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洪濤
摘要:李漁《無聲戲》中《人宿妓窮鬼訴嫖冤》一篇,一方面強調(diào)因果報應(yīng)的必然,行惡必被懲罰,行善必受表彰,但另一方面站在正義立場的君子懲惡揚善的手段卻是小人才會使用的陰謀與惡行。
關(guān)鍵詞:李漁 懲惡揚善 正義與陰謀
善與惡的矛盾本是不可調(diào)和的,趨向善而背離惡是天道亦是人道,但人類品性的復(fù)雜莫測和人類社會的變幻多端卻決定了善與惡在某些時候、某些情境中,會有意或無意地交融,惡人會有善念善行尚可認為是對趨善的天理的證明,但善意的惡念或惡行,卻不得不讓人類對人的道德和人本身產(chǎn)生懷疑。李漁《無聲戲》中《人宿妓窮鬼訴嫖冤》一篇,從本質(zhì)上講,展示的就是李漁對于因果報應(yīng)的一種新鮮理解,在故事展開的過程中,李漁一方面強調(diào)因果報應(yīng)的必然,但另一方面,站在正義立場的君子懲惡揚善的手段卻是小人才會使用的陰謀與惡行,事實上是善人以“善”的名義為惡行的故事。
一、正義的立場決定報應(yīng)的必然
《涅粲經(jīng)》講:“業(yè)有三報,一現(xiàn)報,現(xiàn)作善惡之報,現(xiàn)受苦樂之報;二生報,或前生作業(yè)今生報,或今生作業(yè)來生報;三速報,眼前作業(yè),目下受報?!逼鋵嵕褪前傩罩辛鱾鞯哪蔷洹吧朴猩茍?,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這是在苦難的時代可以支撐普通百姓在一切不公中堅持生存的理念,常懷堅信“正義”之心方可行走于天地之間?!度怂藜烁F鬼訴嫖冤》首先展現(xiàn)的就是因果報應(yīng)的必然,為善之人要為自己尋找名正言順正義的立場,進而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貞土P惡人《人宿妓窮鬼訴嫖冤》一篇中,一個嫖客篦頭待詔王四,一個妓女雪娘,正常邏輯里嫖客本是強勢的,妓女才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方,只不過這個故事里的嫖客王四是個“窮鬼”,篦幾百個頭才可換得與雪娘一晌之歡,而“態(tài)似輕云,腰同細柳”的妓婦雪娘卻算“鈔關(guān)上的姐妹”,大概可以日進斗金,因而強弱立場對換。
在故事的進展中,之所以王四成了正義,因其“誠信”,在決定做獨占花魁的賣油郎之后,先交出“六七年生意,方才掙得這注血財”三十兩為定金,之后四五年時間,五兩一交,十兩一交,方湊出一百二十兩之?dāng)?shù),其間日間煮飯,夜里燒湯殷勤服侍,并白白替他梳了一千幾百個牡丹頭,陪盡小心,“占花魁”之心可謂忠誠堅定;而雪娘之所以成為非正義,則因其“欺騙”,在王四提出做“賣油郎”的想法之后,先是滿口答應(yīng),“我一向見你有情,也要嫁你”,在王四“陸續(xù)交換”替她贖身之銀的過程中,又一面醉心享受王四梳頭蓖頭按摩針灸的侍候,一面不時與王四親熱,給他無限安慰與期望,而在王四終于交清余債,要賃屋,與之雙宿雙飛時,她卻選擇了背叛。其實本文中老鴇“媽兒”的抵賴是可以原諒的,畢竟其生活來源就是其供養(yǎng)的妓女賺取的皮肉錢,失去一個搖錢樹對其來講損失重大,甚至有可能使其陷入衣食無著、“貧病交加”的可怕結(jié)局。但雪娘的倒戈相向就不那么容易被接受了,之前的允嫁變成了“我若肯從良,怕沒有王孫公子,要跟你做個待詔夫人”;與王四的數(shù)年親熱,也與感情無干,是“你自從來替我梳頭,那一日不歪纏幾次?怎么說沒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錢,一年也該三十六兩。四五年合算起來,不要你找?guī)ぞ蛪蛄耍氵€要討甚么人”,變成了雙方的等價交換;更可惡者,王四數(shù)年付出金錢的唯一憑證——那張“經(jīng)折”,也早被雪娘借親熱之機偷出毀棄,使其到官府申冤時,落得“無賴棍徒要霸占娼家女子”之名,白受三十重打,十日枷號。嫖客王四與妓女雪娘的正義與非正義清晰可見,窮鬼有情,妓女無義,有情懲罰無義自是天經(jīng)地義。其實,因果報應(yīng)提出時就首先區(qū)分出高低,掌控報應(yīng)的“佛”或天道是高高在上的,而期待報應(yīng)的普通百姓則自覺地將自己置于低位,只是在面對報應(yīng)的對象時二者暫時獲得心理意義上的平等,共同站在了“正義”立場上以期理直氣壯地表彰善良,懲治邪惡。
二、以小人之行行正義之道
表彰善行,懲罰惡行,“因果報應(yīng)”成為維護正義的基調(diào)。但自古君子與小人勢不兩立,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君子與小人不僅在人格上對立,行為上亦是如此,君子行正道,小人方行詭道。但在李漁因果報應(yīng)的故事中,陰謀卻成了君子行正義之道的必然選擇,“正義”要以“陰謀”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
《人宿妓窮鬼訴嫖冤》一文中,故事的前半段,受害者是蓖頭待詔王四,在誓將花魁娶回家的奮斗中,他付出了金錢,五年時間里,“五兩一交,十兩一交”,付足一百二十兩的彩禮;付出了時間,“每日要服事兩三個時辰,才得出門做生意”;也付出了名聲,王四變成了“王半八”,當(dāng)他被妓女雪娘與老鴇媽兒聯(lián)合欺騙的事實被揭露時,所有人都同情王四,而期待雪娘被懲罰。在故事的最后,以正義的面孔為王四主持公道的是一位解糧的運官,而他伸張正義的手段是以“更惡”治“惡”,懲惡的方式是比之雪娘的欺騙更加讓人扼腕的——誣陷。
先是誘其入甕,以嫖客身份會見雪娘,不付夜渡資,而聲稱:因“盤費缺少,沒有纏頭贈你女兒。我船上耗米尚多,你可叫人來發(fā)幾擔(dān)去,把與女兒做脂粉錢”,使媽兒人局,在她帶著龜子只巴了一擔(dān)米,第二擔(dān)尚未運走時,就變成了“有賊偷盜皇糧,地方快來拿獲”,名正言順的等價交換變成了賊贓;之后是赤裸裸的誣陷,明明只搜出漕糧一擔(dān),卻說“船上空了半艙,約去一百二十余擔(dān),都是你偷去了”;再之后是威脅,因“糟米是緊急軍糧,官府也怕連累”,未免“刑罰要受,監(jiān)牢要坐,銀子依舊要賠”之苦,使其無處辯駁冤屈而自認賠償;最后就是耍無賴了,媽兒明明送上銀子,卻不還票約,債已還了,借條卻還在債主手上,可以隨時再次追討,讓欠債之人時時刻刻提心吊膽。
至此,王四之仇得報,之前王四所有的付出,金錢、精力和心理的打擊都在媽兒身上重演一遍。自然,隨著媽兒的倒臺,受其庇護和供養(yǎng)的妓女雪娘一定“一損俱損”,再難現(xiàn)昔日風(fēng)光。故事寫到這里,表面上看,真是大快人心,雖然王四數(shù)年的付出依然得不到補償,失去的依舊是失去,但為惡的雪娘一朝之間潦倒,并且必然從此之后要長期地承受恐懼、擔(dān)憂等糟糕心理的束縛。這樣的結(jié)果,總會讓時刻被壓迫的人們大呼一聲痛快。只是,一時暢快之后,靜下心去思考時,怕就會多一層復(fù)雜與憂慮:那位使用比欺騙更加可怕的誣陷的手段維護正義的運官其正義的“善”的立場真的那么堅定嗎?感激之余,人們是否會對這樣的人、這樣的手段產(chǎn)生比面對對當(dāng)初的害人者妓女雪娘更強烈的畏懼與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