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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維塔耶娃的布拉格

2019-03-29 07:44劉文飛
十月 2019年2期
關鍵詞:維塔加里耶娃

劉文飛

我們乘坐的HU7937航班經(jīng)過十個小時飛行,于7月16日清晨抵達布拉格;將近一百年前,1922年8月1日,茨維塔耶娃自柏林抵達這座城市,她乘坐的是火車,當時的航空交通還不發(fā)達,逃亡中的茨維塔耶娃也買不起機票,她一生從未坐過飛機,她說她害怕飛機,害怕一切高速運動的東西,她在布拉格的友人回憶,她從來不敢獨自一人過馬路,而總要緊緊抓住同行者的手,東張西望、腳步急促地穿過馬路,嘴里還不停地嘀咕:“汽車可真是個怪物!”茨維塔耶娃對運動和速度的恐懼,似乎與她永遠激蕩的內(nèi)心生活、與她詩歌中無處不在的跌宕和躍進形成了巨大反差。

步出登機橋,看到航站樓上的一行大字:“瓦茨拉夫·哈維爾機場”。(Václav Havel Airport)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以文學家的名字命名的國際機場,不過,我想象著茨維塔耶娃就走在我們身邊的人群中,她提著寒酸的行李,牽著十歲的女兒阿麗婭,高傲地昂著詩人的頭顱,看到哈維爾的名字后她搖了搖頭,有些不屑地說道:“還不是因為這位文學家后來當上了總統(tǒng)。”

此番應十月雜志社和徐暉、韓葵夫婦邀請來十月布拉格作家居住地小住,主要目的就是尋訪茨維塔耶娃留在布拉格的痕跡。1922年8月至1925年10月,茨維塔耶娃在布拉格生活了三年多。這是她生活中顛沛流離、捉襟見肘的三年,后來卻被她視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當年三十多歲的茨維塔耶娃風華正茂,在異國他鄉(xiāng)頑強生存,在持家、戀愛、生子的同時不懈地寫作,登上了她創(chuàng)作的高峰。三年三個月的時間里,茨維塔耶娃共寫下一百三十九首長短詩作,平均每周一首,顯示出旺盛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可以說,正是在布拉格,茨維塔耶娃成長為了一位世界級的大詩人。

布拉格最著名的去處或許就是查理大橋(Karl v most),橋面上終日人流如織,人們踩著古老的石頭橋面散步,或憑欄欣賞伏爾塔瓦河兩岸的風光,或端詳橋上鱗次櫛比的巨大雕塑,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橋靠近古城堡一端的一尊騎士雕像。這雕像不知為何竟被置于橋墩之上,需俯視方能看見,這便是茨維塔耶娃的“布拉格騎士”。

雕像上的人物是捷克民間傳說中的英雄布隆茨維克(Bruncvík),石質雕像上的武士頭戴盔甲,左手扶著放在腳邊的正方形巨大盾牌,右手持一把筆直細長的利劍,黑色的石頭與金色的寶劍構成強烈的明暗對比,一如靜立的雕像與其背后流動的河水構成的靜動反差。來到布拉格后不久的茨維塔耶娃,一次在友人斯洛尼姆的陪伴下游覽查理大橋,斯洛尼姆把藏在橋下的騎士雕像介紹給茨維塔耶娃,女詩人看到后興奮不已,驚呼道:他太像我了!

把茨維塔耶娃布拉格時期的照片與這位騎士的面容做比較,老實說,我們很少能看到兩者的相像。布拉格騎士臉龐瘦削,眉清目秀,表情安靜,而茨維塔耶娃卻是寬臉龐,濃眉大眼,五官都洋溢著沖動和激烈。但茨維塔耶娃堅持認為這位騎士像她,一定有著她的邏輯:首先,這位騎士的面容倒是與茨維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的相貌十分接近,而埃夫隆畢竟是年輕的茨維塔耶娃一見鐘情并以身相許的男人,茨維塔耶娃在布拉格瘋狂愛上的另一位男人羅德澤維奇長得也很像這尊雕像,也就是說,布拉格騎士長著一副茨維塔耶娃喜歡的男性面容;其次,茨維塔耶娃一貫欣賞女人身上的男性特征和男人身上的女性特征,這位富有陰柔韻味的布拉格騎士,在茨維塔耶娃看來或許就是男女兩種性別特征的結合,或曰矛盾組合,是不協(xié)調(diào)的協(xié)調(diào),是對立的統(tǒng)一,這是會讓茨維塔耶娃心動的一種組合狀態(tài);最后,在茨維塔耶娃對這位騎士的情感中,無疑摻雜著某種同情和憐憫,這位騎士畢竟只是一位騎士,比不上查理大橋欄桿上的高大雕塑,那些雕塑形象不是神話人物、宗教圣人,便是帝王將相,而一位普通的騎士是難以與他們平起平坐的,因此被放在了橋墩上。那些大型雕像需要仰視,即便你不仰視它們,它們也會俯視你,而這位騎士卻被所有人俯視著,或者說被忽略著,他的這種處境一定會引起茨維塔耶娃的同情。

在與斯洛尼姆一同散步查理大橋后不久,茨維塔耶娃寫出一首題為“布拉格騎士”(Пражский рыцарь)的詩:

蒼白的臉龐,

世紀水聲的守衛(wèi)——

騎士啊,騎士,

緊盯著河水。

(哦我能否在河里找到

嘴唇和手的寧靜?!)

守——衛(wèi)——者,

在離別的崗位。

誓言,戒指……

是啊,但石頭扔進河,

我們這樣的人有過多少,

在四個世紀!

進入河水的自由

通行證。讓玫瑰開放!

他扔出,我沖過去!

就這樣報復你!

我們不累——

激情至今尚存!

用大橋復仇。

張開翅膀吧!

向著泥潭,

向著錦緞般的河水!

橋面的錯,

如今我不哭!

“從命定的橋上

跳下,別怕!”

我身高與你相同,

布拉格騎士。

無論甜蜜還是憂郁,

你都看得更清楚,

騎士啊,你在守護

歲月的河。

“我身高與你相同”,茨維塔耶娃就這樣寫出了她與布拉格騎士本質上的相像;在對歲月的河的守護中,在對躍入河水的沖動的不斷抑制中,在對命中注定的守護角色既不認同、又無法逃避的痛切感受中,她深刻地理解了這位布拉格騎士,或者說,她把自己流亡捷克時的內(nèi)心感受一股腦兒地投射到了這位布拉格騎士的身上。這首寫于1923年9月27日的詩,因此成為茨維塔耶娃最著名的詩作之一,而查理大橋一端的布拉格騎士也由此成為20世紀俄語詩歌中的一處“名勝”。

離開捷克后,茨維塔耶娃始終惦記著查理大橋上這位“守護著河水的小伙子”,在寄往布拉格的書信中,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我的騎士”,“我的布拉格兄弟”,“我命中注定的同貌人”,“我在布拉格有位男朋友,他的臉長得很像我”……她數(shù)次求人給她往巴黎郵寄布拉格騎士的照片或肖像:“有沒有一幅他的畫像,更大一些,更清楚一些,比如版畫?我會把它掛在書桌上方。如果我有一位護佑天使,就應該帶有他的面孔,他的獅子,他的寶劍?!贝木S塔耶娃的捷克友人捷斯科娃后來果真給她寄去了一幅布拉格騎士的畫,這幅畫被茨維塔耶娃視作最珍貴的藝術品,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一直帶在身邊。

十月布拉格作家居住地的窗戶正對著一座山,即布拉格著名的佩倫山(Pet ín)。佩倫是斯拉夫原始宗教中的雷神,這座不高的山因為這個高貴的名稱而具有了特別的含義。無論是在茨維塔耶娃的心目中,還是在布拉格的文學地圖中,這座并不高大的山都有著超越它自身的海拔高度。

茨維塔耶娃有一部題為“山之詩”(Поэмагоры)的長詩,寫的就是這座山,也寫于這座山上(此山南坡的一幢小樓),在《山之詩》開篇的“獻詩”中茨維塔耶娃寫道:

顫抖,山從肩頭卸下,

心卻在爬山。

讓我來歌唱痛苦,

歌唱我的山!

無論現(xiàn)在還是往后,

黑洞我都難以封堵。

讓我來歌唱痛苦,

在山的頂部。

這是一部“山之詩”,也是一部“愛之詩”,它記錄了茨維塔耶娃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場愛情。1923年8月,來到布拉格剛好一年的茨維塔耶娃瘋狂地愛上了康斯坦丁·羅德澤維奇(Констатин Родзевич,1895—1988),這位風度翩翩的男人是茨維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在布拉格查理大學的同學。羅德澤維奇生于彼得堡,比茨維塔耶娃小三歲,大學未畢業(yè)他便參軍,成為黑海艦隊水兵,十月革命期間兩次轉換身份,先成為紅軍,后隨白軍流亡海外,在20年代初來到布拉格,獲捷克政府獎學金,成為查理大學法律系學生。1926年底,羅德澤維奇來到法國,在巴黎大學繼續(xù)學習法律,同時接近法國左翼政黨;1936年他投身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在國際縱隊任軍事專家;“二戰(zhàn)”時期他參加法國抵抗運動,曾被關進納粹集中營,戰(zhàn)后留在法國,據(jù)說身為蘇聯(lián)特工。晚年,羅德澤維奇成為一位藝術家,曾創(chuàng)作一尊茨維塔耶娃的木雕頭像。

羅德澤維奇保存了茨維塔耶娃寫給他的所有書信,并在1960年把它們轉交給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阿麗婭,后者把這些信原封不動地封存起來,但其中兩封(9月22、23日)被轉交者私自復印,因而流傳開來,通過這兩封信中的只言片語,我們不難感覺出茨維塔耶娃當時的情感之熾烈:

我第一次愛上有福的人,或許是第一次尋求幸福而非傷害,想獲得而非給予,想生存而非毀滅!我在您身上感受到一種力量,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

您在我的身上創(chuàng)造了奇跡,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天和地的統(tǒng)一。

啊,您多么深沉,多么實在!您無比優(yōu)雅,又極其淳樸!您是教會我人性的游戲高手。我和您在相遇之前似乎不曾活在世上!對于您,我就是靈魂;對于我,您就是生命。

離開您,抑或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就難以活下去。只有通過您,我才能熱愛生活。您如果放開手,我就會離開,不過會更加痛苦。您是我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支柱!

您是我的救星,讓我把生死置之度外吧,您就是生命?。ㄉ系郯?,因為這幸福饒恕我吧!)

我把你黑發(fā)的腦袋攬入懷中。我的眼睛,我的睫毛,我的嘴唇。

朋友,記住我吧。

茨維塔耶娃改稱愛人的姓氏,稱他為“拉德澤維奇”(Радзевич)而非“羅德澤維奇”(Родзевич),因為“拉德澤維奇”有“歡樂之子”的意思。然而,就像茨維塔耶娃一生中所有火一般的愛情一樣,這段始于秋天的羅曼史也僅持續(xù)數(shù)月,在冬季便開始暗淡了。后來,羅德澤維奇娶俄國宗教哲學家謝爾蓋·布爾加科夫的女兒瑪麗婭為妻,茨維塔耶娃則留在了丈夫身邊。不過,作為這場愛情之文學結晶的《山之詩》(以及另一部長詩《終結之詩》和抒情詩《嫉妒的嘗試》等作品),卻構成茨維塔耶娃布拉格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她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巔峰。在茨維塔耶娃與羅德澤維奇熱戀的這段時間,茨維塔耶娃租住在佩倫山坡一戶人家,兩人經(jīng)常一起爬山,佩倫山于是就成了他倆熱烈愛情的見證人,也成了茨維塔耶娃心目中愛情的等價物。

在《山之詩》中,茨維塔耶娃將佩倫山寫成情感的高峰,將她與羅德澤維奇的愛情比喻成登山之旅。在長詩的開頭,“那山像新兵的胸口,/新兵被彈片擊中。/那山渴望少女的唇,/那山在希求/盛大的婚禮”,這座山“不是帕那索斯,不是西奈,/只是兵營似的裸丘”,“為何在我眼中/……/那山竟是天堂?”然而,激情、愛和幸福都像山一樣,終歸是有頂峰的,“據(jù)說,要用深淵的引力/測量山的高度”,于是,“山在哀悼(山用苦澀的黏土/哀悼,在離別的時候),/山在哀悼我們無名的清晨/鴿子般的溫柔”;“山在哀悼,如今的血和酷暑/只會變成愁悶。/山在哀悼,不放走我們,/不讓你愛別的女人”!“痛苦從山開始。/那山像墓碑把我壓住”,但是,這座山又是“火山口”,蘊藏著憤怒的熔巖,這將是“我”“記憶的報復”!

愛情是一座山,需要兩個人攜手攀爬,但爬到山頂之后卻面臨兩種選擇:要么原路返回,這就意味著注定要走下坡路,越來越低;要么追求更高,這就意味著從山頭躍起,短暫地飛向高空。如此一來,佩倫山在茨維塔耶娃的詩中便從愛情之山轉化為存在之山,構成了關于人類存在之實質的巨大隱喻?;蛟S正因為如此,茨維塔耶娃才在《山之詩》中運用了這對令人震驚的韻腳:山/痛苦(гора/горе)。

傍晚,當夕陽漸漸西沉,或粉或金的云彩會在佩倫山背后的天空聚匯成一幅緩慢流動的水彩畫;待天完全黑下來,山就會顯得雄偉起來,黑壓壓一片綿延在地平線上,而山坡上此起彼伏的燈火則像一只只不知疲倦的眼睛,看向我們住處的窗口;夜深之后,山的輪廓線才漸漸隱去,與夜幕融為一體,于是,山坡上的零星燈火也就與天上的繁星連成了一片。

佩倫山南坡瑞典街( védská)51/1373號,是茨維塔耶娃在布拉格市區(qū)的故居。1923年9月2日,茨維塔耶娃一家租住此處,直到1924年5月。茨維塔耶娃住進這幢房子后心情愉悅,她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我在布拉格一切都好:一扇巨大的窗戶敞向整個城市,敞向整個天空,階梯構成的街道,遠方,火車,霧?!?/p>

如今這里像是布拉格的富人區(qū),沿著整潔的坡道向上走去,路邊是一幢接一幢風格各異的別墅,綠樹掩映著庭院,門前和露臺上鮮花盛開,身邊不時有幾輛高級轎車靜靜地駛過。茨維塔耶娃一家住了近一年的這幢兩層小樓,從外貌上看與當年留下的照片并無二致,綠色的鐵皮屋頂像是給小樓扣上一頂碩大的鋼盔,淡黃色的外壁與四周的綠樹構成色彩上的呼應,房子側面有一道長長的階梯,階梯的末端消失在一片幽靜的樹林中。房子正中有一個露臺,露臺四周圍著半圓形的鐵欄桿,房屋立面的左側有兩個門牌號,較小的藍色號牌上標明“51”,稍大的紅色號牌上卻寫有“1373”,據(jù)說藍牌上寫的是街道編號,而紅牌上寫的是布拉格第五區(qū)的編號。正門的右側懸掛著一面紀念銅牌,銅牌右上角有茨維塔耶娃的頭像浮雕,浮雕的左側和下方鐫刻著這樣幾行文字:

致捷克

人民,你不會死去!

上帝在將你護佑!

讓石榴石成為心臟,

讓花崗巖成為胸膛。

俄國詩人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1923—1924年曾在此生活和創(chuàng)作

紀念牌上的詩句引自茨維塔耶娃的組詩《致捷克》(К Чехии)。1939年3月,納粹德國吞并捷克斯洛伐克,當時僑居法國的茨維塔耶娃聞之義憤填膺,很快寫出對捷克人民飽含深情的組詩《致捷克》。布拉格人為茨維塔耶娃的故居設置紀念牌,并引用此詩,顯然是對茨維塔耶娃的“捷克情結”的一種回報。

看到這幢“豪宅”,人們往往會驚嘆于茨維塔耶娃當年流亡生活的舒適和愜意,殊不知茨維塔耶娃一家僅僅租住了這幢房子閣樓上的一個房間,即便如此,茨維塔耶娃當年也滿意得不得了;盡管在莫斯科市中心長大的“城里人”茨維塔耶娃曾將這幢小樓所處的區(qū)域稱為“郊外”,可這幢小樓實際上卻是她整個捷克流亡期間在布拉格市區(qū)的唯一固定住處,其余時間她都落腳在距布拉格數(shù)十公里遠的真正的郊外;看到這幢房子前的紀念銅牌,人們不禁為布拉格人對茨維塔耶娃的懷念而心生感激,但樓前高高的欄桿和鐵門上嶄新的電子門鎖,以及停在樓前的幾輛豪華轎車,卻又形成一種拒斥,似乎在有意與茨維塔耶娃當年的生活構成反差,劃清界限;樓前有一條路,左拐向山上延伸,這大約就是茨維塔耶娃和羅德澤維奇“登山”時常走的路,而樓的一側那道通向樹林的漫長階梯,則有可能是茨維塔耶娃獨自下山的必經(jīng)之路,據(jù)說她在接到書信后便會走下階梯,在樹林深處找一個地方坐下來仔細閱讀。

茨維塔耶娃住在這幢樓里的時候,自柏林到布拉格的納博科夫曾來此造訪茨維塔耶娃,看來,納博科夫對這幢小樓很滿意,他后來出資租下這套住宅,讓他僑居布拉格的母親和姐妹住在了這里。

布拉格舊城木炭市場(Unelny trh)1號是幢三層小樓,這里曾是俄國僑民文學雜志《俄羅斯意志》(Воля России)編輯部的所在地。《俄羅斯意志》由流亡布拉格的俄國社會革命黨人創(chuàng)辦,起初是日報,后改成周報,到茨維塔耶娃來布拉格時它已為月刊。十月革命之后,大批俄國知識分子流亡境外,他們在異域堅守俄國文學傳統(tǒng),或不懈寫作,或創(chuàng)辦刊物,使得俄語文學在俄國境外繼續(xù)開花結果,構成“20世紀俄國僑民文學”這一文學奇觀。在所謂“第一浪潮”俄國僑民文學中,布拉格與巴黎、柏林以及我國的哈爾濱等地一樣也是一座重鎮(zhèn),而《俄羅斯意志》則是布拉格俄僑文學生活的中心,與這家雜志的合作,是茨維塔耶娃布拉格時期文學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而她在《俄羅斯意志》上不間斷發(fā)表的作品,則不僅塑造了她布拉格第一俄僑詩人的身份,也奠定了她最優(yōu)秀俄僑詩人乃至20世紀最優(yōu)秀俄語詩人的文學史地位。

茨維塔耶娃與《俄羅斯意志》的關系,得益于該刊文學主編斯洛尼姆。馬克·斯洛尼姆(МаркСлоним,1894—1976)生于敖德薩,先后就讀于佛羅倫薩大學和彼得堡大學,后加入社會革命黨,十月革命期間前往南俄活動,后經(jīng)海參崴到日本,從日本到歐洲,1922年至1927年僑居布拉格,后去法國,并于1941年定居美國,在紐約勞倫斯學院教授俄國文學,成為美國最重要的俄國文學研究家,他出版多部俄國文學論著,其中的《蘇維埃俄羅斯文學》(Soviet Russian Literature:Writers and Problems,1977)一書在我國影響很大。作者在這部文學史性質的書中寫道:“茨維塔耶娃是在她創(chuàng)作的全盛時期到歐洲的。在十七年的流亡生活中,她創(chuàng)作了她的最佳詩歌和散文。旅居捷克斯洛伐克的那幾年,是她創(chuàng)作最旺盛的時期,也證實了她是有創(chuàng)新天才的詩人?!薄八袼姓嬲脑娙艘粯?,致力于使現(xiàn)實理想化,并把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變?yōu)榧尤诵牡氖录優(yōu)橐环N令人振奮、經(jīng)常是神話式的東西。她把客觀的事實、感情和思想加以擴大,不論當時什么樣的東西占據(jù)她的思想和心靈,她都以非常強烈的手法,用詩歌甚至簡單的對話來表達它們,使她的讀者和聽眾都能全神貫注?!薄盁o論在東方或西方,人們都普遍地認為茨維塔耶娃是20世紀最偉大的俄羅斯詩人之一?!本褪窃谶@部文學史著中,在提及《俄羅斯意志》時,作者還加了這樣一個注腳:“作為該月刊的文學編輯,筆者1922—1932年間連續(xù)發(fā)表了茨維塔耶娃的大量詩作、論文和詩劇?!弊鳛椤抖砹_斯意志》文學編輯的斯洛尼姆,從未拒絕發(fā)表茨維塔耶娃的作品,茨維塔耶娃布拉格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文大多首發(fā)于《俄羅斯意志》,這家雜志開出的稿費也成了茨維塔耶娃一家布拉格時期生活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之一,甚至可以說,沒有《俄羅斯意志》和斯洛尼姆的關注和幫助,茨維塔耶娃布拉格時期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都是難以想象的。

斯洛尼姆寫有一篇題為“憶瑪麗娜·茨維塔耶娃”(О Марине Цветаевой. Извоспоминаний)的長篇回憶錄,回憶了他與茨維塔耶娃的交往和合作。斯洛尼姆寫了他與茨維塔耶娃的“布拉格散步”,也談到他對茨維塔耶娃及其創(chuàng)作的理解和認識:

1922年末,尤其是1923年,我常對茨維塔耶娃說,我們的友誼是行走中的友誼。我倆一邊在街道和花園漫步,一邊相互交談,我們的散步注定會在咖啡館結束。茨維塔耶娃曾對安娜·捷斯科娃說,她由于我而熟知了數(shù)十家咖啡館。不過,她也同樣熟悉了布拉格。我當年和現(xiàn)在都十分喜愛這座十分出色的、帶有幾分悲劇色彩的城市,我常領著茨維塔耶娃走過現(xiàn)已成為大學的克萊門特學院附近的胡同,走過布滿宮殿和神話的小城,走過狹窄的黃金小巷,傳說在15—17世紀,小巷兩旁的低矮房屋曾是煉金術師和占星學家的居所,我們還一起漫步于壯觀的洛布科維茨宮和華倫斯坦宮,在這些宮殿建筑中,崇高的文藝復興風格轉變成了巴洛克。

在1922年至1925年末的這三年間,我與茨維塔耶娃經(jīng)常見面,一連數(shù)小時地談話和散步,我們很快親近起來。文學方面的一致很快轉變成私人友誼。這種友誼持續(xù)十七年之久,它并不平緩,有些復雜,伴有爭執(zhí)與和解,高潮與低落。有一點我卻始終不渝,即我認為她是一位大詩人,非凡的詩人,堪與帕斯捷爾納克、馬雅可夫斯基、曼德施塔姆和阿赫馬托娃并列,早在1925年我就寫到,在僑民界僅有霍達謝維奇可與她比肩。我至今仍持這一看法。

從斯洛尼姆的文字中不難看出,在布拉格期間,他是茨維塔耶娃詩歌天賦的賞識者,他力排眾議,發(fā)表了茨維塔耶娃交給他的所有作品。在布拉格時期之后,斯洛尼姆仍在繼續(xù)研究和宣傳茨維塔耶娃,為茨維塔耶娃文學史地位的確立做出了突出貢獻,反過來說,斯洛尼姆后來成為一位杰出的俄國文學研究家,他與茨維塔耶娃在布拉格的相識或許也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

斯洛尼姆與茨維塔耶娃的親近,甚至一度超出了友誼的范疇,斯洛尼姆在回憶錄中不無遮掩地寫道:茨維塔耶娃在與羅德澤維奇分手后需要“一個友善的肩膀”,她仿佛覺得“我”能夠給她這種精神支持,“我”當時與第一任妻子的分手也使兩人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但兩人在個性、激情和追求等方面的差異構成障礙,使“我”最終意識到,“我既不能接受那種暴風雨,也不能接受她那種導致拒絕生活、拒絕自己本人、拒絕自己的道路的絕對現(xiàn)象”?!拔抑溃覀兊纳畹缆窡o法匯合,只是有時相互交叉,我倆的命運完全不同。她由此得出錯誤的看法,似乎我在推開她,而且還看上了一些卑微的女人,我寧肯要‘石膏的碎屑,而非卡拉拉的大理石(她在《嫉妒的嘗試》一詩中就是這樣寫的)”。在《嫉妒的嘗試》(Попытка ревности)一詩中,茨維塔耶娃的確曾向離她而去、娶了另一個女子的負心漢發(fā)出了嫉妒的質問:“在卡拉拉的大理石之后,/您與石膏碎屑過得如何?”然而,斯洛尼姆在這里多少有些自作多情了,因為,無論是茨維塔耶娃的同時代人,還是當今的茨維塔耶娃研究者,大多認為《嫉妒的嘗試》一詩的矛頭還是指向羅德澤維奇的。

斯洛尼姆第一次向茨維塔耶娃約稿時曾告訴她,《俄羅斯意志》編輯部所在的木炭市場1號曾是莫扎特的下榻之處,據(jù)說在1787年,莫扎特在樓上一間陽臺朝向內(nèi)院的房間里寫成了歌劇《唐璜》,茨維塔耶娃聞之大為振奮:“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答應與你們合作?!彼孤迥崮吩谒幕貞涗浿幸槐菊?jīng)地寫道:“我直到如今依然堅信,正是莫扎特影響了她的決定?!痹谶@幢小樓的墻面上,如今可以看到一尊不大的莫扎特頭像浮雕。

在茨維塔耶娃布拉格時期的生活中,如果說斯洛尼姆在創(chuàng)作上對她幫助最大,那么在生活上對她攙扶最多的人,無疑就是捷斯科娃。

安娜·捷斯科娃(Anna Tesková,1872—1954)生于布拉格,兩歲時便隨父母遷居莫斯科,父親在莫斯科一家啤酒廠任廠長,安娜·捷斯科娃在莫斯科上學,在她十二歲時,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喪生,她和母親、妹妹后來被迫返回布拉格,中學畢業(yè)后成為教師。她終身未嫁,卻將情感投向俄國文學,將包括索洛維約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人作品在內(nèi)的大量俄國文學、哲學著作譯成捷克語。茨維塔耶娃來到布拉格時,捷斯科娃是捷俄友好協(xié)會( esko-ruská jednota/Чешско-русская Еднота)負責人,對俄國和俄國文化充滿友好感情的捷斯科娃,為在布拉格接待和安置俄國僑民做了大量工作。她對茨維塔耶娃的幫助更是無微不至,她張羅舉辦茨維塔耶娃詩歌晚會,親自翻譯茨維塔耶娃的作品,對茨維塔耶娃有求必應,提供接濟,送去食品和衣物,在茨維塔耶娃離開捷克去巴黎之后,她仍為詩人著想,甚至發(fā)起成立了一個“幫助茨維塔耶娃委員會”。

茨維塔耶娃這樣描寫捷斯科娃的相貌:“頭發(fā)花白,舉止端莊,沒有欲望的葉卡捷琳娜,不,比葉卡捷琳娜更好!內(nèi)在的威嚴。兩只平靜如水的眼睛像兩汪天藍色的湖水,中間的鷹鉤鼻子像是山脊,頭發(fā)像銀色的皇冠(冰川,永恒),高聳的脖子,高聳的胸口,一切都是高聳的?!闭掌系慕菟箍仆薜拇_相貌端莊,圓圓的臉龐與茨維塔耶娃倒有幾分相像。捷斯科娃年長茨維塔耶娃二十歲,她對茨維塔耶娃的關照幾乎是帶有母性意味的,而茨維塔耶娃對捷斯科娃的態(tài)度也十分坦誠,甚至不無撒嬌和任性。她們兩人的關系能完整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得益于捷斯科娃保留下了茨維塔耶娃寫給她的一百四十封信,捷斯科娃在去世之前將這些書信捐給了布拉格的國家文字博物館。1969年,這些書信部分面世;2009年,它們被悉數(shù)編輯成書,書名為“感謝長久的愛的記憶:茨維塔耶娃致捷斯科娃書信集”,由莫斯科“俄羅斯道路”出版社出版(Спасибо задолгую память любви. . .:Письма МариныЦветаевой к Анне Тесковой)。茨維塔耶娃給捷斯科娃的第一封信寫于1922年11月2日,是對捷斯科娃要求她前來參加文學晚會所做的回應,最后一封信則寫于1939年6月12日,是她在返回蘇聯(lián)之前對捷斯科娃的告別,她們兩人的通信持續(xù)近十七年,而十七年正是茨維塔耶娃流亡生活的總長,也就是說,她倆的通信伴隨了茨維塔耶娃流亡生活的始終。

茨維塔耶娃致捷斯科娃的書信如今已成為最珍貴的茨維塔耶娃研究資料,茨維塔耶娃布拉格時期的生活狀況和心理活動,茨維塔耶娃離開布拉格之后對這座城市的眷念和“神化”,都集中地體現(xiàn)在這些書信中。在離開布拉格前夕,她在給捷斯科娃的信中這樣寫道:

您來和我們告別吧。我溫柔地愛著您。您來自另一個世界,那里只有靈魂才有價值,是夢境或童話的世界。我很想和您漫步在布拉格,因為布拉格就本質而言是那樣的城市,那里只有靈魂才有價值。我愛布拉格,僅次于莫斯科,并非因為“親緣的斯拉夫血統(tǒng)”,而是因為我自己和她的親緣關系:因為她的混合性和多靈魂性。我想我會在巴黎寫布拉格,不是因為感激,而是出于喜愛。(1925年10月1日)

去往法國之后,茨維塔耶娃對布拉格的情感卻逐漸增強,她在給捷斯科娃的信中一次又一次地寫到布拉格,“布拉格之后”的“布拉格主題”始終貫穿在她的書信中,一如她在“俄羅斯之后”(После России,她一部詩集的名稱,也是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詩集)對于俄羅斯的眷念:

布拉格是一座神話般的城市:那里是禮物的世界,是樅樹的世界。(1925年12月19日)

我還是更喜歡布拉格,更喜歡它的寧靜,盡管有嘈雜,或許是透過嘈雜的寧靜。(1925年12月30日)

我非常想去布拉格。您或許能在捷俄友協(xié)舉辦一場我的晚會,把我介紹給我完全不認識的捷克人,我們可以在布拉格漫步,總之,那該有多么美妙啊。(1926年9月24日)

您會來車站接我,想想吧,多么美妙??!讓我們一起來實現(xiàn)這個夢想吧。任何一片海洋都不會讓我如此高興,如同我此刻想到了布拉格。(1927年10月4日,復活節(jié))

布拉格!布拉格!我從未掙脫她的懷抱,我始終在撲向她?!腥耍ú皇悄?,是其他人?。ξ艺f:“您的布拉格?!倍覍⒔苹亍s又內(nèi)心坦蕩地回答:“是的,我的布拉格?!保?927年11月28日)

今天我想起了布拉格,花園。花園和橋。夏日的布拉格。這座城市給了我什么,使得我如此地愛她?(1929年6月19日)

哦,我多么思念布拉格啊,我當初為什么要離開她呢?!原以為只是離開兩個星期,可是卻離開了十三年,到11月1日就整整十三年了……(1938年10月24日)

我經(jīng)常在電影中看到布拉格,始終覺得她是我的故鄉(xiāng)城,我更經(jīng)常地收聽她的T.S.F.(電臺),永遠能聽到親切的話語和音樂。這個地方比地圖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更令我激動。(1939年1月23日)

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茨維塔耶娃,自然無法像捷斯科娃那樣完整地保存對方的信件,捷斯科娃寫給她的信僅留存十一封。茨維塔耶娃應捷斯科娃之邀參加她來到布拉格后的第一場文學晚會,時間在1922年11月20日,地點在哈爾科夫街(Hálková)35號的“俄羅斯懇談會”,這個地方離我們十月布拉格作家居住地僅百步之遙。茨維塔耶娃和捷斯科娃大約就是在這個地方首次見面的。

到布拉格之前,徐暉便說要介紹我認識一位布拉格的茨維塔耶娃研究專家,在布拉格一家名叫“霧”(Mist)的中餐館里,我終于見到了她。她名叫加琳娜·瓦涅奇科娃(Galina Vaně ková),是一位八十多歲的俄國老太太,但剛一見面,她就讓我們用俄語中的愛稱稱她“加里婭”(Галя)。中餐館的老板菲利普是加里婭的學生,在查理大學跟她學過俄語,菲利普也曾留學中國,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對于“茨維塔耶娃的布拉格”這一話題同樣很感興趣的菲利普,便在他的“文學咖啡館”里安排了一場報告會,邀請加里婭和我發(fā)言。

加里婭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先說起她來到布拉格的原因。當年,在加里婭的故鄉(xiāng)烏拉爾,還是少女的她遇見一位留學蘇聯(lián)的捷克小伙子,小伙子生有一雙蔚藍色的眼睛,所學的專業(yè)又是不無浪漫色彩的地質學,這兩樣東西迷倒了加里婭,她便義無反顧地跟隨捷克小伙子來到了布拉格。加里婭在發(fā)言中多次重復“蔚藍色的眼睛”和“地質學家”這兩個詞組,同時把微笑的目光投向聽眾席里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頭兒,老頭兒也每每用微笑的目光做出回應,他的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已很難斷定其中的顏色。這就是加里婭的“地質學家”,查理大學地質系教授米爾科·瓦涅切克(Mirko Vaně ek)。

來到捷克后,加里婭一直在查理大學教俄語,直到退休。到布拉格后不久,她在查理大學圖書館偶然讀到一部茨維塔耶娃詩集,深感震撼,而她之前在蘇聯(lián)居然對這樣一位杰出的俄語詩人一無所知。從此,除了地質學家及其蔚藍色的眼睛之外,她又有了另一個迷戀對象。在捷克的數(shù)十年間,她不懈地搜尋一切與茨維塔耶娃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相關的資料,遍訪茨維塔耶娃的遺跡,研究茨維塔耶娃的創(chuàng)作。她策劃了捷克國家博物館的茨維塔耶娃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展(1992)、圣因德里赫教堂的“天上的拱門——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的通信”特展(2003)、斯拉夫圖書館的“捷克人致茨維塔耶娃”特展(2004)、捷克美術學校學生茨維塔耶娃作品插圖展(2004)以及“茨維塔耶娃的布拉格”圖片展(2012),她發(fā)起成立了捷克茨維塔耶娃學會(2001),茨維塔耶娃在布拉格兩處故居的紀念銅牌的設立,也都有加里婭的功勞。上面提及的《茨維塔耶娃致捷斯科娃書信集》一書,也是加里婭編輯和資助出版的;她還編了一本“旅游手冊”,即《茨維塔耶娃的布拉格:旅游指南》(Прага МариныЦветаевой. Путеводитель)。加里婭的作為令人動容,她幾乎以一己之力描繪出了茨維塔耶娃的布拉格生活史,也奠基了捷克的茨維塔耶娃學。加里婭還經(jīng)常參加世界各地與茨維塔耶娃相關的活動,我回到北京后不久接到她的一封電子郵件,說她剛去了一趟俄羅斯,參加在茨維塔耶娃最后的長眠之地葉拉布加舉行的一場國際學術研討會,并在會上榮獲俄方頒發(fā)的茨維塔耶娃研究貢獻獎。

我在加里婭之后發(fā)言,稱加里婭有一位“布拉格的茨維塔耶娃”,我們同樣也有一位“中國的茨維塔耶娃”。我介紹了中國的茨維塔耶娃譯介情況,如汪劍釗先生編選的五卷本《茨維塔耶娃文集》、谷羽先生翻譯的三卷本《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生活與創(chuàng)作》、我翻譯的《三詩人書簡》等,也談及茨維塔耶娃在中國詩人和普通讀者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中國學者的茨維塔耶娃研究成果和現(xiàn)狀。

加里婭把她編的《指南》帶到會上,標明200捷克克朗一本,我們趕緊買了幾本。在我們分手時,加里婭主動提出要領我們?nèi)タ创木S塔耶娃在布拉格郊外的住處。

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在加里婭的率領下,我們驅車前往弗舍諾雷(V enory)。這是位于布拉格西南方的一個村莊,它和周圍的若干村莊連成一片,原是布拉格市民的別墅區(qū),布拉格人會在周末或假期來此度假。在茨維塔耶娃來到布拉格時,這里已成為俄國僑民的聚居地。

沿著并不寬敞的高速公路駛向郊外,四周風景如畫,公路兩邊一個接一個的廣告牌上千篇一律地張貼著巨幅捷克國旗,開車的小伙子解釋說,公路管理部門擔心駕駛員開車時看廣告分心,從而引發(fā)交通事故,便決定用國旗來覆蓋所有廣告,如此一來,倒是營造出了一片濃烈的愛國主義氛圍。

俄國十月革命后,大批俄國貴族、白軍和知識分子及其家屬流亡境外,當時剛剛擺脫奧匈帝國而獨立的年輕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卻向俄國流亡者敞開了熱情的懷抱,1921年,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展開著名的“俄國救助行動”(Ruskápomocná akce/Русская акция помощи),由國家財政撥出大量資金,即所謂“馬薩里克獎學金”(馬薩里克是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總統(tǒng)),資助對象不僅有生活困難的難民,也有青年學生,捷克政府甚至在布拉格創(chuàng)辦了好幾所用俄語教學的大學,使得布拉格一時竟有“俄國的牛津”之別稱。據(jù)統(tǒng)計,當年約有三萬五千名俄國流亡者獲得工作機會,四千名俄國大學生獲得獎學金,數(shù)百名俄國文化人士按月領取津貼,茨維塔耶娃也是其中之一。捷克政府的“俄國救助行動”使布拉格成為俄國流亡者心向往之的福地,而布拉格郊外的弗舍諾雷,則因為相對低廉的生活開支而吸引來大量俄國僑民。

茨維塔耶娃一家的第一個落腳點是諾維德烏爾(Novy Dv r),1922年8月3日,也就是抵達捷克后的第三天,茨維塔耶娃和女兒被埃夫隆領到了這里,住在一位護林員的農(nóng)舍里。加里婭領我們走近院門,敲打木柵欄,院里響起狗吠聲,女主人應聲而出,與加里婭熱情擁抱,加里婭顯然來過這里多次,與房東已成為熟人。房東就站在柵欄旁與加里婭交談,不時呵斥一下身邊那條黑狗;與女主人交談的間隙,加里婭也不時轉身朝向我們,她指了指正對柵欄的窗戶:“茨維塔耶娃當年就住那間房?!彼噶酥高h處的山崖:“茨維塔耶娃最喜歡爬這座懸崖。”她指了指村莊四周的樹林:“茨維塔耶娃喜歡到林中散步,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弊詈?,她指了指柵欄門口的一棵樹,這棵歪脖子樹的根部緊貼著地面,像是一張木凳:“茨維塔耶娃經(jīng)常坐在這里看書寫作?!彼齻z談了許久,女房東卻絲毫沒有讓我們進屋的意思,其實,如果茨維塔耶娃當年就難以在這間農(nóng)舍里擁有一條木凳,那么如今那里面也就的確不會再有她的任何痕跡了。

我們乘車駛向弗舍諾雷車站,沿一條狹窄的道路穿過這座很大的村莊。即便在今天,這座村莊也顯得有些蕭條,房屋低矮,墻面斑駁,庭院很小,在茨維塔耶娃的時代這里可能更破落,倒是能與俄國僑民的落魄處境構成呼應。加里婭左顧右盼,不停地“導游”:“茨維塔耶娃在這里住過,但是房子已經(jīng)毀了?!薄翱炜矗褪悄情g房子,山坡上的那間,茨維塔耶娃在那兒生下了兒子,生下了穆爾!”“這就是著名的博仁卡別墅,奇里科夫和安德列耶娃當年的住處,茨維塔耶娃常來這里參加文學晚會。”來到弗舍諾雷車站,加里婭在下車之前又說:“我們剛才走的這段路,就是茨維塔耶娃母女每周送埃夫隆返回布拉格時走過的路?!贝木S塔耶娃的丈夫當時在查理大學哲學系學習,每個周末來這里與妻女團聚,周一早晨返回布拉格,茨維塔耶娃和女兒總要把他一直送到車站。我們車行這條路用了十多分鐘,茨維塔耶娃母女當年徒步來回,大約要走一兩個小時,那時,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阿麗婭只有十歲。

阿麗婭是愛稱,她的全名是阿里阿德涅·埃夫?。ě¨猝讧学乍擐?Эфрон,1912—1975)。阿里阿德涅是希臘神話中克里特王的女兒,她先后與忒修斯和狄奧尼索斯相愛,均遭遺棄,她曾贈忒修斯以線團,幫他逃出迷宮。茨維塔耶娃給女兒取了此名,沒想到女兒后來果真在一定程度上重復了那位克里特公主的命運。阿麗婭繼承了母親的文學藝術天賦,很早就開始寫詩、記日記。茨維塔耶娃曾在組詩《給女兒》(К дочери)中寫道:“我是你的第一位詩人,/你是我最好的詩?!卑Ⅺ悑I與母親相依為命,從莫斯科到柏林,再從布拉格到巴黎。她在巴黎學習繪畫和藝術史,成為一名美術編輯,后在1937年返回蘇聯(lián),不久被捕,坐牢二十年,20世紀50年代獲得自由后,她以整理、宣傳母親的文學遺產(chǎn)為使命,并撰寫了大量回憶文字。在回憶錄《緬懷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女兒的回憶》(О Марине Цветаевой: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дочери)中,阿麗婭在描寫了當年她和媽媽一起送爸爸去車站的場景之后深情地寫道:

我想,在瑪麗娜到過的所有車站中,在她送過人或接過人的所有車站中,她最稱心的就是這一座,弗舍諾雷小站,這是一座整潔的郊外車站,人很少,遮陽棚下有幾個小花壇,花壇里是微微垂首的金蓮花;站臺兩端有兩個路燈;信號燈;鐵軌。

瑪麗娜常乘火車去布拉格。等車的時候,她站在路燈旁在內(nèi)心與帕斯捷爾納克交談。她的思緒隨著奔馳的列車飛向病榻上的里爾克,或飛向相距不遠、卻難以抵達的魏瑪。

在這個站臺上,瑪麗娜在心中推敲著她的長詩。兩條鐵軌把她的思緒引向遠方。那里是俄羅斯。

令人驚訝的是,眼前的鐵路小站與阿麗婭的描寫、與當年的老照片幾乎如出一轍,時間在這座鐵路小站上幾乎停頓了,就連阿麗婭見過的金蓮花也依然在“微微垂首”地開放,似乎就這樣一直開放了將近一百年。突然,一列嶄新的雙層客運列車從我們身邊隆隆駛過,絲毫沒有減速,列車就像一道彩色的拉鏈,把茨維塔耶娃的時代和我們所在站臺拉合了起來。

緊挨著車站,就是弗舍諾雷村的圖書館,與圖書館館長熟悉的加里婭經(jīng)多方努力,把她的“茨維塔耶娃博物館”設在了這里。所謂“博物館”不過是一間十平方米見方的小屋,看模樣像是這家圖書館的門衛(wèi)室。走進小屋,墻上的茨維塔耶娃肖像讓人震撼,這幅占據(jù)一面墻一半的照片因為小屋之小而顯得更加巨大,茨維塔耶娃的目光似乎充斥著小屋的所有空間。加里婭一一打開巧妙地懸掛在墻上的多個展板,指著上面的照片,向我們介紹茨維塔耶娃的一生,尤其是茨維塔耶娃在弗舍諾雷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若將那些展板同時展開,小屋就絕無任何人的立足之地了。小屋的上方有幾層擱架,擺放著加里婭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茨維塔耶娃作品或關于茨維塔耶娃的研究著作,其數(shù)量之少也令人心酸。這無疑是世界上最小的茨維塔耶娃博物館,也極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一家文學博物館!

加里婭打開留言簿讓我們留言,我用俄語在上面寫道:

尊敬的加里婭:

請允許我以茨維塔耶娃的名義向您致敬,感謝您為她所做的一切!

——一位中國的茨維塔耶娃譯者

我們在弗舍諾雷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去拜謁茨維塔耶娃在這里居住最久的一個住處。茨維塔耶娃一家在這片區(qū)域也同樣是顛沛流離的,三年時間里租住過的地方就不下七八處,這處故居離車站不遠,沿一道山坡上行,也就兩三百米。如今這里的住戶可能也不喜歡被打擾,加里婭輕輕敲了敲院門,無人應答,她竟然有些如釋重負地對我們說:“沒人!”于是,我們便將所有的注意力投向了懸掛在斑駁院墻上的那塊紀念銅牌,銅牌上刻著一幅線條畫,畫著一頭獅子和一只猞猁,這是茨維塔耶娃留給丈夫埃夫隆的一張便條,因為他倆相互為對方取了“獅子”和“猞猁”的綽號。紀念銅牌上用捷克語寫著:“瑪麗娜·茨維塔耶娃1923年曾生活于此。”

乘車返回布拉格市區(qū),汽車的轟鳴聲中,耳邊卻響起了茨維塔耶娃在給捷斯科娃的最后一封信(1939年6月12日)中所說的話。當時,茨維塔耶娃已決定返回蘇聯(lián),在離開法國前夕,她卻在向捷克、向布拉格道別:

十七年的生活就要結束了。當時我是多么的幸福??!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請您記住這一點!——就是莫科羅普西和弗舍諾雷,還有我那座親愛的山。

布拉格是一座享譽世界的文學城,這里的“文學紀念碑”隨處可見:舊城廣場上有捷克民族語言文學的奠基人胡斯的巨大雕像,我們住處附近的查理廣場上也坐落著多位作家和詩人的造像;大街小巷里,以哈謝克的小說《好兵帥克》命名的連鎖餐館隨處可見,赫拉巴爾與克林頓見過面的金虎酒吧人滿為患;198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弗爾特就出生在布拉格的日夫科夫區(qū),由哈維爾、昆德拉、克里瑪組成的“捷克文壇三駕馬車”自20世紀下半期起更讓布拉格成為世界文學的中心之一。在布拉格,一些非捷克語作家也同樣受到推崇,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卡夫卡,卡夫卡幾乎成了文學布拉格的符號和象征,這里有卡夫卡博物館、卡夫卡書店、卡夫卡咖啡館,各種各樣帶有卡夫卡頭像的旅游紀念品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家商店,每一個商鋪。另一位德語詩人里爾克也在布拉格得到懷念,在他就讀過的德語學校舊址的墻壁上就鑲嵌著一座他的雕像。

里爾克的這尊雕像,是茨維塔耶娃協(xié)會提議建造的,然而,在文學的布拉格,作為詩人的茨維塔耶娃卻似乎是被低估的。與里爾克和卡夫卡相比,茨維塔耶娃的確只是布拉格的匆匆過客,里爾克和卡夫卡雖然只用德語寫作,但他倆畢竟都是土生土長的布拉格人。早在1916年,茨維塔耶娃的一首詩就被譯成了捷克文,這也是茨維塔耶娃的詩作第一次被譯成外文;1927年,茨維塔耶娃寫給里爾克的《你的死》一文被捷斯科娃譯成捷克文,這也是茨維塔耶娃的散文首次被譯成外文。然而,茨維塔耶娃似乎始終沒有成為一位被捷克讀者廣泛接受的詩人?;蛟S,茨維塔耶娃的“俄國詩人”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妨礙。在茨維塔耶娃來到布拉格時,捷克人對俄國是充滿好感的,“俄國救助行動”的開展就是一個例證。捷克作為一個中歐小國,卻是斯拉夫主義的倡導者和踐行者,18、19世紀之交的捷克語言學家約瑟夫·東布羅夫斯基(Josef Dobrovsky,1753—1829)被公認為“斯拉夫學之父”,19、20世紀之交的捷克畫家慕夏(Alfons Mucha,1860—1939)的巨幅組畫《斯拉夫史詩》曾風靡東歐,捷克國家圖書館中的斯拉夫圖書館直到目前仍是世界上最好的斯拉夫學資料庫。但是,地處歐洲中部的小國捷克,畢竟像是一個在拉丁文化和斯拉夫文化之間來回擺動的鐘擺,時而傾向俄國,時而親近德國。在被德國吞并之后,德語和德國文化在布拉格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像茨維塔耶娃這樣的俄語詩人自然會被排斥;而在捷克斯洛伐克于“二戰(zhàn)”后再次贏得獨立之時,受蘇聯(lián)體制影響,茨維塔耶娃所屬的俄僑文學也不可能在社會主義的捷克斯洛伐克得到官方認可。東歐劇變之后,捷克社會中生發(fā)出的仇俄情緒似乎也連累到了茨維塔耶娃。我在網(wǎng)上看到查理大學一位俄國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的學位論文,《瑪麗娜·茨維塔耶娃與捷克文學界》(МаринаЦветаева и чеш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среда),論文作者就對茨維塔耶娃沒有學習捷克語、不愿接近捷克文學而頗有微詞。我在查理大學的一間酒吧與捷克科學院斯拉夫研究所的兩位研究人員交談,他們無意之間流露出的對于茨維塔耶娃的態(tài)度也讓我大吃一驚,他們認為:茨維塔耶娃看不起捷克,認為這里是鄉(xiāng)下,她有些居高臨下;她在捷克的生活其實不太困難,捷克政府的救濟足夠他們一家生活,只是茨維塔耶娃不會過日子;茨維塔耶娃離開捷克后還一直在領取捷克政府的救濟金;茨維塔耶娃在創(chuàng)作中也很少寫到捷克人……我忍不住提醒他們:可是她在她的詩歌中寫到了布拉格!

是的,單憑茨維塔耶娃寫下的《山之詩》和《終結之詩》,她就有權被稱為“布拉格詩人”,單憑她的組詩《致捷克》以及她寫給捷斯科娃的書信,我們就不難判斷出她對捷克和布拉格的一片深情。就對布拉格的文學呈現(xiàn)而言,茨維塔耶娃做了與里爾克、卡夫卡、昆德拉等相同的事情,只不過布拉格人尚未意識到,或暫時還不愿承認這一點。茨維塔耶娃畢竟在布拉格留下了深刻的痕跡,茨維塔耶娃畢竟也讓布拉格在她的詩歌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在布拉格的文學神話中,在將布拉格文學化的神話中,茨維塔耶娃應該占有一席之地。

捷克人的斯拉夫烏托邦意識或多或少也體現(xiàn)在市中心一家咖啡館的名稱上,即斯拉維亞咖啡館(Kavárna Slavia),因為“斯拉維亞”就有“斯拉夫大地”或“斯拉夫國”之意。這座咖啡館開張于1881年,據(jù)說一直保持原樣,已成為布拉格最古老的咖啡館??Х瑞^開在最繁華的商業(yè)街,又緊鄰布拉格最重要的文化場所——民族劇院,離查理大學和科學院也不遠,因而成為布拉格世世代代知識分子、文化人和藝術家的聚會場所。

這座呈L形的咖啡館位于民族大街與斯美塔那濱河街交會處,一面正對著富麗堂皇的民族劇院,一面敞向風景秀麗的伏爾塔瓦河,而河對岸就是佩倫山,這里無疑是看山看河的絕佳地方。不過,對于一家“咖啡館”來說,這里似乎過于寬敞明亮、過于色彩繽紛了,巨大的玻璃窗就像一幅幅活動的畫面,遠處的紅頂古堡建筑群和蒼翠的佩倫山在近處的伏爾塔瓦河面上留下斑斕的倒影,河上的幾座大橋像是擺在鏡面上的積木,隆隆駛過的有軌電車的紅色車身不時切割著民族劇院的巨大立面,劇院的綠色屋頂和屋頂上的金色雕塑也會在窗玻璃上留下復調(diào)般的反光,每個窗口上方懸掛的紅色遮陽傘更使咖啡館內(nèi)洋溢著一派喜慶,散落的紅色光斑似乎隨著樂手奏出的鋼琴曲在忘情地舞蹈。

茨維塔耶娃當年也來過這里,斯洛尼姆在他的回憶錄中就寫到他與茨維塔耶娃在這間咖啡館里一連聊了兩個小時。我們坐在咖啡館里喝啤酒,吃冰激凌,只見不遠處臨窗的座位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正與對面的中年男性交談,神情有些激動,幅度很大地做著手勢,男子指了指墻上懸掛的哈維爾造訪這家咖啡館的大幅照片,那女子略微轉過身來,面容竟有些像布拉格時期的茨維塔耶娃,只見她搖了搖頭,似乎在有些不屑地說:“還不是因為他后來當上了總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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