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至純
一
清早,微微睜開眼睛,陽臺上,紅燈籠的光亮依稀可辨。天色蒙蒙亮,屋外尚無人走動,我翻了個身,試圖再次入睡。又過了一會兒,水流聲響起,是母親起床了。窗外明亮起來,預(yù)示著今天會是個好天氣,我重新閉上眼睛,等待著鬧鈴催促我迎接新的一天。
正在鬧鐘準備第三次響起的時候,傳來“嗞啦”的一聲,門被推開,母親提著拖把進來了。我不情愿地伸了個懶腰,做出一副美夢被打攪的樣子。不過,母親沒有察覺到這點,她興致勃勃地沖我說道:“快起床,今天一起去看櫻花?!笔虑榭偸沁@樣,每當遇上晴朗的日子,母親總是像孩子一樣興奮,提出各種出游計劃,似乎非如此便辜負了這一大好春光一般。
“地點在哪,離這里遠嗎?”我躺在床上問道。
“六十公里左右?!蹦赣H一邊說著一邊拖地。在我看來,母親如此頻繁地清潔的原因并非是出于保持屋子干凈的需要,也不是“勤勞”這種美德的體現(xiàn),而是對“無事可做”的擔憂。不然的話,何以解釋母親一天居然要洗三次衣服呢?
“去吧,春季最適合賞櫻了,何況,你在家中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兒?!蹦赣H說著將朋友圈的圖片遞給我看。如我所料,景點是一片可望見盡頭的櫻花林,眾多游客流連其間。
“這不過是商業(yè)噱頭罷了,其實景色普通得很,犯不著花上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只是為了去看幾樹花?!蔽艺f著翻身下了床。
拒絕母親的賞櫻計劃,是吸取了前三次出游的經(jīng)驗所做的決定。第一次游玩是發(fā)生在上周四,母親提議去看大海,簡單的早餐過后,一家子便出發(fā)了。三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人滿為患的海灘。說實話,在驕陽的照射下,遠眺海天相接的粼粼波面,聽著波濤打在礁石上的單調(diào)的碎裂聲響,時間一長,著實讓人頭暈眼花、心煩意亂,以至于我腳下一不留神,踩倒了一座“沙堡”。作品的締造者——一個六歲大的孩子一愣神,隨即咧開嘴大哭起來,一邊哭著一邊用他的玩具鏟子驅(qū)趕我。我百無聊賴地朝路邊走去,一個經(jīng)營著無證觀光游船的婦女極力向我推薦海上小島的景色,見我毫無興致,只得作罷。路過一個散落著垃圾的休息處,我想起要買串冰糖葫蘆補償那孩子,回過身,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路邊的臭豆腐攤子散發(fā)著濃烈的味道,我不敢稍作停留,便匆匆離開了。如果這趟旅行尚有可稱道之處,非屬那一頓豐盛的海鮮午餐不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值得回味。
這周一,我們前往四十公里遠的草場,然而抵達后才發(fā)現(xiàn)草場起了大霧,并伴隨著強勁的冷風。大霧遮蔽了視野,以至于我們迷失了方向,寒冷促使我們相擁取暖。我的牙齒不住地打顫,頭發(fā)濕漉漉的一片,我意識到危險潛伏在我們的身邊,正如我知道有一只牛正在距離我的不遠處(這一塊區(qū)域,牛糞隨處可見)。擔憂夾雜著興奮,我無法抑制地想象,一個孤獨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草場深處,大風從那里發(fā)源,大霧在那里形成,在目光無法觸及的草場深處,集結(jié)著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和原始奧妙。它如此強烈地吸引著我,以至于直到一陣風將我的雨衣刮跑,才使我回過神來。我急忙伸手追趕,這時,我看到了一雙巨大的牛眼正緊緊地盯著我,那股神秘力量,倘若存在的話,此刻正通過這雙眼睛向我發(fā)出叩問。我被牛眼盯得發(fā)怵,心里暗暗吃驚,不敢輕舉妄動。父親的聲音響起:“找到出口啦?!蔽疫@才發(fā)現(xiàn),一塊標有“出口”的標識牌豎立在牛的身后。
如果說第二次游玩尚有驚險刺激可言,那么發(fā)生在周三的爬山之旅就顯得平淡無奇,不免讓人懷疑這座號稱“東南第一山”的山峰有夸大其詞的嫌疑。不得不承認,在景點的入口處,一片松林間流淌著清溪的靜謐景色頗使我沉醉。然而,當我們費力登上山頂,等待著我們的卻是浮泛著白沫和雜質(zhì)的一條狹窄的瀑布。我盡量避免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但這次爬山直接導(dǎo)致了痛經(jīng)的可怕后果,我毫不客氣地將其歸咎于母親。所以,當母親又提出觀賞櫻花的計劃時,也不難理解我為何拒絕了她。
不過,我的決定并沒有影響母親的心情,她總是抱有令我嘆服的熱情投入到日常瑣碎的事務(wù)中去。她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是累了,那我們這周就好好地休息一下,傍晚去渠道旁散散步就好?!?/p>
我沖母親笑了笑,便將此事拋在了腦后。早餐期間,我思考了一番今天打算做些什么,這才意識到在歸家的兩周時間里都未和貞煦見上一面。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上一次的見面時間是在元旦那天。
元旦之夜,在和貞煦共進晚餐之后,我們折返學校打算觀看跨年晚會。由于觀眾人數(shù)眾多,站在外圍的我們根本看不清舞臺上的形象,這迫使我們不得不另外選擇跨年的慶祝方式。最后,是電影院收留了不知何去何從的我們。待電影散場后,已是深夜,雖然影片并不精彩,但總算達到了跨年的目的。這并非一個有趣的夜晚,貞煦仍舊想要彌補節(jié)日意義的缺失,提議去放孔明燈。在空曠的街道盡頭,有七盞孔明燈正冉冉漂浮于黑黢黢的夜空中,那是人們困倦的,卻仍舊不愿閉上的眼睛。我告訴貞煦我累了,于是,我們便在路口分手。
是的,我可以確定,從元旦過后,我們便再沒見過面。幾天前,貞煦在微信上向我推送了一條餐廳服務(wù)生的招聘信息,也不知道她是否應(yīng)聘,于是,我詢問了貞煦的近況,這才知道她正在平安保險公司實習。
“我現(xiàn)在沒空和你見面,等元宵節(jié)再聚吧。”貞煦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
“好的,你忙吧?!蔽覓煜码娫挘粋€一直潛伏在心底的焦慮再次浮上心頭,那便是即將面臨的畢業(yè)后的選擇。是考研還是工作?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聽過不下二十來次,而我從未給出過明確的答復(fù)。不過,與其空想,不如行動,實習就是一個不錯的機會。顯然,大家都意識到這一點,更何況是貞煦這樣勤勉上進的孩子??墒牵粋€念頭糾纏住了我:為何貞煦不將平安保險公司的招聘信息分享與我,而是關(guān)于餐廳服務(wù)員這種含金量低的招聘內(nèi)容。第一次,我意識到,或許我們早已將對方視為競爭對手暗暗較量。這樣的念頭著實無趣。
當然,選擇留在家中過寒假,是我的決定,與貞煦無關(guān)。吃罷早餐,我開始寫春聯(lián),我很高興聽到母親對我的毛筆字的贊揚?!敖衲昴愕拇郝?lián)絕對拿得出手?!蹦赣H這般說道。確實,春聯(lián)上的幾個字被我認真地在報紙上反復(fù)練習過,較以往大有長進。
下午,母親出門,因為要寄送干貨給成都的親戚,便讓我送去一個紙箱。我想起母親提出要去渠道邊散步,便在出門前稍作了一番準備。誰知,我竟撲了個空,到了干貨店,老板告訴我母親已經(jīng)離開。店面離家門不過六百米的距離,可我和母親還是錯過了。
太陽已經(jīng)西斜,萬物都拖長了倒影。池塘和柳樹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土地和房屋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空氣中發(fā)酵著一股暖洋洋的慵懶氣息,又一天過去了。我眼看著這日子過去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無法解釋為何心情一下子變得如此沮喪,與我擦肩而過的男人驚奇地看著一個身著鮮亮新衣裳的女孩踩著長長的倒影,垂頭喪氣地向停車場走去。我的嘴巴翕動著,自言自語道:“我可以過任何生活,除了這一種之外的任何生活?!笨赡闳魡?,這種生活到底是怎樣的生活?你想過的生活又是什么模樣?我也無法說清。
我在停車場等待母親,當母親告訴我她的同事將一同前行時,我便告訴她,我并不打算去渠道邊散步。我是這樣子向母親說道:“我一天中的所有時間幾乎都由你來安排,在家里我?guī)缀跏裁词乱沧霾涣??!?/p>
“可你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很出色了。”母親驚訝地看著我。
“這里的生活無聊透頂,像白癡講的荒唐故事一樣毫無意義。你所謂的出色,僅僅只是因為我沒有像表哥一樣流連于夜店,像堂弟一樣沉迷于游戲,沒有以這種不受人贊賞的方式去選擇逃避?!蔽壹皶r地收住話頭,母親的神情顯露出驚慌和疑惑,我意識到自己將話題扯得太遠了,這原本只是關(guān)于一個紙箱的事情罷了。于是我接著說道:“當然,問題與你無關(guān),也沒有那么嚴重,可以說正因為有你,我的寒假生活才多少有幾分精彩之處。我確實一直都很努力、樂觀。只是,有時候總有些古怪的想法襲擊了我,迫使我去質(zhì)疑點什么,這是再正常不過了。總之,我一直都很享受與你散步的時光,但今天就算了吧?!蔽覝匮詣裾f著母親,直到她放下心來,駕車離開。
我獨自一人在柳樹下空想著。漸漸地,柳樹褪去了遍體金黃,只剩下尾梢一點。我撫摸著柳樹縱橫交錯的軀干,不知它是否是因為思考了太多無用或者無解的問題之后,才有了如此深重的皺紋。
二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理發(fā)店。每個人排遣煩悶的方式各有不同,對我而言,讓阿伍為我洗發(fā)就是再好不過的選擇。自從高中畢業(yè)后,我的理發(fā)地點就不再是一個由年近五十的婦女經(jīng)營的小理發(fā)店,那里還保留著用推子理發(fā)的老法子,一次只需要八塊錢。那是在某天早晨,我突發(fā)奇想:為何不去變換一個發(fā)型呢?雖然現(xiàn)在的長發(fā)無可挑剔,不過還是看看理發(fā)師能為我?guī)硎裁醋兓伞?/p>
第一次走進“摩登 SHOW”的那個早晨,我的心情并不輕松,就像一個貿(mào)然闖入上等聚會的異類一樣局促。日后,阿伍形容我當時的樣子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那時的阿伍還是個洗發(fā)工,負責在門口接待客人。至今,我仍然能夠大致清晰地回憶起那天早晨所發(fā)生的事情。
“你好,女士,里面請。”黃頭發(fā),身穿黑色 T恤衫的洗發(fā)工阿伍向我做出了一個“請進”的動作。
我跟在阿伍身后,眼睛緊盯著他那白皙的雙手,這雙手在洗發(fā)臺前停止了晃動。我順從地在躺椅上躺下,目光落在腳后立著的柜子的頂端,那里擺放著一長排的洗發(fā)露。
“你需要什么檔次的洗發(fā)露呢?”阿伍問道,聲調(diào)輕柔,帶著一股薄荷味。
“什么?”我問道。
“洗發(fā)露有三種不同的檔次,價格各有不同?!?/p>
“最好的吧。”我說道,隨即想起母親在出門前曾囑托過我,洗發(fā)露不要選最貴的,你怎么知道他給你用的是哪一種。不過,話已出口,便只好作罷。
“水溫合適嗎?”
“合適?!蔽艺f完這句便閉上了嘴巴,專注地數(shù)起柜子上的洗發(fā)露,在我數(shù)到第十八個的時候,我的游戲被打斷了。
“躺在我手心里?!?/p>
“什么?”
“不要用勁,放輕松,躺在我的手心里?!卑⑽橹貜?fù)道。隨著他輕微的舉動,一陣好聞的香水味撲鼻而來。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脖頸僵硬,腹部緊繃,像是隨時準備從躺椅上翻身而起,這種姿勢與其說是在洗發(fā),不如說是在受罪。我輕輕地將腦袋放入大手中,大手紋絲不動,而我卻覺得像往其中放入了一顆鉛球。
一雙手任情地撫摸著我的脖頸,抓撓著我的頭發(fā)。我盡量不去在意由一個年輕男性洗發(fā)所帶來的異樣感,繼續(xù)順著第十九瓶洗發(fā)露數(shù)了下去。
“你之前從未燙染過頭發(fā)吧?!?/p>
“嗯,沒有?!?/p>
“最好不要頻繁地燙染頭發(fā),你看,我的頭發(fā)就是因為這樣才毛躁得很?!卑⑽榈目谖锹犐先ゾ拖袷亲龈绺绲脑诮虒?dǎo)妹妹一般。
“哦,那你為什么要選擇當理發(fā)師呢?”
“因為這個行業(yè)具有無窮的創(chuàng)造性,僅僅是依靠簡單的幾件工具,就能夠使一個人的面貌發(fā)生巨大的改觀。這不比畫家或是建筑師的工作來得簡單,不過人們對待二者的態(tài)度卻大有不同。說來你也許不信,我要做的,就是讓理發(fā)師這個職業(yè)獲得更多的尊敬?!卑⑽橥nD了一下,換上一副玩笑的口吻繼續(xù)說道:“這個行業(yè)倒是還有一獨特的好處,你猜猜看是什么?”
“猜不出來?!蔽姨拱椎?。
“那就是能夠接觸更多的美女啦。”
我笑了,氣氛變得活躍許多。接著,我們又對發(fā)型、學習以及城市等方面做了交談。我已經(jīng)完全放松了下來,并為自己原先毫無必要的緊張暗下自嘲了一番。
離開“摩登 SHOW”時,我對阿伍說道:“期待下次你就能成為真正的理發(fā)師了?!卑⑽閯t祝我有個精彩的大學生活,“圓了我未實現(xiàn)的大學夢吧?!卑⑽檎f道。
回想起來,選擇“摩登 SHOW”并非僅僅只是為了嘗試新發(fā)型,也是母親的要求,因為次日便是父母親為我舉辦升學宴的日子。那天早晨,母親問我是否需要她的陪同,我以自己接近成年為理由拒絕了她。
我的新發(fā)型確實在大學宴上受到了贊揚,甚至有賓客稱贊我才貌雙全。這一夸獎無疑有過譽的嫌疑,且不說貌,單從才而言,我考取的大學只是普通一本學校罷了。因此,這不太贊成舉辦升學宴。我像參加別人的宴會一樣蠻不在乎,打趣道:“為何考到天昏地暗,還要請客吃飯。”但在父母眼中,這仍然算得上是件喜事,畢竟人的一生值得慶祝的事情實在太少。
升學宴上的來客大多是父母的熟人,而我請來的客人則寥寥無幾,貞煦是在其中的,那時我們便相識已久。
“你的高中同學和老師呢?”母親質(zhì)問道,像是我故意將客人藏在了幕布之后一般。
“巧極了,對面一家酒店正好也在舉辦一場大學宴,是為慶祝我的同學考上了北京大學。你說,我是不是也該過去慶祝一下,為今后的事業(yè)打下人脈基礎(chǔ)呢?”我?guī)缀跏且孕覟?zāi)樂禍的語氣說道。
我并沒有讓失敗的情緒影響晚宴的進行,事實上,我相當?shù)皿w地依次向各賓客敬酒,讓他們對我留下良好印象。我的一位嬸嬸拉著我的手,說道:“倘若我家孩子能有妞妞的一半懂事就好了?!敝車囊晃挥H戚笑著附和道:“妞妞,你什么時候來我家教教我那小子,他整天凈想著玩,一點也不讓人放心?!薄版ゆぁ?/p>
我笑著傾聽長輩們的抱怨,只是說道:“大家都很好?!蔽覐膩矶疾桓腋吖雷约旱牧α浚`以為自己能夠影響別人。在我看來,每個人都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任何企圖改變他人的努力都純屬瞎費功夫。人們盲目地相信自己所擁有的思想足以應(yīng)對一生,他們像嬰兒一樣攥緊手中的東西,以為這便是世界賜予他的全部,從未有片刻懷疑。就算他們偶爾意識到這點,也往往會因為改變的重重困難而放棄。不過,就此悲觀也大可不必,畢竟世上本不存在最優(yōu)的生活方式,也沒有客觀的評判標準,我們就像盲人摸象一樣試圖探索生活的全貌。
更何況,我遠遠不及長輩們所說的那般優(yōu)秀。就拿剛剛過去的高中生活來說吧,整個高中時期,我?guī)缀鯖]有交上一個朋友,甚至不知要與每日相處的五十六位同學交談些什么。男孩子總是聚集在一塊兒,女孩子呢,似乎除了談?wù)搶W習和娛樂八卦外,就沒有其他話題了。我總是在圈子之外,做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來維持可笑的尊嚴。據(jù)說,我所在的 4班實力不容小覷,許多人都是通過找關(guān)系進來的,我為自己能夠進入這樣的“關(guān)系班”大感意外。至今,我仍能記起發(fā)生在語文課上的一場突發(fā)事件,那是我心中累積已久的壓抑的一次爆發(fā)。
語文課上,我正在抄寫數(shù)學作業(yè),不幸被老師逮了個正著。
“你在抄作業(yè)?”語文老師站在了我的身邊。
“沒有?!蔽业椭^說道。
“那你給我們講解下最后一聯(lián)?!崩蠋熤傅氖恰稓w園田居 -其一》這篇課文。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久在樊籠里……”我像是被道出心聲一般,心頭豁然開朗。這不說的正是我嗎?一只羈鳥,不知何處才是舊林,我為一千五百多年前陶淵明的明察而感動。班級里闃然無聲,我極力抑制的抽泣聽上去是那么突兀。我聽到一個聲音小聲地說到:“抄作業(yè)居然還有臉哭,真是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幫助我擺脫煢煢孑立的處境,像一個剛?cè)胗變簣@的孩子一樣,我對上學充滿了排斥。我對接送我上下學的母親說道:“今天天氣這么晴朗,不出去踏青真是太可惜了。”而母親以為我只是學習過于辛苦的緣故,不以為意。我像其他同學一樣將課余時間全部用于備考,可這些知識從未在我的腦海中真正成型,因此也不曾感受過所謂的“充實”的高中生活。這種“充實”實際上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其背后更多的是競爭,而非求知。
三
從柳樹下離開后,我去了“摩登SHOW”。幾個年輕的店員正在門口抽煙,見了我便招呼阿伍。大概是阿伍警告過他們,沒有人再拿我們開玩笑。
一進門,我便看到阿伍正在給顧客理發(fā)。阿伍的一頭卷發(fā)在額前漂亮地打了個圈,每次見面,他都要我對他不斷變化的發(fā)型做出一番點評。
“阿伍,你的卷發(fā)配上這件夾克衫和黑皮鞋,活脫脫的港仔一個。”我笑著在一旁坐下。
阿伍向我俏皮地一甩頭發(fā),繼續(xù)專注于理發(fā)中去了。他扎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鸟R步,聚精會神地修剪著頭發(fā),就像打磨工藝品一樣仔細,圍繞著顧客前后打量。有時候,他會無意識地挨近顧客,幾乎都要親吻上對方的后腦勺。往往一場理發(fā)結(jié)束,阿伍的鼻尖都會冒出汗珠來。
“摩登 SHOW”的理發(fā)師也像洗發(fā)露一樣,分成三等,阿伍告訴我年后將進行一場考核,他有把握能成為第一等的理發(fā)師??粗⑽樾判臐M滿的樣子著實令人振奮,畢竟,他付出了超于常人的努力。我從未看見阿伍在門口談笑或是抽煙,他總是抓住空閑時間在沙發(fā)一角閱讀《絲藝PREPPY》《談美》等書籍。在阿伍的影響下,我也接觸了一些美發(fā)知識,比如短發(fā)更適合耳垂至下巴的距離短的女生。照這個說法,我顯然適合留長發(fā),可是短發(fā)清爽干脆,阿伍也總能為我設(shè)計出不同的發(fā)型。
阿伍的理發(fā)大功告成,我合上雜志,跟著阿伍一起來到洗發(fā)室。雖然阿伍已經(jīng)不再是洗發(fā)工了,但每次只要我來到這里,他都會為我洗發(fā)。我在躺椅上躺下,閉上了眼睛。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數(shù)洗發(fā)露的個數(shù)了,一共是九十八瓶。
阿伍問起我的大學生活,這是他每次都要問的,我便告訴他我在學校里擔任的職務(wù),比賽所獲得的獎項,社團里的有趣經(jīng)歷……每個故事都會得到阿伍的熱烈回應(yīng),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也是別人所羨慕的。我想,高中時期的那個靦腆內(nèi)向的女孩已經(jīng)只屬于回憶了。
“晚上我提早下班,一起去公園散步吧?!卑⑽檎f道。
“巧得很,我剛剛拒絕了別人?!?/p>
“那么,你是答應(yīng)了,是嗎?”阿伍興奮地揮了揮手,我看到他滿手的泡沫。
“有何不可呢。”我說道。
晚飯時,我開始后悔自己竟如此草率地便答應(yīng)了阿伍,這并不是說我不相信他,相反,如果要讓我選擇一位最為信賴的異性朋友,那一定是阿伍。
八點鐘的時候,我到達了溪白公園,阿伍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了。這個公園以“一溪,二樹,三白”而出名,溪指的是一條清溪,樹是兩棵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老榕樹,“白”是指白鷺。大多數(shù)時間,白鷺都是佇立于溪邊的水草中或是樹冠上,彎著長長的脖頸陷入沉思。這個警覺的小家伙,沒容你走近,便振翅飛過河岸,只留下無限的遐想。
阿伍終于結(jié)束了與我之間漫無目的的交談,他在榕樹前停了下來。這兩棵歷史悠久的老榕樹一直以來都是祈福勝地,上千條紅色絲帶像某種寄生植物一樣傾瀉而下,其上的字跡有許多已經(jīng)分辨不清了,但仍然帶著不妥協(xié)的執(zhí)拗,攀附于老榕樹旺盛的生命。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嗎?”阿伍問道。
“日子每一天都過得相似,日期又有什么意義呢?”
“當然有意義了,今天是情人節(jié)。”見我一聲不吭,阿伍握住我的手,繼續(xù)說道:“我向自己許諾過,倘若今天你會出現(xiàn)的話,我就要帶你來這里。在這兒許過的愿望一半都已成為現(xiàn)實,剩下的一半等著和你一起去實現(xiàn)?!?/p>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嘆糟糕,今天竟是情人節(jié)。此刻的場景印證了我的隱憂,可我依舊驚慌失措。我怨恨阿伍將我至于如此窘迫的境地,怯懦試圖再次籠罩住我。我偏過頭去,不去看阿伍眼中流露出的期待。我相信夜晚足夠黑暗,可以掩蓋臉龐的灼熱。
“抱歉,我忘了今天是個節(jié)日。”我說道:“你的愛情,倘若真實存在的話,并不比夕陽下的池塘更令我愉悅。”我的語調(diào)平靜,態(tài)度從容,唯一出賣了我的就是那一雙冰冷的手,我輕輕地將它抽回。
“我應(yīng)該料想到你會拒絕我的?!卑⑽闊o不惆悵地說道:“畢竟我沒有什么學歷?!?/p>
“不是這樣的,阿伍,你清楚這與學歷無關(guān)。”我說道。自信重新在我體內(nèi)凝結(jié),于是,我拍了拍阿伍的肩膀,他向我露出了一個微笑。我很高興阿伍沒有對這個問題繼續(xù)糾纏下去,它就像是一縷多余的頭發(fā),被尖銳的剪子干脆地一剪而下,或許會被掃入角落中去,或許會被人撿起珍藏。
后來,我從別人口中得知,阿伍說那天晚上并沒有和我在一起?!拔抑豢匆娏艘恢话槨!卑⑽檎f道。他的說法當然無法使好事者信服,不過誰也不能在我們之間找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次日醒來,我為夢境中和阿伍親密接觸的荒唐舉動而羞愧,這一潛意識暗示了我對阿伍的好感,或許我總是保持短發(fā),僅僅是因為短發(fā)的理發(fā)時間更長罷了。阿伍偶爾呼出的氣息噴在我的脖子或是耳根邊,總會引起我的一陣不易察覺的輕顫。每次從理發(fā)店回來,母親都會問我是否噴了香水。我甚至責怪起阿伍如此輕易地便放棄了追求,直到我猛然醒悟,這不過是我的虛榮心在作怪罷了,它使感情的純真程度大打折扣,我厭惡它的丑陋,卻又無可奈何。
四
接下來的幾天與先前沒有什么不同,直到元宵節(jié)的這天,我和貞煦約好一同回老家過元宵。傍晚五點鐘,我們出發(fā)了,雖然車速達到八十公里 /小時,但我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窗外夕陽斜照群山的壯麗景象。
“何不停下車子好好欣賞一下風景呢?”貞煦說道。
“時間不早了,還有一段路程要趕?!蔽一貜?fù)道。其實,時間還早,只不過所有美的感覺都已存在于一眼之中,并不在時間的長短或是次數(shù)的頻繁。
天色完全黯淡的時候,我們抵達了村莊。儺火已經(jīng)燃起,外婆端出熱好的紅團招待我們。貞煦帶來了一條圍巾作為禮物贈送給外婆。
“好家伙,我長這么大都沒想過要給外婆送禮物呢?!蔽屹潎@道。
“外婆高興就好?!必戩阏f道。
外婆自然是笑得合不攏嘴,連連說道:“太客氣了,這娃真懂事。”
“對了,還沒問問你實習情況如何?”我問道。
“不過是幫忙跑跑腿,打印文件罷了,一點兒也不新奇?!痹捯魟偮?,響起了集結(jié)的禮花聲。
這是一個無風的夜晚,火焰舞得很高。一串炮響之后,四尊菩薩被請上了轎子,每頂轎子由四位轎夫抬著,繞著火堆跳出“8”字形來。我擼起袖子,躍躍欲試,火光照耀著我的臉龐,喚出一個全新的我。我將擔子擱在脖頸和凸起的肩胛骨之間,用手掌向上托住,邁起步子朝前走去。
遠處是一片寂靜的稻田,間或有一兩只水鳥發(fā)出兩三聲受了驚擾的怪叫聲。煙花不時地在頭頂綻放,鑼鼓聲越來越密集,咚鏘,咚鏘,咚鏘,我的步子愈發(fā)輕盈。神經(jīng)被鑼鼓聲刺激著,被火焰挑逗著,我著了魔。跑著,跳著,我變成了一只梅花鹿,是受了這火堆溫暖的誘惑,才來到人類的世界,參與這場狂歡。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貞煦,她和我一樣興奮地歡笑。我們配合默契,一同邁出左右腳,將這頂轎子穩(wěn)穩(wěn)地托舉著,像在水面上行駛的帆船一樣自在地搖晃,陶醉地顛簸。我們喊著一致的拍子,唱起了嘹亮的山歌。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地感受到與貞煦之間的緊密相連,所有的猜疑都在火光中化為灰燼。我感受到與世界的聯(lián)系,我是由一個共同的“我”演變成的眾人類中的一份子,擁有著與他人相同的感知,以此作為線索,在對方身上尋找另一個“我”。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母親,她身穿一件紅色毛衣,正抬著轎子往前沖,看上去是多么年輕且富有活力啊。她的褲子上還殘留有祭祀時跪地所沾染的灰塵,她虔誠地禱告,為我們祈求平安、幸福與財富。只有我知道,陽光與火焰才是母親真正的信仰,是她人生的圖騰。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父親,他正揮舞著兩只棒槌,奮力敲打大鼓。他穿著不合時宜的西裝和皮鞋,像一只虛張聲勢的螳螂一樣,大幅度地擺動雙臂。咚,咚,咚,一聲響過一聲。他那新理的發(fā)型看上去是那么服帖,與他高大的身形相符。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外公,他摔傷了一只手臂,因此只好充當敲鑼的角色,鏘,鏘,鏘,他敲得激烈歡快,全然不顧傷口會有被震開的危險,若是以往,他總要念叨上幾句:“慢點,輕點,有傷呢。”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外婆,她正在廚房里準備跳完儺火后的點心,那將會是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味道自打我小時候就從未改變過。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阿伍,他正與朋友們一同舉杯慶祝,從明天起,他就正式成為一名一級理發(fā)師了。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堂弟,他將烤熟的地瓜掰開,一邊嚷嚷著“燙”,一邊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金黃酥軟的地瓜。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表哥,他正把一長串燃起的鞭炮扔向遠處的田野。
我在火光中看到乞丐獨自一人坐在路燈下,喝著撿來的半罐啤酒。冷不防,燒烤攤的老板遞來了一塊雞翅:“當下酒菜吃了吧,兄弟,一年到頭了,你也不容易?!?/p>
我在火光中看到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正往客房的門縫里塞色情小廣告。突然,門被打開了,一個稚嫩的聲音說道:“元宵節(jié)快樂?!蹦凶鱼读松?,繼而將廣告塞入懷中,默默離開。
我在火光中看到一個乘務(wù)員在列車停靠站臺的片刻時間里,倚靠在車門口,望著遠處一明一暗的煙花,眼中淚光閃閃。
我在火光中看到了漫山的櫻花盛開,裝點出一個粉紅的春天。
我看到了所有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和物,在火焰的熱度下,他們都顯得朦朧而不真切。我隨著火焰升騰,升騰,在空中翻旋,去邀請清冷的月亮與我共舞。
我大汗淋漓,暢徹肺腑,我感受到一股強勁的力量,足以抵御任何頹廢,戰(zhàn)勝一切無聊。我要去創(chuàng)造,從新的一天開始。
第二日,一切照常,昨夜的狂歡只留下肩膀的酸痛和不愿離開枕頭的疲憊。陽臺上,紅燈籠的光亮依稀可辨。天色蒙蒙亮,屋外尚無人走動,我翻了個身,試圖再次入睡。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