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金輝
經(jīng)常給中國式過馬路拖后腿,哪怕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常常孤零零地站在路口,仰著頭,等著紅燈轉(zhuǎn)綠。那應(yīng)該是一幅很美的畫面:月光下的十字路口,一盞燈,一個人,踩著四條長短不一的影子。身后是來處,眼前是歸路。我微笑著和夜色下的信號燈對話。
其實更多時間是在鐵路邊和站臺上,看著火車疾馳而過,或者戛然而止,看著它們龐大的身軀被小小的信號燈無聲指揮。青灰色的蒼穹下,這些信號燈星星點點的站在自己的股道上,不聲不響,聽?wèi){火車千軍萬馬般呼嘯馳騁,縱橫四海。
它們似乎完全引不起別人的注意,除了我。
1
我是學(xué)鐵路信號專業(yè)的。
選擇這個專業(yè)的動因源于父親,他最早也是鐵路信號工。他說工作了幾十年,發(fā)現(xiàn)每次鐵路設(shè)備的升級都是從信號開始,或者至少與信號有關(guān)。于是認定這個行業(yè)會有“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優(yōu)越感,很篤定地替我做出了選擇。老鐵路的實踐認知最有發(fā)言權(quán),這些理由足夠說服自己和家人。
父親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參加鐵路工作,一開始是當(dāng)民工修鐵路,幾年后鐵路修好了,這批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壯勞力就被招了工,順著自己修好的鐵路線,種麥子似的撒了一路。當(dāng)他們的命運像道釘一樣牢牢地嵌在兩根鋼軌上,作為下一代的我們,自然也成了鐵生鐵長的鐵路娃。
童年沒什么可玩的,火車就是最親的大玩具,我們圍著鐵路打主意:小不點們爬煤堆,壘道砟,大點的在鋼軌上用鐵釘軋小刀;老實點的站在股道外面數(shù)車皮,不老實的比賽誰鉆車爬車更快更好。大人們見怪不怪地隨便我們折騰,可就是有一樣不行,那就是道岔附近的信號手柄。
越不讓動的往往越吸引人,因為知道,如果扳動了這個信號手柄,就如同阿拉丁的神燈,火車很快就從遠處被召喚過來,特別神奇。所以每當(dāng)父輩們開始操作時,我們會蜂擁而上,嘰嘰喳喳地圍在旁邊,興奮不已。
其實扳動信號手柄是件力氣活,當(dāng)時物資匱乏,邊遠小站既不通電也不通水,完全靠手工發(fā)力。信號燈是晚上的專用詞,白天更準(zhǔn)確地應(yīng)該叫信號機,高高的立柱上橫立幾塊黃色的信號臂板,上面有黑色的條紋,通過臂板的起落變化,傳達不同的信號指令,司機就明白了是停還是開。
信號手柄是鑄鐵的,利用了最簡單的杠桿原理,受力端綁著長長的鐵絲。因為距離比較長,每隔一段還有個帶滑輪的立柱,父輩們的力氣會通過長長的鐵絲傳遞給遠方的信號機,每當(dāng)看到他們咬緊牙關(guān)的架勢,就感覺特別給力。鐵絲在滑輪槽里面嘩啦啦地歡快跳動,好像被撥動的琴弦,和我們的歡呼聲一樣清脆悅耳。
信號發(fā)出后,火車緩緩駛過,司機和副司機從車窗上沖著我們嘿嘿地樂,我們一邊跟著火車跑,—邊亂喊著叔叔伯伯,希望他們能把鍋爐上烤著的紅薯扔個下來。老枕木隨著車輪起伏,像在咯吱咯吱地笑。
2
到了晚上,父輩們準(zhǔn)時去點亮信號燈,他們提著一升容量的大煤油燈,手腳麻利地爬上信號機后面的梯子,將燈安放進信號燈倉里。放燈是為了照亮玻璃片,玻璃片在臂板的前端,有紅黃綠等不同顏色。信號手柄拉動臂板上下動作時,玻璃也相應(yīng)地換位,于是煤油燈透過玻璃再發(fā)出來的光亮,就有了不同的顏色。
想想吧,在那個黑暗如水的夜色里,哪怕是這么丁點的光亮,也是那么的璀璨啊。紅的綠的,寶石一樣熠熠生輝,漂亮極了。火車司機能看見,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也能看見,他們晚上出門辦事,會告訴家里人,我去火車站東頭信號燈那邊,大家就知道是哪個村子,至于村子叫什么倒沒有人在意了。
然而這樣的光照畢竟很弱,顯示的角度有限,距離也有限,對于司機來說多少還有些不方便。當(dāng)時火車都是蒸汽機車,頂著一個長鼻子的大水廂,司機只有把半個身子探出來,才能費力地看見前方信號燈的顯示,以致于司機們通常都有風(fēng)濕病和肩周炎。在以前的老照片上,無一例外地看到他們探身瞭望信號的英姿,一直覺得很酷,長大點了才知道其實很苦。
也問過父親,要是雨雪大霧看不清楚,或者煤油燈滅了怎么辦,父輩們會輕描淡寫地說,那就去看看唄。
我想象不出來那個場景。漆黑的風(fēng)雨夜,火車吐著白煙靜靜地停在線路上,司機打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匕前,仔細察看道岔的位置,信號燈的顏色,或許還會大著嗓子對父親嚷嚷,你的燈是沒加油呢,還是捻子沒弄好啊。父親立即揣上火柴,披上雨衣,三步兩步地跑到信號機下,仰臉仔細地檢查燈光,沒準(zhǔn)還會埋怨一下司機,你什么眼神啊,綠燈,通過!
然后大家哈哈笑著,扔上一枝不帶嘴的煙,濕漉漉地回到各自崗位。
火車哼哧哼哧地離開車站,司機和父親舉著手提信號燈相互致意。這是個重要的對答,因為出站之后就沒有信號燈了,司機只能靠肉眼來判斷路況,隨機應(yīng)變。
3
進入八十年代,小站陸續(xù)通上了電,信號機增加了電力輔助設(shè)施,除了省力,也更精準(zhǔn)。特別是信號機上安裝了燈泡,變成了真正的信號燈,再也不需要爬高上低地掛煤油燈了。
我拆開過信號燈,那里面的玻璃一圈一圈的,像高度近視眼鏡,師傅們說這是凹鏡設(shè)計,能夠使燈光更加圓潤飽滿,一公里外就能看見。事實的確如此,哪怕是在風(fēng)雨夜,信號燈的光線也能輕易地劃破黑暗,讓遠處的司機看得清清楚楚。因為顯示距離變長了,火車由此歡陜了許多,父輩們開心地笑著,說好日子開始了。
其實好日子往往比想象中更快。我們這批鐵小子隨后離開了鐵路去求學(xué),當(dāng)然學(xué)的還是鐵路,再回來時已經(jīng)是鄧公南巡講話不久,新的一輪鐵路建設(shè)全面展開。
短短幾年,大紅輪子的蒸汽機車迅速在眼前消散,新型的內(nèi)燃機車昂首進入視野。內(nèi)燃機車用油,前邊沒有大水廂,寬敞明亮的大玻璃足以讓司機看清信號,再也不用長時間地探身了。他們在駕駛室里安坐如山,如同車站控制臺前的值班員。
車站值班員也輕松了很多,只需要摁壓按鈕,外面的信號燈就會顯示,再也不需要人來回辛苦奔跑了。可是,當(dāng)電氣設(shè)備取代了人工勞動,有些崗位也沒有了,父輩們逐漸退出江湖,鐵孩子們開始接棒,我也正式成了一名信號工。
在那個偏遠的小站,信號燈安靜地佇立在車站兩邊,像迎來送往的門童。有時候做完檢修后,常常呆坐在信號機旁邊的護坡上,凝視著鮮紅的燈光,想著少年腳心事。
那時鐵路仍然是獨木橋式的單線鐵路,出站的火車跑到后,對方站才可以有車過來。在這個漫長的運行時間里,信號燈總是沉默地等待著,探射的燈光更像村口母親的眼神,飽滿深情地目送火車離開,又望穿秋水地等待孩子歸來。兩個車站之間十多公里,火車就像當(dāng)初的我們,順著鐵軌盲行在前進的路上,無論遇到斷軌、塌方還是倒樹等意外,都需要獨立去面對。遇到雨雪災(zāi)害天氣,等待火車到達的時間特別沉默,也特別漫長。
4
沒有母親不關(guān)愛孩子,盲行的日子終將遠去。新世紀(jì)前,工作的小站再次迎來了升級改造,這回不僅新修了一條并行的鐵路,更重要的是全線都變成了電氣化鐵路。
看著頭上密密麻麻的高壓電網(wǎng),突然想起當(dāng)年的煤油燈,想起父輩們一步步爬上信號機的背影,想起風(fēng)雨中搖曳不定的微弱火光。他們或許永遠沒想到會有這一天,當(dāng)年用油燈照亮的路上,架起了二萬多伏的高壓電網(wǎng),高低大小的信號機像哨兵一樣林立在鋼軌兩側(cè),延伸到站內(nèi)站外。每一盞燈光都那么晶瑩剔透,如同天上的繁星。
沒法再近距離地同信號燈說悄悄話,全封閉的電氣化鐵路隔離了我們。但我更加清晰地知道每架信號燈的名字和性格,計算機技術(shù)把它們的所有數(shù)據(jù)動態(tài)展現(xiàn)出來,像ICU病房里面的實時監(jiān)控,坦誠的心跡一覽無余。我能時刻感知到每架信號機的落寞與快樂,健康與憂傷,我們近得觸手可及,也遠得觸不可及。
我仍然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鐵路邊的護坡上,靜靜地看著它們,它們顧不上和我說話,在嚶嚶的電流聲里熱切地交流著。鋼軌向兩端延伸,除了看不到頭的電網(wǎng)支柱,就是這些自帶光環(huán)的信號燈。他們忙著和左鄰右舍打招呼,忙著告訴前沿和后方:注意,注意,火車快來了!火車過去了!火車可以再來一列了!
我能看懂它們的交流,盡管還是紅黃綠三種顏色,卻組合出了多種不同意義的表達。車站之間曾經(jīng)空曠的通道被切割成了一小段一小段,漫長的距離由此變得緊湊而親密,每段的入口處都會駐守著一架信號燈,觀察和反饋著火車的位置。它們彼此呼應(yīng)又相對獨立,驅(qū)動著不斷加速的火車,你追我趕地進入快車道,一列跟著一列。
信號燈光此起彼伏閃動著,轉(zhuǎn)換著,忙碌得熱鬧非凡。我被遺忘在電腦屏幕之外,仿佛當(dāng)初站外孤獨的信號燈。
5
火車越來越快了,以前的慢生活被縱橫切割,支離破碎地散落一地。曾經(jīng)感覺遙遠的路途可以眨眼間被跨越,時代也和火車一樣提速,把那些緩慢的節(jié)奏扔到了歲月深處。父輩們工作過的許多小站陸續(xù)被撤并關(guān)停,就像火車離開車站,喧鬧也離開了小站,我們和父輩們一樣,帶著自己的孩子,順著鐵路向外行走。
火車疾馳,信號燈飛速地倒向身后,我出神地看著,和留守的信號燈一一告別。
孩子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窗外,說那么多的信號燈,司機叔叔會不會看錯呢?我哈哈大笑,怎么可能,信號燈就在眼前啊!孩子們顯然不服氣,不對,信號燈可遠了,我們都看不清楚!孩子的認知是敏銳的,我突然明白過來,是啊,有些東西其實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能看見是因為眼睛長在了心里面。而現(xiàn)實中星羅棋布的信號燈,真的很容易讓人誤判。
再次體會到了父輩們的自豪,微笑著告訴孩子們,鐵路信號燈能讓需要看的人看得清楚,因為信號燈就在他的眼前,在火車司機的駕駛室里。你們不都有遙控汽車和航模嗎?現(xiàn)在的信號燈也是遙控的了,我們在鋼軌旁安裝遙控器呢,外面的信號燈什么顏色,車?yán)锩娴木褪鞘裁搭伾?。孩子們張大嘴巴,這是真的嗎?我怎么看不到。
恍然間,依稀看到了當(dāng)年跟著火車奔跑,只是想吃—塊烤紅薯的自己。四十年過去,孩子們的目光還在追隨著火車,不同的是他們的關(guān)注不再是烤紅薯。他們的眼睛像信號燈一樣明亮,直直地照進內(nèi)心。
他們知道鐵路信號燈和公路上的交通信號燈不一樣,于是想知道為什么不一樣,為什么鐵路信號燈可以在地上和司機室同時亮起來,還相互不干擾。另外,公路為什么不能在地上埋鋼軌呢?那樣的話,每個開車的人不都知道前面是什么信號了嗎?
這是我無法回答的,也是無比欣慰的。孩子們純真的思維,何嘗不是另外的信號?哪怕光線微弱,亦在照亮可以前進的方向。誰說這一天不會來臨呢?說不定,就在明天。
6
不知不覺間,從綠皮火車走到了高鐵時代,車輪劃過鋼軌時的如水絲滑,讓人幾乎感覺不到震動。孩子們在車廂里陜樂地張望,沿途再也看不到信號燈,人們看到的美景完整而自然。
當(dāng)聽到有旅客調(diào)侃,說高鐵之所以快是因為沒信號燈,不堵車。孩子立即認真地告訴他,不對,高鐵上的信號燈在司機室里呢,你們看不到的。大家打趣問,為什么司機室里面有信號燈就快呢?孩子解釋不了,這個問題顯然太復(fù)雜了,他不知道對于領(lǐng)跑世界的中國高鐵來說,信號模式已經(jīng)再次升級了。
我告訴孩子和旅客,現(xiàn)在的高鐵信號燈不在路邊,也不在地上,而像衛(wèi)星一樣在天上。高鐵更像大家的手機,從云際中接受網(wǎng)絡(luò)信號,所以大家看不到信號燈了。孩子問,只有司機叔叔能看見嗎?要是他沒看清楚怎么辦呢?
撫摸著他們的小腦瓜,仿佛撫摸著小站的信號燈。孩子,高鐵的信號不僅僅是燈光了,它像天眼一樣,會告訴司機前面的路是直的是彎的,是上坡是下坡,每個地方速度需要開多少。它還會提醒司機開快的時候應(yīng)該剎車,甚至?xí)詣訋椭\?。更重要的是,它不是給一個人看的,整個高鐵網(wǎng)絡(luò)中各級指揮者都可以看到,像你們老師在樓上看著你們一樣。
孩子的眼睛中再次閃動出晶亮的光芒。我也再次猛然意識到,面對這些上天入地的創(chuàng)新,自己居然開始無動于衷了!的確,近四十年來,身邊層出不窮的超越和突破太多了,從最開始的期盼、激動到而今的平靜、淡然,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突飛猛進的慣性。所以再回首當(dāng)年的今日,發(fā)現(xiàn)已然山高水遠,恍如隔夢。
那些照亮生命的信號燈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仿佛一個飽滿的圓圈,軌跡清晰且充滿力道。我們一如既往地守護著它,從遠方到眼前,到心底。不滅的燈光,漸次幻化出父輩的旗幟,我們的青春,還有未來的希望,瞬間變得更加燦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