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驚蟄:一顆好頭迎春來
豬頭有開拓、迎新之意,擺放在祭祀的桌案上,死不瞑目。它要看見在世間游蕩之人,是否對得起這么一顆好頭。春風浩蕩,蟲兒蟄醒,生靈在大地上崛起,東坡先生就比較知味,一邊“有時自家打一碗,自飽自知君莫管”,一邊詩文雙修,惠州黃州儋州。
豬是一頭好豬,日光晴好躺在低矮的豬圈里看云卷云舒,躺累了鼾聲四起,那夢中也能生出一雙翅膀在天空飛翔。人有夢想,豬也有豬的夢,不過是想要沖破矮矮的牢籠,重返大自然之中。若是陰雨天氣,一頭豬也會生出淺淺的哀愁,馴化的路太長,歸化的路尚遠,不如檐下聽雨聲,雨打芭蕉到天明。
頭是一顆好頭,鼻孔遠遠地朝前伸,走在寬闊的老河灘上,老河灘上有野草,狗牙根、兔兔酸、銀銀菜逮住了就啃上兩口,若是再努力一些,可以刨挖到深秋肥美的茅草根,那滋味兒甜呀,躺在豬圈里還一直砸吧著嘴,涎水流出老長。
以豬頭祭祀可謂遠矣,《禮記·宰夫》中有牢禮之法。鄭玄注:“三牲,牛羊豕具為一牢?!比侵溉N不同的活牲畜,豬牛羊組合祭祀,是為了突出祭祀的隆重性。這時的豬已經(jīng)魂歸天堂,在天空遠遠地看著,人的嘴中念念有詞,那個幾可附身的神靈隱隱約約,就是不知道什么來頭。
古云:六畜豬為首,莫名其妙,一頭豬就這樣成了廣大教主,坐上了頭把交椅。幸,或者不幸,誰解其中味,只是從另一個方面突顯了豬與人的關(guān)系如此之近。
每逢祭祀先祖,一整個村莊就活了起來,木根爺先是注意了幾天,村東村西轉(zhuǎn)悠,要選頭部帶有“壽”字圖案的豬,以討吉利。那豬仿佛知道了什么,頭天晚上獨自在老河灘上轉(zhuǎn)悠,桃花開,杏花敗,蟄眠的蟲兒飛起來,是時候了,在黃昏到來之后開始絕食行動,任你喚,任你打,再不起來。
我們村的屠夫胡大海家時常會飄來一縷異香,那香味兒濃厚、宏大,好像一整座院落都沉陷在香氣的包圍之中。那是胡大海在鹵豬頭。我和胡大海的兒子胡小河是同學,很多時候不知不覺就繞到胡小河家門口,說是邀著一起去上學,其實打心眼里貪戀那一股豬頭的美味兒。后來讀書,讀到知堂老人的《豬頭肉》:“小時候在攤上用幾個錢買豬頭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葉上,微微撒點鹽,空口吃也好,夾在燒餅里最是相宜,勝過北方的醬肘子……”心有會意。胡小河用幾片豬頭肉換我?guī)退鲎鳂I(yè),到底是拗不過豬頭肉的香,半夜了我還趴在油燈底下貌似用功。
這是豬頭肉的誘惑,讓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致命弱點,遑論其它,單是一場美味下來,別人說什么都會點頭應(yīng)允。
喜歡豬頭肉的還有蘇東坡,一塊東坡肉名揚四方?!皟粝村?,淺著水,深壓柴頭莫教起。黃豕賤如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有時自家打一碗,自飽自知君莫管?!眴柸昶缴I(yè),惠州黃州儋州。一路下來,早已把世情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是人間煙火親近,還是一顆豬頭撫慰心腸。
東坡又記:“王中令,既平蜀,饑甚,入一村寺,主僧醉,甚箕踞,公欲斬之,僧應(yīng)對不懼,公奇之,公求蔬食,云有肉無蔬,愧蒸豬頭,甚美,公喜,問‘止能飲酒食肉耶,尚有他技也?僧言能詩,公令賦蒸豚,立成云:‘嘴長毛短淺含膘,久向山中食藥苗。蒸處已將蕉葉裹,熟時兼用杏漿澆。紅鮮雅稱金盤薦,香軟真堪玉箸挑。若把膻根來比并,膻根自合吃藤條。公大喜,與紫衣師號。”
可見豬頭美味由來已久。嘴長毛短說的是拱嘴,由于天生善于拱地,鍛煉了一只柔韌堅實的鼻梁,其味清幽、不膩;久向山中食藥苗應(yīng)該指的是舌頭,我們村稱為口條,切薄片,食之肉味細膩,若有淡淡草藥清香;蕉葉裹,杏漿澆,是說做法,不知道流傳到現(xiàn)在還有幾家鹵豬頭的鋪子能堅持下來,紅鮮香軟,一盤剛出鍋的豬頭肉上來,看著就讓人食欲大振。
豬頭的指向神秘,仿佛入定的老僧,被供放在我十九歲打工時的渤海灣的一艘飄搖的漁船上,船老大領(lǐng)著他的一幫兄弟三拜九叩,一是為了祭拜海龍王,祈求平安出漁、歸來,二是祈求海產(chǎn)豐盛,一網(wǎng)下去盡是跳躍的魚蝦。我在船尾看著,在這飄搖的旅程里我也是祈禱平安歸來的一份子。這是農(nóng)歷二月二開漁的日子,每一家的船頭上都擺放著一只象征神靈的豬頭,鞭炮炸響,百舸爭流,千帆競發(fā),一霎時海洋和人類的命運如此緊緊拴系在一起。
胡大海四十幾歲就得了癌癥去世,胡小河后來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十七歲結(jié)婚,開始操刀殺豬。很多次路過那座彌漫著腥膻與異香的院落,都能看見胡小河的妻子在門口剃刮豬頭上的毛,這是個細致活兒,先用火燒,再用瀝青澆,最后用剃刀將隱秘的毛發(fā)剃拔干凈。我知道接下來就是鹵煮的過程,胡小河家的鹵豬頭一直是十里八村的一道美味,肉架子在左,豬頭肉在右,一縷異香在集市上飄蕩。
一顆好頭迎春來,你不吃豬頭肉永遠不知道一段鄉(xiāng)野味道,在舌尖綿綿化開,近似于淳樸的民風。
春分:人間一根面
吃了春分面,一天長一線。這面就長成了骨肉里的一根筋,一端連著母親,一段連著鄉(xiāng)土大地,無論你怎么折騰,煎炒烹炸,抻拉搟軋,也改變不了你身體的基因。走吧,飛吧,流浪吧,即使走得再高再遠,也斷不了那條思鄉(xiāng)的線索。
我去濟南開會,客車晃晃悠悠,到的時候差不多已過午時,早晨吃的那點油條包子早就不見了蹤影。下車,慢悠悠走出車站,多年以來我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習慣,到了陌生之地不再慌張。不像十七八歲的年紀,一下車就被載客的、喊住店的纏暈,不辨東西南北。
面館就在通往英雄山路的方向,也就是作協(xié)的方位。名字叫得響亮,加州牛肉面,加州不加州暫且不說,至少店面還算整齊,價格也當然也好,夠我在家三天的伙食。面,不管什么樣的面,我都喜歡,牛肉配面,我覺得是相當不錯的搭配,醬牛肉不失原來的風味,醬香濃郁;面色也好,寬湯細面,上面飄著幾葉蔥絲、芫荽。淋醋,舀上一勺辣椒醬,酸辣鮮,吃飽肚皮上路,說得都是有關(guān)文學的話題。
面應(yīng)該也算飲食文學的母題,一根細細長長的面有著4000多年的歷史,2005年中國社會考古研究所在青海民和縣喇家遺址,發(fā)現(xiàn)了被地震掩埋的面條,長約50厘米,寬0.3厘米,粟米制成。這是一碗新石器時代的面條,天色陰暗,從遠方傳來山體倒塌的轟響,野獸在奔逃,一碗熱氣騰騰的清水面還沒來得及吃下,就被掩埋在堅硬的巖層之下。
面在古時被稱作湯餅,按圖索驥,湯是湯,餅是長條形的面餅,只不過尚未冠以面條的稱呼。現(xiàn)在小兒出生三日或彌月之喜,往往要請親朋好友吃上一碗長壽面,這在唐朝已有此風,俗稱湯餅筵。這相當于因勢賦形,面的形狀瘦瘦長長,是為長而瘦,取其諧音長壽,也就很容易把面與生日、壽誕聯(lián)系起來??羁畹奶茣r月光之下,樹影在豐腴的背景中長袖而舞,沒有珍饈美味,一碗細細長長的清湯面就是最為直白的祝福。宋人馬永卿《懶真子》:“必食湯餅者,則世欲所謂‘長壽面也?!奔词谴艘?。
我們村吃面花樣繁多,單是手搟面就分為三種:面旗子,面葉和面條。眼看鋤禾日當午,腹中開始咕咕叫喚,一般做飯的都是母親,沾了泥巴的鞋子來不及騰換,先搲了兩瓢面,搓成面穗兒,揉成面團,放在案板上醒著,這才抓了幾把糧食撒在院子里,喂嘎嘎咕咕的鴨和雞。鍋里添水,灶膛添柴,一把柳木搟杖風風火火,將面團搟成一片巨大的荷葉形狀,三折兩疊,細長條的叫面條,寬如槐葉的叫面葉,若是恰好有干糧,就切成四四方方的面旗子。
吃面簡單,但是不要過分急切,須知一碗面悠悠長長走過漢時中興,輝映過唐宋明月,經(jīng)歷過魏晉風云——北魏賈思勰記有水引餅,以水引餅,一尺一斷,薄如“韭葉”。這一路面條走的風光卻也兇險,柔韌的筋骨一旦入水很容易化作一坨面團。我們村叫“湫”,原本的柔韌化作綿軟,失去了面條的本真。這時母親一般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喊:吃——飯——嘍!直到田埂上傳來回應(yīng):聽——見——啦!這才回到家里,把面投入水中。沸水開花,一鍋面映照出舊年光景,如果用筷子抄開,竟然發(fā)現(xiàn)碗底臥著一枚荷包蛋。這是母親的小小伎倆,用一碗面作為隱藏,犒賞貧寒時光里的我們。
面有熱面,有冷淘,如同人的兩面,一要對生活充滿熱忱,二要態(tài)度保持清醒。熱面無非熗鍋面,炸醬面,熱干面,天南地北打鹵面,面是一樣的面,不過是佐以各種風味與做法。冷面最為典型的吃法當屬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記載的“槐葉冷淘”,夏日時節(jié),采摘長得最高的鮮嫩槐葉,用開水略焯,細研過濾出槐汁,和入面內(nèi)。下面,經(jīng)水冷淘,以醋醬作為調(diào)味,擺放入盤,單是看著就青碧可愛。這種技法在現(xiàn)在當然沒有什么難處,前幾日有人去葛廟集上掛面加工廠,說是可以把胡蘿卜、菠菜、山藥榨成汁制作成掛面。我是喜食面條之人,于是紅紅綠綠白白加工了一些,回來每天吸吸溜溜吃得不亦樂乎。
冷淘里也有愛情,話說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當年天姿國色,十四歲被選入宮,這下苦了青梅竹馬的戀人常劍鋒。臨入宮前,一對少年男女去一家面館吃面,天氣炎熱,那邊是差人聲聲催,武媚娘靈機一動,說老板你得想辦法讓我們趕緊吃下這碗面,老板乃用冷淘之法制作了兩碗情深意長的冷面。為懷念當年情境,以至于之后每年的壽辰之日媚娘必命御廚烹煮冷淘,至死不曾改變。這一幕來自于《中國名實掌故》,真兮假兮權(quán)當借一碗冷淘看見人間情意。
春分食面,叫春分面,以節(jié)氣命名,有迎春祭春之意。眼看著桃花開杏花敗梨花行行入云來,吃上一碗陽春面,就有了某種儀式感。面要手搟,荷葉在桌案上一寸寸延展,愈來愈豐盈、開闊。湯味要濃淡適中,豬大骨或者一只老母雞熬湯,加入蔥姜八角桂皮。雞肉要撕,絲絲縷縷混入柔韌的面條之間,是谷香與肉香的交融。頭刀韭菜細細切段,飄在湯鍋里,像是以春天作為引線,接下來都是綿綿長長的好日子。
誰不希望留住人間春色呢?吃了春分面,一天長一線,那春光也便化作一絲柔情浸入了骨髓。
清明:假魚光陰
魚兒在水中游動,水是魚的時間和空氣,二娘躲在老屋的拐角,招一招手,我就知道了用意。有些人走了并未走遠,只不過在另一座村莊耕耘稼穡。理解生死,必須弄懂什么叫情意,“在愛的記憶消失之前請記住我”是皮克斯的催淚神彈,也是做人的基本準則。
按說魚們都在小河里游泳,白鰷魚像一條線,身子靈巧,是魚族里的飛將軍,稍有風吹草動,一擺尾游出二里地遠。更優(yōu)雅一些的算是鯰魚,野生鯰魚,長長的胡須擺動,在尋找沉潛在水中的食物。鯽魚是水中的隱者,我把汗衫脫了,在小河溝里打好圍堰,需要來回翻騰,才能把藏在草間的鯽魚趕出來,青青的脊背,一捉一個準兒。
而我現(xiàn)在說的是假的魚,假魚是鄉(xiāng)間的一種面食,操作簡單方便:蔥花,鹽巴,把面和好,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打入雞蛋,順時針攪。這時鍋里的油剛好八分熱,用筷子抿。抿這個動作要講究,不能大不能小,大了炸不透,小了容易糊。
油浪翻滾,一尾尾假的魚在油鍋里四處亂竄,跑也跑不掉。
二娘炸的假魚最好,這源于我的胃囊記憶。二娘家就在我家前面,低矮的老屋,幾乎總是住著二娘一個人。二娘有三個女兒,我記事的時候皆已出嫁。二大爺年輕時被潰退的白軍拉了壯丁,那時不到三十歲,后來聽說死在東北的某座山林,很多年之后有人找來過,既然已經(jīng)入土,也便作罷。
幾個女兒平常時候少來娘家,大多逢年過節(jié)來看看。女子們來了帶著孩子,二娘就炸假魚。我家很少有這樣的時候,炒菜,母親不舍得放油,是為了節(jié)儉。中午時分,聽見二娘喊開門,我迎了去。二娘端來一碗假魚湯:蔥花,青菜,里面游著幾條金黃的假魚。
這碗假魚湯二娘說是給父親送來的,要我分著吃。我就站在父親身旁等,看他把菜葉吃了,湯也喝了,剩下的假魚就是我的。有時想起二娘時,胃囊里總會涌動一股暖流,假的魚,真的情,無法不讓人懷念。不知為什么,二娘和母親鬧了矛盾,好幾年不說話;當然,我看見還是二娘二娘地叫。放學回家,母親喊我吃飯;我從二娘家出來一抹嘴,說,不餓,母親一準知道我吃了二娘家的假魚湯。罵我白眼狼。
鄉(xiāng)間日子簡單,簡單的像是一汪水,一眼能看到底。誰家做了好吃食,不用出門就知道。這時鼻子長了腿,拐過一條胡同,翻過一堵院墻,那味兒堵不住,飄飄渺渺散在風里,一傳很多家。
日子漸漸有了起色,逢年過節(jié)我們家也開始炸假魚。但味兒總是不如二娘家的香——我這么說的時候,怕母親夜色中折返罵我是白眼狼。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可能是先入為主吧,二娘家的假魚先是侵占了記憶的領(lǐng)地,以至于我多年之后仍念念不忘。
母親炸假魚時,捎帶腳會炸兩鍋丸子,雜面丸子。那時不知雜面金貴,只知道入口粗糙,所謂的雜面,就是白面摻了綠豆高粱黃豆面,攪和在一起。炸丸子菜需五分,面五分,胡蘿卜、辣蘿卜、木瓜、筍瓜、倭瓜都可以。炸丸子要搓,一手握面,另一只手食指勾起,一搓,一個面丸子滾進油鍋里。
丸子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叫滾蛋丸子。稱呼雖然不雅,但形象不可比擬。比如誰家紅白事擺席,菜上得差不多了,端盤子的就喊:來了,滾蛋丸子湯。這是最后兩道菜(兩碗湯)之一,意即好賴各位親朋好友多擔待,丸諧音完,有完美之意,只不過被我們叫成了滾蛋丸子。
這叫雅俗共賞,就像寫一篇小散文,素材是司空見慣的小事小物,落在意上仍通四面八方。
老年之后的母親和二娘恢復了睦鄰友好,二娘大母親九歲,母親病重時常踮著小腳走很遠的路坐在母親床邊,有一搭沒一搭說著往日的事情。燈光搖曳,每一個現(xiàn)世之人都將在另一個世界相遇,或許還會是朝暮相見的鄰居或親人。
母親走了一年二娘也后腳跟了去,風中的老屋坍塌,土墻上長出一株小榆樹,那根順著土墻往下扎,一直鉆入我家的院落深處。在《尋夢環(huán)游記》里,埃克托似乎沒有朋友家人記得他,當在人間被徹底遺忘時,將化為金色的粉末,面臨永恒的死亡。那么至少我會,一直在心里念叨二娘,愿善者永生。
金色的假魚在光陰的水面浮起,一尾尾游來游去,漾開記憶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