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貴同
你一腳踩在霜地上,四周而來的寒氣讓你拉了拉衣領(lǐng)。這件風(fēng)衣,是你上次在市里開會,陸小婷給你買的。你當(dāng)時說,買這干嘛呢,咱一個苦孩子出身,不嫌招眼?你摟著那難纏的小妖精,仔細(xì)摸了摸她的屁股,沒摸到尾巴。你就放心了。你聽人說,現(xiàn)在狐貍少了,狐貍精卻越來越多。你怎么會不知道呢?,F(xiàn)在的狐貍精已經(jīng)占據(jù)了你的心靈,你心甘情愿,讓她吸掉你的精氣。有時你覺得,罪孽也被狐貍吸掉了。真是一言難盡啊,在這干干凈凈,白茫茫的土地上,你竟然想到了陸小婷。
你嗅到了空氣中谷草、土墻、炊煙,和其他莫名奇妙的氣息。這種親切感讓你精神振奮,你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從村里出去看高考成績的那天,你爹說,他瞧過日子了,今天屬龍,龍行千里,一去不返。正如你爹預(yù)言的那樣,你考上了大學(xué),分配到城里工作。爹媽都被你接到城里,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城里的生活,他們把你家的樓頂當(dāng)成了莊稼地,你常和別人炫耀說,你家吃的都是綠色無公害食品,別人也羨慕你,二老身體健康,女兒出類拔萃。別人沒說的,你也清楚,別人更羨慕你娶了一個好老婆,有一個曾經(jīng)呼風(fēng)喚雨的老岳父。像這樣的一個大霜天回村,更是頭一次,唯獨鞋底清脆的響聲讓你覺得真實而生動。現(xiàn)在,你步子很輕,這個只剩下祖宗靈位和兩間空房子的村莊,對你來說顯得無足輕重。
按說,到了關(guān)鍵時期,你得在城里守著,緊巴巴盯著,萬一哪里出半點紕漏,得補,還得及時。這年頭,鴨子裝在盤里,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跳起來吧嗒吧嗒飛了?,F(xiàn)在,你這個進入了局長候選盤子的人,卻若無其事,帶著老婆回鄉(xiāng)來了。臨出門前,李碧華問你,這敏感時候回鄉(xiāng)下去,合不合適?你說,黃道吉日,百無禁忌。你倒也不是迷信,你越來越覺得很多事是命中注定,強求不來。你坐在辦公室里,總覺風(fēng)一會兒往東吹,一會兒往西吹,一會兒覺得你要當(dāng)局長了,一會兒又覺得上面要派局長來了。在這個老局長改非的當(dāng)口,每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仿佛是老天爺捎給你的口信。
你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陳小貴從霜地里走來,身后珠光寶氣的越野車像是在顯擺主人的闊綽。他的笑聲壓住了你腳底下谷草斷裂的清脆響聲,他親熱叫你二叔,甚至你敏感地捕捉到他正要伸出來握手又覺得不合適,便順勢挽住你胳膊的那只手。他說,二叔,干嘛親自開車來啊,我還想著到城里去接你們,您瞧,您這侄子不會做人,二叔二嬸,您二老可不準(zhǔn)生我氣啊。你說,他這么一叫,你還真覺得年紀(jì)大了,腿腳是越來越不方便。你甚至用親昵的語氣責(zé)備他,你個小貴啊,生意做大了,就不把二叔二嬸放在眼里了?
陳小貴說,怎能呢,俗話雖說叔侄當(dāng)?shù)苄郑僧吘故暹€是叔,嬸還是嬸,他還指望逢年過節(jié)到二叔家里討個紅包呢。你伸出一個指頭,指了指陳小貴。你老婆李碧華也笑說,小貴這張嘴啊,怕是樹上的雀都能哄下來。
你像是被陳小貴綁架著似的,來到了他的車邊。你當(dāng)然知道,陳小貴專程在這里候著你,他那點小心思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能說什么呢?到了村里,你不再是那個傳言中即將被扶正的副局長,你就是他陳小貴的長輩?,F(xiàn)在,你樂于享受這種優(yōu)待。
你見陳小貴打開后備箱,他說,知道兩位老人家忙,估計來不及準(zhǔn)備,他都準(zhǔn)備好了!你看見鞭炮蠟燭,香火紙錢,滿滿的幾個大箱子。你說,這是?陳小貴說,村里這么大的事,還有二叔這身份,怎么能空手來呢?你有些不高興,但你笑著說,我什么身份?陳小貴就笑了,說,在村里除了陳順明老公公,還有誰比我爹和二叔您輩分大?
你又伸出剛才伸過的那個指頭,指了指陳小貴,說,看你平時老實,這事兒倒不糊涂!李碧華說,要粘上毛比猴還精。陳小貴說,二嬸,我真就一屬猴的,什么時候都跳不出二叔的五指山。
你們的笑聲落在白茫茫大地上。
陳小貴把箱子都搬下來,面有難色,對你說,二叔,沒征得你的同意,你看這香燭用哪種?你一臉茫然。你曾聽說市里曾經(jīng)來過一位大領(lǐng)導(dǎo),大領(lǐng)導(dǎo)不知從哪聽說龍峰寺的菩薩靈,負(fù)責(zé)接待的同志領(lǐng)著大領(lǐng)導(dǎo)去廟里燒香,大領(lǐng)導(dǎo)在菩薩跟前抽了一簽,那簽竟然是上上簽。你當(dāng)然聽說了,為了確保領(lǐng)導(dǎo)抽到上上簽,有關(guān)部門和寺廟里打了招呼,簽筒里都換成了上上簽。
你一臉茫然,雖然你知道陳小貴有求于你,不至于用上瞞天過海的手段。但你一看也就明白了。香是兩種,一種是俗稱的高香,那像地里長出來的玉米桿那么粗,一種是普通的香,小時候你母親帶你去村里小廟偷偷拜過菩薩,燒的就是這種香。你還看到了紙錢,也是兩種。一種是普通的紙錢,那是用鋼戳打過孔的那種,小時候你就見過的;另一種讓你感到生氣,那種折疊成船型的紙錢,分明是真金白銀的黃澄澄的人民幣折疊出來的。
你站在霜地上,手插在大衣兜里。你對陳小貴說,村里用什么香就燒什么香,用什么紙就燒什么紙。你還說,別說,現(xiàn)在這商家,什么主意都想得到,仿人民幣都仿得那么逼真。你回頭對李碧華說,你看,這么多事,總讓小貴操心。
李碧華這才說,小貴真是有心了,村里的規(guī)矩,嬸子也不懂,讓你費心了。
你心里明鏡似的,見陳小貴說,這算什么呀,這些小事,晚輩來準(zhǔn)備是應(yīng)該的。
你抱著那箱香燭,李碧華抱著那箱紙錢,陳小貴抱著那箱鞭炮,一起進村了。
你沒有想到,村子中央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你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回村了,曾經(jīng)生產(chǎn)隊用來堆糧食的大倉庫已經(jīng)被改造成了一個老年活動中心。那俗里俗氣的瓷磚每一片都被凍得發(fā)白。村里人都感恩你的功德,其實你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做,市里有項目,每一個村都有建老年活動中心的指標(biāo),你只不過和管這個項目的熟人打了個電話,順?biāo)浦鄣娜饲椋思覙泛呛堑木妥隽恕,F(xiàn)在,整個村都記你的功德,包括飲水工程,包括進村的那條水泥路。其實你不情愿呢,還是喜歡原來的土路,現(xiàn)在的水泥路,已經(jīng)不是你走過的那條,自來水一通,那口老井也就要荒廢了。
但你還是落實了項目,為村里都做了。你多不情愿啊。要不是你哥當(dāng)村委會的主任,要那么一點點政績,你會去要那些項目嗎?你甚至覺得,這個村就是你毀掉的。罪過啊,現(xiàn)在,你堂而皇之的回來了。
大家都停下手中忙活的事情,過來和你打招呼。沒人叫你局長。你喜歡這些稱呼,你們的族長,陳小貴他爹甚至叫了你一聲二福兄弟。你脆生生答應(yīng)了。那個光屁股滿村跑的二福,回來了。你握著大哥的手,問身體好吧。怎么能不好呢,兒子是十里八村最有錢的人,能有什么不好呢。然后,你挨個和少小的伙伴們打招呼,該叫哥的叫哥,該叫名的叫名,你一個也沒叫錯。你知道大家都高興,不是因為你記得他們,而是他們都覺得局長都記得我呢。
大人領(lǐng)孩子過來,有叫你二叔的,有叫你二爺爺?shù)?,你都一一?yīng)著。你摸摸這個晚輩的頭,又摸摸那個,李碧華也高高興興的,你感覺得到,她也滿意在村里的輩分,在城里,哪有人叫她二嫂,二嬸,二奶奶。
現(xiàn)在,你仿佛回到小時候生產(chǎn)隊分糧食或是牛滾巖了分牛肉的那種場景。
更讓你感到高興的是你看到李碧華并不像以前那樣,像個做客的人,她站起來,到廚房忙活去了。村里的女人們哪敢讓她下廚,你見她擼起袖子,忙活起來。李碧華越是這樣,你越感到羞愧。
你的到來,讓所有人干勁十足。有人從廚房撤來了一個爐子,有人給你端來一杯熱茶。你聽族長大哥說,大福這兄弟不錯,當(dāng)主任后為村里做了好多好事情哩,沒想到咱們這一輩出了你們頂呱呱的兄弟倆。你知道,族長大哥這是變著相夸你呢。你說,村里這些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祖宗保佑,村里就順明大爹和你這樣的活菩薩護著呢。大哥被你說得眉開眼笑,咳了一陣,像是被旱煙嗆著。
陳小貴從外面進來,進門對你說,二叔,廟里都準(zhǔn)備好了,吉時一到,就舉行開光大典,這會兒就過去呢,還是先用點素飯?
你笑著和陳小貴說,小貴,我老哥在這兒呢,全憑他的安排!
你見族長大哥站起來,你也站起來。大哥理了理衣服,對你說,我先去看看,這幫年輕人辦事我不放心,我還是盯著點去,你先在這兒等著,上面冷著呢。
你說,我能做什么,大哥您可要吩咐!
陳小貴把手伸在爐子上,像準(zhǔn)備把手掌烤熟了當(dāng)貢品?,F(xiàn)在就剩你們叔侄二人,不出你的意料,陳小貴直奔主題,說,二叔,您那事兒,我聽說可是板上釘釘啊。你說,文件沒正式下來,一切都還是未知數(shù),當(dāng)與不當(dāng),都那么回事兒,我現(xiàn)在啊,聽天由命。
陳小貴又說,也不知道這整合方案到底怎么個執(zhí)行法,這政策三天一變,以前關(guān)閉礦井,一萬噸產(chǎn)能就補助兩百萬,現(xiàn)在這個政策取消了,這井關(guān)不是,不關(guān)又不是,二叔,你給個準(zhǔn)話,這礦到底還能不能干?
你能怎么說?國家宏觀政策那擺著,局部政策調(diào)整是處于某些因素考慮。你還能怎么說,早些年你就提醒過陳小貴,見好就收得了。這個被利益沖昏頭腦的人能聽你的,現(xiàn)在應(yīng)了那句老話,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F(xiàn)在市場又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風(fēng)亂得很,整個行業(yè)都捕捉不到風(fēng)向標(biāo)。他平日里把你當(dāng)菩薩供著,現(xiàn)在,只差給抱你的佛腳。
你沉默了好久,你不知道該從長輩的角度,還是從行業(yè)主管部門的角度來和陳小貴說礦井關(guān)還是不關(guān),直覺告訴你,關(guān)是對的,但面前這個礦主就要破產(chǎn),不關(guān)也是對的,捱過去,也許哪天政策又變了。尤其這個敏感時期,要是躲在暗處的人抓住陳小貴去年那起瞞報事故不放,別說局長,就連這個副局長能不能繼續(xù)干下去都是未知數(shù)。想到這里,你心亂了那么幾秒。那副對聯(lián)最近總在你腦海里徘徊: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你眼前是有路的,如果順理成章當(dāng)了局長,一切的擔(dān)心都變得多余。但局長任命沒被通過,說明是哪里出了問題,這問題就與面前這個人脫不了干系。
你對陳小貴說,別說你,這政策就是市里的大領(lǐng)導(dǎo)也拿不準(zhǔn),這個事兒還得你自己拿主意。說完,你都覺得不能原諒自己,這冠冕堂皇的話說出來有屁用。你明明知道陳小貴的礦井關(guān)是死路一條,不關(guān)也早晚是死路一條。但陳小貴能有什么辦法呢,也許他真認(rèn)為堂堂一個副局長連個煤礦都保不下來?你唯一感到心安理得的是你曾提醒過他,讓他見好就收,是他沒聽。換作是你,你也聽不進去。
你突然覺得面前這個人面目可憎。是的,你的房,你的車,你藏著的那個小狐貍精,都是陳小貴掏的腰包。陳小貴的煤礦,從一個小煤窯變成了一個年產(chǎn)十五萬噸的煤礦,有你的功勞。你該慶幸,當(dāng)年陳小貴要送你干股的時候,你很理智,你拒絕了。當(dāng)陳小貴披著侄子的皮,給你輸送金錢美女的時候,你就昏頭了?可你能有什么辦法呢。當(dāng)年你娶李碧華,李家上下正是看中了你的人品,認(rèn)為你這個人品質(zhì)好。別人鉆頭覓縫,拿著香找不到廟門。你成了李老爺子的乘龍快婿,一路倒也順風(fēng)順?biāo)?,這么年輕就當(dāng)上了副局長。你心知肚明,這一切都不是你努力就能得來的。
太陽已經(jīng)慢慢爬出山頂,你年少時又愛又怕的陽光灑在小院子里。這陽光就是一聲哨響,莊稼人該下地上山了,割草,薅包谷,刨洋芋,放牛。你覺得一生都在被這縷陽光追著跑。太陽出來了,你還是不放心摸一把狐貍精的屁股,在確定沒有尾巴后,你才提上公文包屁顛屁顛的去開會。太陽落山了,你在尋思晚上去哪里活動??赡隳哪苤滥兀偩种愋≠F的干股,那看不見的尾巴也是尾巴啊。
隨后,你親哥就進來了,你從他往兜里掏煙的動作感覺到他有話要和你說。你見這個比你大不了幾歲的男人,皺紋密布,滿手老繭。但你們早脫的禿頂,卻是那么相似。你大哥要選村委會主任,問你的意見,你攔著不讓他干,他不聽你的呀。他聽陳小貴的,當(dāng)上就當(dāng)上了唄,你心里清楚得很,就那么點項目,你哥都能從雞腳桿上刮下油來。你哥就不是那塊料?,F(xiàn)在,你看著眼前這個傀儡和擋箭牌,你發(fā)現(xiàn)不能左右的事情太多了,包括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這千瘡百孔的生活,到處漏著光。
大哥其實也沒說什么,無非是帶點臘肉,豆啊,菜啊什么的進城去。你哪有那功夫,大哥說都備好了的,你也就沒說什么了。
太陽是升起來了,如果往高處看,村莊可美呢,炊煙裊裊,屋舍朦朦朧朧,村后的群山像一條巨蟒,蜿蜒而去。此刻,你多想一個人出去走走,拍幾張圖片。你年輕時候想寫的小說,想學(xué)的薩克斯和攝影,都變得遙不可及。你看朋友圈那些人曬各種生活的時候,你也是羨慕的,但你不能,你已經(jīng)明白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你也知道性情對你這類人來說其實是奢侈品。眼下這一切,是你想要的嗎?你根本沒時間去考慮。
自從你進村,你已經(jīng)看了十次手機,你生怕錯過每一條消息。該拜的廟已經(jīng)拜過,該燒的香也一根沒少。當(dāng)然,你也有幾個信得過的哥們小伴,他們遍布在一些重要崗位,雖然對你的升遷起不到?jīng)Q定作用,但掌握的信息還是及時可靠的。根據(jù)你已經(jīng)可以判斷的信息,你的前途命運,也就這幾天了。你突然有些后悔,出門前沒問問你爹,今天的到底屬啥。你又想,既然是黃道吉日,諸事大吉。
李碧華還是被廚房里的女人們給請出來了,不就弄點素飯嗎?這點小活計,難不倒村里的女人。你也認(rèn)為,有個態(tài)度比什么都強。李碧華看你的眼神,你一下就讀懂了。她還是放心不下你的事。你越來越覺得李碧華成長了,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成熟。雖然你不習(xí)慣睡覺穿睡衣,上完廁所有時還會忘記沖馬桶,李碧華會對你嘟囔幾句,但你知道,李碧華對家庭是一心一意的,對你的事業(yè)也是滿意的。
吉時就到了。陳小貴來請你。你慢慢站起身,李碧華幫你拍掉肩膀上落下的幾根頭發(fā)。你們一起出了門,陽光明晃晃,背脊熱呼呼。你一路都沒有說話。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了。那些年村里偷偷摸摸傳遞一種叫供牌的東西,供牌每到一家,就是神靈到了。母親提著竹籃,里面裝著香油紙錢,還有一碗從飯桌上選出來的貢品。這條小路曾是你童年的陰影,越往上走,山道越崎嶇,奇怪的鳥叫,莫名奇妙的風(fēng)聲,你總覺得會從林子里竄出野獸來。母親用供牌上拴著的那把小鑰匙,摸摸索索半天才打開廟門,木門發(fā)出的怪叫是最令你感到恐怖的。黢黑的廟里什么也沒有。母親劃著火柴,點亮油燈,你看見黢黑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畫,畫中人模糊不堪,嘴巴卻紅得可怕。母親用供桌上的木棍輕輕敲罄,叮的一聲。你問母親這是干啥,母親說,請菩薩出來呢。你一聽菩薩就要出來了,急忙躲在母親身后。母親跪下磕頭,口中念念有詞,你也忙跪下,不敢抬起頭來看。母親關(guān)掉廟門,你緊張得走在前面,仿佛后面的菩薩一直在盯著你看。你問母親,菩薩的嘴為什么是紅的,母親說,菩薩吃肉。
現(xiàn)在你知道菩薩不吃肉,這些年,你去過很多寺廟,拜過佛,上過香,都沒有見過小時候那種貼在墻壁上的菩薩。但現(xiàn)在走在這條路上,你還是感到那個菩薩瞪著你,瞪了三十多年。
族長主持修復(fù)族廟,族人都認(rèn)捐,凡村中陳氏子孫,都唯恐錯過了這行善積德的機會。陳小貴領(lǐng)你站在廟前的功德碑前,你看見你的名字,名字后是捐的那六百塊錢。你當(dāng)然也認(rèn)為,工薪階層,六百是最正常不過的數(shù)字。你見陳小貴后面那一大排數(shù)字,心里感到不屑。在菩薩面前顯擺,也不怕得報應(yīng)。也許陳小貴不這么認(rèn)為呢,他的功德最多,菩薩理應(yīng)優(yōu)先保佑他發(fā)財。
哪里是修繕,這分明就是重建。你見到一棟青瓦白墻的小廟坐落在老廟的原址,廟的周圍是高高的石墻,新廟比小廟大了好多倍。新門新柱新瓦新墻。人已經(jīng)站到廟前的空地上,男女老少,像是趕集。鞭炮噼噼啪啪響起來,濃煙包裹住這嶄新的建筑,孩子捂住耳朵。呱噪聲一下子就被壓下去了。
李碧華朝你捂住耳朵,幾乎是要躲進你的懷里,你本能地用大衣蓋住她,你拉起衣服的那一刻,莫名奇妙想起那個小妖精,仿佛這件大衣是狐貍精用幻術(shù)幻化出來的一樣。你覺得這對李碧華是不公平的。也許是經(jīng)常收到禮物的緣故,李碧華竟然沒有深究這件大衣的來歷。菩薩還沒開眼呢,就洞穿了你的那點小心思。
鞭炮終于停歇住,陽光穿透久久沒有散去的硝煙,慷慨灑在善男信女身上?,F(xiàn)在,你聽見族長清了清嗓子,開始主持秩序,人就安靜下來。一個穿著僧袍的大和尚很醒目站在門口,旁邊站了幾個居士。
順明大爹站在了第一排,族長大哥,你,李碧華,大哥和嫂子,你們這一輩的站在了第二排。接下來,根據(jù)輩分,所有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讓你想到了開會,想到了席間的座次,想到了敬酒的次序。
在大和尚一聲跪中,你也跪下去,冰冷的地板濕漉漉的,誰能考慮到這個細(xì)節(jié)呢。你見族里最老的順明大爹跪了下去,單薄的衣褲套住蒼老的身體。陳小貴從背后塞給你一張紙板。你見李碧華也老老實實跪著,把紙板遞給她。李碧華把紙板撕成兩截,遞一塊給你,你朝他擺擺手。
大和尚的誦經(jīng)聲就開始了,時不時搖動手中的法器。你這才看清,那張老菩薩的畫沒有了,一排嶄新菩薩高高在上,姿態(tài)各異,你都認(rèn)不出居中是什么菩薩,像佛教,也像道教,觀音菩薩,財神和龍王你倒是認(rèn)得出的。儒釋道合一,倒也理解,你們村拜了那么多年的老菩薩是什么菩薩,誰又能說得清楚呢。你立刻意識到菩薩面前,不要自作聰明,能保佑人的,都是好菩薩。
一段經(jīng)就念完了,大和尚道:拜。你匍匐在地,拜了三拜。再起身時,菩薩的眼睛已經(jīng)被朱砂點過,你才突然明白過來,這是菩薩開了眼。菩薩就能看清你在想什么了。大和尚又開始念經(jīng),這回開的是耳光,你匍匐在地,心想著菩薩能聽你訴苦訴難,祈求保佑的心聲了。
你怎么會料到開光原來是這么回事呢。醍醐灌頂,靈光一現(xiàn),你好像明白了,眼耳鼻舌身意,說的是六根,你就是一個六根不凈的人啊。朱砂印泥蓋出來的那個章,正是主宰你前程命運的權(quán)柄。你第一次在菩薩面前感到害怕,仿佛一切罪孽都被菩薩看得明明白白。你人模人樣跪在菩薩面前,還祈求菩薩保佑你什么呢?
那一刻,你覺得自己靈魂出竅,飛到半空中看見了匍匐在地的一副皮囊,那個小名叫二福,大名叫陳啟義的村民跪在他三十多年前跪過的地方。你仿佛看見他沒有考上大學(xué),娶了鄰村的一個婦女,生了三個娃,白天在地里刨食,晚上去煤礦挖煤,家里養(yǎng)了一群豬仔,最大的理想是能蓋兩間平房。你又看到一個小官吏,每天挎著包,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和同事爭權(quán)奪利,暗地里花天酒地……
你好像也被大和尚開了光。
你還是被手機鈴聲拉了回來,那叮咚一響就像小時候母親敲在罄上的那一聲,你抬頭不見老菩薩,大和尚還在念念有詞,陽光充沛,將族廟的樓宇鍍上一層金光。
李碧華用手肘碰了碰你,指了指你的口袋,你一下就被拉回了現(xiàn)實。你一直在等的那個消息,也許真的來了。你慢騰騰掏出手機,長時間的匍匐讓你手指變得僵硬。你甚至無法解開屏幕,在菩薩面前,你小心謹(jǐn)慎。把手機放在地上,終于打開了那條消息。
你將每一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一句話,很短:請客!
你讀懂了這兩個字背后的所有意思。李碧華眼神一直詢問著你,你面無表情,不喜不怒,不哀不樂。
大和尚終于完成了所有開光流程,像梵音,說,拜。你五體投地,深深拜了下去。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