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涵
摘要:《古本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以優(yōu)美的文辭描繪了一幅包含自然環(huán)境、生活場景、人物情感畫像等眾多元素在內(nèi)的長卷。其中,環(huán)境描寫是《董西廂)汶本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對作品的細讀分析,可以見出諸宮調(diào)藝術形式為《董西廂》提供的表現(xiàn)空間,亦可以從中體會出這些描寫在人物塑造、情節(jié)發(fā)展、內(nèi)容風格等方面發(fā)揮的作用。
關鍵詞:《西廂記》 諸宮調(diào) 變文 環(huán)境描寫
《古本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以下簡稱《董西廂》)在承接《鶯鶯傳》脈絡的基礎上大大豐富了故事情節(jié),為包括王實甫《西廂記》雜劇在內(nèi)的后代西廂主題作品確立了情節(jié)的基本形態(tài)與主旨的基本走向。這部作品當中有大量關于院落、居室以及自然景致等景觀環(huán)境的描寫,這些景觀描寫以文人化的清峻文字,以其篇幅之多、筆力之深、描寫之精妙,構成了《董西廂》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發(fā)揮著復雜而深刻的作用。
一、變文影響下的諸宮調(diào)——《董西廂》的舞臺
《董西廂》反映了雜劇詞在變文影響下的形態(tài)特征。根據(jù)鄭振鐸先生在《中國俗文學史》當中的闡述,與此前講唱形式相比,諸宮調(diào)在說和唱方面都發(fā)生了變化:在唱的方面,采用了宋、金民間流行的新歌曲,具有“取精用宏,氣魄極大”的風格;在說的方面,則多采用流暢、漂亮的口語文,不拘于此前須用駢偶文的體例拘束。這種形態(tài)特征的變化使得說和唱,即散文和韻文的發(fā)揮空間開闊了起來。在敘述語言中加入口語化的環(huán)境描寫,或是在唱詞中容納進豐富的景物由此成為可能。如果說諸宮調(diào)的文體形式為《董西廂》故事提供了一個寬廣的舞臺,那么環(huán)境描寫便是這出表演當中精致的舞美布景。
趙萬里先生在《董西廂》書后的跋語中描述了諸宮調(diào)演唱形式的特征:“諸宮調(diào)原是宋金元時代民間說唱曲子,像《水滸傳》白秀英演唱‘豫章城雙漸趕蘇卿那樣,藝人邊說邊唱,每次篇幅不宜過長。劉志遠分十二題,《董西廂》分八卷,就是暗示藝人們可分十二次或八次說唱?!敝劣诿恳徊恐T宮調(diào)作品的表演時間,依鄭先生的說法,“不止一兩天,也許要延續(xù)到半月至三兩月,然而聽眾并不覺得疲倦”。由此我們可以知道,諸宮調(diào)是分次講唱的本子,且演出時間有時被拉得很長,那么每一次講唱便是一個相對獨立的表演單元。由于其特殊的表演性質(zhì),諸宮調(diào)要在“講唱者——觀眾”兩個群體的共同參與中才能完成。而在每一次表演當中,由于時間所限,故事情節(jié)的全貌無法呈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諸宮調(diào)以環(huán)境描寫的精致文辭保證了每一次的講唱效果,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受篇幅影響分次講唱所帶來的缺憾。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在變文的影響下,諸宮調(diào)更加寬松的體例和分次講唱的表演形式為大量環(huán)境描寫的出現(xiàn)提供了可能,也開辟了從容表現(xiàn)的藝術空間。
二、環(huán)境描寫的細讀分析
(一)地理環(huán)境——以蒲州城與普救寺為例
《董西廂》關于蒲州城外的景致有兩次正面描寫,一次是張生游至蒲州的途中,另一次是在張生離開蒲州求取功名的路上。兩次描寫呈現(xiàn)的時節(jié)不同,前者為早春,后者為暮秋。將這兩處景物描寫對照閱讀,能夠直觀地感受到風格的巨大差異:
【仙呂調(diào)】賞花時:芳草茸茸去路遙,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盡堪描。o西有黃河東華岳,乳口敵樓沒與高,仿佛來到云霄。黃流滾滾,時復起風濤。
【尾】東風兩岸綠楊搖,馬頭西接著長安道,正是黃河津要。用寸金竹索,纜著浮橋。
在華山與黃河東西兩向的護衛(wèi)之下,早春時節(jié)的蒲州城郊綠意盎然。俊雅書生游歷至此,見到眼前花草茂盛、綠柳飄搖的景致,更顯意氣風發(fā)。
【仙呂調(diào)】賞花時:落日平林噪晚鴉,風袖翩翩吹瘦馬。一徑入天涯,荒涼古岸,衰草帶霜滑。o瞥見個孤林端入畫,離落蕭疏帶淺沙。一個老大伯捕魚蝦,橫橋流水,茅舍映荻花。
【尾】馱腰柳樹上有漁槎,一竿風旆茅檐上掛,澹煙瀟灑,橫鎖著兩三家。
【尾】華山又高,秦川又杳,過了無限野水橫橋,騎著瘦馬兒,圪登登的又上長安道。
茸茸芳草變衰草,秀麗花木變瑟瑟荻花;同樣是長安道,來時是綠楊飄搖,去時便是一徑荒涼;同樣是八百里地秦川,來時是景物盡堪描,離開時卻只有蕭疏破敗的景致。在選取的景物上,在前一次作者多選用的是氣勢宏大的地理事物,以此抒發(fā)指點江山的意氣。而在后一次的描寫中,作者卻把抒寫對象對準了荻花、駝柳、酒旗等較小的物品上,且將它們放置在“一徑人天涯”的巨大背景之前。晚鴉之于漠漠平林,衰草之于荒涼古岸,孤林之于蒼茫天地,老大伯之于橫橋流水,荻花之于茅舍,兩三人家之于漫漫淡煙……這一系列的景物描寫無一不顯示出一種荒涼天地與微小事物的巨大反差,如斷腸人在天涯,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孤獨感。這兩處對于蒲州城郊的描寫向我們展現(xiàn)了作者調(diào)用環(huán)境描寫渲染氣氛的功力。
《董西廂》運用了大量筆墨來描寫張生游普救寺的所見所感,以游覽軌跡為線索透視了整座普救寺的格局與面貌,文筆主要集中于“【商調(diào)】玉抱肚”“【雙調(diào)】文如錦”兩段韻文及兩段韻文之前的散文。從“三檐經(jīng)閣,七層寶塔,百尺鐘樓”“千梁萬斗”“重檐相對”可以見出普救寺建筑結構之精妙繁復;從“瑞煙浮”“佛前的供床金間玉,香煙裊裊噴瑞獸”可知香火之旺盛;從“吳生親手”的懸壁與畫像、“顏柳真書”的金字匾額、“出墻有千竿君子竹,繞寺長百株大夫松”可見其風格之清雅;“一片地是琉璃瓦”“一謎地是寶妝就”“搗椒紅泥壁,雕花間玉梁,沉檀金四柱,玳瑁壓階石”可見其建造之奢華。人寺來謁,一行人“陡然頓豁塵俗之性”;游覽其間,張生不由贊嘆“景清幽,看罷絕盡塵俗意”。通過對普救寺環(huán)境的描寫,作者建立起了一個幽靜森嚴的場域,很自然地勾勒出張生此時氣定神閑、毫無雜念的心理狀態(tài),這與鶯鶯出場之后,張生瞬間墮入凡塵,進入瘋魔狀態(tài)形成了極具幽默感的對比。張生一行人在普救寺眾院落間穿梭,“到經(jīng)藏北,法堂西,廚房南面,鐘樓東里,向松亭那畔,花溪這壁,粉墻掩映,幾間寮舍”。這一系列穿庭過院的環(huán)境描寫為二人的相遇做了一連串平穩(wěn)的鋪墊,直至看到“半亞朱扉”,張生在驚疑之間于“半開門戶,瞥見如花面”。可以想見,當聽眾跟從指引想象中的地理空間穿梭時,好奇與期待不斷積累,在來到半扇門戶時達到一個頂點,伴隨著張生見到佳人時的“魂不附體”“立掙了渾身森地”,前面積累的情緒得到了充分的釋放,講唱人與聽眾之間達到一種極佳的互動效果。
(二)居室環(huán)境——人物的另一幅畫像
《董西廂》對于環(huán)境描寫的重視還體現(xiàn)在對于人物居室的精心刻畫上。作者對于張生的小齋、法本的僧齋、老夫人的居室都進行了細微的描寫,為人物描繪了不同于外貌性情的另一幅畫像。
張生初見鶯鶯后顛來倒去似瘋魔,于是以寺中清凈便于溫閱舊書之名向法本借一室來居住。重義疏財?shù)姆ū緸樗滋匕才帕艘惶帯扒迕C可愛”的居所:
【中呂調(diào)】碧牡丹:小齋閑閉戶,沒一個外人知處。一間兒半,擗掠得幾般來清楚。一到其間,絕去塵俗慮。紙窗兒明,湘簟兒細,竹簾兒疏。0晚來初過雨,有多少燕喧鶯語。太湖石畔,有兩三竿兒修竹。好寄閑身,眼底無俗物。有幾扇兒紙屏風,有幾軸兒水墨畫,有一枚兒瓦香爐。
【尾】其余有與誰為伴侶?有吟硯紫毫箋數(shù)幅,壁上瑤琴幾上書。
作者對于張生小齋的描寫同此前關于其身世背景的交代密切貼合。張生在遇到鶯鶯之前的人生歷程中,遵循的是一條傳統(tǒng)文人尋求功名的道路,唯親詩書,不近女色。父親官至禮部尚書且為人清廉正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張生,使他在求取功名的道路上養(yǎng)成了苦愛詩書、素閑琴畫的習慣。從居室門窗的湘簟、竹簾到院落景觀的太湖石、君子竹,再到案頭上的水墨畫與瓦香爐,小齋用充滿雅趣的器物和景觀將張生俊雅書生的人物形象固定了下來。而“一到其間,絕去塵俗慮”的心理狀態(tài)則是他在為愛瘋魔前最后的情緒寫照。齊整清閑的居室環(huán)境與他而后劇烈的心理激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伴隨著張生在愛情中的跌跌撞撞,作者關于居室環(huán)境的描寫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當他因思戀鶯鶯而坐臥不安時,幾案上精心擺設的硯臺與書畫被擱置一旁——“水干了吟硯,積漸里塵蒙了書卷?!保ā敬笫{(diào)】玉翼蟬);瑤琴與瓦香爐再無光艷之時——“霎時雨過琴絲潤,銀葉龍香燼?!保ā菊龑m】虞美人纏);就連院中的千竿修竹也成了煩惱的來源——“客窗錯種疏疏竹,細雨斜風故惱人?!保ā倦p調(diào)】豆葉黃前散文)張生為情所動、為情所惱的情緒狀態(tài)實時地反映在居室環(huán)境的變化里。可以說,張生對于居室環(huán)境的冷落與煩惱代表著他從傳統(tǒng)文人求取功名道路上的出離,是他在初嘗愛情滋味時迷失自我坐標的確證。
關于老夫人的居室,《董西廂》當中亦有專門的描繪。在張生搬請杜確神兵退賊人之后,老婦人宴請張生對面商議。待張生急不可耐地前來赴宴之時,作者不述席間事,單表老婦人一家寓住客館的居室環(huán)境:
【仙呂調(diào)】【賞花時】體面都輸富貴家,客館先來擗掠得雅,鋪設得更奢華。簾垂繡額,蕓閣小窗紗。o尺半來厚花茵鋪矮榻,百和奇香添寶鴨,飲膳味偏佳。一托頭的侍婢,盡是十五六女孩兒家。
【尾】輕敲檀板送流霞,壁間簇吊兒是名人畫如法,膽瓶兒里惟浸幾枝花。
普救寺是老夫人一家暫寓之所,卻收拾得格外雅致奢華。從碧紗掩映的窗欞垂簾,到錦繡花毯堆疊的床榻,再到悠悠燃著奇香的香爐,張懸滿屋的名人字畫,這些居家擺設無聲地宣揚著崔家雄厚的家財與封建家長不怒自威的氣場。老夫人不動聲色地擱置了此前的婚約,用圓滑的話術與無可挑剔的宴請禮儀逼迫得張生敢怒不敢言,忿得七上八下。老夫人的高深謀略同居室環(huán)境共同形成了一個震懾張生的場域,使他“自家倒大采”暗戳戳的小心思霎時間黯淡了下來。
(三)自然環(huán)境描寫——情景交融的生動實踐
除了以上這些關于故事發(fā)生地和居室環(huán)境的具象描寫之外,《董西廂》中還存在著大量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它們以文人詩式的筆調(diào),呈現(xiàn)出一幅幅情景交融的唯美圖景,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文字功力。在《董西廂》開篇的斷送引辭中鋪陳了春夏秋冬四時的風景長卷,以其中的夏、東兩闕為例,我們能從中見出其寫作的風格:
【般涉調(diào)】哨遍:滿地榆錢,算來難買春光住。初夏永,熏風池館,有藤床、冰簟、紗廚。日轉午,脫巾散發(fā),沉李浮瓜,寶扇搖紈素。著甚消磨永日?有掃愁竹葉,侍寢青奴。霎時微雨送新涼,些少金風退殘暑,韶華早暗中歸去。
【耍孩兒】朔風飄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畫圖。浩然何處凍騎驢?多應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讀書舍,冷浸文君沽酒壚。黃昏后,風清月淡,竹瘦梅疏。
夏日一闕描繪了悠閑的午后時光:藤床、冰簟、紗櫥、寶扇等代表閑散生活的物品,連同滿地榆錢、掃愁竹葉、新涼微雨的自然環(huán)境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舒適的氛圍,頗有“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的閑適感。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察覺到韶華易逝、春光難留之后,仍舊脫巾散發(fā)消磨永日,從中可以見出作者超然的心境與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而冬日一闕同夏日相比,少了些恬淡,多了些清苦。詞中描繪了極寒冬日里的一片蕭索天地,并在其中加入了極具文人化意趣的典故和意象。詞中引用了孟浩然“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置酒舍賣酒的典故,給這幅冬日水墨工夫畫增添了詩性和浪漫的元素,于自然景觀中透露出文人意趣。斷送引辭當中關于四時景色變遷的環(huán)境描寫展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筆力,營造了唯美的意境,為作者抒發(fā)“休慕古,人生百歲如朝露!莫區(qū)區(qū),好天良夜且追游,清風明月休辜負”的人生態(tài)度做了平穩(wěn)的鋪墊,而這也恰恰同《董西廂》這部書中崔張盡情享受情愛歡愉,大膽追求愛情的主旨相迎合。
《董西廂》中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穿插在各個段落當中,與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機交融并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其中一個作用便是以自然景物來表現(xiàn)時序變化。卷七中,張生為求取功名離家許久,除寄來一封書信報知得中探花以外杳無音耗,作者便以“露寒煙冷庭梧墜,又是深秋時序”(【越調(diào)】水龍吟)表示時光流轉。類似的,在張君瑞因病困居時寫道:“寂寞空齋,清秋院宇,消灑閑庭幽戶。檻內(nèi)芳菲,黃花開遍,將近登高時序。(【仙呂調(diào)】剔銀燈)又有:“簾外蕭蕭下黃葉,正愁人時節(jié)?!保ā菊龑m】梁州令斷送)表達時間之久。通過描寫帶有鮮明時令物候特征的自然環(huán)境來代替對于故事發(fā)生時間的交代,是《董西廂》的一個特色。除此之外,這部諸宮調(diào)作品當中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還承載著人物豐富的情感變化。例如寄托相思愁悶的“衰草萋萋一徑通,丹楓索索滿林紅。平生蹤跡無定著,如斷蓬。聽塞鴻,啞啞的飛過暮重”(【瑞蓮兒】),不言情,只描繪自然景致,卻字字景語皆情語,將抒情主人公胸中的雜亂思緒和壓抑心情以具象化的衰草、暮云等物象生動地傳達出來,呈現(xiàn)出情景交融、景為情所動的意境。
總的來說,《董西廂》充分發(fā)揮了諸宮調(diào)文白講唱各類兼有、各有所長的文體特色,以優(yōu)美的文辭描繪了一幅包含自然環(huán)境、生活場景、人物情感畫像等眾多元素在內(nèi)的長卷。從河中府、普救寺到各個人物的居室擺設,作者通過環(huán)境描寫為我們建構了一個想象當中的地理空間。當我們以一種散點透視的眼光任意停留在某個場景中時,會發(fā)現(xiàn)它們或是承托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或是映襯著人物形象與性格特征,或是挑動渲染著抒情主人公的情感變化,都與故事情節(jié)、人物命運、情感變化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關注《董西廂》當中的環(huán)境描寫,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文本,更好地了解諸宮調(diào)這種文藝形式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