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信義
我尚不明事理的時候,父親和我?guī)缀鯖]有話。那年月,父親扛著锨或者梨犁鏵出沒我家的院子,我和父親的穿戴都源于禮泉,也就是用我們種植的棉花紡線、經(jīng)線、織布、染布、裁衣,然后穿在我們身上。那些衣服、鞋子和襪子,幾乎都出自母親之手。一針一線,使日子變得綿長。
而吃的幾乎都是粗糧,要是想吃一頓面條,那得愁死母親。而父親和我?guī)缀醵际敲娑亲樱煌霟崦?,一撮山韭菜,幾滴棉花油,一咕嘟大蒜,那是最享福的事情了。但很難,困難時期,就是長在地里的苜蓿也被我們撮回家,蒸成疙瘩,當(dāng)飯吃。想吃面,那真是妄想。在我上高中的時候,一周回一次家,每次回家,跟過年一樣。母親張羅著給我搟面吃,父親看我回來,黑皸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但是我們父子,還是無話可說。那時,日子不易,父親要忙生產(chǎn)隊(duì)上的活,也要幫蓋房子的人打糊基。那時想蓋房,沒有磚瓦,只有土墻,土糊基,草棚。忙完一天,父親累的跌倒就睡著了,看我回家,笑一笑,就抽空歇息了,和我說話的機(jī)會都沒有。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有了工資,家里不再用轱轆車推東西。父親拉著架子車,割麥子、裝糧食、拉糞,看見我,也有了吼秦腔的嗓子了。偶爾對我說:“日子好了,要好好生活?!备赣H的好好生活,就是要會做人,會來事,懂得珍惜,熱愛生命。但父親表達(dá)不了,他只是在播種的時候?qū)ξ艺f:“兒啊,這地是好地,人要勤。人勤地就活了。只要你播種了,施肥了,澆水了,除草了,地里就有好長勢,糧倉就有糧屯,家里就有溫飽?!蔽铱粗赣H,想到了陌上桑,想到了走過來的日子。
眨眼五十年了,父親熬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刻。
我家里蓋了新居,添了電視、收音機(jī)、摩托車,曾經(jīng)的煤油燈早已擱置在老屋里,電燈、電話已經(jīng)走進(jìn)尋常百姓家。而我也住進(jìn)了咸陽城,買了私家車,父親看到后,連連驚嘆:“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蔽覍Ω赣H說:“我們這個國家,就像鳳凰涅槃,新生了,強(qiáng)大了?!备赣H很疑惑,他不理解我的話,只是說:“兒啊,好日子是要慢慢過的,你給我買的棉大衣、皮鞋和新褲子就是好。我想買輛老年車,好好看看這好時代。”我沒有遲疑,很快,給父親買了輛三輪代步車。母親反對,人要平實(shí),咱們百姓,呆在家里地里,就夠了;你要車,瘋啥呢,都老了,卻張狂了。父親說:“我活不了幾年了,這好日子不好好過,我埋進(jìn)黃土,心不甘啊?!备赣H說這話時,是笑著的。
父親是個農(nóng)民,但父親能跟上時代,幾年前時興手機(jī),我有了,回到家里,我看見父親也有了。那時我也不明白,一個農(nóng)民,要手機(jī)干什么,無非是想在人面前顯擺一下,告訴村子里的人,我兒給我買的,手機(jī)在手,天下事事皆通。為這事,我也惆悵一段時間,后來看見父親很快樂,也就心寬了。畢竟,老人高興才是根本。
而讓父親高興的事不只是拿著一部手機(jī),在他從鎮(zhèn)上領(lǐng)回政府發(fā)的養(yǎng)老金和合作醫(yī)療本的時候,他對我說:“兒啊,我想喝酒?!蔽抑?,父親不勝酒力,但他高興。我看著父親說:“好啊,我去買?!闭f完,我跑到鎮(zhèn)上,割了一斤牛肉,買了一盤豬頭肉,拍了三個黃瓜,炸了一盤花生米,我們父子倆就坐在院子的石頭上,開懷對飲。
父親說:“沒有想到,這社會發(fā)展得這么好,這么快。過去學(xué)大寨的時候,說要實(shí)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我們以后要過上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的生活,沒有想到,幾十年彈指之間,坐在家里,能看到外國人和中國人握手。手機(jī)一撥,人在千里,卻如在身邊。兒啊,現(xiàn)在我們不是溫飽問題,而是看我們會不會生活面臨的”。
父親的話讓我沉思,怎么才算是好好生活。
父親接著說:“不好好生活,都對不住這個好時代,不好好生活,都不知道到了那邊,該怎樣告訴你爺爺,這新鮮的事情是怎么來的?!?/p>
父親就是一個農(nóng)民,就像我一輩子都是農(nóng)民的性子一樣,看重的是生活。而這美好的生活,都是我們這個偉大的祖國帶給我們的。父親沒有想那么遠(yuǎn),但他明白,沒有新中國,就沒有現(xiàn)在的好日子。他更明白,沒有太陽,大地就沒有陽光,萬物就難成長。
一晃就是半個世紀(jì),我和父親一起走來。我在父親的養(yǎng)育下,和我的祖國一起成長。父親早兩年離開了我,去了天堂。但在天堂的路口,我看到父親在笑著,似乎在對我說:“兒啊,跟著時代,好好生活吧?!?/p>
我望著星空,想到了璀璨的時光和閃耀著光芒的大地,我感到實(shí)在,安心。因?yàn)?,我有父親矚望的眼神,我和我的祖國在一起。
看光點(diǎn)閃過時空,看彩虹掛滿山川。
在百年夢想的羽翅上,讓詩意充盈著我的祖國。那時,我始終會看到父親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