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時代,連鎖業(yè)、產(chǎn)業(yè)鏈、產(chǎn)品系列興盛。這現(xiàn)象傳染到語言符號領域,則是詞匯符號也涌現(xiàn)出連鎖現(xiàn)象。哈樂薇認為,“電子人與現(xiàn)實對立,是一種烏托邦,但卻一點都不單純”。自從“Utopia”(烏托邦)一詞創(chuàng)立以來,相關詞匯就蓬勃發(fā)展,而新時代的“托邦系列”更是不斷得到補充延伸。當今創(chuàng)客們?nèi)找嫦矚g創(chuàng)造“-topia”系列詞,想象豐富,大有“X托邦”情結。如E-topia、Dystopia、 anti-utopia等,盡管詞根都是-topia,但意義差距很大。烏托邦話語體系經(jīng)歷了復雜的演變過程,完美的祈望極難,堵心的雜音時有。
“烏托邦”,是人類對美好社會的憧憬。中國式烏托邦,《莊子》稱之為“無何有之鄉(xiāng)”,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傳說“南柯一夢”等。西方式烏托邦,有柏拉圖《理想國》(Republic),1516年莫爾的《烏托邦》。無何有之鄉(xiāng),即是no where,沒有這樣一個地方。烏托邦不存在于詩和遠方,而存在于切切實實的當下。
“惡托邦”,又譯作反烏托邦、廢托邦、敵托邦、反靠烏托邦、坎坷邦。與烏托邦(無)相對,指充滿丑惡與不幸之地。安德魯·芬伯格創(chuàng)設此詞,認為科技給人類帶來恐懼的惡魔,是世界末日、歷史終結的元兇。反烏托邦主義代表作有英國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英國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一九八四》,俄國扎米亞京的《我們》,再如,科幻電影《瘋狂麥克斯》《黑客帝國》《銀翼殺手》《超驗駭客》《終結者》等,都對智能機器人進化提出隱憂。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因憂慮原子彈戰(zhàn)爭、越南戰(zhàn)爭、美蘇冷戰(zhàn),開發(fā)太空引發(fā)的科技和軍備競賽,歐洲文化對科技文明出現(xiàn)末世論恐懼。法蘭克福學派對科技文化也多持批判態(tài)度。電影《V字仇殺隊》講述在未來的倫敦賽伯空間,人們失去話語權,唯有賽博人化身V敢于站出來反抗,推翻荒唐恐怖的統(tǒng)治,炸毀倫敦標志性建筑,喚醒民眾的反抗意識。但也有作品不那么消極,如阿西莫夫的《鋼窟》,講述人與人工智能雖然自相矛盾,但對人性自由的渴望,最終化解了人機矛盾,建立了人機合作的典范。
“異托邦”,???967年的演講指出,烏托邦指世上并不實存的完美之地,但異托邦是實存之地,屬于另類空間,不同于古典哲學、經(jīng)典物理學的空間概念。異托邦特征有六。第一,世上都有構成異托邦的文化,即多元共存文化,如精神病院、監(jiān)獄,或?qū)iT留給青少年、經(jīng)期婦女、產(chǎn)婦、老人的地方。第二,不同歷史的社會以迥異方式使異托邦發(fā)揮作用,如公墓從城市中心遷移到郊區(qū)。第三,異托邦將幾個本不能并存的場地并置在一真實的地方,如花園、植物園、電影院、戲劇舞臺等。第四,異托邦與異托時對稱,異托邦隔離了空間,也隔離了時間,成為碎片和碎片的拼貼,即異托時。如博物館、圖書館、市集、度假村等歷時性的異托邦。第五,異托邦總有打開和關閉系統(tǒng),既隔離開來,又可進入其中,不同異托邦之間既相互隔開,又相互滲透,如土耳其浴室。第六,異托邦不同于剩余空間,其是幻象空間,或是被隔離的場所,如游輪,或是創(chuàng)造另一相似空間,如殖民地,在他鄉(xiāng)造故鄉(xiāng)。
“伊托邦”,米切爾(William J. Mitchell)認為,人類幾千年來經(jīng)歷三次演變,從水井中心到水管中心到網(wǎng)絡中心,從壁爐到電路和供熱管線到信息高速公路,從聽佛祖演講到印刷文化到電子百科全書,如今已發(fā)展為伊托邦時代。筆者認為,伊托邦時代的藝術家既不會只唱烏托邦贊曲,也不會只吹響惡托邦挽歌;而多再現(xiàn)兩者交戰(zhàn)、沖突抗衡,反映對未來的憂思或希望;既有正面樂觀論,也有負面悲觀論。E時代有并發(fā)癥:既給人帶來快捷方便、互動交流、速度自由、彈性工作制、自我掌控感、合作創(chuàng)新精神;也讓人成為低頭族,患上科技腦過勞癥、拖延癥,一切都隨傳隨到,按鍵即得,今人是否變成思想薄餅人?娛樂至死?新術語、新概念、新事物,給文學帶來新熱望、新圖景,也帶來新焦慮、新憂思。
新科技,給人們的生活方式、行為習慣、思維方式帶來新變化。新生代筆下世界煥然一新,全套新版語言,打下時代烙印,文學令城市變得不再短視單一。如鄧肇恒的《天使的日常生活》說:
當快閃遇上永生,天使的時間觀和價值觀也開始變態(tài)失衡……天使代表終于給上帝撥了一通標榜收費最便宜的3G長途電話,希望兜口兜面、繪聲繪影的告訴它,自從天使失去了翅膀和光環(huán)之后,取而代之的只是無處不在的電子熒幕和滿街滿地的N95口罩……而上帝卻將電話接駁到留言信箱。
年輕作家想象新世界,一派伊托邦時代氣象。
“進托邦”,凱文·凱利的《必然》指出,進托邦是種變化的狀態(tài),是種進程,不管是漸變,還是突變激變的起點,都在變化成別的東西,逐漸知化,人工智能化在各個領域來得不知不覺。該書作者認為,烏托邦里沒有問題可煩惱,但是烏托邦也因此沒有機會存在。每種烏托邦的構想都存在一個自我崩潰的瑕疵。反烏托邦也存在嚴重的瑕疵——不可持續(xù)性,有人幻想一場星球大戰(zhàn)毀滅了所有人類?或者機器人統(tǒng)治世界?所有烏托邦和反烏托邦均不是我們的歸宿。未來科技指引進托邦方向,充滿溫暖、人性與自由?;蛘哒f我們現(xiàn)在正處于進托邦,進托邦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種變化,一種進程,今天比昨天好,盡管只是好一點點,甚至我們都無法察覺。
尼葛洛龐帝認為,當今是后信息時代,因特網(wǎng)成為新鐵路,硅成為鋼材,“世界貿(mào)易由傳統(tǒng)原子交換飛躍為比特交換,不再輸送笨重的商品質(zhì)量,而輸送即時廉價的電子數(shù)據(jù),信息成為舉世共享的資源”。1963年拉里·羅伯茨發(fā)明的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正以指數(shù)增長。未來電子產(chǎn)品能根據(jù)個人喜好,度身定制,變得更有互動性、更人性化,既有實用功能價值,也有文化美學價值。米切爾的《比特之城:空間·場所·信息高速公路》、尼葛洛龐帝的《數(shù)字化生存》等,都對新時代抱著熱切的期望態(tài)度,儼然烏托邦時代到來。
“動物烏托邦”,2016年初,熱播的迪斯尼電影《瘋狂動物城》新詞,也有象全新動物社區(qū):肉食和素食動物和平共處,尊重多樣性和差異性,減少歧視和偏見,努力建設美好之地。
“寫托邦”,2016年,潘國靈出版首部長篇《寫托邦與消失咒》,創(chuàng)設此詞。寫托邦恰似寫作療養(yǎng)院,住著懷著寫作執(zhí)念的一群人,“書寫者、書寫動物、寫字兒、文字族”:病人們每天要服用一定劑量的藥物——“花勿狂”。柏拉圖《費德魯斯》說,它既是解藥也是毒藥。每劑花勿狂的配方都不同,但基本元素一致,均為“文字書葉”,書寫者按需采摘啃食,不為飽腹,而為精神靈氣,以實現(xiàn)自我完成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所有住客前來,仿佛都難以自控。
新書表面講了一個愛情故事:悠悠被情人丟棄,失魂落魄地來到寫托邦,想找回男人游幽,卻遇到了解救者余心。為尋回這消失了的作家游幽,余心引導悠悠,寫下游幽莫名出走的過程,以了解事故的真相。追求安樂窩、世俗幸福的女子,無法理解在寫托邦療養(yǎng)院沉潛寫作的男子。只有同樣進入寫作世界的女子,才能明白作家的魂去了哪里。讓人恐慌的是,到最后,連小說的結局也消失了,一切都沙化了……若要尋找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這些讀者注定要失望了。因為該書乍看像言情、偵探、魔法小說,但實際卻不是讓你欲罷不能的通俗小說,而是讓你痛苦的小說,進入它,就像跌入了無法測底的思想深淵,難解的困境、人生的兩難、深刻的問題,像錐子一般刺痛著你,逼迫你思考不已。這痛并快樂著的書,升華出哲學的韻味。
潘國靈創(chuàng)設“寫托邦”王國,毫不遜色于以上諸多術語世界。寫托邦既有烏托邦特性,也有異托邦特性,兩者匯聚。香港這塊實存之地,激發(fā)作家的“X托邦”情結涌動,在其筆下,香港是沙城,寫托邦是漂浮其上的一方凈土。寫托邦在哪里?這像“文學在哪里找”這類深進問題,不能直接言說:
一如所有的樂園(寫托邦也是一種樂園,即便是“失樂園”),其準確位置都必須有所隱蔽……四周被包圍著,在未可知之所在。神秘性與神圣性不可分割……它在一個極限盡頭,但始終是與人類生活連結的一個地方。
寫托邦,遠離人類生活,這個偏離場所,既開放又排斥、既打開又關閉,將本不能并存的幾個空間并置在一起,不是幻想的而是補償?shù)漠愅邪睿仍诖擞衷诒说溺R子烏托邦,內(nèi)里又有歷史堆疊的時間異托邦,如博物館、圖書館,即異托時,共時性和歷時性的異托邦共存。寫托邦恰似“異次元空間”“多維空間”,次元即維度,一維線性、二維平面,三維立體,四維則超越了空間概念。寫托邦,也許不在三維空間,而立身于五維、六維等高維空間,存在于心靈、靈感空間,像靈魂的夢境,自由的天堂。
為什么創(chuàng)設“寫托邦”新詞?寫小說的人寫小說,自曝虛構過程,這是西式后設小說。但是,《寫托邦與消失咒》更進一步,既暴露作家寫小說的過程,也省思寫作本身,進行深度解剖。過去,人們常說,個人寫作的甘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如今,潘國靈將之和盤托出,直接刻寫書寫者的痛苦,直剖血淋淋的寫作屠宰場,寫透創(chuàng)作病癥的林林總總,仿佛寫作病理學專著,將種種病癥公之于眾,懇切期盼大眾都能理解其中艱辛。書寫者們在紙上搭建文字堡壘,我寫,我寫,寫進去,三重血淚;工作與家居難分,癡迷書籍,長年迷失在書屋和圖書館,在搬書的勞苦中去體驗生活;深知唯有書本,才可以把自己帶到應許地;陷入寫作的無限循環(huán),經(jīng)歷一場場自我的戰(zhàn)斗,像堂吉訶德,與自我的風車作戰(zhàn)。老舍《駱駝祥子》將寫作者的悲苦投射到祥子身上,筆下能滴出血與淚來?!秾懲邪钆c消失咒》如是,書葉以淚澆灌,書脊以血灌注,書寫者們唯一的存在之高處在深淵:創(chuàng)作要潛入現(xiàn)實的深淵,要多深才為之深淵?以“尺、米”記嗎?不夠。以“尋”記嗎?尋不完、沉不完??芍^一把辛酸淚,兩袖空空風。
(作者簡介:凌逾,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批準號:14ZDB08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