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一顆飛走的石子
一顆不想被壓路機(jī)碾壓到路基中的
小石子,“嗡”地一聲,飛了
我連它的樣子都沒看清呢
我連它應(yīng)有的份量也來不及放在心里
掂量掂量呢,石子就飛了
看不見它了,雖然飛不了多遠(yuǎn)
雖然我可以找到它,并把它
再一次擱在壓路機(jī)下面,但我不能這么做
它飛往的地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居然不想成為道路的一部分
它為什么不?它有不做路基的理由嗎?
我關(guān)心的已經(jīng)不是這些了
我關(guān)心的是這顆小石子
它也有選擇的權(quán)利,更有不被施暴的自尊
哪怕它渴望成為道路的一部分,卻是
誰也不能如此蠻橫地,逼它就范
一條河的抑郁癥
路旁的河流正在一天天消瘦,它要是繼續(xù)瘦
下去
就越來越像一個癌癥病人了,就會露出河床
和隨意擺在河床上的那么多鵝卵石
鵝卵石上都糊著泥垢。鵝卵石就像這條河的
器官:
肝、膽、胃、脾、心,還有肺腑,無一不是壞了的
這條河中沒有魚,一尾魚也看不到
這條瘦河在骯臟的河床上流得很干凈,很亮
清
不像患了抑郁癥
一群細(xì)雨
昨夜,一群細(xì)雨,落得無聲
誰也不曾看到它們,聽見它們
今天早晨出了門
我才發(fā)現(xiàn),雨還在下
地上濕了,房子濕了
樹濕了,遠(yuǎn)處的山也濕了
不曾被雨淋濕的
除了不敢出門的人
暫時我還找不到
這一群雨,把它們的腿
長長地、斜斜地,伸到了早晨
我這個躲在夢想中的人
我這個從夢想中走出來的人
也要被雨,淋得愈發(fā)清醒
只有一只鳥
一只鳥在林子里叫
聲音清脆、明亮,只有一只
再也沒有別的鳥
我伸長脖子、左顧右盼、耐心尋找
還是看不見鳥
林子太密了,太安靜了
這么大的林子里
只有這么一只小鳥,在叫
我聽見了鳥叫聲
我也知道這只鳥
還要在林子里
這么叫著,一直叫著。夠了
螞蟻與糕點
人跡少,草未綠
雖然冬天還統(tǒng)治著屬于春天的疆域
畢竟不那么冷了,畢竟有一些
不甘寂寞的花,憋不住了,要開了
畢竟有很多我這樣的人
要到野外找點兒繽紛
唯獨今年這次,我不是被春天打動的
我是被一群螞蟻,打動了的——
我坐下來吃糕點時,不小心掉了些
糕點渣。片刻之后,數(shù)不清的螞蟻
蜂擁而至。不是幾只,不是幾十只
螞蟻的數(shù)量足有幾百只
也不是普通的螞蟻
它們比普通的螞蟻,更小
低頭觀察,我發(fā)覺它們
雖然饑餓,卻都不吃
它們只是匆匆忙忙有條不紊地,在搬運
一塊糕點渣對我來說
無足輕重,對螞蟻
真是太稀有了,簡直是場盛宴
它們完全可以先讓自己吃飽了
再工作也不遲。可這些遵紀(jì)守法的螞蟻
只負(fù)責(zé)忙碌,誰都不肯先吃
它們非要搬到家里之后,跟兄弟姐妹們
共同享用。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只能不動聲色地,把剩下來的糕點
擱在蟻群旁邊,無聲走掉
陰雨綿綿
鳥翅割開的天空,無聲,它已習(xí)慣了
自行愈合。魚也不曾
把一條瘦弱的溪流,脹破。溪流從不說疼
當(dāng)一個絮絮叨叨的人
在我面前,一直嘀咕,繼續(xù)嘀咕
就讓她說好了,就讓她把肚子里的垃圾
傾瀉一空
她有說的權(quán)利和資本,我也沒有理由不聽
至少我現(xiàn)在還能容納這些
語言的泡沫,情感的灰塵。就讓她
接著說吧,一直說吧
就讓我浸泡在這場綿綿陰雨中
堅 ?持
樹站在生了它的土地上,不為所動
穿得了光明,咽得下夜色,呼吸著平庸
走什么呢走,來來去去的
選什么呢選,出出進(jìn)進(jìn)的
魚什么呢魚,沉了又浮的
鳥什么呢鳥,上了又下的
就算有一輛疾馳的貨車,或火車
橫過來,樹也不怕、不避、不讓
樹只想?yún)s也是偏要站在生了它的土地上
你忽視樹,你蔑視樹,都可以相安無事
你要是試圖挪走這棵樹
樹也只好奉陪到底,兩敗俱傷
雨下得太多了
雨下得太快了,太多了
一個雨點緊接另一個雨點
從白天持續(xù)到夜晚
像急于說出秘密的人,像不吐不快的人
像被需要或被誰渴望著的人
在廣大無邊的深夜里,當(dāng)雨終于覺察到
并無一人聽它無休無止地絮叨
就放慢了語速。在深不見底的夜色里
雨是那么不甘心,不想停,只好
吞吞吐吐,一邊說著沒說完的話,一邊
察言觀色??墒?/p>
天已經(jīng)太黑了
看不出什么來了,夜幕包裹的天空
又被烏云加了一層保護(hù)色
雨連雨點也看不見,更無草木應(yīng)答它
雨只好停下來,不說了
天亮的時候,我看見
夜色走了,烏云走了
沒下完的雨,不下了,也走了,而那些
已經(jīng)下在地上的雨,鉆進(jìn)土里,也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