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泉
“喲,這么靚,用啥化妝品?”同學(xué)們見了黑黑的花兒和白白的麗娜都會不由自主地問,問完了,都會不松眼地盯著她們發(fā)亮的臉皮子,要研究上一陣子。
“什么也不用!天生麗質(zhì),天生麗質(zhì)!”麗娜總是彈彈雪白的臉蛋兒,用抑揚頓挫的調(diào)子如此說??蓙碜陨綔蠝系幕▋海T過毛驢子,還騎過牛娃子,甚至騎過豬,騎過狗,更是沒少騎過家里那匹亂蹦亂跳的小馬兒呢,就是沒用過一點兒化妝品。但她的臉黑是黑,照樣靚,照樣美,美得叫同學(xué)們羨慕。
白白的麗娜和黑黑的花兒這天一同站在葉子老師面前,黑黑的花兒站得畢恭畢敬,白白的麗娜站得昂首挺胸,氣宇軒昂。
市中學(xué)生舞蹈爭霸賽,山溝溝來的花兒和麗娜爭一個名額,讓第一的花兒去?還是讓第二的麗娜去?難壞了葉子老師。
“花兒,想?yún)⒓訂??想?yún)⒓?,得買演出服,知道嗎?哼哼?!卑惸鹊拇笱劬γ烂赖貙χ▋洪W了幾下,珠圓玉潤地笑撒了一地,一瞬間那笑好似滾滿了整個校園,把花兒買不起裙子,還要參加比賽的事也仿佛灑了一地,傳遍了整個學(xué)校。
花兒淚滾滾的,把嘴抿得更緊了,慢慢地昂起了頭,怒視著麗娜,不動一動。她記得山溝溝里的一座座小山包就是這個樣子地昂著頭的。
花兒爹媽是種地的,種了幾畝山地,供花兒在縣城讀書。演出服一件四五百元呢,父母肯定不會答應(yīng)?;▋阂材钸逗脦状瘟耍謰尳o她的只有一聲聲嘆息。
“包裝,包裝,需要包裝,懂嗎?”麗娜的父母都是官兒,什么樣的演出服,多么貴都不怕。麗娜金鳳搖頭,頭晃得悠悠的,似一只輕飄飄的汽球兒,“花兒,記著,你的舞再好,不包裝不頂事的!”
“俺不行,老師。”花兒把淚眼艱難地從麗娜身上轉(zhuǎn)過來,盯著葉子老師。麗娜的爸爸給葉子老師打了多次電話,希望能把這個名額給麗娜??苫▋耗男心??今天花兒還是照舊,要參加。
“沒演出服也要參加,笑話!”
“白麗娜!”葉子老師不讓麗娜再說下去,走上前,幫花兒擦淚。麗娜像一只蝶兒飄去。麗娜不在乎葉子老師,這年代有錢能使鬼推磨,怕啥?只要她神通廣大的爸媽在,她一定就能如愿地參加,一定就能拿下冠軍。麗娜的歌在遠(yuǎn)處飄起,花兒的淚也要將自己飄起了。
麗娜年年省城學(xué)舞,聽說從6歲就開始了。這個未來的舞后,因舞而時時自豪成一只金鳳凰。麗娜明白葉子老師更喜歡花兒,但喜歡能當(dāng)錢花?能買來演出服——裙子嗎?
“花兒,買裙子去!”第二天,白麗娜邀請花兒同去買裙子。
“我……”花兒對麗娜的舉動愣了半天,但望著一張笑臉的麗娜,花兒還是跟著走了。
“我要買——最漂亮、最漂亮的裙子!”麗娜對花兒說。像是在宣誓。
這天,花兒跟著麗娜真開眼了,不僅坐了麗娜爸的小汽車,還隨著走了許多許多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場。她見識了麗娜花錢不心疼的樣子,更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無法想象的漂亮東西。坐小車在市城游了一天,麗娜才買到滿意的一件。令花兒想不到的是麗娜的一條裙子竟花了三千多元。那裙子不但柔軟,上面還有許多鉆,光閃閃的,漂亮極了。在麗娜穿上那條綴滿了小水晶的裙子時,花兒一下就慌了,像一滴露珠猛地遇到了暴烈的太陽,花兒感到了干渴,一時她的嗓門似乎要渴裂了。
“老師,俺家里窮,買不起裙子?!被匦:?,花兒直接去找了葉子老師,花兒眼干裂了,嗓門也干裂了,但眼淚珠兒卻涮涮地掉。
“不,孩子。成功到南海的是窮和尚,知道嗎?”葉子老師擦掉花兒的一個個淚蛋蛋,緊緊地把花兒抱在了懷中,久久地抱著。
“讓麗娜去吧……”
花兒啊,直到今天,爸媽給她的還是嘆息,沒有送來一分錢。
“老師,真的我不行!”花兒看到了葉子老師桌上的那個精美的化妝品盒時,更加堅決了。她知道麗娜已經(jīng)來過,并且給葉子老師送了禮。這化妝品一套三千元,但她聽售貨員報出價時,就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都沒有合上,而麗娜卻仍嫌不好,要換別的。
麗娜的一件裙子擊倒了花兒。這個從來不知苦滋味的山里娃,從葉子老師辦公室回到了宿舍,無聲無息地鉆進(jìn)了被窩筒里,和窗外的星星說了一夜話,把一雙眼睛都說腫了。
一連幾天,花兒像丟了魂一樣,飯吃了沒有,老師來上課沒有,她一點也不記得。她的腦海里只是一座又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式的樓房,一個又一個有著數(shù)不清品種貨物的商場。麗娜高昂著的頭,她爸媽呵呵不停地笑聲,三千元漂亮的裙子,還有葉子老師桌上那化妝品,都像花兒家那只硬要擠進(jìn)圈的小黃牛,不依不饒,不講任何道理地叫著,要擠進(jìn)花兒的頭腦里來。
花兒回了一趟家。她想向父母要幾百塊錢,買件最最簡單的演出服。但回到家后,她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娃啊,破鍋鍋上釘疤疤,這回可是疤疤上釘大疤疤了。你媽……”這個男人沒等女兒說什么,就拉著花兒的手哭成一個淚人兒,“越?jīng)]錢,你說,你媽媽倒霉不倒霉?病了,一百、二百、一千、二千,我的錢都填進(jìn)了醫(yī)院,還得花?。 被▋喊职阎割^一根根地在花兒面前舉起,像舉起了一截截棒子,一個二個,增加到兩只手都舉在花兒眼前不動了,就淚兒滿面,啜泣不停了。
花兒在醫(yī)院服侍了媽媽三天。花兒的媽媽盡管住院快一月了,仍咳得上不了氣,起不了床?;▋耗母姨釁①悾豳I裙子?;▋夯氐搅藢W(xué)校,雖然仍然跟著老師練,但花兒的頭腦中不是那美麗的音樂,而是媽媽那揪心的不倒聲的咳嗽和父親的淚。還有麗娜的裙子,麗娜爸媽,葉子老師的化妝品。這些對花兒來說都是刀子,在不停地割著她的心呢。
“花兒!”葉子老師一次又一次提醒不能分神,可花兒控制不了自己,跟不上節(jié)奏。難道花兒就這樣敗了嗎?葉子老師不得不一次次地勸說花兒。
幾天的時間,花兒刀削般地瘦了,更加黑了。
“不!花兒,我們再等等,想想別的辦法,好嗎?”花兒又向葉子老師再次提出退賽,這次花兒是笑著的,葉子老師眉頭是緊鎖的。
花兒的舞有一種天生的美,樸素而動人。野時像脫韁的馬,飄時像翩躚的蝶,慢時像恣意開放的花……那美是葉子老師無法抗拒的。葉子老師相信,只要花兒參賽,定能讓每個觀眾得到不一樣的享受,大大地驚喜一番。沒有裙子就讓花兒退賽,實在叫葉子老師不能接受。老天如果把麗娜家的錢勻一些給花兒家多好啊?在葉子老師這里,沒有人情,只有本事。可花兒卻不太相信。
“花兒,你不用怕!”這天,麗娜找上了門,像一棵挺挺的小松,她的笑一如買裙子時,甜美動人,“老師,我的裙子可以完全借給花兒用一下啊。”
“你?”麗娜雪中送炭,突如其來的決定,葉子老師沒有想到,花兒更沒有想到,兩人面面相覷,師生倆竟激動得不知向麗娜說什么了。
“花兒是第一,參加是應(yīng)該的,你們說呢?再說,明年,我參加不遲啊。加油,花兒,加油!”
白麗娜說著,哭著,舉起了手,喊加油。
當(dāng)麗娜把那美麗的裙子捧過,遞給了花兒。一直夢想著得到這條裙子的花兒望著裙子,她竟有點怕了。裙子上面閃閃的鉆兒,不再令她興奮,卻如一個個刀尖刺著花兒。裙子在花兒的手上,猛然間失去了柔軟,花兒捧著竟覺有千斤重,山似的。
時如白駒過隙,說到就到。就在演出前一天,誰也不曾料到:白麗娜蒸發(fā)了,裙子不見了。老師:
裙子臟了,我暫時拿走了,我送洗衣店了,干凈了,熨好后,我會準(zhǔn)時送到劇場的。請放心。
麗娜即日
望著紙條,葉子老師笑了,她為麗娜的細(xì)心而感動,要是上面讓兩個孩子都參加,多好??!
這是一個怎樣的舞臺?。∫荒_踏進(jìn)去,花兒就有了一種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的驚嚇。大,花兒家所有的山溝溝山洞洞沒有一個有這么大;高啊,高得能夠得著天,那無數(shù)的燈兒,不正是天上的群星嗎?那幻變多姿的神奇色團(tuán)比花兒家夏日開滿山坡坡的花朵還要豐富迷人一百倍哩!花兒的腳不是踩在地上,是踩在云上,她如一只剛出殼的鳥兒,第一眼看見了天,天是那么高遠(yuǎn),看見了陽光,陽光是那么馨香無比。一切是那么新奇,值得去玩味欣賞。
山溝溝來的花兒,久久地一動不動,慢慢扭動脖子。她的脖子此時比她爸那犁頭還要僵硬,她得拼命地扭動它才行,才能轉(zhuǎn)動那么一絲兒?;▋阂?,一定要看,為了父母,為了自己,四個面都要看。為了這一天,她盼了很久很久了,看著看著,花兒就被那些東西弄得淚花滾滾了。花兒聽到了脖子被她扭得咔咔叭叭的聲響。但花兒還是貪婪地看著,讓眼前的每一絲每一縷都印到腦子里去。將來回到家,她將坐在小山坡上,要一絲不少地描述給一層一層圍了她的同伴們聽呢。她不敢讓眼前的一切有一點兒錯過。更叫花兒吃驚的是,這里人也多,多得花兒沒有辦法形容。家里那山坡坡的莊稼苗兒多,一排排,一行行,數(shù)也數(shù)不清。這里人卻比莊稼苗兒還要多,每一棵都美麗,都像花枝兒。花兒走不動,一步一步挪著,貪婪地看著,臉上掛著淚珠兒。她幾乎忘了等前來送裙子的白麗娜。
“白麗娜,白麗娜!老師,白麗娜!”在接近臺子時,花兒驚喜萬分地看到了白麗娜。葉子老師沒有想到,麗娜的父母沒有通過她,也照樣把麗娜送上了爭霸賽的舞臺。
“啊,是白麗娜。”葉子老師在花兒的指引下看到了。麗娜參加,這對葉子老師是意外,又不是意外。葉子老師看到,白麗娜正穿著那條裙子跳得歡哩!細(xì)心的葉子老師還發(fā)現(xiàn)麗娜的裙子又經(jīng)過了一番裝飾,更加絕美無比了。它的每一塊鱗片都閃著光,每一粒水晶都閃亮,在舞臺五彩的燈光映襯下,麗娜變得更美,舞得醉了。觀眾們也呆癡癡地醉了。
花兒卻又一次慌了,她竟然對麗娜飾金帶銀的裙子感到了恐怖。那裙子仿佛立即變成了鐵的,穿在身上,會很不舒服;變成了繩索,捆了她的四肢;那些閃光的東西會鉆進(jìn)她的心中,叫她的心立即碎掉。那珠光寶氣的裙子,使她想起媽媽的淚珠子,爸爸鐵似的手指,那閃亮的分明不是鉆石啊,而是花兒爸媽流的淚珠子,今天全被麗娜串了起來,釘?shù)搅怂侨棺由?。想到這花兒,她兩眼就禁不住紅了。
麗娜演完了,從葉子老師身邊經(jīng)過,葉子老師叫了麗娜好幾次,麗娜也沒有理。葉子老師失望極了。麗娜這一招,讓她們毫無準(zhǔn)備。
難道就讓花兒穿著校服上臺嗎?
“來,花兒,上!”葉子老師怒了,不管不顧,三二下就扒下了自己身上的裙子。熱心的演員們幫葉子老師縮裙子,她一根你一根,一枚枚別針別到大裙子上。無數(shù)的亮晶晶的別針對花兒來說,就是一顆一顆鉆石。葉子老師淚兒在五彩的燈光下晶亮亮的。今天葉子老師意外地發(fā)現(xiàn),花兒沒哭,她沉靜地如一塊石頭。她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捍┲棺?,慢慢地伸腿展腰,慢慢地笑了,真怪。
裙子盡管是肥大可怕的,可花兒覺得十分舒服?;▋和[去的麗娜一家人,以及那美麗得簡直叫她不敢想象的裙子,像松了綁一樣長長出了一口氣,笑了。一點點,一點點,花兒活了,變得不再沉靜如石。她的臉上,仿佛天空中那遮著太陽的烏云,被一陣風(fēng)趕走了,猛然間陽光灑滿了花兒的臉。還沒有走上臺,花兒就覺得收拾不住自己的腿腳了。腿腳啊等等吧,我會讓你跳個夠的?;▋盒χ?,笑得如花兒一般美麗無比。此時的花兒渾身舒坦,每一個細(xì)胞都鼓脹著要飛要進(jìn)發(fā)似的,有用不完的能量似的。
花兒沒有穿上麗娜超級美的裙子,憑這樣一身打扮能行嗎?評委認(rèn)可嗎?觀眾滿意嗎?
葉子老師心里七上八下的。脫了裙子的她就一個桿兒。她不得不羞怯地把自己藏在幕簾下了。
“上,花兒!不怕,老師在呢!”葉子老師鼻子很酸很酸,雖喊著,但淚卻一顆顆地掉到了地上,碎成了一片。
“老師……”花兒就是一朵山溝溝的黑雛菊,她仰起頭,笑著。臉上陽光越發(fā)燦爛,花兒對葉子老師深深地鞠躬,再鞠躬,仿佛是對著家鄉(xiāng)那座最高最大的山在鞠躬。
葉子老師眼中的花兒是一塊被搬上舞臺的石頭,是一個要隨時爆炸的炸彈。
令人向往的美麗舞臺,召喚著山溝溝里來的這個小丫兒,這個土塊蛋兒。她撐著一個奇大的裙子,仿佛不是在走上去,她似乎感覺到另有一種力,在推著她,使她慢慢地,輕如云朵地就滑向了舞臺的中間,把自己像花一樣插在了臺子中間,觀眾面前。
裙子真大得太厲害了,十五歲的花兒不得不雙手提著它。在給觀眾和評委鞠躬時,花兒回頭,看見葉子老師抹了淚,她又向老師鞠躬。老師那淚像載她的水,花兒是飄上臺的,她不是石頭,也不是炸彈,她是一只身輕如羽的燕子,是一口氣可以吹上天的氫氣球,仿佛要飛了。
此時,葉子老師的頭腦嗡嗡亂響,她等待著一個可怕時刻的來臨。她等待著花兒像劉姥姥那樣丟人顯眼,讓人笑掉大牙。
臺上的花兒看到人們的一陣又一陣地騷動,她的這身打扮讓人們不停地竊竊私語?;▋喊炎约憾硕苏赜?jǐn)[了一次,可觀眾卻似沒有看見一個演員上了臺,沒有一個舉一下手,拍一下。哪怕輕微的一下也沒有。沒有雷鳴般的掌聲,只有觀眾的吃驚。巨大的差別,讓所有的觀眾不安地起坐,剛剛下臺的麗娜是何等的美麗,不僅僅是衣服,整個布景設(shè)施,還有一班跟隨人員,一隊一隊的,上臺像皇后一樣擁上臺的。而花兒呢,久久上不了臺,上臺了竟然是黑不溜溜的小丫頭子套著一個大人的裙子來了,簡直滑稽之極,這不是玩嗎?
“怎么了?怎么了?”整個劇院一下騷動成一片,組委會的人員亂成一片。他們把花兒看成了一個跑上臺來搗亂的人。要不是音樂及時地響起,花兒很有可能被保安扭下臺去。
奇跡發(fā)生在一片可以揭去屋頂?shù)摹皣u”聲之后,花兒肩帶上的一個個小別針向花兒集體發(fā)難了。小別針們眾志成城,要脫了花兒的裙子,要讓這個土老帽兒下臺,讓她丟完臉,然后再痛痛快快地滾回山里,應(yīng)該玩啥就玩啥去。晶亮亮的小別針們眨著賊溜溜的眼睛,在這時,笑著紛紛喊著一二一,一二一,一起開了。
“??!裙子掉了!裙子掉了!”唰——整個劇場的人們和葉子老師都掩住了臉。葉子老師怕什么,什么就來了,是炸彈,炸塌了葉子老師美好的夢。
尖利的唏噓聲,似颶風(fēng)吹過山林,似怒濤蓋在了頭頂。一片樹林般的手高高舉起,淹沒了劇院,淹沒了葉子老師,仿佛整個劇場都要塌了。葉子老師的身體在山呼海嘯,勢不可擋的颶風(fēng)中,如一枝柳條兒倒下去。她雙手掩住了眼,慢慢地縮在了墻角里,越縮越小,越縮越小。葉子老師聽到了驚心動魄的骨頭的粉碎聲。那是她的學(xué)生,花兒的身體,被壓碎的聲音??!
“哎!哎哎哎……我可憐的花兒!”葉子老師嚶嚶地哭起來,旁若無人。她的眼中是花兒媽那咳得直不起的腰,是花兒爸那滿含羞愧的眼睛。此時,這對山村夫妻正一起指著她在罵,罵她不負(fù)責(zé),罵她別人的娃兒不心痛,讓花兒丟了人?;秀敝校~子老師看到花兒父母嘴上已經(jīng)出了血,眼里出了血,渾身都是血,仿佛叫人砍了無數(shù)刀。花兒也遍體鱗傷地躺在那,嘆最后一口氣了。
“好!好!”再一次暴風(fēng)似地掌聲和噓聲響起時,葉子老師便不顧一切地沖向了舞臺。
“你,哪來的,胡鬧啥?”保安驚叫著射向葉子老師,二雙手一起上,掩嘴的,逮胳膊的,葉子老師一下便失去了聲音,失去了掙扎,消失在了幕后。葉子老師穿著小背心小褲頭,她的這種打扮,保安不得不把她當(dāng)成瘋子抓起來。
雷鳴般的歡呼聲中,葉子老師的哭喊聲簡直太小了。但葉子老師在掙扎中看到了她的花兒?;▋赫柚兀炕▋喊涯谴笕棺赢?dāng)家里亂跳的小馬騎了,她騎著裙子正飛著,御風(fēng)而行,在廣闊無邊的天空里旋成了一個美麗的飛天。葉子老師想不到,花兒是多么的機(jī)敏。就在肩帶滑下的那一瞬,花兒也倒地了,和裙子一起,是一起倒的。在音樂聲中,在期盼中,花兒迅速地一扯,索性把全部的別針都拉開了,從容地像她的爹媽種在那片黃土里的一粒種子,春風(fēng)一吹,一聲驚雷,猛地就躥出了土壤,就迎風(fēng)而立,令人驚喜地站在了觀眾面前。
“好,好……”
葉子老師不敢相信跳著的仍是她的學(xué)生——花兒。抹一把淚,睜大眼,細(xì)看。確實,舞臺上就是她的花兒?;▋耗菑埡谟陀头殴獾哪樥跊_她笑呢,真笑呢!
為了駕馭得了這超大的裙子,花兒不得不加大了動作幅度,加大的結(jié)果卻意外地使舞蹈的夸張性也越發(fā)強(qiáng)烈,人也更加滑稽了許多許多,可愛了許多許多。
“加油,加油!”葉子老師抹著淚,揮動雙臂,開始和大家一起為花兒鼓掌。麗娜的裙子說不上還會把她嚇?biāo)赖?,可葉子老師的裙子卻使她如魚得水。此時的花兒不再是一枚炸彈,而是一只鳳凰,飄游在天地間。
“跳??!再跳高點!”全場的觀眾不再喝倒彩,為花兒真心地加油。
花兒的山村,有花兒的粉絲,每次回家,花兒都要為鄉(xiāng)親們跳舞的。隨便撿件衣服就穿就跳,才是花兒跳得最投入最好的。大大的土場子上,大大小小的人,是親人的不是親人的人,會將穿得樸實如莊稼的花兒圍個水泄不通。那時大家臉上都帶著笑,不管花兒穿得好不好,跳得好不好,親人們都會為花兒的舞蹈鼓掌的。今天的花兒,仿佛又回到了她的山村,所有的觀眾,都是花兒熱心的親人?;▋阂稽c不為所懼,恣肆地奔跳,觀眾更是不惜掌聲,大聲地為花兒叫好。這一切使花兒的舞蹈有了超強(qiáng)的互動性,以至于所有的人和評委都和著節(jié)拍,跟著這個山村小丫丫,跟著這個山村土塊蛋要飛了。
今天花兒真要感謝麗娜了,如果花兒真要穿上麗娜那漂亮無比的裙子,那裙子真會變成鐵,變成箍兒,真會使她變成一個木頭人的。
“扭,扭,使勁扭!甩,甩,把肩帶扭到肩上去!把胳膊甩得高高的!”全場的觀眾幾乎是一個個的都站了起來。這里不再是離家千里的舞臺,而是花兒家里的山坡坡,天幕地臺,風(fēng)是她的伴奏師,她可以放心的舞蹈。葉子老師前看后看,看到興奮無比的觀眾,淚又盈滿了雙眸。此時,保安也慢慢地放松了她。
燈光輝煌的舞臺上,花兒像放生的小鳥,飛著,唱著。所有的觀眾做著甩、揚、舉的一連串的動作,似乎是花兒的一個個伴舞,隨著花兒,隨著音樂盡情地跳起來。臺上臺下連成一體。
花兒一次次地用勁兒扭,一次次把滑下來的肩帶有驚無險地扭上去時,這些超常的動作也使花兒的舞蹈不但難度大增,更使觀眾人人驚呼不斷。鼓掌,歡呼,大笑,將整個大劇院變成了自由歡樂的一潭?;▋盒χ?,不停地給觀眾使鬼臉兒,一副俏皮樣兒。這才是真正的花兒,山里的花兒,自由的花兒。
“小心,踏了,踏了!”
看看腳,看看裙子,真踏裙子了?;▋猴@出無奈,一副心疼欲哭的樣子。觀眾也心兒緊縮。待花兒向觀眾抹淚再笑,和裙子說話,花兒給裙子道歉,和裙子講條件:裙子姐姐,你聽花兒的話,我們是好朋友,我們跳完了,我給你摘花兒,摘最最漂亮的花兒,一百朵,一千朵;我和你拾鳥毛,野雞的,斑鳩的,黃鸝的,百靈的,不、不、老鷹的……每一個觀眾都不敢出一點聲兒,他們已經(jīng)被這個小丫頭子帶到了一個令人遐想的山溝溝里,正隨著花兒在盡情地暢游呢?;▋耗切┰拑菏钦f給他們的,每一個人都唯恐自己的一點兒不慎會使花兒出錯。但最終花兒化險為夷地再次輕輕地提起腳,珍惜地吹、彈,心愛地將調(diào)皮的裙子貼在臉上,再把裙子拋上天,那一雙雙手便又瘋狂地為花兒拍了。
花兒的舞蹈將觀眾的心從心坎里一下挖出來,再一點點放進(jìn)去。仿佛花兒將自己那件調(diào)皮的裙子穿到了每一個觀眾身上,同呼吸共命運。這些還能怨葉子老師的裙子大嗎?花兒得感謝麗娜,否則,花兒哪來什么無法企及的高度、創(chuàng)新,和令人捧腹的效果呢?
誰相信,她與一個叫白麗娜的同學(xué)發(fā)生過借裙子的事呢?誰相信,這是一條本不應(yīng)該穿在一個小小孩子身上的裙子呢?誰相信,這是一個山村的野丫頭子呢?誰又相信,她為了有一條演出穿的裙子而好幾天不吃不喝而淚流如溪呢?這些動作,這些話兒,誰又相信,葉子老師沒教過,平時花兒沒說過呢?今天,她卻都做了,都說了,難道真有神助嗎?
花兒把裙子舞動,裙子把花兒托起,裙子再也不是裙子,而是一個調(diào)皮搗蛋極了的伙伴,她家的馬兒狗兒豬兒,花兒在馴服著它們。舞臺上的花兒,今天就當(dāng)玩兒,裙子要落地,花兒不讓。大裙子偏落,花兒就伸腿抬臂,十八般武藝全上,她顯得任性、頑皮和奔放。裙子轉(zhuǎn),花兒也轉(zhuǎn),轉(zhuǎn)成了一朵巨大的花,包著花兒,托著花兒。花兒成了花蕊兒,噴香香?;▋猴@得美麗非凡。飛,飛成彩虹,一道道,一朵朵,好一個天女散花,好一個天外飛仙,好一個……觀眾的嘖嘖稱贊無休無止。
“花兒,我可愛的花兒!”葉子老師真沒有看錯,花兒是舞蹈天才。葉子老師醉了,她完全忘了自己是只穿著內(nèi)衣的,是只適合躲在幕簾下的。保安不再牢牢的控制葉子老師,他們知道了,那個令萬人喜歡的山丫頭,是葉子老師一手調(diào)教,送到這個人人羨慕的舞臺上的。于是,他們給葉子老師找來了一把椅子,讓葉子老師坐在那欣賞。
花兒家的山一座連著一座,每座都會將人舉到頭頂,每座山的山尖尖,都可迎風(fēng)而立;花兒家田野也不十分廣闊,但足可以叫花兒翻打滾爬。花兒是山的孩子,花兒常常站在山尖尖上高聲地喊,舉起巧手手,每每有抓住了云尖尖的感覺。今天的花兒就似抓著云兒,在空中飄逸地飛呢。她就是一只山間飛出的雛鷹,鷹擊長空呢。
掌聲一次又一次,人們似乎怎么也鼓不夠。觀眾每每眼睛大大,氣兒不出。一個個對手忘了她是對手,一起為花兒歡呼。葉子老師也便站起,鉆出簾外。
花兒在這之中看到了白麗娜悄悄和父母退出了劇院。在走出劇院時,麗娜把她那件昂貴的美麗的裙子,順手硬塞進(jìn)了門口邊的垃圾筒。
花兒同學(xué)的舞蹈《山村小丫》,用俏皮的造型,奔放的舞姿,獨特的構(gòu)思,詮釋了一個山村小姑娘偷穿了城里姑姑大裙子的可愛,難能可貴。經(jīng)觀眾投票,評委會認(rèn)真評選,榮獲本次市中學(xué)生舞蹈爭霸賽一特等獎!
花兒和評委們合影,許許多多的演員和花兒合影,無數(shù)觀眾和花兒合影,人們翻來復(fù)去地看花兒那調(diào)皮的大裙子,認(rèn)為那是一件真正的魔裙。皮膚黝黑的花兒笑成了一朵花兒。
夜深了,山頭上的月牙兒像一根彎彎的針,將一個貧窮的山溝溝和一座美麗富饒的城市縫合在了一起。
西北的山,白天是橙黃橙黃的,在這黑夜里變成了金的。夜霧籠罩,柏油山路出汗了,像一條黑油油的飄帶。山路上是葉子老師和花兒。這天,她們決定在山上過夜,花兒想在真正的山上再跳一次,專給葉子老師欣賞?;▋旱膵寢屵€在縣醫(yī)院呢,這個大城市的房子一晚上二個人住,要二百八十八元,一分不少呢。省一個算一個,葉子老師和花兒決定了,省下這二百八十八元。說不上這二百八十八元,還能為花兒的媽媽再買點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 王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