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麗

摘要：王維官場沉浮多年，亦官亦隱，力求上對圣君，下孝其親，怎奈時運不濟，致其內(nèi)心掙扎、欲望難解，故而轉(zhuǎn)身向佛。青年時期他受儒學影響較大，“學而優(yōu)則仕”;中年時歷盡坎坷，漸生“奉佛報恩”思想;老年時做官、隱逸參半，追求“身心相離，理事俱如”，但叉呈現(xiàn)出普遍和諧的價值追求。本文就《與魏居士書》來窺探其晚年創(chuàng)作的內(nèi)心狀態(tài)，以探究王維審美追求的最終歸屬。

關(guān)鍵詞：《與魏居士書》 王維 身心相離

詩人的生活環(huán)境及認知結(jié)構(gòu)對自身的情感構(gòu)成十分重要，這些情感結(jié)構(gòu)影響詩人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及審美風格。世人慣稱王維“詩佛”，是對其詩作及為人處世中的佛家思想及佛學感悟的共識《與魏居士書》是王維少數(shù)提及年齡的詩作之一，對其生活狀況及認知都有所涉及，據(jù)今人考證，此文寫于安史之亂前，但卻指明了王維的最終審美追求。

王維受家庭成員影響，對北宗及南宗佛學思想都有自己的感悟。早年拜北宗代表人物道光禪師為師，《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有言：“維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币苍谒{田化感寺坐禪，很少與俗世來往，中年亦隱居此。南宗佛學對其影響的際遇源于與南宗創(chuàng)始人慧能的弟子神會在南陽臨湍驛的相遇，維問：“如何得解脫？”會答：“眾生本自心凈，若欲更起心有修，即是妄想，不可得解脫?！本S問佛以求解脫，表明中年時期內(nèi)心壓抑而有歸隱之意。后神會見王維慧根頗深且文筆較好，拜托其給師父慧能寫詩《能禪師碑》一此文在王維研究中舉足輕重，可見其受南宗影響亦較深?？梢哉f南北宗的佛學思想在王維這里交融而化生。

就王維自身來說，其字“摩詰”便來自《維摩詰經(jīng)》，摩詰相當于大財主，在《維摩詰經(jīng)》中有說：“雖獲俗利，不以喜悅”，“示有妻子，常修梵行”，“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這些描述和王維身世相當。特別是經(jīng)過安史之亂的起起伏伏，王維自覺受到屈辱，又感覺朝廷綱紀不在，更想在洗盡繁華的田園中享受人生，他多次表示想“奉佛報恩”，曾在京師供養(yǎng)僧侶，以佛學、玄談為樂趣。三十歲妻死后便不再續(xù)弦，素衣裹身，深居簡出，蓋凈室以便坐禪誦經(jīng)，營造別院與友玄談賦詩，過著樸素閑適的僧侶般的生活《與魏居士書》是其晚年所作，里面飽含了自己對佛學思想的感悟，是一位詩人歷盡鉛華、看盡人事后，審美價值沉淀的代表性著作?；{(diào)雖趨向于消極遁世，但這種氛圍之下，隱藏的卻是王維別樣的審美價值追求。為便于研究，摘錄原文如下：

足下太師之后，世有明德，宜其四代五公，克復舊業(yè)。……仆見足下，裂裳毀冕，二十余年，山棲谷飲，高居深視。造次不違于仁，舉止必由于道。高世之德，欲蓋而彰。又屬圣主搜揚仄陋，束帛加璧，被于巖穴。相國急賢，以副旁求，朝聞夕拜。片善一能，垂章拖組。況足下崇德茂緒，清節(jié)冠世。風高于黔婁善卷，行獨于石門荷蓧。朝廷所以超拜右史，思其入踐赤墀，執(zhí)牘珥筆，羽儀當朝，為天子文明。且又祿及其室養(yǎng)，昆弟免于負薪，樵蘇晚爨。柴門閉于積雪，藜床穿而未起。若有稱職，上有致君之盛，下有厚俗之化。亦何顧影局步，行歌采薇？是懷寶迷邦，愛身賤物也。豈謂足下利鐘釜之祿，榮數(shù)尺之綬？雖方丈盈前，而蔬食菜羹。雖高門甲第，而畢竟空寂。人莫不相愛，而觀身如聚沫。人莫不自厚，而視財若浮云。于足下實何有哉！圣人知身不足有也，故曰：“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敝麩o所著也，故曰：“欲使如來，名聲普聞?！惫孰x身而返屈其身，知名空而返不避其名也?！刑諠摚豢习寻迩姸洁]，解印綬棄官去，后貧?！镀蚴吃姟吩疲骸斑甸T拙言辭?！笔菍移蚨鄳M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shù)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口其后之累也?？仔冈疲骸拔覄t異于是，無可無不可?！笨烧哌m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v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此近于不易，愿足下思可不可之旨。以種類俱生，無行作以為大依，無守默以為絕塵，以不動為出世也。仆年且六十，足力不強。上不能原本理體，裨補國朝。下不能殖貨聚谷，博施窮窘。偷祿茍活，誠罪人也。然才不出眾，德在人下，存亡去就，如九牛一毛耳。實非欲引尸祝以自助，求分謗于高賢也。略陳起予，唯審圖之。

首先，我們需要考察的是文章寫作的時代及背景。比對其以往創(chuàng)作，此文中出現(xiàn)了“……足力不強。上不能原本理體，裨補國朝。下不能殖貨聚谷，博施窮窘。偷祿茍活，誠罪人也”，這些消極的話語在安史之亂后期才開始出現(xiàn)，比如《謝除太子中允表》：“……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安史之亂后的狀態(tài)是文末展現(xiàn)出來的，出任偽職，后由宥罪復官，總感覺“德在人下”，這反映了王維的愧疚之心。被復官是在乾元元年，據(jù)張鐵民考證：“這篇文章當作于乾元元年春之后。”而今人考證多有爭執(zhí)，筆者較贊同以下說法：“據(jù)《送韋大夫東京留守》濤，知王維在乾元二年（759）不得少于六十五歲;王維作《與魏居士書》日寸‘年且六十;合勘則知《與魏居士書》作年不得晚于天寶十二載（753）?！杜c魏居士書》中有‘相國急賢句，所謂相國即楊國忠，此文當作于國忠入相次年，即天寶十二載。”安史之亂為天寶十四載，此文應為安史之亂前。

就詩人本身來說，他深受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霸谶吶幕瘜用?，儒家思想對他的影響較大;在隱逸文化層面，佛教思想對他影響最大，同時釋道并存”?！胺鸾涛幕瘜τ谕蹙S的深刻影響，無論其幼年受母親的感染熏陶，還是就當時整個文化社會形態(tài)而言，都可以說佛教文化已經(jīng)滲透到其精神的各個方面。特別是開元十六年（729）后，王維從道光禪師學佛，更加系統(tǒng)地研習佛教經(jīng)典，參禪悟道，佛教出世思想以絕對優(yōu)勢擠壓儒家人世進取、道家清談玄妙思想空間，逐漸成為其主要的意識形態(tài)文化”。本文雖寫“年且六十”，但是整體的文化思想?yún)s偏向于出仕為官，因為“相國急賢”，魏居士是賢士，不應該隱居，應該為國、為民，應時而出。

就詩文本身來看，有學者分析：“王維從儒釋兩方面為其混隱官場尋找理淪依據(jù)。首先，他根據(jù)儒家不‘欲潔其身而亂大倫的思想抽取出‘圣人知身不足有的‘舍與之論。儒家所說是要求人不能廢棄長幼之節(jié)、君臣之義，故要舍身以‘行其義（《論語·微子》），王維則從自己的需要出發(fā)，僅斷取其‘舍身的思想而別用‘全性去替代了‘行義。其次，王維援引佛教中觀學派既強調(diào)空又注重假有的思想，主張身雖可舍但又須‘返屈其身，正如‘知名空而返不避其名。這樣，王維便把‘心從‘身上分離開來，全性、成身各得其所，兼而有之。最后，王維水到渠成地推出了自己為官從隱兩全之論：‘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在這里，王維用身心相離替代了儒家身心相一、內(nèi)圣外王的思想。”但是，在具體的文學評論中，“千萬不可執(zhí)著和拘泥，特別是在文藝評論和審美品位上，劃一個非此即彼的概念分類是很愚蠢的。王維、蘇軾便可以說是身屬儒家而心兼禪道，儒、道、禪在這里已難截然劃開了”。筆者認為，王維并非混隱官場，也并非為自己的行為找理論依據(jù)，應屬非此不可之舉。

孔子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笔⑻频耐蹙S并沒有想過要退隱山林，王維整個審美建構(gòu)，是以佛學為中心，攝取儒學片言，為其在官和隱的兩種狀態(tài)中找到心中的適意。這種“心中的適意”，在《與魏居士書》中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翻譯即為：君子以宣揚仁德實行正義，治理國家度濟人民為理想?？v使這想法無法實現(xiàn)，也絕不會違背自己心之所衷。假使讓身處之境與心內(nèi)所思分離，做什么事情都如此，那還有什么會讓我不愜意呢？雖然他在文末說自己“……足力不強。上不能原本理體，裨補國朝。下不能殖貨聚谷，博施窮窘”，但卻鼓勵魏居士出仕，他認為當時賢才出仕利國、利民，更批判了拒絕出仕的許由、嵇康，甚至棄官的陶淵明，證明他仍有一種力求賢士報國的心態(tài)。

（一）身心相離

王維由年少時的滿腔熱情到晚年的一心侍佛，其政治熱情不斷減退，禪佛思想不斷加深。然而，他始終沒有放棄仕途，徹底歸隱《與魏居士書》中解釋了他的這種矛盾：“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敬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整個的價值體現(xiàn)就在“身心相離，理事俱如”。王運熙曾對“可者適意”進行過分析，認為“這可以說是對于自己后半期生涯的最清楚的自剖，帶著很時顯的自我辯解的意味。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的軟弱性和妥協(xié)性，使王維不能像陶潛那樣潔身引退，安貧樂道，和統(tǒng)治集團決絕，過著貧窮的生活，而采取隨俗浮沉的途徑。這樣做，他心中也感到內(nèi)疚，存在矛盾，可是又不能以堅強的實際行動來解決矛盾，于是只能援引孔子‘無可無不可的話來解嘲，作為自己妥協(xié)處世態(tài)度的理論根據(jù)”。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時代的藩籬，任何人都很難突破，一味批判有失偏駁。王維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算是一個負責任的“詩人”，他不滿現(xiàn)實，但深知現(xiàn)實的重要性，他不妄談一心侍佛，而是在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盡力而為，做到“身心相離”。因為詩人首先是一個人，才不虛度。

（二）普遍和諧

從他不斷的追求中，我們不禁發(fā)問：功名利祿他到底放下沒有？顯然是沒有。安史之亂后，有些學者認為王維已然成為了佛教的虔誠弟子，但并非如此《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云：“自憐黃發(fā)暮，一倍惜年華?！比说侥耗?，仍舊希望有所作為。他用一己之力大肆布施僧侶，建立別院，供養(yǎng)佛僧，一方面是對佛學人士的推崇;另一方面也含有很強的功利色彩——“奉佛報恩”的思想，以及想借助“隱士”的名聲謀取為官時機。

他不愿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拋家舍業(yè)，最后像陶淵明一樣向別人乞食。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社會及家庭責任。作為文人來說，儒家歷來的“學而優(yōu)則仕”的教育深入其心，一心想為國家的興衰竭盡全力，但事與愿違。身為長兄“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偶然作》之四），所以他只能為自己的心尋找安適之所，為官時建立別院，與友談佛作詩。他知道當時朝廷現(xiàn)狀，但仍舊想盡力而為，在形形色色的官場中，他厭倦?yún)s只能選擇讓心脫離身體，自己看著為俗世所累的身體，讓內(nèi)心在佛學和詩語中停歇，他所追求的“適意”便趨向了一種普遍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