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池

二十年，一條湖，我們之間有著數(shù)不清的過往。

1

湖畔嬉戲

我家坐落在劍湖東南側(cè)一個叫下莊的小村子，隔著劍湖也就兩三百米。村子北邊滿是莊稼田，一直延伸至劍湖畔。田間空出一條泥土大道，稀松的土路上忙碌的都是手推車，時有小坑跌跌蕩蕩，炎炎夏日農(nóng)人汗出如漿，地里的莊稼長得可真好。

大約讀一年級時候吧，表兄常來我家玩。五黃六月，村頭蒙了塵的大柳樹上葉子森綠，烈日逼得知了猛一陣叫，懸動的聲繞著流入劍湖的小溪唧唧復(fù)叮叮。枝葉縫隙里陽光漏了滿地，老人磕著水煙，在碎光中吐出一圈，飄散開，落到青石凳，染成微明。天真無邪的我們正爛漫，玩似乎是比讀書更重要的一件事。約個明媚的周末，早早地吃過飯，三五小群，很快圍攏在村中廣場。偶有幾個顧不得吃飯，從呼呼冒熱氣的蒸鍋里逮個饅頭，邊跑邊啃，生怕趕不上大伙兒。

人齊了，折一截大柳樹垂下的枝，剝盡皮，留一個嫩白的身子，搭在村里人家的土墻上，一直劃著走，刮落點墻縫間的細土，這是小時候最愛干的事。那些墻很長、很長，之后拐了彎，拐進一條更窄的小巷里去，出了小巷，村子也就走到了盡頭。

這時，眼前會赫然生出一片原野，清新的泥土味漫得滿地都是。我們蹦跳在有些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用已被刮成紅褐色的破痕柳枝打打冒尖兒的帶刺野草。當(dāng)然，少不了蒲公英，風(fēng)是它的翅膀，我們追著風(fēng)跑，乳白的飛絮在水上沾一下，在頭頂一站就拂過。從村中而過的小溪流，一個溫柔的轉(zhuǎn)彎推動另一個溫柔的轉(zhuǎn)彎，聲很小，嘻嘻鬧鬧的歡笑聲蓋過了它。若是靜下來細細聽很久，茂密的草叢深處才傳來青綠的細流聲。

未久，大伙就行至劍湖岸。此時，長空沒了云，青藍淡藍，兩疊著。風(fēng)從湖上來，帶著暗綠色的潮氣，湖邊的翠柳來來回回地吊著搖。起風(fēng)了。夏天，大概是最愜意的時光了。

退潮后，先前被淹沒的農(nóng)田又露出地表，鑠石流金，田里仍是泥濘不堪。顧不得爛泥淤積，小男孩們脫掉上衣，卷起褲腿，蹚著渾水，走幾步，陷一下，水浸濕了褲子，抹抹鼻尖，拔一下深扎的腿，再把褲腿挽到膝蓋。突然腳被咯了一下，彎下腰，撅起干癟的屁股兒，順著腳底往下摸，乍一看，是個田螺，冒著尖兒，濕黑的小手恰好握滿它，大伙的興趣就這樣被提起了。如果從遠處望，你會看到這樣一番景象：偌大的湖畔農(nóng)田間散落著零星幾點的小屁股，時不時倔強地搖動著。能挖到類似半圓狀的黑色貝殼尤其多，與攤開的雙手齊大。

“哧哧”，我聽到細微的一聲?！坝心圉q哎——快！”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低頭，冒起個小泡，抄起手一抓，有些涼，露出半個身來，果然是泥鰍呀，手一滑，又跑了。艱難地挪一下腳，身子往邊上一側(cè)，撲上去，一個踉蹌，整個人栽進田里，褲子裹了層厚厚的淤泥，倒是忘記抓泥鰍了。既然滿身是泥，那就干脆玩?zhèn)€痛快，互相挖泥擲向?qū)Ψ?，眼睛瞇一縫，持瞄準(zhǔn)狀，突地丟出去，那人一躲，砸在田里濺起一小攤碎泥，奔向四角。

幼年的時候，我們無甚可玩，泥土就是玩具。找點稀泥巴，揉一揉，雙手輕輕地捏成小碗樣兒，大拇指反復(fù)按壓邊緣，好叫它更堅固。待完成后，往手里吐口痰，兩手貼緊合搓一通，嘴里說道：“看我的，要是漏個洞，你們就得賠泥來，幫我補洞?！敝磺扑沂滞衅鹉嗤?，向上一舉，緊接著迅速翻起手背，重重地朝地上一扣，聽得“啪”一聲，泥碗癱在地，平平的，中間有些拱，破個大洞，看他得意地笑。

2

游泳

三四年級的時候，暑氣熏蒸，村里比我稍大點的男孩們總愛扎堆兒穿過村北的那條泥土路，到劍湖洗個痛快淋漓的澡。劍湖，真是個納涼的好地方。

夏水湯湯，緊一陣兒慢一陣兒地落;電閃雷鳴的，轟隆隆一陣陣;時而和風(fēng)細雨，蒙蒙下;時而驟雨狂瀉，嗚騰騰。一直下，一直下，很快，劍湖漲了水，涌了上來，淹沒了湖邊的農(nóng)田。

我們在田野曲曲彎彎的穿行幾許，剛到劍湖就急著脫衣服，弓著雪白的背，往下扯褲子，陽光里映一粉嫩的臉，花花綠綠的內(nèi)褲煞是明艷。大點兒的都留著內(nèi)褲，就我?guī)讉€小屁孩兒，脫個精光，光個腚兒跑，沒人笑話，也沒人偷看。我伸出腿，探探水深，慢慢走進去，身體很輕，整個人似漂著，雙手嵌在水表皮，活脫脫像個假肢，壓著波，在水中攪動，朝兩側(cè)揮去，頗費力，踮著腳尖，就在那兒漂。腿一蹬，手一打，撲騰撲騰，浪花朵朵，身子越往下沉，水覆住脖子，有些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浮走，堂哥在旁抹了洗發(fā)水，閉著眼，雙手一圈圈撓頭，銀白的泡沫越搓越多，順?biāo)髦炼?，落在湖面，浮了會兒，散了。腳倏忽一滑，我溺了水，咕嚕咕嚕的水聲在耳畔響動，獨自掙扎在柔軟的濕氣中，凌亂而喧囂。一雙清澈的眼眸透出凝固的眼神來，手狂舞，鼻子和嘴灌了水，往下落。水下的時間似乎是凝滯不前的，只感覺嗆了好久，還是沒人來拉我。堂哥一個猛子游到我身邊，抓了我手，拉出水面。水上，水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時間的流逝完全不同，是我的意識錯亂，還是求生的欲望感強烈呢，我也說不清。

原來，我踩著一田埂，向前，就掉進了另一個田里，真不知深淺。更遠處可見蘆葦蕩蕩，那兒才是真正的劍湖，也罷，喝了點劍湖水了。

后來，我還是同往常一樣隨他們一塊去。上回留下的陰影，使得我只敢在淺處徘徊。柳樹生得更粗壯，枝條抽得愈多愈長，幽幽地垂進湖里，正吮著，它們遮住的湖面泛著青黑的光影，一圈圈暈開。有人爬上柳樹，待倒數(shù)幾聲后，一頭撲進湖里，騰出一股暗流，一會兒，他又探出了頭。我洗了頭，蹲下身，潛入水，手一撐，出水，甩了個漂亮的頭。二哥說：“你爬在我身上，雙手扯緊套我脖子上，我?guī)阌蔚綄Π?。”湖水一抖一抖，我倆晃到對岸，又游了回來。

我不會游泳，又恰如湖中故人。

3

泛舟

讀小學(xué)時，第一次泛舟劍湖。立夏那天，村里人都會出去走走，再忙碌，也會放下手中的活計，鄰家約一下，帶上米，背著鍋，提些菜，找個僻靜的山澗野炊一頓。

村里有母親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偶爾叫我們?nèi)澊?。街上，熱鬧的勁兒已全消，緩了下來，漸漸趨于平淡。水果攤老板又提出一大串香蕉，黃得發(fā)暗，我們稱了一些水果，母親們拎著，小孩跟在后面蹦跶。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沙溝尖，一個靠近劍湖的小村子。通往沙溝尖的路都是碎石子，遠處襲來的大卡車卷著股股塵土，揚了半張?zhí)炜?，時有突兀的大石塊乍現(xiàn)，顛得車廂咯吱咯吱震動，地有點顫抖。

母親初中同學(xué)的丈夫就來自這個村子，夫家是真正的漁民，家里有條船，常出入劍湖打魚。支了船，解開木樁上的纜繩，長竹竿一推，船家愛坐在船尾，蕩著木槳，劃著，劃著，船吃水深了。船至湖心，水草碧綠的透水笑，土黃的菱角刺手疼，船家呦呵了一嗓子，陽光略淡，劍湖淤泥有些厚，耙吸式挖泥船正轟轟。

高一，我們又去了沙溝尖，一起去的是同班同學(xué)。一位馬登的同學(xué)沒坐過船，特期待這次坐船。待劃開船，左右顛蕩，他暈船了，不一會兒，手撫過劍湖水，一掃半醉的倦容。

時值六月，那不知疲倦的雨呀，只是落，只是落，下肥了劍湖里的魚。清晨，劍湖上升騰起一層層的霧靄，一陣氤氤氳氳，輕浮于兩岸蒼綠的垂柳，銜著青黛墨色的迤邐遠山，分不清四周白族村落縈繞著是煙還是霧。樹木葳蕤蓊郁，亭亭如蓋，幽香彌漫，裊娜盛開，水草碧綠……儼然一幀花紅葉茂的旖旎風(fēng)光綿延于六月的天地之間。我看劍湖多嫵媚，料劍湖看我應(yīng)如是。撲哧拂過，輕漂透徹如鏡的湖面，水鳥翻飛，潛魚游弋，此起彼伏的叫聲，貫絕對岸。一下打破了劍湖的寧靜，叫醒著慢慢蘇醒中的劍湖。靜聽，再靜聽，遠遠近近，船家的漁歌時隱時現(xiàn)，湖中一扁舟，輕輕撞破得霧散云開，白得虛虛幻幻。晌午，閃著星星點點的斑斕，天上有行云，人在云中走。放下手中的長篙，滿載一船的愜意，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搖搖晃晃，起起落落。在船底的柔波里，藻荇交橫，你是否觸到了劍湖水的溫涼？熏風(fēng)一吹，說不盡的溫柔景象。六月的雨，真不愧是從遙遠的印度洋襲襲卷來的暖濕氣流，放晴的天轉(zhuǎn)瞬之間被黑云冷冷地遮住。湖中，鳥鳴之聲已渺不可聞，只有一片沉寂與湖風(fēng)之聲而已。劍川的天，不愛生氣，總會給湖中的船家留點空白。它先下在了東邊的山，黑黑的一片，慢慢黑，慢慢黑。透著它，感受到這是一場大雨。繼而是兩滴，三滴，及至千滴萬滴，一股腦全下了，瀟瀟灑灑而過，小船和船上的人逃不過這暖雨。越下越暖，清清涼涼。濕透了，索性解下衣物，一頭扎進劍湖。舔舔，這暖雨。等暮色四合，又現(xiàn)“海面漁燈”，湖面中漁人夜靜捕魚，火光如星麗天，好一番劍湖風(fēng)情。

4

東驤閣

東驤閣，位于獅河附近一個叫青瓦場的村子西北部。

高中一畢業(yè)，我才有幸認(rèn)識這個地方，可能時間來得稍晚了些，但至少終于找到了——我時常都想尋得這樣一個小沙灘，看著湖水亙古不變地涌向湖岸，我甚至可以脫了鞋，打著赤腳，踩在細軟的灘頭，呆呆地眺望對岸，任湖水輕吻。這對于向往大海的我，是一種低沉的安慰吧。

今年清明下山，本家兄弟驅(qū)著車，奔到這兒，從車內(nèi)拿了單反相機，準(zhǔn)備拍組劍湖的日落。青灰的沙發(fā)出細小的咯吱聲，腳步聲嚓嚓不止。干枯的樹枝倒在湖畔，一半浸泡在水中，生了一層青苔，另一半被陽光曬得直發(fā)皺，褪了皮，有些裸露的米白。殘陽西照，風(fēng)過于耳，透藍的水紋暈開，只是變換著姿態(tài)，晶亮地泛出光，似流螢，淡開，散去。鏡頭里，金黃的光映著湖面，我愜意地按下了快門，東驤閣的楊樹梢飄著的炊煙也染成淡黃，轉(zhuǎn)頭一看，后面是一個山莊。

上個月，堂哥載著我們又去了東驤閣。沙灘被淹了，樹下有一鐵船，里頭坐一老頭，正抽著煙。我們走近后，他問了聲，“要不要坐船去湖中看看，看航行距離收費?！贝笾杜瓜矚g坐船?！拔壹揖驮谶@附近，旁邊守了個魚塘，沒事在這攬攬生意，也不全靠這過日子，不然早餓死了?！崩项^掐下煙頭，丟向岸邊。堂哥決定去玩玩，幾人踏進船中，我扶著大侄女，堂哥則抱著小侄女，坐穩(wěn)了，老頭劃著船。剛浮出幾米遠，小侄女嚇得哭了起來，幾人就此作罷?！扒皫滋?，我網(wǎng)了個七八斤的魚呢?！崩项^隨口一說。堂哥說，“那下回逮住大魚，通知我一下?！眱扇讼嗷チ粝铝寺?lián)系方式。

右手邊，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低頭玩著濕泥巴，黑色褲腿齊挽至膝蓋，男孩銀白的短袖衫上藏了幾滴黑泥，粉紅衣服的女孩起身向身后的小水洼挖點泥，又走回原點，天藍得如此純粹，以至于污水中倒映出的臉蛋亦是如此白凈，澄澈的大眼睛綻放出溫柔。他們在建一座城堡，一座人間的城堡，一座活力滿滿的城堡，我們那些年玩泥巴的天真無邪又去哪呢？還是被歲月的烈陽曬得結(jié)成了干板，變得極為平滑？

5

劍湖濕地

2015年10月份，我從保山請假回家了幾天。

午后難得時光，三杯兩盞淡茶，與友人踏入柳營。那時，沙溝尖至柳營的那段路不好走，碎石當(dāng)?shù)?，塵土撲面，甚者捂鼻穿行。低頭破開厚重的風(fēng)墻，前方便可望得一條柏油路，剛建不久，煞是平整光滑。右側(cè)是一個約摸兩米高的土臺，土臺外側(cè)鑲有一整塊的小水槽。走近一看，水槽中部位置一排整齊的塑料膠管從內(nèi)及外穿出，可能有排水作用。路西，隔著不遠處，一木質(zhì)涼亭獨臥水潭，曲曲彎彎的赭紅色棧道，一搖一晃。環(huán)顧四周，人們常止步于此，垂柳影下，獨坐到日暮。

小憩幾許，朝前蹬著自行車，待拐過一彎，走入一處林蔭小道，柏油路被原始的土路代替，后來我才知道這便是劍湖濕地公園，當(dāng)然濕地保護區(qū)的牌子是后面才立的。路兩側(cè)，都是排排的楊樹，生得筆直，長得苗條，透著生氣。深秋，樹的下部已沒了枝葉，只有枝頭堅強的稀稀疏疏的一簇簇。漫漫長路，隨處回歸土地的落葉，我們宛若行走在白樺林，那種穿梭于幽深寂靜的深山，一不小心都會有回響，從山林盡頭忽遠忽近;或如東京山林那種溫帶海洋性氣候下的驟雨初歇，嬌爽明麗，拋眼向前，靈動活潑。低矮的瓷青色土墻伴路而建，伸了一會，到底累了，墻體斑駁脫落，露出赤紅的土磚，勾頭的瓦生了橙黃的瓦松。早些天，這里常會聚起野外燒烤的人群，常被喚作“小樹林燒烤”。越向前周圍越安靜，最后只有此起彼伏的鳥鳴聲、腳底踩在落葉上的婆娑聲以及節(jié)奏大大快于平常的呼吸和心跳聲。

再朝前，這里有幾汪池塘，泉水很清，澄澈見底，水面光滑如鏡，在陽光的照射下，顏色異常靚麗，偶有嬉鬧的魚，淘氣地吐著泡泡。池塘四岸，茂草叢生，一位中年農(nóng)民頭戴草帽，褲腳高挽，正在放牛。幾汪池塘，幾只游鴨，幾棵水柳，幾個釣魚翁，以秋風(fēng)為衣，四野悄悄，幾不知人間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