提溜出那件長袖褂子:“大娘!這就是您的壽衣?”俺笑瞇瞇地回道:“對嘍!識文斷字的人就是能哪!這你都看得出來?!彼囟甑皖^笑笑,不做聲地幫俺絞線頭、紉針,跟俺說著小鵬哪幾門功課好,哪幾門還得再加把勁兒。人家也是識文斷字的人,一點也不像俺們孝莊幾年前才死了的、從文化大革命“批斗臺”上拾回一條命的“臭老九”教員“二老拽”——抖著一身四個口袋的中山裝,左胸口別著一把叫什么英雄牌子的鋼筆,倒背著雙手,邁著方步,《穆桂英掛帥》戲文里的嘍啰頭兒樣地在孝莊里四處亂竄。這里看看,那邊瞅瞅,要不就是像大冬天背著糞箕子起早拾糞的老頭樣尋摸著啥兒。那時候,俺還是個剛嫁到孝莊的新媳婦。有一回,俺在天井里呼哧呼哧地拉風(fēng)箱燒大鍋,三抓兩撓就把柴禾燒成了灰。當(dāng)俺背著糞箕子,從大門口對過的麥秸垛里撕下壓得瓷實的麥秸桿,準(zhǔn)備朝家走時,一眼看見“二老拽”站在俺家門口那棵大腿粗的楊樹跟前,別扭著脖子,斜楞著腦袋,出神地看著樹梢上綠得晃眼的樹葉子。俺站在后面,學(xué)著他的樣子往上瞅,半晌也沒看見樹葉子后面,有麻雀還是黃鼠狼。由于俺剛來到這個村子,人生地不熟,見人就想套近乎,俺奓著膽子輕輕細(xì)細(xì)地問:“他家俺二哥,你在看啥呀?”“二老拽”扭頭浮皮潦草地掃俺一眼,口中磨磨唧唧地念叨出一句詞兒:“炊煙裊裊——起!”伴著那由低到高的“起”字聲,“二老拽”貨郎鼓似的搖頭晃腦著。俺憋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他家俺二哥,俺一個大活人,燒鍋燒得都讓那棒子秸冒出的煙,嗆得嗓子都啞了,你說說這個理兒,那鳥還能從煙里飛起溜了?那是啥鳥啊這么厲害?斑鳩嗎?”聽到這話,“二老拽”連剛才那浮皮潦草掃俺一眼的動作都節(jié)省了,只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兒:“農(nóng)民!”俺一下子感到臉上火燒火燎的,頓時覺得矮了人家半截子。唉,誰讓俺是個睜眼瞎呢?就閃躲著往天井里碎步走去。身后霎時傳來“二老拽”唱腔一樣的另一句詞兒:“新婦訕訕——那個去!”
要說人哪,沒有文化真可怕!沒有手藝那就更可怕!啥都沒有這輩子還指望啥呀?俺男人走得早,可好賴還有個泥瓦匠的手藝在身。要不然俺也相不中他,也不會嫁到他們孝莊,進(jìn)不了他們趙家的門兒??砂诚旅孢@一兒一女也忒不爭氣了,小學(xué)都沒念完,就回來拾掇莊稼啦!俺兒白瞎了一個大高個子,干呣呣不行,到后來還多虧了自個兒媳婦的姑表哥,好賴給介紹了個活兒,去南方麥城給人家洗大樓外墻?,F(xiàn)在都出息啦,成老板啦。俺這土坯房子也翻蓋成起脊出廈、有回廊的大瓦房啦!當(dāng)時俺這眼窩子淺的小子還嘟囔什么“洗大樓外墻不跟掏屎茅子是一行伙的嘛”,俺眼皮都沒抬一下,直接就斷了他的念想:“你以為你是吃公家糧的貴人兒呀?還不是泥腿子出身?咱憑力氣吃飯,到多咱都挺得起腰板。莊稼人臟點累點沒啥!不丟人!”
現(xiàn)在那就更好啦!俺家也出了個高中生呢。保不準(zhǔn)后來去北京上海上學(xué),那可真就給俺長臉了,看村里誰還敢看不起俺?眼紅死你們!要是那個會用貓爪子劃拉倆字的“二老拽”活著就好了,把俺孫子給俺寫的祭文《奶奶的壽衣》念給他聽聽,不嚇?biāo)浪殴帜?!不消說俺們孝莊,就算整個淙水鄉(xiāng),哪個老頭子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聽到過后代給自個兒寫的祭文?還不都是吹兩天嗩吶,兒子閨女們哼哼唧唧哭兩天,自個兒閉著兩眼,抻直了雙腿躺在薄板(稀松的棺材)里就走啦?還有那些兒子閨女們在外頭打工,侄子侄女們在外頭念書做買賣的老人,自個兒在莊子外面,住著個四處漏風(fēng)的老年房,臨走時身邊連個人都沒有,都老了幾天了還沒人知道。后來多半是幾個經(jīng)常在一起,曬暖拉呱的老頭子老太太看見的,三九天身子都硬了,三伏天身子都發(fā)臭了才看見的??匆娏艘矝]辦法啊,只好幾個老頭子老太太商量著拿草席草褥子卷了,先湊錢火化了再說。幾個老頭子老太太也就自個兒嘆氣,不知道哪天就輪到自己了,到時候怕是連草席草褥子也不見得攤上,不定給哪個人拉出去,扔到?jīng)]人看見的墳地里去了呢。像六〇年的大饑荒,誰還顧得上誰啊。更別想著還有人為你哭喪守靈呢。
俺知道俺不會落到這個樣子,就算俺那在大城市麥城打工的兒子兒媳婦趕不回來,俺那起小就懂事的孫子也聽俺使喚,會把這春夏秋冬的四身壽衣、四雙壽鞋按當(dāng)時俺走的季兒,給俺趁熱穿戴上一身。俺撈不到棗莊的楠木,就用天井里那棵十多年的老槐樹做個板,躺進(jìn)去那一準(zhǔn)也是個恣兒啊。到時候俺得提前去孝莊東邊的楊莊,找老徐家的木匠給俺打這最后一件家什。一準(zhǔn)不會像莊南頭的張瘸腿沒安排好,人走了才急三火四地讓人張羅著,給打了個稀松的熱板。
論起來,住在莊南頭老年房里的張瘸腿的命不孬,至少沒有像那些老絕戶頭,人都死了還讓老鄰居拿草席草褥子卷去湊錢火化后,挖個坑埋到祖墳里去。人家兩兒一閨女,多少還回來一個帶把兒的,給披麻戴孝,摔盆子送終。
那是一個土狗跳進(jìn)俺們孝莊北面的河溝里,都會熱得淌眼淚的三伏天,風(fēng)扇呼啦呼啦轉(zhuǎn)著圈兒旋出來的都是熱風(fēng)?;畹狡呤畾q的張瘸腿起了個大早,想趁著六七點鐘的陰涼氣兒,把自留地里玉蜀黍苗兒給多間兩壟。最后不知道是被熱死了,還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給憋死了,反正晌午有個光著脊梁、穿著粗布大褲衩的老頭子從地里回家時,路過張瘸腿的地頭,看見他扔在地頭上的滌棉短袖大褂子,和那雙綠膠鞋。根據(jù)后來老頭子對莊里人說的原話,當(dāng)時他并沒有停下腿腳,而是邊抓住竹篾帽子的圓頭兒使勁扇風(fēng),邊在心里感嘆:別看人家老張瘸腿幾十年了,都活到黃土埋到脖子的年紀(jì)了,還這么能干,都晌午了還不回家歇息吃飯去。又走了幾步,一下子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呢?莊子外面沒有一綹風(fēng),這八分地里咋就沒有一點老張間苗、鋤草時的窸窣聲兒呢?就扭頭晃一眼不到半人高的玉蜀黍地,模模糊糊看到地的那頭有一灘黑乎乎的東西。莫不是老張熱倒啦?老頭子想到這里,心頭驚顫得氣都喘不勻?qū)嵙?。一把丟掉竹篾帽子,絞絆著兩條瘦腿,急乎乎地順著兩壟玉蜀黍苗的空地兒就奔過去。張瘸腿已經(jīng)走了,找他那邊的媳婦去了。只是,身子還是熱的。
平常磨磨唧唧、病病歪歪的老頭子,在一愣神的工夫就躥到了莊子里頭張瘸腿的侄子那里,這個侄子沒出五服,聽力不好使。沒法子啊,這幾年十里八鄉(xiāng)都是這個樣兒,好手好腳沒啥毛病的青壯年勞力,都帶著媳婦外出打工撈錢去了。北京上海大連廣州全國各地四處亂竄,哪里有沾親帶故的人、哪里給錢多就去哪里,像趕集看露天電影一樣,一串一串地趕著趟兒過去。出去過后大都是在建筑工地上找食兒,也算是憑本事吃飯了。是泥瓦匠就給人家砌墻蓋大樓,是木匠就給人家安裝門窗,啥都不會就憑力氣給人家當(dāng)小工打下手、搞澆灌釘筏板啥的。要是哪家祖墳上冒了青煙,進(jìn)了工廠搞生產(chǎn),三年五載混了個車間主任當(dāng)當(dāng),回到莊子里那就可以抖架子了。這些勞力們在外頭帶錢回家過年,嗓門也響了,說話聲音也高了。不幾年,二層小樓也蓋上了,看得其他人眼熱得沒法說。
唉,只是俺們這些老弱病殘就遭殃受難嘍!怎么說現(xiàn)在生活條件都變好了,公路通到村里了,再也沒出現(xiàn)誰家的地排車、手扶拖拉機(jī)一個輪子陷到泥巴路中間的車轍里,還得喊人幫忙推出來的現(xiàn)象;昏昏黃黃的電燈泡子也換成了比驢屌還長的燈管了,亮堂得跟白天一樣;除非來了親戚才呼哧呼哧地拉風(fēng)箱燒大鍋,平常都用煤氣灶下面條炒菜了;喝水也都用上自來水了,輕輕一擰,干凈又衛(wèi)生的自來水嘩啦嘩啦地淌個不停,比起十年前還得撅著個腚垂子,嘎嘣嘎嘣用壓水機(jī)壓水可就強(qiáng)多了,比起二十幾年前,還得挑著個扁擔(dān),勾著兩個鋁筲,一扭一拐地去街坊四鄰的井里擔(dān)水喝,更是好得沒影子。哼!俺年輕的時候可是個挑水的好手呢,俺婆婆還不是看上俺腚大腰圓,能生孩子能挑水?俺一氣就能把天井里的大水甕給灌滿了,自個兒從來沒有把鋁筲掉進(jìn)井里不說,還經(jīng)常幫別人從井里往上撈,那些大閨女小媳婦們可也真是笨哪!一個鋁筲一頓飯的工夫都撈不上來,最后多半是一賭氣轉(zhuǎn)身就走了。要說撈鋁筲也算是個技術(shù)活,你起碼得耳朵好使,還得有不急不躁的心性,要是你從手指頭到心的感覺還準(zhǔn)當(dāng)?shù)脑?,那基本上就沒多大問題了。在俺們淙水鄉(xiāng),莊稼人從井里往上提水要么用扁擔(dān),要么用驢屌粗的長繩子,頭上墜著個小拇指粗細(xì)的鐵鉤子,慢慢地下到井里頭。鋁筲多半是在貼著水面的左右晃動中,胳膊猛然往下一沉,倒扣過去的那一霎,扁擔(dān)或繩子上的鐵鉤子是脫離了鋁筲的。打撈時就得跪趴在井沿兒上聽清楚,鐵鉤子碰上鋁筲從井底傳上來的是當(dāng)當(dāng)聲,傳到胳膊上是空落落的聲音,如拳頭打在一大堆棉花上,要是碰到鋁筲上那個鐵鉤子,傳上來的則是清清脆脆的滴滴聲,傳到胳膊上是輕顫顫的,如手指過了電似的,酥酥麻麻。然后你就順著這滴滴聲,摸黑走夜路一樣去尋摸那鐵把兒當(dāng)中的鉤子,鉤住后就可以提上來了。俺最厲害的一回,是把掉到井底里半個多月、兩個全部口朝下倒扣著,并摞在一起的鋁筲都撈上來了,驚喜得兩家街坊鄰居當(dāng)時就不準(zhǔn)備明兒去鄉(xiāng)里趕集買新鋁筲了,并且每家送給俺一捆黃花閨女一樣水靈靈的大蔥,說讓俺抹點豬油,撒點細(xì)鹽,卷煎餅吃。俺當(dāng)時沒舍得自個兒吃,就剁碎了綠油油的蔥葉子,烙了幾張蔥花油餅,給俺男人俺兒俺閨女解了個饞。俺男人是家里的勞力,是俺的主心骨,身子自然最要緊,俺閨女呢,可是俺的貼身、貼心又貼肺的小棉襖啊,還有俺家那小子,他可是俺的命根子哪!
俺這是咋的啦?拿起來擱下去就忘啦?胡天黑地都在想些啥喲?明明是俺孫子的班主任來俺家了,怎么就七扯八拐地回到了俺年輕的時候,給街坊鄰居們打撈鋁筲那兒了呢?俺只是想說雖然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比以前好了,村里留守老人、留守兒童的生活便利方面卻比以前差多了。凡事都得靠自個兒來解決啊。你看生火做飯、抓藥看病、間苗鋤草、種菜摘果、趕集走親戚,不都得挪動自個兒的腳丫片子去干嗎?路上稍有閃失,輕則傷風(fēng)感冒、趔趄摔倒,重則一口氣沒喘上來,就像張瘸腿一樣去找自個兒的那口子去了。更別說那些下不了鋪的,下來了又上不去了的呢。
話說那老頭子……還“話說”呢,這都是俺年輕的時候,愛聽收音機(jī)里那個叫單田芳的說書人給害的,人家家里都老了人,俺還不當(dāng)回事兒呢。一萬個不應(yīng)該??!要是俺哪天兩眼一閉,兩腿一伸,俺看你還“話說”不“話說”?
那個路過的老頭子二話沒說,攥住張瘸腿的侄子的手就往莊南頭跑。倆人躡手躡腳地把張瘸腿抬進(jìn)老年房里,置放貴重的大彩電一樣,小心地把老人遺體放在破涼席上,挪過齊胸高的風(fēng)扇對著吹,盡量拖延尸體敗壞的時間,然后轉(zhuǎn)身就在張瘸腿老年房的墻壁上,尋摸他那常年在外找錢的、兒子跟閨女的電話號碼。
這是一座在俺們魯西南常見的老年房,院墻和房子都是用空心磚壘砌起來的,磚頭的縫隙之間用白石灰抹了,大門是兩扇槐樹木門,一人高的當(dāng)中鑲嵌著兩個鐵環(huán),從摳破的門對子兩排字兒中支楞出來。門對子是那個“二老拽”給寫的,別看人家不拿正眼看俺們莊戶人家,但凡逢年過節(jié),或者哪家遇到個紅白喜事,你就從代銷店里買兩張紙找到人家,“二老拽”麻利著放下手中的活計,一袋煙的工夫就揣摩著你的意思給你寫好了字兒。要是遇到白事,“二老拽”更是不敢怠慢,會仔細(xì)問清楚你跟老了的人的關(guān)系,然后恭恭敬敬、工工整整地給你寫幛子。用他的原話說是“亡者為尊,死者為大,絲毫怠慢不得”,然后叮囑人家“你前腳到了后,替俺多哭兩聲,俺后腳就去代銷店買兩刀火紙,過去燒一燒,送送老鄰居”。按照多年來形成的老規(guī)矩,你留下一包煙就行了。要是依照“二老拽”的意思,煙都不要留,他以前就這樣說過:“都是老鄰居,花那個冤枉錢干啥呀?俺這一條命還是從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撿回來的呢,百無一用是書生!老鄰居們看得上俺劃拉出來的倆字,俺心里怪舒坦的,什么煙不煙的??!”后來有一回大隊書記的三大爺老了,大隊書記接過挽聯(lián)后留下一包“將軍”煙,說:“遇到白事,這包煙是老了的人對先生你的尊重,因為你在寫幛子的時候,等于在替活著的人和走了的人說話;遇到喜事呢,就得是兩包煙,好事成雙,讓你順帶著沾沾兩個新人的喜氣。所以你就別客氣了?!币环捑桶选岸献А苯o說服氣了。從最早的旱煙葉子,到后來的大前門,再到普滕、白蓮、大雞,直到這幾年的八喜、將軍、紅塔山,“二老拽”沒再推過,仨瓜倆棗一把蔥都讓“二老拽”欷歔半天:“莊戶人家敬天敬地,敬老了的人都應(yīng)該,敬畏俺這個識文斷字的人就不應(yīng)該了。更不應(yīng)該的是,早年俺不應(yīng)該仗著會劃拉倆字兒,就覺得高村里人一等,不拿正眼看他們。這些老鄰居真讓俺汗顏不已啊!”
過新年貼門對子這事兒要是擱到過去,那可是一件大事兒啊。大年三十頭晌午,家家戶戶的婦道人家忙著和面,蒸饃饃炸丸子炸藕炸酥肉,爺們兒屋里屋外地拾掇家什,打掃屋頂旮旯里的蜘蛛網(wǎng),挪開盛滿棒子、花生的大甕,掃干凈墻角的老鼠屎,將天井里的角角落落,掃得比要出嫁的大閨女的臉還惹眼耐看。上了幾年學(xué)堂的小孩兒們抬起老式雕花椅子,爬上去后就在大門、堂屋、東間房、西間房、小偏房、豬圈、灶臺上貼墨水洇透了的門對子,有時候天井里一棵大楊樹上都得貼上“福星高照”。俺雖然不識字,但是從爺們兒嘴里,多少也知道都是一些吉利話兒。什么“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什么“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什么“人壽年豐家家樂,國泰民安處處春”,聽著怪舒坦的,這幾十年下來,俺瞅著那字兒的模樣,多少也能對得上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涩F(xiàn)在就不一樣嘍,啥話兒都得往“財”上貼,有一個去上海打了兩年工、給人家建筑工地上看大門的,跟俺一樣今年都是63歲的老頭兒,年前回家直接從城里帶回來好幾掛,方方正正的紙片兒,每張紙片兒用細(xì)繩兒連綴起來,掛在了大門口、堂屋門口、豬圈門口,惹得他屋前屋后的老弱病殘都來看稀奇,什么“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dá)三江”,什么“鴻運帶來九州福,富貴迎進(jìn)四海財”,什么“吉祥平安天賜福,榮華富貴地生財”,多少都得帶個“財”字兒。
“你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什么屌毛灰財不財?shù)陌?,還是多活個十幾二十年要緊吧”。以前開過代銷店的,這個老頭兒的一個五服邊兒上的本家叔,當(dāng)面搶白他。
“俺說小叔這你就不懂啦!偌大一個中國,現(xiàn)在是全民皆商?。〔灰f在大城市,就是在咱們孝莊,你說沒有錢,誰還能邁得開步嗎?沒有錢別說多活個十幾二十年,連一個月我都多活不了。”這老頭兒看著年齡比自個兒小30多歲,但輩分卻比自個兒高一輩的獨眼小叔叔,一點也不為他當(dāng)面搶白急眼。俺們孝莊幾十年都是這么過來的,不管你年紀(jì)多大,只要見到輩分比自己大的,哪怕八九歲的小毛孩子,都得笑得滿臉是褶子地問話:“俺的個小老爺,那鞭炮你可別點,跑不迭炸身上可就麻煩了。”遇到那五迷三道的毛孩子,一把將火柴盒塞到你手里,叫一聲你的諢號或大號,囑咐你“孫子唻!把這掛鞭炮給老爺去點嘍”,你還真得顛顛地過去給點燃了,不然毛孩子一哭鬧,惹來了街坊鄰居一拉呱,你是晚輩,又是大人,有理沒理都占不了理。老頭兒這個獨眼小叔叔就是在十幾郎當(dāng)歲的時候,被一個比他還小,但大他兩個輩分的小老爺,給指使點鞭炮,而那時火柴棒正好用完了,就順手捏著燒紅的白蓮煙屁股杵那引線,一燃一啞最后給崩瞎的。
“你去上海呆了兩天就不會說人話啦?還什么‘偌大,什么‘全民皆商?忘本可真快??!”獨眼小叔叔首長一樣不當(dāng)回事兒地,拍拍老頭兒的肩膀。
“俺小叔哎,咱們得跟上時代的步伐,不能落后哦!怎么說俺也算半個城里人吧?跟俺一起看大門的是個老頭子,他的兒媳婦就給人家有錢人當(dāng)保姆,那家人有個念初中的閨女,模擬試題都是讓同桌給做的,一張試卷給那同桌兩百塊錢辛苦費。那閨女最大的理想就是將來像他爹一樣當(dāng)個老板,不當(dāng)老板就當(dāng)老板娘,不當(dāng)老板娘死活也要當(dāng)老板的娘。你看這孩子多有出息,多有志氣?。 ?/p>
“好嘛!那俺們以后就叫你‘半個城里人啦……”
“半個城里人”說得一點也不差,沒有錢可真的一個月也多活不了。逢年過節(jié)得花錢,趕集上店得花錢,閨女出嫁兒子結(jié)婚得花錢,老人抓藥孩子滿月就更得花錢,更別說吃水交水費,用電交電費,炒菜還得交煤氣費呢。
有一回,俺的洗臉盆用了十幾年,摔摔打打都生銹得四處漏水了,洗一把臉滿嘴都是生鐵味道,就尋思著去鄉(xiāng)里趕集買個新的臉盆,順便帶塊胰子回來。俺知道自個兒腿腳不好,老早就起床,佝僂著腰洗臉梳頭,穿著一身見人的衣裳,挎起籃子就顛著腳丫片子往集上挪動,三伏天熱得俺還沒出村,褂子就溻濕了。俺邊伸手抹汗邊沿著柏油路的邊上走,小心地躲著身后過來的小轎車、手扶拖拉機(jī)和吭哧吭哧老遠(yuǎn)就響個不停的電動三輪車,遇上一個村里的還扭頭拉上兩句。結(jié)果出村還沒有一里路,就遇上了也去趕集的村北頭的呂大嘴,呂大嘴過去偏癱現(xiàn)在竟然好利索了,他突突突地開著一輛后面拖著個小斗篷的電動三輪車——那主要是接送孫子上學(xué)用。呂大嘴在俺跟前停下來,死活要俺坐上他的車:“大娘!反正俺也去趕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順路捎上你吧。不然你挪著小腳走到集上還不得到晌午啦!”俺打心里是不想欠人家這個情分的,坐車又不是必須的,再說平常也沒怎么來往,只不過下地的時候碰到了拉兩句話兒。但俺最后架不住人家的客氣,就一扭腚坐了上去。
到了集上,找了個人少的地兒,俺挪動著腳丫片子,試探著下了車,說了幾句“這回趕集真是累了你了大侄子”之類的話,就尋摸著往那賣臉盆的攤兒上去,不料身后卻傳來呂大嘴的問話:
“大娘,恁這就走啦?”
“是啊,大侄子!俺得趕緊忙活完回家燒晌午飯呢。俺一個人過,時間得算計著呢?!卑撑ゎ^狐疑地看著呂大嘴。
“大娘!恁看俺這電動三輪車怎么著也得充電吧,這來鄉(xiāng)里趕集一來一去的五六里路,怎么著也得花五塊錢的充電費吧。恁看俺閨女都在上大學(xué),總不能讓俺把恁拉到這里來,還折本吧?”
“怎么著?你還要錢?你這不是訛人嗎?你要錢早說,俺就不坐你這車了。要不是你死拉硬拽地,俺才不上你這車呢?!卑骋豢跉鉀]喘勻?qū)?,說出來的話都打著顫兒。
“大娘你這么說就沒道理了,俺什么時候死拉硬拽你了?現(xiàn)在誰還白費力氣白費電,干這出力不掙錢的事兒?大娘你真是太落后了,你是長輩,連這都不懂,俺都不好意思說你!俺趕集來回捎人捎貨,一個月都有一百多塊錢的進(jìn)項呢。在咱們孝莊誰不知道?也就是你??!”
“呂大嘴你真會做買賣??!俺這老腦筋真是跟不上形勢了!”俺嘴上挖苦著,從褲兜里摸出自行縫制的、口上束有松緊帶的黑布錢包,抖抖索索地摸出皺皺巴巴的塊票,一張一張地數(shù)給呂大嘴,這會子俺心里終于弄明白“半個城里人”嘴上的道理,就算是在俺們這樣又偏又窮的村莊里,現(xiàn)在也是沒有錢就邁不開步子了。
“大娘你別不好意思,五塊錢,俺比你更不好意思呢。”呂大嘴揣好車費,一擰車把,哧溜一下子就鉆進(jìn)了前來趕集的人群里。
后來俺想想,人家呂大嘴做得也對?,F(xiàn)在都是自個顧自個了,誰還顧別人呀!就拿拜年來說,這要擱到以前,那可是俺們孝莊一大景兒呀!每個家族都由兒字輩的長子帶領(lǐng)著各家各戶的兄弟和孫字輩的組成一大幫子,從本族最年長的老人開始跪拜,家家戶戶大清早六點多就得起來,拿大掃帚將大門外面的街道和天井里的雪,打掃得干干凈凈,將過年用的瓜子果子香煙準(zhǔn)備好,放在一個大托盤里準(zhǔn)備散發(fā)給前來拜年的晚輩們。七點一過,黑壓壓的人群就來到了最年長的老人家里,向老人送上晚輩們的新年吉祥話兒,然后慢慢地行三叩九拜的禮數(shù),像上朝一樣。老人一般都會客氣地對本族的長子說:“孩兒,你們都別跪了,你看你,都六十多歲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給俺磕頭會折俺的壽啊!”長子會邊跪邊說:“大爺你看你這話說的,侄子就是八十歲了,在恁跟前也是小孩呀!”然后開始跪拜,慌得老人下面的兒子孫子們,趕緊按照輩分高低跟在后面開始跪拜。完了后大人們就會輪流得到一根香煙,小孩子們就會輪流得到一把瓜子果子,說著客氣話再趕往下一家老人那里去。
那時候每家每戶的老人都還是和兒子兒媳婦們一起住的,老人還睡著上房的,那時候自然也沒有老年房這一說,不像現(xiàn)在老人都搬到村子外面去住那四處漏風(fēng)的老年房了,自然也不會像現(xiàn)在那些從城里打工回來的晚輩們,過了大年三十,都直接去了村長和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家里拜年去了。一個個懷里揣著蘭陵酒,褲兜里裝著將軍煙,小偷小摸一樣貼著墻根去拜門子,還不是尋思著村里給多劃塊宅子多分畝把地?或者讓那打腰(有本事)的人家給幫襯著弄點啥兒?不然誰會白瞎那瓶酒那包煙啊。唉!這可苦了俺們這些佝僂著腰、病病怏怏操心忙活著的留守老人嘍!一年到頭不就是盼望著在大城市打工的兒子閨女們回來,吃個團(tuán)年飯,拉一拉這一年的莊稼收成或自個兒身上哪塊零件不好使了嗎?哪知道孩兒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里呀!你說俺們給這些屄養(yǎng)的操心蓋屋娶媳婦,后來又落到個啥呀!還不得自個兒自覺地搬到莊子外面的老年房里去???當(dāng)然,要是不操心蓋屋也就娶不了兒媳婦,娶不了兒媳婦就沒有孫子孫女們,沒有孫子孫女們你說俺們莊戶人家這一輩子還圖個啥景兒?還活個啥勁兒嘛!
這老年房是啥時候興起來的呢?反正是有些年頭了。這都怪俺老眼昏花,一轉(zhuǎn)身就忘記要去干啥了。俺想想,這事兒多少得有二十郎當(dāng)年了吧?也不記得是從哪家開始的,反正都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以后,新來的媳婦大都不聽你使喚,你能看孩子洗褯子還給你半張笑臉,哪天不能了你最好找個旮旯呆著去吧,別惹人厭。你說這祖祖輩輩一茬子一茬子下來,哪個婆婆和兒媳婦還免得了磕磕碰碰?關(guān)鍵你都得互相諒著點。你看許多年以前俺村東頭跳井死了的單大拉——哪個毛孩子給起的這個諢號呀?真是準(zhǔn),不管遇見啥人他都跟你拉呱上半天,耪地趕集這些正經(jīng)的事兒早就忘到腦后頭去了。單大拉因為啥死了的呢?還不是他媳婦跟他老娘鬧矛盾?
后來,俺聽去給單大拉燒倒頭紙的人回來說,大拉的媳婦起先就和村里的幾個新媳婦約好一起去趕集的,起了個大早后,就切胡蘿卜纓子,掰芋頭片子在天井里燒大鍋烀豬食,完了后拿玉蜀黍秸蓋子蓋上,又用小鍋下了面條,自個兒先盛了一碗吃,吃完了才想起還沒洗臉,眼看都快晌午了,就慌著洗臉梳頭擦雪花膏,換上出門見人的衣裳往外趕,卻在家門口遇見了從坡地里背著糞箕子拾柴禾回來的婆婆。婆婆問今兒個晌午吃啥呀?大拉的媳婦隨口說吃的都在鍋里呢,就急三火四地走了。婆婆就挪到天井里,把拾來的柴禾倒在麥秸垛跟前,再佝僂著腰去掀玉蜀黍秸蓋子,發(fā)現(xiàn)大鍋里是喂豬的豬食,就來了氣兒。后來又掀開了小鍋,見里面剩下的面條也不到一碗了。真鬧不清大拉的媳婦是有意,還是心里著急,反正大拉的娘不知道哪個鍋里的飯才是自個兒的??赡墚?dāng)時心里憋屈得慌,心酸得很,等到太陽來到了頭頂上,跟俺男人一樣泥瓦匠出身的大拉,從正打地基的隔壁村楊莊一個主家回來換瓦刀,他娘一把掀開玉蜀黍秸蓋子,劈頭蓋臉就問大拉你說這是給恁娘吃的,還是給豬吃的?
大拉啪地一聲就把鍋蓋子蓋上,拍著胸脯向他娘保證,等天黑了那屄養(yǎng)的浪回家來,看我怎么收拾她?就去柴房里換了把瓦刀,又從豬食里舀出來一根拳頭大的芋頭,在涼水里洗干凈,邊吃邊握著瓦刀往楊莊趕。
當(dāng)天夜里,大拉就打了他媳婦,他媳婦一生氣,摸黑趕了十幾里路,回了黃家鎮(zhèn)的山村里的娘家,住在緊挨著豬圈旁邊小偏房里的大拉的娘觳觫著,覺得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就慫恿大拉到鄰居家里借輛大永久自行車,去丈母娘家把媳婦給帶回來,大拉不允。后半夜里大拉竟然憋屈著想不開,悄悄起來跳進(jìn)了村北頭的井里。
在發(fā)喪期間,大拉的娘和媳婦沒說一句話,大拉的娘哭得幾次憋過氣去,醒來后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一段話:都怪俺這老不死的,害死了自個兒的親兒子,要是俺當(dāng)時不往心里去該有多好??!俺當(dāng)年還不是一路要飯要到孝莊來的?要不是大拉的老爺看得上俺,把俺留著當(dāng)兒媳婦,俺早就餓死了。俺樹皮樹根茅草根都吃過,怎么就咽不下去豬食啊?現(xiàn)在倒好,俺兒都?xì){了,俺活著還有個什么勁兒呢?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俺們村里的老年房風(fēng)氣,應(yīng)該就是從大拉的娘搬到村外的土坯屋去住開始的,到了后來,就算哪家的兒子兒媳婦早上給你打洗臉?biāo)?,睡覺前給你打洗腳水,就算孫子孫女們沒一個人給你臉色看,老人們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在兒子成家后沒多長時間,就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自留地里蓋間老年房圖清凈去了。有病有災(zāi)的時候,就給村子里的兒子們說一聲,好手好腳能動彈的,就慢慢地往通向祖墳的路上挪吧。
這幾十年下來,就都習(xí)慣了。家家戶戶都這樣,沒有哪個人覺得不對勁。到了夏天,住在老年房的留守老人佝僂著腰,從屋里挪步到天井的水甕跟前打水洗臉都得兩袋煙的工夫,還不能打太多,擔(dān)心端不動。枯瘦的雙手伸開的十根手指,就像深秋過后光禿禿的矮楊樹枝干樣,倒插在臉盆的水中。到了冬天,散落在村子外面的老頭子老太太們,就聚集到原來的村小學(xué)只剩一面空心磚院墻的墻根下曬暖,一手提溜著杌扎子,一手拽著黑布褲腰帶,慢騰騰地向太陽光大的地兒挪過來挪過去。坐下來后話茬子總離不開去年誰誰誰先走了,今年誰誰誰看樣子也要走,然后一起回憶走了的人陽壽是多少,超過了七十歲那就是喜喪,沒活到七十歲那就是“人這么好,這么年輕,怎么就這么短命呢”?再東拉西扯地回憶走了的人,年輕的時候干過什么大事兒,他下面的兒子閨女孫子孫女們哪個出息了,哪個到現(xiàn)在還是個窩囊廢,發(fā)喪的時候在外面打工做買賣的親人回來了沒有,回來了幾個,出殯的時候,村里有多少人去送了,老天爺有沒有為走了的人掉滴眼淚,下場小雨……
論起來,莊南頭的張瘸腿臨走的時候就是七十歲,也算是喜喪了,再說走的時候沒受什么罪,頭一歪就走了,那更是喜上加喜了。不消說人家倆兒一個閨女,多少還從外面回來一個帶把兒的,給披麻戴孝,摔盆子送終,不消說人家那帶把兒的還急三火四地,讓隔壁村楊莊的老徐家給打了個熱板(人意外死亡后匆忙定制的棺材),更不消說老天有眼,在出殯的路上,大太陽也為了他一下子變了臉,不聲不響地下了一場毛毛雨,掉了幾滴眼淚。
根據(jù)后來那個路過的老頭子,在墻根下曬暖拉呱時說的,張瘸腿老年房的門楣上的橫批早就泛白脫落了大半截,“二老拽”過世后,他就沒有再換過新的門對子。進(jìn)得門來,天井里東一棵楊樹,西一棵榆樹遮住了日頭,才顯出這個老年房里竟然還住著人。迎門墻也沒有,進(jìn)來的人一眼就把這老人的情況看了個底朝天。那個路過的老頭子和張瘸腿的侄子,在屋門后面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用白石灰寫的張瘸腿兒女的電話:
大兒子手機(jī)號碼:XXXXXX
二兒子手機(jī)號碼:XXXXXX
閨女手機(jī)號碼:XXXXXX
從千里之外的家具廠趕回來奔喪的,是張瘸腿的長子,在接到本家兄弟的電話后,他就腳不沾地地在出租屋床頭下面,一個倒掛著的鐵盒子里取出全部的存款,然后直奔火車站。到了孝莊后就在本家兄弟的架扶下,來到了父親間苗薅草的自留地地頭,朝著父親倒下的那片地兒三叩九拜,一口一個“爹,不孝子回來啦”,撕心裂肺的喊聲和嗚嗚咽咽的哭聲,讓人聽后瘆得全身直起雞皮疙瘩。然后又回到張瘸腿的老年房四敞大開的兩扇木門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三叩九拜膝行到屋里張瘸腿的遺體跟前放聲大哭。老半天才在村人的勸說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不停地跟父親說著不孝子的話,念叨著父親活著時的好和不容易,最后才慢慢地給親爹抹下了雙眼,整理他身上的衣裳。這一切規(guī)矩完成后,猴在跟前的孝莊白事的主祀人才提醒張瘸腿的長子:“亡者為尊,死者為大,大侄子你節(jié)哀順變,俺看咱們還是趕快料理你爹的后事吧!你看天這么熱,你爹已經(jīng)擱了兩天多了,就是為了等你回來看上一眼。楊莊老徐家也都來人了,咱們還是趕緊給你爹打個熱板,準(zhǔn)備后事吧!完了后你還得趕回幾千里外的家具廠上班。咱們就別再耽誤工夫了吧。”
給張瘸腿打熱板的時候俺顛著腳丫片子去看了,地點就在他那老年房前面的沙土路上。是用伐倒了的新鮮的楊樹給釘制的。新鮮的刨花霍霍著,從刨刀背兒上面翻轉(zhuǎn)出來,刷刷地落了一地,驢屎蛋大小的,卷曲著的刨花上面滲出了粘稠的汁液,像老年人易動感情時,滑落下來的溫?zé)岬难蹨I。張瘸腿那個聽力不好使的侄媳婦背著糞箕子從天井里出來,看樣子是準(zhǔn)備弄柴禾回去燒鍋,俺趕忙過去跟她一起來到老年房對過的打麥場上,幫著她一起撕扯麥秸垛下面,那些奓煞出來的被風(fēng)干后又遭雨浸的麥稈,抓在手里,俺感覺那把麥稈一如老人離去時的白胡子。黏黏答答,脆弱不堪。
看著張瘸腿的侄媳婦背著裝滿麥秸桿的糞箕子回到天井里,俺悄悄地來到用電刨子嗤啦嗤啦解厚木板的、老徐家的人腚后頭,看著兩個中年漢子吃力地將用大錛剝光樹皮的楊樹,小心地抬到電刨子的坐架上,開動電鋸后,仔細(xì)地將樹身上畫出的筆直的鉛筆線,對準(zhǔn)快速旋轉(zhuǎn)的鋸齒開鋸起來。有板有眼的樣子像極了俺男人活著的時候給人家蓋屋放線時的認(rèn)真勁兒。有樣手藝在身就是好啊,不愁找不到飯吃。俺親眼看見了,心里就舒坦了一大半。等他們解開一棵楊樹,摸出半盒八喜香煙,趷蹴在路邊上吧嗒著歇息的時候,俺局促地靠過去,嘆著氣說著張瘸腿活著的時候種種好,又嘖嘖贊嘆著他們的手藝是多么地好,人家有一搭沒一搭地嘆著氣,回著話。俺沒話找話地就從他們的手藝上,拉扯到這個楊樹做的熱板上,然后磨磨蹭蹭地再轉(zhuǎn)到俺天井里那棵十多年的老槐樹上,俺說:“大兄弟,咱們也不是外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看哪天你們空閑了,也把俺家里的那棵都長了十多年的槐樹給伐了怎么樣?”
“怎么?老嫂子你要打什么家什?”那個年紀(jì)偏大的漢子扭頭看著俺。
“也沒什么,俺尋思著,也就是在走之前,提前打個……那個板嘛!”
“板?!”漢子瞪圓一雙要跳出來的牛眼,嚯地一聲站起身來,被驚嚇的半截?zé)熁蚁褶Z然倒塌的、被暴雨溻透了的土坯墻一樣,滾落在他背心的胸前,哐嘡一聲重重地掉在他那長滿黑毛的兩腿之間的沙土上。他像不認(rèn)識俺一樣上下打量著:“老嫂子你是不是讓大太陽給曬迷糊了?怎么晴天白日地說起胡話了呢?”
“大兄弟俺沒說胡話,起小就沒迷糊過?,F(xiàn)在說這話俺就更沒犯迷糊,你說俺都尋思了好幾年了還會迷糊嗎?”俺一口氣就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你看像老張這樣,走的時候急三火四,身邊連個人都沒有,什么也沒安排好。有意思嗎?再說了,人走了以后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知道,喪事再風(fēng)光也都是給別人看的。弄這些虛三套有什么用呀?俺只是想活著的時候能夠看到想到走了后是個啥樣兒,住的穿的齊全不?俺總怕走了后俺那在麥城打工的兒子兒媳婦趕不回來,俺孫子嘴上沒毛辦事還不是那么牢穩(wěn)。別讓哪個人拿草席草褥子給卷了后扔到墳地里去,你看俺們孝莊那些留守老人走的時候,這種情況還少嗎?”俺邊往回家的路上縮,邊在嘴里絮絮叨叨個不停,心里怵著人家不答應(yīng)似的閃躲著。
“可是老嫂子,俺們老徐家打板打了幾輩子了,一直都是給死人打板的,可從來沒有給活著的人打過板?。 卑扯纪嘶氐焦諒澨幍娜砺房诹?,身后才傳來那漢子急赤白咧的高調(diào)回話聲。
由于天氣熱,尸體腐敗得快,張瘸腿的大兒子還要趕緊辦完喪事,趕回幾千里外的家具廠上班,守靈就取消了,當(dāng)天火化完,就把骨灰盒裝在散發(fā)著楊木香味的熱板里,直接摔盆子發(fā)喪,然后出殯到墳地里埋了。張瘸腿的大兒子在從墳地回家的路上,就麻利著把戴在左胳膊上的黑袖章給撕下來,攥在手里。那時候,天都擦黑了,俺從還沒有散去的、老弱病殘的人群里擠出來,挪步到張瘸腿的大兒子跟前,不輕不重地說:“俺說大侄子,按咱們村老輩里傳下來的規(guī)矩,這黑袖章得等到你給恁爹上完頭七墳,才能撕下來,完了后還得按時給恁爹上二七墳,三七墳,到七七墳后才能算盡孝?。 ?/p>
“大娘!咱們孝莊老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俺能不懂嗎?可俺沒辦法呀!人家家具廠就準(zhǔn)了俺七天的假,俺得趕緊明兒個去縣城里買張火車票回去啊。超過了這個時辰兒,人家就不要俺了,俺上哪里再去找一個月管三千多塊錢的活兒干啊?俺在俺爹的墳跟前多磕了仨響頭,俺跟俺爹說了,等明年俺多準(zhǔn)備兩瓶蘭陵酒,多預(yù)備兩盒將軍煙,補償給他。”
“掙錢就這么要緊嗎?掙錢要緊還是守孝盡孝要緊?”
“當(dāng)然是掙錢要緊啦!沒錢就吃不上,喝不上,連吃喝都成問題了,還拿什么盡孝守孝?你看咱村里那兩個赤腳醫(yī)生,一個賣西藥富得流油,在村里劃了三個宅子,還蓋了個三層樓,他爹他娘吃香的喝辣的,這不是盡孝了嗎?你家俺大鵬兄弟不是在麥城都當(dāng)老板了嗎?你看咱們村有多少人眼熱你們兩家?。苛硗庖粋€賣中藥的,都賣了半輩子了,他老娘還不是住在村子外面的老年房里忍饑受凍?有個大病大災(zāi)還不是四處抓瞎,到處找人借錢看???”
你不得不承認(rèn),張瘸腿的大兒子還說得真準(zhǔn)。人家一番話就像大塊饃饃一樣,登時將俺噎住了?,F(xiàn)在除了老頭子老太太們還去抓那中藥,小孩兒們小媳婦們誰還吃那又苦又難聞的藥渣子啊。去抓那中藥多半是因為人家不耍心眼子,價格便宜,少半是因為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有倆錢就相當(dāng)于幫扶人家吧。畢竟以前哪家哪戶有人頭疼腦熱了,人家可是擱下飯碗就背著藥箱趕過來了,在用藥上從來沒有多要過哪個人一分錢。可那賣西藥的就不一樣了,感冒發(fā)燒張口就要錢,一個傷風(fēng)感冒,本來打個雞蛋喝碗姜湯就好個八九不離十了,到他那里沒有百兒八十的下不來不說,還瓶瓶罐罐地給你塞了一滿懷,像俺這樣老眼昏花的,不是這瓶多吃了一粒,就是那罐少吃了兩顆,把人都攪渾了,也把他自個兒給吃肥了。村里人嘴上不說,可心里都罵罵咧咧的,但罵歸罵,心里眼里都紅著呢,都巴不得那三層小洋樓是自己家的,爬上去每家每戶的天井都看得亮堂著呢。
唉!爹親娘親不如錢親,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那些在外面打工掙了錢的,過年回家時不都人五人六的?一個個晃膀子挺胯子,也都精神得很哪!就連那“半個城里人”自打年前回到孝莊后,也倒背著雙手,邁著方步,不把俺們這些一輩子地里刨食,最遠(yuǎn)到過縣城的土包子們放在眼里。他像《穆桂英掛帥》戲曲里的嘍啰頭兒樣,在村里四處亂竄。這邊看看,那邊瞅瞅。簡直就是年輕時的“二老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半個城里人”回到村里后不久,大家就發(fā)現(xiàn)他比俺們這些老頭子老太太們多了一個毛?。撼酝觑埡舐朴频啬碇桓C花針一樣的牙簽剔牙,完了后把牙簽放在鼻子下看看,尋思了半天,才將牙簽上的一小塊肉送進(jìn)嘴里,細(xì)嚼慢咽起來。有一回,這個動作被從廣州打工回來的二柱子看見了,就日弄他說:“人家城里人剔牙后都是直接把牙簽給扔了,你怎么還吃牙縫里的肉呢?”
“半個城里人”不慌不忙地說:“那多少也是一塊肉啊,扔了多可惜!”
“咱們村里的人,吃完喝完都是直接將牙縫里的韭菜啥的摳出來,接著拿袖子手背一抹,多省事?。 ?/p>
“拿袖子擦多腌臜,多不衛(wèi)生啊!俺現(xiàn)在用餐巾紙,算是徹底改了這毛病了。”
“那還有的晌午吃了肉故意不擦嘴,讓人家看到自個兒有肉吃,多顯擺??!你咋就不隨大溜呢?”
“吃肉不擦嘴那不是露富嘛!俺看是燒得慌!”
二柱子就像張瘸腿的大兒子那樣,也是外出打工幾年沒掙到錢,為了一份工作出力流汗,沒日沒夜干活的人。剛一入臘月,他就扛著鋪蓋卷,提著暖壺,端著臉盆回家了。
第二天清早,二柱子在去街坊鄰居串門時,第一個來到俺家,那時候俺正用小鋁鍋剛剛燒了一鍋菠菜咸湯,正在八仙桌上吸溜著呢,抬眼就看見了天井里的二柱子,俺笑呵呵地沖他招手:“二柱,趕早不如趕巧,快來喝碗大娘燒的咸湯吧!”不等他跨進(jìn)屋門,俺就站起身,從屋門后面的鍋灶上給他舀來一碗,放在對面。二柱子極不自然地推搡著俺的手,嘴上忙不迭地說:“不了不了,俺吃過了?!?/p>
“你看這都舀上了,坐下來喝吧,大娘也不是外人,在這里還不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俺一把將二柱子按下去,轉(zhuǎn)身坐到了他對面。半晌,二柱子才端起粗瓷大碗,小心地吸溜著稀薄的菠菜咸湯。大半碗下肚之后才抬起頭來,腚垂子左晃一下,右搖一下,將杌扎子朝后挪挪窩,而后抬起右手,用手背抹兩下嘴角邊兒上殘留的湯糊糊,看著俺說:“大娘,昨兒個過晌午俺就到家啦,俺娘給俺端了碗雞蛋面,俺尋思著吃完飯就去三柱子家看看。俺娘什么話也不說,就像現(xiàn)在恁這樣看著俺吸溜吸溜地喝咸湯。臨去之前,俺就問了一句話,俺是看了娘住的那個破破爛爛的老年房才問的,俺娘聽了問話眼淚唰地就掉下來了,止都止不住。俺一下子就慌神了,俺娘還是什么話都不說,嘴巴像晚上睡覺前插好的門閂,緊緊的?!?/p>
“你問你娘啥了?二柱!”
“俺沒問娘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俺只問了一句話,俺說:‘娘,俺不在家的這兩三年,你是咋過來的呀?”
“這就不怪你娘難過嘍!二柱,你娘這幾年可是真不易啊……”
“大娘,你不說俺也知道,就是三柱這個龜孫子和那個小娘們兒不孝順,脫不了的!”
“你娘都三十多了才一拉溜生下你們姐弟三個,為了好養(yǎng)活你們,才把你姐姐當(dāng)成了老大,所以你才叫二柱子。你娘還不到五十歲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身子拖垮了,你姐嫁到城里去了,一年到頭白天黑夜地販賣衣服,也沒落下幾個錢,只有八月十五、過年的時候來看一下你娘,留兩個體己的錢,說說寬心話,給你娘做兩頓飯吃。唉!都說閨女是娘的貼心小棉襖,那也是沒出嫁之前??!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呀!收都收不回來嘍!你兄弟三柱子分家單過后,開始也經(jīng)常過來幫襯著,后來有了孩子,自己都顧不過來了。有啥活遇見了就搭把手,沒遇見就只能你娘自己拾掇了。人老都是從腿腳不靈便開始的,這怪不得誰啊。俺們兩姐妹時不時地一起拉呱兒,每次看她洗臉從鋁筲里舀水,手都哆嗦得厲害,哈腰下去半天起不來,半舀子的水都灑出去大半。唉,現(xiàn)在咱們村里的孤寡老人,哪個不是這樣啊。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大娘你不用說了,不是這個理兒,俺昨兒個就把三柱子喊出來,找了個黑燈瞎火的地方,二話不說,抬手就給了他兩個大耳刮子。問他咱爹四十歲剛過就不幸被大水沖走了,連尸體都沒找到,咱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咱姐弟三個容易嗎?現(xiàn)在我和咱姐都不在娘跟前,你就不顧她了?你還要不要娘?。磕阏f那個屄養(yǎng)的倒還憋了一肚子氣,沒地兒撒的樣,憋憋屈屈倒怨起俺來了。說俺常年在外面四處打工掙錢才是不要娘呢,說俺這么多年了也沒落下幾個錢,怪不得到現(xiàn)在還沒娶上媳婦,說俺要是娶上媳婦了,有了孩子后就知道當(dāng)?shù)碾y處了,說俺當(dāng)?shù)司椭雷詡€兒在娘和孩子面前應(yīng)該偏向誰。大娘你說沒有俺娘有他屄養(yǎng)的三柱子嗎?沒有他屄養(yǎng)的三柱子還有什么屌毛灰媳婦屌毛灰孩子?。 ?/p>
“二柱唻,大娘剛才都說了你別往心里去,你咋還是往心里去呢?不要說咱們孝莊,就是整個淙水鄉(xiāng),還不都是這樣嗎?打老輩里都是這樣,百日病前無孝子啊!你娘也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斷??!這怪不得你弟弟。大娘也不是外人,俺家你大鵬哥都在麥城開公司當(dāng)老板了。你也別光顧著說你娘,你給大娘拉拉掏心窩子話,這些年你沒落下多少錢,你在廣州又是咋個過來的?”
“大娘啊!”二柱子瞥俺一眼,哽噎著叫俺一聲,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俺哐地一聲就凝住了,慌著神像看著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冷不丁的,二柱子眼中一顆豆大的淚珠沒有忍住,啪嗒一聲落在端起的咸湯里。他不聲不吭地放下粗瓷大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二柱唻,大娘不是扯舌頭的人,但就是嘴快,你別往心里去,不好說咱就別說啦!”俺一看苗頭不對,趕緊把話頭扯到跟前來:“那你說說這回咋這么早就回來了?工廠提前放假啦?”
二柱子抽抽鼻子,伸手擤出一把鼻涕,左看右看沒地兒甩,一把抹在了皮鞋幫子上,嘴里嘶嘶啞啞地應(yīng)承說:“鞋廠生產(chǎn)出來的皮鞋賣不出去,還差人家供應(yīng)皮料的賣家一老鼻子錢,工資開不出來,俺死靠在那里也沒意思,就提前回來了?!闭f完后抬頭問俺,“俺大鵬哥在麥城怎么樣啊?經(jīng)常往家打電話嗎?”
“電話不經(jīng)常打,就是前幾年給俺買了個血壓計,俺兒媳婦倒是經(jīng)常寄錢回來,俺花得不多,都給俺孫子了,上高中開銷大呀!”
“是啊,大娘,外頭的錢也不是那么好掙的。”二柱子尋思半天,終于又接上了俺剛才的問話,“外頭的錢真是太不好掙了。三柱子說得一點都沒有錯,俺這些年也沒落下多少錢,沒錢也就沒娶上媳婦,更沒臉回來見俺娘哇!俺在一個建筑工地上打過一年短工,后來那小包工頭卷了十幾個人的工錢跑了,俺又去了一個十天開一次工錢的工地,沒上倆月,停工了,俺交了房租又沒落下錢。最后經(jīng)過一個老鄉(xiāng)的介紹去了廣州現(xiàn)在這家小鞋廠包鞋面,上個月車間主任每人發(fā)了八十雙皮鞋,說廠里沒錢,大家都去賣皮鞋吧,賣出去的錢就當(dāng)兩個月的工資了。俺還好,在一個鎮(zhèn)上的夜市里賣出去二十多雙,得了一千多塊錢,俺把剩下的皮鞋存在工友的出租屋里,準(zhǔn)備過了年回去后接著賣,俺自個兒交了拖欠的房租后還剩七百多塊錢,就買了一張站票回家了。可你說俺出去兩三年回家來,不能給俺娘哪怕千兒八百塊錢零花,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俺還有什么臉見娘?。磕镳B(yǎng)活俺有什么用呢?還不如當(dāng)時不生下俺,省得俺都活了三十多年了,娘還沒有得到過俺什么好處……”
“二柱子你千萬別想不開,誰還沒有個難處哪!”俺一下子慌了手腳,生怕二柱子一時想不開,像那單大拉一樣,趁人不注意深更半夜跳了村北頭的井,或者喝了敵敵畏。“這都是你時運不濟(jì),等到你時運好了,不愁掙不到錢,更不愁娶不上媳婦。要是你信得過大娘,大娘趕明兒就去張羅著,給你看看咱村里還有哪家沒出嫁的大閨女?”
“不用不用,大娘!”二柱子急赤白咧地?fù)]揮手,又順勢摸一把臉盤兒,將滑落在下巴上的一滴清淚,和嘴角邊兒上的湯糊糊渣兒攥在手里。然后深深地吸口氣,清清嗓子說,“俺不死心啊!俺還得回到廣州把剩下的五十多雙皮鞋給賣嘍。俺就是覺得對不住俺娘??!實在是太對不住俺娘啦!要是娘知道俺有過就著白開水三天只吃兩包方便面的經(jīng)歷,俺娘怕眼睛都會哭瞎了……你知道嗎?大娘!俺就有那么一回,沒錢吃飯了,餓得慌!走在水泥路上腿軟得像面條,直打寒顫,眼前到處飛著小米一樣黃色的金星。饑餓就像螞蟻啃你的骨頭一樣,一口一口地咬著俺的胃……”
“二柱唻,你快別說了,快把剩下的菠菜咸湯給喝了。你再說大娘可真受不了了……”俺急三火四地催促著二柱子,看他終于端起大碗,一點一點地吸溜著湯糊糊,俺悄悄地背過身去,一把一把地?fù)嵛恐乜?,將翻漿出來的酸楚一下一下地擠壓下去。然后回轉(zhuǎn)著站起身來,把二柱子手里的空碗奪過來,扭身將小鋁鍋里剩下的菠菜咸湯全部舀在碗里,遞給二柱子。俺試探著說:“不行咱們就別去城里找錢去了,咱的根在孝莊,侍弄地,種菜種果,養(yǎng)雞喂豬也能過一輩子,咱們村里的人一茬子一茬子,不都是這樣過下來的嗎?”
“俺不甘心啊大娘!人家在外面都掙到錢了,俺怎么就掙不到?俺現(xiàn)在還年輕,也正是掙錢的年紀(jì)??!你看咱們孝莊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不都四處托人去外面打工掙錢嗎?你看那‘半個城里人不就是這樣?俺怎么能呆在家里?不管怎么說,外面的錢比地里的錢好掙,還掙得多!”二柱子放下粗瓷大碗,信心滿滿地說:“俺準(zhǔn)備過了正月十五就回廣州去,把剩下的皮鞋賣了,再找個建筑工地賣苦力去!現(xiàn)在到處都是民工荒呢,俺就不信俺的時運就一直那么不濟(jì)!”
二柱子去下一家串門的時候,又恢復(fù)到原先沉穩(wěn)的模樣,那時太陽都偏頭頂了,不少吃過晌午飯的老少爺們兒,都摸著肚子出來消化食兒了。俺拐過迎門墻,將二柱子送到大門口,趁他不留心,將五張皺皺巴巴的十元票兒,塞到他伸進(jìn)褲子口袋的胳膊與身子的夾縫里,說窮家富路,錢多錢少你別嫌,在去廣州的路上買兩瓶水喝吧。俺在家花不著什么錢,缺錢花了從雞腚眼子里摳倆蛋就能換了。俺顛三倒四地說著這些話兒,生怕他推讓似的麻利著關(guān)上了兩扇鐵大門,眼前不時飄動著二柱子驚顫熱切的眼神,和他身后晃晃悠悠地,嘴里叼著一根繡花針一樣的牙簽的“半個城里人”的模樣。
真的,俺算是看透了。人這一輩子,錢多錢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吃孬吃好過孬過好,到頭來還不就是一個饃饃大的墳頭子嘛!現(xiàn)在俺還愁啥呀!俺這春夏秋冬的四身壽衣眼看著就縫制完了,俺孫子初中的時候也給俺寫了那么長的一篇祭文,聽說還在他們班上被一個叫范堅強(qiáng)的班主任給念了,那可是給俺長了多大的臉?。∪思覘钋f的那個姓徐的男勞力也終于應(yīng)承了俺,開年天氣轉(zhuǎn)暖和了,就來俺家把那棵老槐樹給伐了,按照俺的意思盡心盡力地給俺打個板,還給俺那板的前頭雕一只鳳凰,就算俺明兒個伸腿了,也能閉眼了。還圖啥呢?人家素蛾在去年家訪時給俺提來了兩塑料袋,電視上放的那個“維維豆奶,歡樂開懷”的營養(yǎng)品,俺東抓西撓也沒想到該給人家回份啥禮,人家不是俺親閨女,也不是俺兒媳婦,憑啥呀?還不是人家看俺一個老太太守在家里,可憐俺,稀罕俺?后來俺給人家先后納了三雙鞋墊兒,托俺那乖孫子給他班主任帶過去,才多少心安了些??偹銢]欠下人家的情分,哪天走了也就走得舒坦了。
要是依著俺的意,啥時候走最合適呢?俺看,大年初二過晌午走最合適。俺跟著俺男人來到他們孝莊,走的時候自然也得跟著俺男人的魂兒走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泥瓦匠就得提著瓦刀走。在俺們魯西南的農(nóng)村里,老輩子就傳下來過年“請老人,送老人”的風(fēng)俗:大年二十九過晌午,家里的婦道人家準(zhǔn)備好一壺酒,一個酒甌子,蒸好饃饃,家里的男人們準(zhǔn)備好一刀火紙,疊成兩頭翹起來的元寶模樣,與酒壺酒甌子饃饃一塊放進(jìn)簸萁里,再買張紅紙,疊成菜刀長短的模樣,讓村里識文斷字的人在紅紙正面給寫上幾個牌位,什么“三代宗親之靈位、五代宗親之靈位、七代宗親之靈位”,然后把這些“靈位”拿根筷子給支起來,下面插到一個四四方方的蘿卜塊上。等太陽偏西了,由家里的男人們端著簸萁,在最年長的爺們兒帶領(lǐng)下去了祖輩的墳地里,擺上三個饃饃,再一張一張地把元寶燒給過世的父輩爺輩祖輩們花著,邊燒邊向長輩們匯報著這一年家里的大事好事——你們哪個孫子成家了,哪個孫女生了個大胖小子,哪個孫子蓋了青磚大瓦房,哪個曾孫子調(diào)皮搗蛋老是尿床,害得恁兒子俺換洗褯子都忙不迭,自個兒這一年給誰家干了什么活兒,掙了多少錢……絮叨完了,最后大聲喊著:“爹,娘,老爺,奶奶,祖奶奶,你們都聽見了嗎?都看見了嗎?聽見了看見了就準(zhǔn)備好吧,你們不孝的孩兒請你們回家過年啦!等會就跟在俺后頭一起回家過新年啦!”接著后退兩步,接連倒?jié)M三甌子酒,右手恭恭敬敬地端著,左手牽住右手耷拉下來的衣袖,在墳前倒給長輩們喝了。最后按照輩分高低排成兩三排,行三叩九拜大禮,嘴里不間斷地大聲喊著:“不孝孩兒帶著你們的孫子曾孫子們請各位老人回家過年啦!”然后才撤了祭品,端著簸萁,一前一后地沿著墳地,領(lǐng)著長輩們的魂兒,不緊不慢地往家走。
一步跨進(jìn)家門,晚輩們順手就把門后面的攔門棍放在門坎子后面,進(jìn)了屋門就將屋門后面的攔門棍放下來。最年長的爺們兒擱下簸萁,將三個牌位恭恭敬敬地挨個放在正對屋門的長腿桌子的正中間,然后拿掃帚仔細(xì)地掃干凈桌子兩邊的太師椅,說:“老爺奶奶你們坐在左邊吧,左邊是上首,爹娘你們坐在右邊吧。這回到家啦,好好看看咱家的變化,這日子可是越來越好了,你們就放心地好好地跟孩兒們過個年吧?!比缓髲南眿D手里接過燉肉、炸魚、饃饃等供品擺放在牌位跟前,讓長輩們的魂兒享享口福,并轉(zhuǎn)身叮囑后面的晚輩們:“你們的曾老爺祖奶奶,老爺奶奶們都坐在太師椅上,大年初三沒送走老人之前,你們這些小孩兒們都不許坐?。∫蛔妥剿麄兩砩狭?。小心他們附了體!”嚇得小孩子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著怵,看著空無一人的兩張椅子。
大年三十晚上,在沒吃年夜飯之前,貼完門對子的漢子們將八仙桌搬到天井里,將三個牌位和供品擺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家里最年長的老爺們兒的帶領(lǐng)下,在桌子跟前燒幾張火紙疊成的元寶,再倒?jié)M三甌子酒灑在地上,率領(lǐng)兒孫們再次行三叩九拜大禮,邀請長輩們一起吃年夜飯。到了大年初一,前來拜年的人們都找個小板凳小杌扎子坐下,沒有一人敢坐在太師椅上,就連輩分比過世的長輩高的,活著的人,也不輕不重地對著空空的太師椅說:“侄子哎,今兒個你們好好地坐在這里吧,有恁叔在,誰都不敢搶你們的座位!放寬心好好地回家過個年吧,你下面的小孩兒們都過得不孬,也都懂得禮數(shù)著呢。”直到初二過晌午,在家里最年長的老爺們兒的帶領(lǐng)下,按照請的禮節(jié)將“老人”原路送回到墳地里,將攔門棍放回到門后頭,一些半大孩子們才急急忙忙地,爭搶著去坐那兩張?zhí)珟熞?,看有啥稀奇?h3> 13
過去“請老人送老人”這事兒都是俺兒子趙大鵬給辦的,大鵬去南方麥城打工以后就稀落下來了,等俺孫子趙小鵬長出人樣上了初中,就在俺的使喚和攛弄下,奓煞著膽子去擔(dān)了他爹的責(zé)任。沒辦法呀,俺一個婦道人家不能去干這事兒??!
去年過年,看完春節(jié)晚會,放完鞭炮,等乖孫子睡覺去了以后,俺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長腿桌子右邊那張椅子跟前,一個勁兒地跟俺男人的魂兒拉呱兒:
“到家了你就好好看看吧,誰能想到咱現(xiàn)在也用上自來水用上煤氣灶了?光靠你拿著瓦刀卷尺,給人家放線蓋屋量宅子能嗎?咱兒子兒媳婦也爭氣,一個在麥城給人家清洗大樓外墻,幾年下來自個兒都當(dāng)老板啦!一個給人家當(dāng)保姆也不低賤,侍候人的事兒俺覺得也沒啥兒!”
“當(dāng)初你就不應(yīng)該給他們換親,這可不把咱閨女給害了嘛!”俺男人坐在椅子上,伸著右手的食指點著俺,渾身散發(fā)出石灰水泥的味道,俺捂著鼻子往后挪挪腚垂子,看著一萬個對俺不滿意的俺男人,他說:“成家出嫁這是大事兒,都得可著孩兒們的心意來。你倒好,活生生地把他們搭在一起了?!?/p>
“今兒個過年,俺不跟你掰扯,你一年就回家這么兩三天,俺就順著你這頭叫驢的毛摸!但是你得耐心聽俺說道說道,俺給你說了多少遍了。還不是因為咱兩家都窮嘛,不窮誰愿意換親啊?總不能讓咱兒打一輩子光棍吧?窮配窮也是門對門,窗戶對窗戶嘛!你要是村長,要是會做買賣的生意人,咱兒咱閨女也不至于這樣啊!還不都怨你!要是你不會泥瓦匠,保不準(zhǔn)俺都不跟你,俺跟著賣爆米花的跑了也比跟著你強(qiáng)!咱倆結(jié)婚之前不是還沒見過面兒嘛!都是你娘和俺爹給定的。你別以為俺不知道,你娘還不是看上了俺腚大腰圓,能生孩子能去坡地里干活?”
“大過年的你就別扯了,說點正事!”俺男人不耐煩地一揮手,從靈位前面的盤子里,捏起供品饃饃來就咬了一大口,臉上立時鼓起了一個荸薺大小的疙瘩,“說說咱孫子吧——”
“俺就知道你這個老家伙惦記著孫子,嘿嘿!”俺往俺男人跟前靠了靠,他的臉在燈管的照射下模糊得不是很真實,“咱孫子可給你們老趙家長臉了,考上了高中不說,人家班主任李素蛾還對咱那么好,時不時地來看俺,咱孫子的學(xué)習(xí)人家抓得可緊了,她可真是個好閨女,可惜不是咱的親閨女?!?/p>
“嗯,那就不瓤!咱家也出了個識文斷字的人啦!怪不得地下那些老鄰居們跟我見面都眼氣著呢。嘿嘿!”俺看到俺男人站起身來,晃晃悠悠地,竟熟門熟路地去筷子盒里抽出一雙筷子,又自個兒拿碗去小鋁鍋里舀了一碗水餃湯,端到大桌子上吸溜吸溜地喝起來,邊喝邊去夾供品燉肉。
“咱村那‘二老拽你還記得吧?”俺探著身子問俺男人。
“怎么不記得?當(dāng)然記得!”俺男人滿嘴流著豬油,邊用袖子擦著邊說,“他住的那墳地離俺不遠(yuǎn),拐過兩塊玉蜀黍地,再跨過一條小溝渠就到了。俺閑起來就到他那墳頭里去串門。他現(xiàn)在脾氣可好啦!”
“俺更想他還活著呢,活著就能氣氣他,眼紅死他!俺有個事兒一直沒給你說,等想起來后,你都走了。現(xiàn)在你回家過年了,俺就給你拉拉吧!俺剛嫁到你們孝莊,剛進(jìn)了你們趙家門的時候,有一回俺在天井里拉風(fēng)箱燒大鍋,柴禾燒完了,就背著糞箕子去大門對過的麥秸垛下面撕麥秸稈,不料一回身,就看見他站在咱家門前那棵楊樹跟前,別扭著脖子,斜楞著腦袋,出神地看著樹梢上綠得晃眼的樹葉子。俺問他‘他家俺二哥,你在看啥呀?,他連頭都不回一下,后來念叨出了兩句詞兒,叫什么‘炊煙裊裊起,新婦訕訕去!俺聽不懂,反正俺尋思著不是啥好詞,看他那樣子還不是笑話俺,也笑話你們趙家的人沒文化嘛!俺心里恨恨的,他不就是左胸口別著一把英雄牌子的鋼筆嘛!不就是會用貓爪子劃拉倆字嘛!現(xiàn)在咱孫子都能給俺寫祭文了,他寫的祭文《奶奶的壽衣》還被他的初二班主任范堅強(qiáng)在班上給念了。嘖嘖!要是‘二老拽活著,讓咱孫子念給他聽聽,不嚇?biāo)浪殴帜?!不消說咱們孝莊,就是整個淙水鄉(xiāng),哪個老頭子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聽到過后代給自個兒寫的祭文?還不都是吹兩天嗩吶,兒子閨女們哼哼唧唧哭兩天,自個兒閉著兩眼,抻直了雙腿躺在薄板里就走啦?我說你這個老家伙別光顧著吃行嗎?你一年到頭就在家呆這么兩三天,你就不能消停一會?”
“行,行,你說吧,我都聽著呢。現(xiàn)在吃完了,我得去擦把臉!”俺男人說完這話后,他的魂兒就直戳戳地站立起來,一搖一晃地去墻旮旯里提起熱水壺,就倒了半臉盆熱水,又無師自通地擰開了自來水,兌了些涼水,“嗯!還是這自來水好,方便多了。比起以前你去老鄰居家挑水灌甕可強(qiáng)多了。”
“那還不得交水費?”俺看著俺男人將擦過臉的手巾放在臉盆架子上,看著他的魂兒晃蕩著身子又回到牌位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俺說:“現(xiàn)在吃水交水費用電交電費,下碗面條還得交煤氣費呢——唉,不說這些了,還是說咱孫子給俺寫的祭文《奶奶的壽衣》吧,俺聽不懂,小鵬就邊念邊解釋,要不趕明兒白天讓他給你念念吧?現(xiàn)在三更半夜的,你的魂兒晃過來晃過去都把俺的眼給晃花了,要是把小鵬叫起來給你念,他還不被你嚇?biāo)腊?!?/p>
“他是俺的親孫子,俺疼還疼不過來呢,怎么會嚇?biāo)??”俺男人蠻不在乎地看著俺。
“你難道忘記了你現(xiàn)在跟俺是陰陽兩隔嗎?凈說胡話!”
“不管怎么隔,小鵬都是俺孫子!你就給俺說說他祭文里都寫了些啥吧。趕明兒來拜年的人多,俺還得到村里另外幾個從墳地里被他們的后代請回家過年的長輩那里去!”
“現(xiàn)在早就不時興給老人拜年了,更別說俺們這些留守老人,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都揣著蘭陵酒將軍煙,去了村長或者村里那些打腰的人那里去了。”
“怎么會這樣呢?尊老愛幼那可是咱們這里打孔老二起頭就沒變過的呀?都傳了幾十輩子了嘛。咱莊不是叫孝莊嘛!這可不是跟大清朝的那個啥皇后有關(guān)系,還不是咱莊在百年前就是孝敬老人的榜樣莊?”
“俺也說不清楚,反正現(xiàn)在的人都往錢看了!就是尊老愛幼也是尊有本事的人的老人,愛有本事的人的孩子。唉,不說了,就說說咱孫子的那祭文吧。小鵬寫了俺納鞋底縫壽衣,壽衣上那字兒叫啥‘福祿壽禧,俺對不上號,但是俺知道都是好詞兒,祭文里別的詞兒俺就說不上來了,但保準(zhǔn)比‘二老拽嘴里的詞兒要強(qiáng)得多。”
“你縫制的那四身壽衣呢?拿出來給俺看看!”俺男人的魂兒突然來了勁頭兒,俺心里美滋滋的,就尋思著說,“看就看吧,俺穿的衣裳不給你看還給誰看?你去那邊這么多年了,俺在村里可守著婦道呢,沒跟哪個老頭兒扯上些啥兒,那花花綠綠的事兒俺就從來沒想過?!?/p>
“你別磨嘰了——”俺男人使勁揮揮手,一股從墳地里帶過來的陰風(fēng)把俺吹了個趔趄,“想說啥就麻利著說,你看都三更天了?!?/p>
“俺尋思著,要走俺得在大年初二的過晌午跟著你一起走,不然俺的魂兒找不到去墳地的路??!萬一挨著哪個老頭子的墓地近了,你還不得爬出來跳起來跟俺鬧啊!”
“我看你身子還算利索嘛,咋說起這話兒了?”俺男人的魂兒一點都不驚乍,難道是死了的人都對過世看開了?
“你趕明兒到村里另外幾個從墳地里被他們的后代請回家過年的長輩那里去看看吧,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是老弱病殘,壯勞力都帶著媳婦們外出打工去了,上海北京廣東都有,有的還出國了呢。這可苦了俺們這些留守老人嘍!老了后外面的人趕不回來,只好拿草席草褥子卷了,燒了就完了,就算趕回來,忙活三四天就得趕緊回去干活上班,不然主家就不要他了?!?/p>
“現(xiàn)在都這樣啊?那還不如俺走的時候好,孩兒們都給俺上了五七墳七七墳?zāi)??!卑衬腥藦堉惠呑硬恢姥栏嗍歉缮队玫某糇?,差點把俺給熏死!俺躲閃著站起身來,他就直愣愣地看著俺,疑惑不解地問:“這跟俺在大年初二的過晌午領(lǐng)你去墳地有啥扯???”
“俺老的時候,咱們的兒子兒媳婦保不準(zhǔn)會趕不回來,俺身邊只有孫子和咱那換親的閨女了,你說他們倆人能辦成事兒嗎?俺還不得依靠著你,你給帶著路去墳地里吧。”
“行!你快去拿你的壽衣給俺開開眼吧。咱們村幾輩子下來,還沒見哪個人活著的時候那么講究,按著季兒縫制了四身壽衣呢!”
俺生怕驚飛了男人的魂兒,便躡手躡腳地轉(zhuǎn)過身去,輕輕推開小廂房的木門兒,來到跟著俺陪嫁的那個衣柜前,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四身壽衣全部拿出來,放在一邊的床鋪上,一身一身地?fù)Q著穿。每換一身,俺就像戲臺上《穆桂英掛帥》里的旦角丫鬟那樣,搖搖擺擺地甩袖子,引得俺男人像看豫劇《朝陽溝》一樣,嘖嘖地贊嘆不停。
輪到最后一身時,俺男人的魂兒從椅子上直愣愣地站起來了,懷著歪心眼子對俺說:“俺說媳婦,你最后這一身還沒縫制好呢,你看看,胯骨兩邊還開著叉呢。嘿嘿嘿!”說著就來到俺跟前,從墳地里涌過來的陰風(fēng)涼氣,一霎就把俺包圍了,俺男人伸手抓住這件藍(lán)色的褂子,指著湛藍(lán)的壽衣上落滿的一個個繁體的福字,像看到他親娘一樣驚喜地說:“媳婦,俺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會寫,一輩子是個睜眼瞎,但是俺就認(rèn)識這個字兒,活著的時候每年都會在門對子上看到它,這就是那個‘福字兒!”
湛藍(lán)的壽衣上落滿了一個個繁體的福字。昨兒個黑那場雪落得可真大呀,整整下了一夜,沒想到俺還能撐過去,沒想到俺這個老胳膊老腿還能動彈。俺試探著慢慢地活動腿腳,開初還麻麻地木著,一袋煙工夫后,就活泛起來了。這時候,俺聽到了鐵大門的響動聲,就從落滿線頭的壽衣上抬起頭,還用捏住針的右手手背抵抵老花鏡。迎門墻背后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俺那讀高二的孫子趙小鵬踩著積雪回家了,跟在他腚后頭的是一個女的,俺瞇起眼睛打量了老半天,才認(rèn)出那張白里泛著紅的臉,是小鵬的班主任李素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