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李迢穿一件廠辦發(fā)的背心,胸前紅章洗得發(fā)白,松松垮垮,底下卷著邊兒,肩膀搭一條涼水里浸過的毛巾,擰得半干,趿著皮色的塑料拖鞋,不緊不慢地從院內(nèi)走回屋里,給自己倒上半杯開水,又敞開柜門,合頁發(fā)出一聲悠長的聲響。李迢揉揉眼睛,擰亮立柜里面的電視機,調(diào)小聲音,坐在炕沿上看節(jié)目,沒兩分鐘,便有些犯困,頭腦昏沉一片,忽然聽見門外有響動,偏頭望去,一道模糊的青白身影閃過,雖已是夏天,但窗上糊著的塑料布仍未揭去,李迢慌忙起身,剛將背心掖好,滿晴晴便推門而入,先不講話,提著眼睛四處巡視,又坐在木頭椅子上,向后倚靠,伸展雙臂,對著電視抬抬下巴,問李迢,演啥節(jié)目呢?李迢說,電視劇吧,譯制片。滿晴晴接著問,叫啥名字,講的是何方神圣,一一道來。李迢說,鬼片,《高樓軼事》。滿晴晴說,光天化日,還想嚇唬我。李迢說,不騙你,不信你坐下來看,這里面的人,一只手彎起來,在墻上敲三下,就能穿墻而過。滿晴晴說,嶗山道士。李迢說,民主德國拍的,東德道士。
兩人坐著看了十幾分鐘,本集結(jié)束。滿晴晴眨了眨眼睛,說道,沒看明白。李迢說,都有前因后果,光看半集怎么行。滿晴晴說,那你講一講,到底怎么回事,一字不落。李迢想了半天,不知從何談起,便說道,那樣就沒意思了,還是得看他們演,活靈活現(xiàn)。滿晴晴拍了下腦袋,說道,差點忘了,李漫呢,我新學(xué)個戲法,特意來變給你們看。陽光狡猾,四處竄動,滿晴晴的額頭上沁出細微的汗珠,輕輕閃爍,李迢抬眼掃去,一時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回過神來,說,估計在看書,等我喊他出來。滿晴晴說,快點兒,我還得回家?guī)臀覌屜匆路?/p>
李迢走在前面,李漫緊隨其后,從院兒的另一側(cè)走下三層臺階,滿晴晴等在門口,腳踢窗沿,神態(tài)焦急,倒像是房間的主人,進門之后,又迅速安排他們兄弟端坐正中,并擺好姿勢,雙手扶膝,目光直視,再從口袋里摸出半把撲克,開始洗牌,兩摞對插,從前往后捯牌,反復(fù)數(shù)次,扣起手指,謹慎抬起一角,昂首展示。她清清嗓子,模仿播音員的口吻講道,觀眾朋友們,請記住您眼前的這張撲克牌。李漫和李迢目不轉(zhuǎn)睛,滿晴晴又補充道,你們看好,我后面也沒翹起來,這副牌也沒記號,對不對?也就是說,你們知道這張是什么,但我是不知道的,對不對?李漫推推眼鏡,說,對,你不知道,這張牌我記住了。滿晴晴說,好,現(xiàn)在由你們來重新洗牌。滿晴晴閉起眼睛,向前拱手,李漫接過撲克,又捯?guī)纵?,再遞給李迢,李迢撇著嘴搖搖頭,直接交還給滿晴晴。滿晴晴接過來,擺在縫紉機上,用手緩緩抹開,每張間距平均,思量許久,口中念念有詞,指頭來回點算,最后從中抽出一張,表情堅定,反手甩到桌板上,尖聲喊道,草花J兒,對不對?李漫和李迢愣在那里,沒有回應(yīng),滿晴晴著急地問,對不對嘛,給個動靜。李漫用手遮在嘴邊,咳嗽了一聲,然后說,對。李迢也附和道,對了,有一套。滿晴晴笑著收好撲克,邊往外走邊說,是吧,新戲法兒,次次準,不帶差的,師傅今天剛教我的。李迢忍不住跟上去問,哪個師傅???滿晴晴說,還有哪個,我們街道廠子里的徐立松唄。李迢不屑地說,他啊。滿晴晴說,你有意見?李迢說,沒有。滿晴晴說,走了,回家干活兒。走出幾步,又轉(zhuǎn)回來,兩根手指拈起李迢的背心,拉成帳篷形狀,又彈回到他身上,然后說道,禮拜六晚上,能不能別穿這件來。李迢摸摸腦袋,說道,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今天我主要就圖個涼快兒。
滿晴晴哼著曲子往家走,幾個孤零零的起伏聲調(diào),不成篇章,李漫和李迢站在院子里,腰板筆直,平視凝望,直至她邁開大步,轉(zhuǎn)過彎去,消失在絮語般的流水聲里。已有將近一年,但地下自來水管還沒修好,房子與房子之間形成一道清澈的、散發(fā)著氯氣味道的溪流,蜿蜒而行,日夜汩汩流淌。李漫回到房間里,又立刻走出來,掏出一包煙,遞給李迢一支,自己也叼起一支,分別點著,二人坐在窗臺上默默抽著,天空劃過幾道雨絲,細長而溫?zé)?,遠方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春天的最后兩道閃電在彼處降臨。他們將煙反掐,收至手心,以防淋濕,煙頭忽明忽暗,燒得很快,霧氣嗆眼,猛吸一口,便有白灰散漫地飄落在紅磚上。
黑色的二八橫梁自行車,永久牌,鏈子盒兒剛用小壺機油蹭過,夕陽一照,熠熠生輝,后擋泥板有些掉漆,但不影響整體美觀,車踢子像一道筆直的光束,伸入濕軟的泥土里,車把歪向一旁,沒掛車筐,白塑料布套在鞍座上,上面還有幾道滾動著的雨水。
這輛車在街口一停,便意味著李老師下課歸來。最后一堂課四點半結(jié)束,講的是焊接電工,基礎(chǔ)課,黑板上寫好公式,讓學(xué)生計算直流電和交流電,又介紹幾句弧焊變壓器,傳閱布滿霉斑的教學(xué)圖片,最后安排作業(yè),回家觀察電器標牌。下課鈴響后,李老師推著車去食堂門口買豆腐,塑料袋裝,掛在車把上,鹵水在里面來回動蕩,出了校門,他緊蹬幾下,跨步上車。
李迢更晚一步到家。待雨停后,他才出發(fā)去市場買菜,時間不早,各家基本已經(jīng)收攤,只有零星幾戶,路燈放著暗淡的光,滿地紙殼和菜葉,李迢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聲清脆,使他想起另外一個時刻,李老師常在酒后對人講起,翻來覆去,不厭其煩。那時他的次子李迢剛剛出生,其妻產(chǎn)后身體虛弱,下不來床,當(dāng)時有說法,講腰肝湯能進補,功效顯著,李老師便總來這里搜尋豬腰和豬肝。那時集市尚未成型,只有一些推車進城的散農(nóng),有好幾次,他剛趕過來,便聽見喊聲,“大蓋帽兒來了”,只一瞬間,農(nóng)戶四散,人與馬皆瘋跑而去。商店里都是憑票限量供應(yīng),這些俏貨更是不好買到。李老師走在滿地的菜葉上,咯吱咯吱,響聲清脆,一不留神,滑倒在地,許久未起,仰天嘆息。家庭原因是一方面,此外,也適逢學(xué)校搞風(fēng)潮運動,每天輪番起義,李老師每日睡不安穩(wěn),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班就是批評自己,反思不存在的問題,也寫檢舉材料,權(quán)衡利弊,兩眼泛黑,內(nèi)心煎熬,眼看著同輩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去,該說的,不該說的,他根本分不清楚,騎在車上經(jīng)常是兩腿發(fā)軟,踹不動腳蹬子,像一片落葉,在風(fēng)里左右飄晃。
有一次,東西還是沒買到,正準備回家時,看見有人擺攤算命,李老師騎車轉(zhuǎn)過去,單腳點地,有氣無力地問,準不準?那人說,算著看。李老師說,你算算我,什么時候能買到豬腰和豬肝。那人抬起頭來,仔細端詳,說道,今天買不到,明天也買不到。李老師說,放屁吧。那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嘆口氣說,我瞎講的,我也不是張屠戶,不管這個。李老師說,那你管什么?那人說,我管講故事。李老師說,來講一個聽聽。那人說,五分錢一個,保管對你有用處,聽完再給也行。李老師說,講吧。那人說,我看你這一身兒,帶毛料,至少機關(guān)干部吧,坐辦公室的,我給你講個你的同行,也是當(dāng)官的,鐘馗,認識嗎?李老師說,聽說過,古代人,捉鬼。那人說,對,長得丑,誰都嫌棄,考試合格了,皇上也不要他,一頭撞死,有點脾氣,閻王爺憐憫,讓他幫忙捉鬼,說有一次,正月十五,鐘馗在燈會上聞到有陰氣,騰挪閃展,來到近前,走馬燈一照,嚯,果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野鬼,想上去降服,但燈會上游人太多,暫沒打草驚蛇,靜步跟在后面,走過集市,穿過房屋,來到郊外的一片樹林里。李老師說,故弄玄虛。那人接著說,那只鬼走到暗處,摘下衣冠,猛一回頭,展現(xiàn)面貌,雙眼看著鐘馗,鐘馗大吃一驚,嘿,你知道這鬼是誰嗎?李老師說,故弄玄虛吧,還能是誰。那人說,想你也猜不到,這是個女鬼,原來與鐘馗同住一鎮(zhèn),三代貧農(nóng)出身,成分還可以,曾介紹給鐘馗做妻,但當(dāng)年嫌棄鐘馗鐵面虬髯,相貌難看,死活沒有同意,一段姻緣就此作罷,鐘馗見是故人,好奇便問,你怎么變成野鬼了呢?她就說,我后來嫁與一官宦做妾,被大夫人日夜折磨,最后遭陷害致死,過程曲折,講得情真意切,字字滴血,戲里怎么唱的來著?“夜色靜,寂無聲,故園熱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傷情?!辩娯嘎牭靡残纳鷰追謶z憫,想上前安慰兩句,她嘆了口氣,又變換臉色,嚴正說道,你今天也不用放過我,我是鬼,你是來捉鬼的,各司其職,我老遠就看見你,特意引你來此,不要驚擾世人,請將我捉去吧,鐘馗不解,問她,你既然知道是我,為何不逃?她說,逃不過命,都有定數(shù),再活一次,我也不會嫁與你為妻,你也只能去捉鬼,我悄悄地來,也悄悄地走,做人做鬼時都一樣,挨打也都一聲不響,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用你同情,別的鬼怕你,但我不怕,我知道你也是鬼,你我一樣,相互折磨而已,各有劫數(shù)。鐘馗聽后,心頭仿佛中了一箭,不捉了,踉踉蹌蹌,掉頭離去,行在長夜里,捂著胸口,幾步一停頓,明知那女鬼在身后,卻也不敢回頭去看。李老師聽得入神,說,壞了,壞了,中了奸計了,苦情戲,一世英名。那人說,沒有奸計。李老師說,然后呢?那人說,沒有然后,鐘馗睡醒一覺,眼淚沾襟,躺了半天,起床繼續(xù)捉鬼,驅(qū)除邪祟,雷厲風(fēng)行,保佑一方平安。李老師松了口氣,說,原來是夢。那人說,你說是就是。
李老師往家里騎,想來想去,迎風(fēng)流淚,到家時,妻子躺在床上,聲音虛弱,看他眼眶通紅,問他說,是不是又沒買到?他點點頭。她說,去了大半天。他說,聽人講了一個故事。妻子問,什么故事?他復(fù)述一遍。妻子想了想,說道,好故事,現(xiàn)在也都是自己人,互相折磨,各司其職,要寬忍,不要記恨。李老師說,我不記恨。妻子說,能不打擾的人,就別打擾,一覺醒來,該上課上課,該捉鬼捉鬼,一場夢而已。李老師說,我懂。李漫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摸著他媽媽的臉。李迢睡在床上,鼻息平緩,黃疸尚未褪盡。李老師忽然想起火炕還沒燒,便拎著生銹的斧頭,推門走出房間,去后院打出兩天的劈柴。
李迢蹲在地上擇菜,切好豆腐,洗干凈一把小蔥,李老師炸好雞蛋醬,炒了一盤土豆片,又燜好一鍋米飯,解開圍裙,兀自拎著半瓶白酒上桌,給李迢扔下一句,喊你哥來吃飯。李迢不太情愿,但仍走到李漫的房門前,輕敲兩下,之后便坐回位置,捧起飯碗,望向不遠處垂落在半空中的天線。
餐桌擺在院子中央,過堂風(fēng)吹過,十分涼爽,不時有路過的鄰居望過來,李老師跟人點頭打招呼,來喝一口?那人擺擺手,改天,今天家里有菜,李老師喝好。李老師點點頭,他的一位學(xué)生也住在附近,拎著一袋蝦皮兒送過來,說是家人出差,從大連帶回來的,鮮靈兒,李老師推辭幾番,最終收下來,攤在桌上,卷好塑料袋,用手捻起幾粒蝦皮兒墊在舌頭上,再抿一口白酒。
小半杯下肚,李漫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間,叉開腿坐在板凳上,自顧自地吃起來。李老師問,李漫,今天復(fù)習(xí)的是什么?李漫說,均值不等式,也背了一點古文。李老師說,還有一個多月了,這次好好考。李漫不耐煩地說,知道。李老師說,今晚還去同學(xué)家里復(fù)習(xí)嗎?李漫說,得去。李老師點頭,又問道,這次報哪里,想好沒有?李漫說,等等再說。李老師說,要我看,錦州醫(yī)學(xué)院。李漫沒有說話。李老師繼續(xù)說,剛成立不久,分數(shù)不高,離家近,渤海灣,日出日落,風(fēng)景不錯,另外,學(xué)醫(yī)的話,畢業(yè)工作好,去醫(yī)院上班,鐵飯碗,朋友鄰居以后也都能照應(yīng)到,借得上光。李迢在一邊接話,他咋能去錦州,報哪兒還用問嘛,肯定是上海的學(xué)校啊,施曉娟寫信說在上海等他呢。李漫放下筷子,盯著李迢,說道,你看我的信了。李迢不敢直視,輕聲說一句,不稀得看。李漫說,侵犯隱私,在國外,你這就是犯罪,要判刑幾年。李老師插話道,你去上海,我也不是不同意,但那邊人生地不熟,畢業(yè)以后怎么辦,分配到哪里,都是問題。李漫說,不用你操心。李老師又說,反正我是不同意。李漫說,我都說了,不用你管。李老師說,好,以為我愛管呢,你們兩個,我早都管夠了,要不是你媽生前有話在。李迢抱怨道,說啥都非得帶上我。李老師說,我恨不得天天燒高香,盼著你們滾遠一點,我自己落得清閑,真的,我現(xiàn)在就這么一個愿望。
聽完這句,李漫起身而去,回到房間,取出褐色的公文袋,駝著背,夾包出門,幾頁油印的卷紙露出白邊兒來,桌上的飯還剩下一半,粒粒稻米在空氣里變得透明,并重新發(fā)硬。李迢也隨之離開,從抽屜里翻出一副撲克,握在手里去找滿晴晴,想去問問她的那個戲法到底怎么變出來的,想了一下午,仍覺奇妙。只剩下李老師,獨自坐在逐漸襲來的黑暗里,屋里的日光燈沒關(guān),熾烈的白光朦朧地映到外面來,鎮(zhèn)流器嗡嗡作響,蚊蟲亂飛,他一邊驅(qū)趕,一邊自己吃了很久,半截小蔥搭在碗邊,白酒喝得也慢,最后竟還剩下一些,他重又仔細倒回瓶中,擰緊瓶蓋,收拾碗筷,回到屋子里,打開收音機,沏上一杯茶水,準備聽新聞,但還沒等開水晾涼,便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李迢跟著李老師去的鐵西副食品商店,呈環(huán)形盤踞在齊賢街與六馬路的交匯處。李老師很喜歡這條窄街的名字,齊賢,取自《論語》,見賢思齊,能自省,有上進心。門口掛著塑料布,齊齊落下,李迢鎖好車,直接掀開鉆進去,沒顧得上后面的李老師,幾縷簾子遮在李老師的腦門兒上,他皺緊眉頭,用手一一撥弄開來。
李迢和李老師轉(zhuǎn)了一圈,人擠著人,貼著前行,胳膊打架,眼花繚亂,出了一身熱汗。品類繁多,不知從何入手,正發(fā)愁時,迎面碰上一位李迢以前的同學(xué),此時正穿著工作服站在柜臺后面,胳膊上箍著花套袖,朝他擺手示意,面露微笑。李迢稍稍回憶,才記起她的確切名字,馮依婷,從前極瘦,皮包骨,臉色泛黃,看著營養(yǎng)不良,總請假,不怎么愛說話,但語文學(xué)得不錯,能造句,成語用得恰當(dāng)。李迢擠著過去,跟馮依婷打招呼說,好久不見,你在這里上班?馮依婷說,是,畢業(yè)就來了,家里安排的,頂我媽的位置,給人抓糖。她一邊說著,一邊拎著簸箕一樣的小桿鋁秤,撮起一堆糖塊兒稱重,動作嫻熟,然后用牛皮紙包好,細繩勒緊,有棱有角,方正得體,雙手遞給顧客。趁著空閑,她問李迢,你來這里是要買啥?李迢說,準備進廠子,要拜師,想送點禮物,不知道買什么好。馮依婷說,怎么才拜,一直沒上班啊?李迢說,沒有,廠子剛開始招工,去年也沒招人啊,在家里硬挺一年。馮依婷拎著秤桿想了想,說,來吧,我給你安排,拜師跟結(jié)婚差不多,四樣禮,煙酒糖茶,意思到位即可。李迢很高興,如遇恩人,連忙說道,那我可全靠你了,這幾樣你幫我買好。馮依婷擺擺手,笑容依舊,解下工作服,囑咐兩句同事,便從柜臺里繞出來。李迢和李老師跟在她身后,穿梭在人群里,逐個擊破,先取來兩瓶鴨溪窖酒,又拿上一條大前門,兩包牛皮紙茶葉,最后回到柜臺,稱了兩種糖果,一包司考奇,一包運動糖,合并打起包裝,拿在手里沉甸甸,頗有分量。李迢完全聽從指揮,二人配合默契。東西置辦齊備后,馮依婷將李迢父子送出門去,李迢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怎么感謝。馮依婷說,老同學(xué),小意思,舉手之勞。說完跳著走回商店,意氣風(fēng)發(fā)。李迢伸個懶腰,單手提著買來的禮物,跨上自行車,時間尚早,他們父子騎得很慢,渾身熱汗逐漸被風(fēng)吹干,抬眼是晴空萬里,幾只鴿子從頭頂?shù)碾娋€上掠過,雙翼撲動,鴿哨嗡嗡作響。
說是五點正式開飯,滿峰還是遲到了二十分鐘。剛一進門,先朝著空氣敬了個禮,同時哼哈一聲,以表歉意,中氣十足,然后摘去前進帽,扔到沙發(fā)上,帽檐一圈油黑,又低頭脫膠鞋。李迢起身,始終站在一旁,不敢言語,待到滿峰整理完畢,才被滿晴晴的母親介紹一番,從小看著長大,品性好,心也誠,想去廠子里上班,學(xué)門手藝。滿峰點點頭,伸出粗糙的手,來回揉著李迢的肩膀,捏得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盯著李迢的古怪表情,滿峰問道,我這手勁兒,你覺得怎么樣?李迢說,厲害,咱們工人有力量。滿峰敞開衣襟,坐下來邊吃邊談,像一座落地擺鐘,沉穩(wěn)堅固,聲音震耳。
滿晴晴說,叔,夾菜,特意給你做的紅燒肉,放的紅梅醬油,高檔次,不是散裝的貨。滿峰擺擺手,說,中午剛吃的風(fēng)味樓,徒弟請客,四菜一湯,還沒消化,暫時吃不下去。滿晴晴又說,這個李迢,你好好帶他,他笨,你多踢多打,隨便收拾,不要錢。滿峰靠在椅背上,舉起筷子講道,廠子里上班,三點最重要,第一,聽話,第二,勤快,第三,孝敬,朋友用心交,師傅拿命孝,技術(shù)都是可以培養(yǎng)的,但這三點,是胎里帶來的本性,缺一不可。李老師一邊應(yīng)承著,一邊遞去眼色。李迢轉(zhuǎn)回身去,將備好的煙酒糖茶客客氣氣地雙手奉上,沒有說話,笑得十分靦腆。滿峰接過來,質(zhì)問說,這是啥意思啊,要讓我報銷唄。李老師連忙打圓場說,一點薄禮,不成敬意,孝敬滿師傅的,日后多多關(guān)照。滿峰哈哈一笑,說,我開個玩笑,這孩子我看出來了,挺含蓄,有內(nèi)秀。李老師說,靠您栽培,不成氣候。滿晴晴的母親從廚房里拎出一瓶白酒,遞給李老師擰開。滿峰在一旁說,老龍口綠磨砂,口感好,醉不口干。李老師說,滿師傅識貨,我都不認識這些,平時只喝點散白。滿峰說,你們知識分子,現(xiàn)在待遇還沒上來,這個有徒弟給我送過,紅磨砂和綠磨砂,毛玻璃酒瓶兒,兩種新產(chǎn)品,遠銷海內(nèi)外,沈陽風(fēng)味名品。李老師先給滿峰倒?jié)M一杯,又給自己斟上。滿峰手指敲了敲桌子,又點一下李迢的杯子。李老師說,他就不喝了吧,沒有量。滿峰說,鍛煉鍛煉,廠子里上班,不會喝酒要挨欺負。李老師說,也是,得聽師傅的話。于是酒瓶遞給李迢。李迢看看李老師的臉色,抖著往杯里倒了二兩,滿晴晴在一旁喝飲料,提著杯子,斜李迢一眼。李迢匆忙站起身來,雙手握杯,畢恭畢敬,走到滿師傅面前,杯口碰杯底,由下至上,仰脖喝下一口,辛辣力道直沖頭頂,李迢齜牙咧嘴,險些流出眼淚。滿師傅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行,有誠意,以后看你的工作表現(xiàn)。
兩杯白酒下肚,李老師和滿峰找到共同話題,同樣中年喪妻,都是苦命之人,李老師有情有義,越講越辛酸,半夜里,借著板車推到醫(yī)院,還是沒救回來,生命里最漫長的一個晚上,一分一秒,記得清清楚楚,此后多年,獨自拉扯兩個兒子,來回算計,行事小心翼翼,艱辛不必多提。滿峰膝下無子,更開明一些,勸他說,這回你兒子也有工作了,你也可以再找一個。李老師說,不敢想,還有個大兒子,在準備高考。滿峰問,第幾年了。李老師說,第三年。滿峰說,那得小心一些,我鄰居家的孩子,恢復(fù)高考那年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三十多歲,滿臉胡楂,也還在考,年年托關(guān)系報名。李老師說,怎么一直沒考上,許不是那塊材料。滿峰說,那你可說錯了,從第二次起,他就考上大學(xué)了,每次考的還都是不同學(xué)校,天南海北,但他就是不去讀,去年考上的是天津南開,英國話專業(yè),馳名中外吧,錄取通知書上午剛發(fā)下來,他下午就給撕了,說是還不滿意,今年要繼續(xù)考,想上清華。李老師說,怕是魔怔了。滿峰說,我看也像,就是考上清華,也未見得能去念書,現(xiàn)在是每天點燈熬油,吃完飯后,碗也不洗,地也不擦,直接在圓桌上鋪開幾本書,打開臺燈,埋頭苦讀,我去過他家兩次,他都是低頭寫寫畫畫,誰也不理,沒有禮貌,我一眼瞥過去,那幾本書上全是各種顏色的筆記,密密麻麻,看著瘆人。李老師說,家里人也不管一管,這很危險,有過先例。滿峰說,知識分子家庭,處事太文明,沒法兒管,這要是我的孩子,二話不說,上去兩個耳光,直接扇個跟斗,我看你他媽還考不考。李老師附和道,你還別說,有時候就得這招兒,管用,有個古代典故,范進中舉,考試通過,瘋癲了,最后也是一巴掌抽醒的,做回正常人。滿峰指著李老師對桌上其他人說,聽見了吧,不愧是老師,頭腦清醒,我就愿意跟明白人嘮嗑,對付不同的人,你得有不同的辦法,我們車間主任開會也經(jīng)常講這個,因材施教。
晚上八點半,李老師已經(jīng)微醉,拄著腦袋凝視桌沿,滿峰喝得興起,大嘴一撇,繼續(xù)講個不停,海陸空三棲,為主席獻計獻策。滿晴晴吃完下桌,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李迢幾次想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去陪她說幾句話,卻無奈師傅還在桌上,不好躲去一旁。他一直想著要去提醒滿晴晴,她的師傅徐立松不怎么正派,蔫壞,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時,曾因扒眼兒進去過,要不是因為他爸徐卓是警察,估計直接就判流氓罪了,侮辱婦女,道德敗壞,但這個事情,他又沒想好要怎么開口,滿晴晴比較單純,委婉地講,沒有效果,直說的話,也不合適,怕是最后又落不得好臉色。
正在猶豫之間,外面忽然有人敲門,滿晴晴的母親念叨著,這么晚了,能是誰呢。滿峰拍著桌子說,好幾個大老爺們兒在這兒呢,怕啥,把門打開,看看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滿晴晴的母親拉開外門,驚嘆一聲,鉆進來個大蓋帽兒,李迢歪過身子,探出去看,心里一驚,怎么想誰誰就到。原來是四牌樓的片警徐卓來訪,李老師也認識,連忙打起精神,招呼徐卓入座,徐卓的胡子花白,身板筆直,面容嚴肅,勉為其難地坐下來。滿峰為之倒酒,說,熱烈歡迎,初次見面,我是變壓器廠的,搞生產(chǎn)。徐卓說,今天夜班,不方便喝酒。滿峰說,來了都是客,警民一家親,你不喝,顯得我們招待不周。徐卓搖搖頭,舉起杯子,舔一口白酒。剛想說話,滿峰一把摟過徐卓的脖子,喊道,這就對了,俗話說得好,交警隊,樹蔭底下等機會,刑偵隊,案子沒破人先醉,不喝點酒,沒有靈感,沒法破案。徐卓又搖搖頭,沒有說話,板起面孔。李迢小心地問,徐叔,你來這兒是不是有啥事兒啊,找滿晴晴,還是找我姨,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和我爸先回避一下。徐卓說,不找她們。然后拽了兩下李老師的胳膊,低聲說,李老師,喝不少了吧,跟我出來一下,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李老師趴在桌子上,剛要睡著,此刻又被喚醒,眼神渙散,起身撞了幾下桌子,扶著腦袋走到門外。
滿晴晴家的院子狹窄,抹不開身,兩人跨過溪流,來到巷尾,身后是配件七廠的兩排廠房,再后面是鐵西體育場,剛種上青草,四周沉寂,風(fēng)吹過來,仿佛身處曠野之中。徐卓劃亮火柴,點著一根煙,吸了兩口,遞給李老師。李老師接過來,沒塞進嘴里。徐卓轉(zhuǎn)身回去,將自行車推了出來,立在一旁。李老師問,有事兒?徐卓說,有。李老師嘆了口氣,說道,跟李漫有關(guān)吧。徐卓說,是,李老師沒醉,頭腦清楚。李老師說,不然的話,也不會知道我們今天在滿晴晴家里。徐卓說,是他講的。李老師顫抖著問,事情大嗎?徐卓說,可大可小。李老師說,誰說了算呢?徐卓說,誰說了也不算,看政策。李老師問,人在哪里?徐卓說,所里關(guān)著。李老師說,有什么辦法,幫著想一想,走動一下,花錢也行,還有一個多月,考完再說。徐卓說,這就別合計了,趕的時候不好,一個月內(nèi),肯定出不來。李老師點點頭,說,都是造化吧。徐卓說,他進來的時候,我嚇一跳,李老師有素質(zhì),不慌,我佩服。李老師說,不然又有啥辦法,到底什么情況?徐卓說,沒查清楚,不方便講,我想了半天,到底要不要今天來告訴你,其實是有點違反紀律的。李老師說,心意領(lǐng)了。徐卓說,再抽一支吧,李老師,這次一定要吸取教訓(xùn)了。李老師說,喝多了,嘴麻,吸不動,先回去了。徐卓又說,看開一些,人各有命,李漫這孩子,腦瓜兒夠用,有點可惜了,你看我那個兒子,雖然學(xué)習(xí)不行,調(diào)皮搗蛋,但沒犯過大錯誤。李老師說,是,不如你教育得好。徐卓接著說,不全是教育問題,也看天性。李老師說,總之我得向你學(xué)習(xí)。
徐卓騎上自行車離開,身影消失在無邊的夜色里。李老師踉踉蹌蹌回到滿晴晴家,滿晴晴的母親焦急地問,啥事兒?李老師說,沒事,徐卓在單位打六家兒,輸了半宿,手頭緊,管我借點零錢。滿晴晴的母親說,厲害,還能找來這里。李老師抬高嗓音,說道,滿師傅收徒,徒弟是我兒子,這么大的喜事,鄰居沒有不知道的,能找來也不奇怪。滿峰聽后高興,說,李老師,兒子交給我,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guī)趶S子里站穩(wěn)腳跟。李老師感激的話說了幾遍,又深鞠一躬,說,既然有滿師傅這句話在,那我死也瞑目了。滿峰連忙起身,扶穩(wěn)李老師,說,不至于,也不用行禮,咱不講那套,工人階級,有活兒干活兒,有話說話,再者說,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明白。李老師又給自己倒上一兩白酒,一飲而盡,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兩滴掛在內(nèi)壁上的白酒緩緩落下。李老師咂咂嘴,又給李迢倒上大半杯,然后說,滿師傅,我今天不勝酒力,先回家休息,李迢,來,替我跟滿師傅喝完這杯酒。滿峰說,用不著,太見外了,李老師,以后機會有的是。李老師擺擺手,難得今天高興,難得,難得。
說完之后,李老師起身,準備先行告退。滿晴晴說,李老師,沒喝多吧,用我送不?李老師說,兩步道兒,送啥,喝得有點急,但沒醉,問題不大。滿晴晴說,您自己加小心,路上沒燈。李老師站在門口向眾人奮力擺手告別,像極了狼牙山的五壯士,慷慨激越,門外仿佛就是萬丈深淵,而今萬事俱備,樹石呼嘯,只待縱身一躍。
李迢獨自從滿晴晴家里離開,眼前一片潦草,很難聚焦,他開始有意控制自己的步伐,心里不斷告誡自己,滿晴晴也許就在身后,默默注視,所以每邁出一步,他都十分緊張,仿佛都要下很大的決心,結(jié)果反而變得艱難,走出一段之后,他擦去頭上的汗,扭頭回望一眼,發(fā)現(xiàn)背后只是一片空空蕩蕩的黑暗,他先是松了一口氣,而后失落感不斷上升,又被翻涌著的酒精所遮蔽,他扶著墻壁,褲腳垂在地上,歪著身子蹭回到家里,掌上都是生灰的味道。
下屋并沒有開燈,李迢像是在做最后的沖刺,三步兩步,直奔廁所,擰開水龍頭沖洗,泵壓十足,水流猛沖傾瀉,他張著嘴,伏在水池上,任一部分甘甜的涼水流入口中,另一部分慢慢澆透后背,再從水池底下取出一個塑料盆,走回自己住的洗澡間里。他將塑料盆放在地上,以防半夜起來嘔吐,然后上床躺好,這時,他發(fā)現(xiàn)整間屋子開始轉(zhuǎn)動,時快時慢,不由控制,從氣窗里透過來的微光,映照著這紛繁的黑暗,影跡斑駁,地覆天翻,墻壁、木箱與窗子輪番向他壓迫襲來,一次又一次,即便閉上眼睛也無濟于事。
李迢睡到第二天上午,陽光斜射進來,直曬在他的臉上,他用胳膊擋住眼皮,眼前仍是通紅一片,像是血的倒影,在這樣的背景里,他又做了幾個短暫的亂夢,現(xiàn)實交織其中,昨夜的話語與情景歷歷在目,他本想這樣一直睡下去,但最終抵不過盆里穢物散發(fā)出來的腐敗氣息,如潰敗的逃兵一般,抱著腦袋下床,拾起塑料盆走向廁所,剛走沒幾步,便又是一陣眩暈,他低著頭,靠在過道上,不敢再邁步,耳內(nèi)嗡鳴,渾身冒著虛汗,咬牙堅持著來到廁所,沖刷幾遍,便又躺回到床上,做幾次深呼吸,一切才又重歸平靜。
直至中午,李迢的精神稍稍恢復(fù),趿著拖鞋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沒有早飯,于是想叫上李漫一起出門吃碗抻面,來到上屋門口,敲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推開門后,發(fā)現(xiàn)屋中無人,窗簾拉開,被子疊得十分規(guī)矩,緊貼在墻角,書桌上的參考書也摞得整齊,他心想李漫大概又去找朋友復(fù)習(xí),畢竟考期將至,于是套上背心,獨自一人騎車出門。
李迢口干舌燥,走到巷口,抬頭看見熟悉的抻面館子,走進去,要了一碗抻面,捧著面碗先喝下半碗老湯,這種抻面多是以一勺濃重的醬油與肉渣鋪底,雞骨熬的清湯澆上去,味道咸,喝下去卻也能暖人心胃。李迢喝完湯后,碗里的面卻一口也吃不下了,挑起來幾根,又放回碗里,他坐著不動,卻仍在不斷地出汗,鬢角始終是濕的,閃著光芒,他感覺得到,昨夜的酒精也正在隨之緩緩揮發(fā)。
結(jié)完賬后,他慢悠悠地騎車回家,路邊有下象棋的,他停下車來看了一會兒,但精神并沒有專注在棋盤上,而是回想著那場簡陋的拜師儀式,提前離席的李老師,看電視的滿晴晴,變壓器廠工人滿峰,在未來的一段日子里,他可能要跟這位粗獷、酒量極好的師傅朝夕相處,他沒有讀過技校,沒有經(jīng)歷過專業(yè)實習(xí),所以對于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樣的命運毫不知情,想到這里,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下個周一,他就要去廠里正式報到,以后怕是不會再有現(xiàn)在這樣的悠閑時光,在這最后的幾天里,李迢想著,自己還有什么應(yīng)該去做的事情呢,他覺得總應(yīng)該去一次觀陵山,看看母親的墓,掃掉落葉,擺上貢品,但去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切跟母親離世時相比,似乎并無本質(zhì)上的變化:夏季的白日漫長并且炎熱;雨后的院內(nèi)貯著淹沒腳踝的積水;收音機的信號極不穩(wěn)定、時好時壞,父親仍在學(xué)校里教課,重復(fù)著同樣的話語;李漫在復(fù)習(xí)高考,聽收音機,給遠方的朋友寫信;他自己呢,依舊不知所措,好像沒有什么事情是他必須去做的。半裂的木頭棋子啪的一聲甩到膠合板棋盤上,楚河漢界,馬后有炮,李迢雙手扶著自行車把,瞇起眼睛,地上的灰塵揚起又落下來。
李迢回到家后,依舊頭昏腦漲,踩不穩(wěn)腳步,便又躺在床上,睡去半個下午,醒后,去下屋看一眼掛鐘,已經(jīng)將近五點,在廚房燒一壺開水,碗架柜里掏出一盒茶葉,給自己的杯里裝上幾片,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正準備看電視,忽然注意到縫紉機的罩布上擺著三沓證件,擺放規(guī)矩,間距齊整,李迢上去翻看,第一沓紅皮兒,是房屋所有證、李老師的工作證、技能達標手冊等等;第二沓黃皮兒,通用糧票和零存整取儲蓄存折,里面蓋著模糊的紅章;第三沓沒有固定顏色,大小不一,是他和李漫自出生以來的相關(guān)證件,夾在一起,鼓鼓囊囊,印痕錯亂,紅戳模糊,其中很多李迢從未見過,有不少老照片,還有幾張嶄新的連號紙幣,邊緣鋒利,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何時,滿晴晴推門進了屋子,悄無聲息,一身灰藍工作服,映得臉色發(fā)沉。
李迢抬頭看她,然后繼續(xù)翻看證件,說道,也不敲個門?滿晴晴魂不守舍地說,啊。李迢說,下班了。滿晴晴說,嗯。李迢說,又學(xué)新戲法了吧,要變給我們看。滿晴晴說,沒有。李迢說,昨天喝醉了,回家難受,抱著臉盆干嘔,半夜想吹吹風(fēng),見見涼兒,死活起不來,遭罪,再也不喝酒了以后。滿晴晴說,都這么說,下次又要喝。李迢說,那是別人,我是我,說到做到。滿晴晴說,嗯。李迢說,你今天話少,奇怪。滿晴晴說,是吧,我媽喊你過去吃飯。李迢說,不了吧,還能天天去你家吃飯?那不像話。滿晴晴說,天天來,也不怕。李迢說,今天不去了,等我爸回來。滿晴晴說,李老師一般幾點回來。李迢說,快了吧,今天有點晚,估計在批改卷紙。滿晴晴坐在床邊,挨緊李迢,眼睛盯著窗外,屏住呼吸,又忽地松一口氣,跟李迢說,看會兒電視吧。李迢說,這才幾點,沒啥好節(jié)目。但仍去將電視機擰開,按幾個頻道,里面放音樂,穿插著文字廣告,雄厚的男性嗓音將廣告從頭念到尾,喜訊之后,是特大喜訊,然后又念第二遍,第三遍,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綠底兒黃字,黑邊描線,滿晴晴盯著看,雙眼發(fā)直,李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滿晴晴說,李迢。李迢說,我就說吧,沒有好節(jié)目,這廣告怎么也看得這么認真。滿晴晴也不看他,自顧自地說,我告訴你個事情,這個事情是不是由我來說最合適,也不知道,我媽不讓說,但我想了半天,還是來跟你講,你先不要打斷我。李迢轉(zhuǎn)頭看著滿晴晴,心懸起來,說道,好,你說。滿晴晴說,我今天早上聽徐立松講,他是聽他爸說的,他爸昨晚來過我家,你還記得吧,是找李老師來了,徐立松說,李漫昨天去補習(xí),在一個朋友家,總共三人相約,又請來一位朋友幫忙輔導(dǎo),這位朋友以前是李漫的同班同學(xué),成績不錯,早他兩年考上大學(xué),在東北工學(xué)院讀機械系,還是學(xué)生會成員,頭腦聰明,學(xué)習(xí)不錯,但嘴不好,講話難聽,又喜歡四處打聽,補習(xí)期間,并沒有專心給他們答疑解惑,而是反復(fù)問李漫的那個上海女同學(xué)的事情,問來問去,李漫有點不耐煩,卷了包要走,那個同學(xué)又勸下來,說不開玩笑了,繼續(xù)補習(xí),沒過幾分鐘,又跟李漫要那個女同學(xué)的地址,說很久沒聯(lián)絡(luò),也要寫個信敘敘舊,李漫氣血上頭,筆摔在桌上,提了包轉(zhuǎn)身離開,這個同學(xué)很壞,拉過板凳,在李漫腳下使了個絆子,李漫摔倒在地上,模樣狼狽,大家都在笑,太陽穴磕在椅子角上,許是碰到神經(jīng)了,李漫爬起來后,就有點反常,搖幾下腦袋,忽然臉色一變,從包里掏出來一把壁紙刀,推開刀刃,直奔著過去就要往臉上劃,從腦門斜著割過眼睛,另外兩個人根本不敢上去拽,那個同學(xué)被逼到角落里,舉著胳膊頂著,喘著粗氣,不敢作聲,李漫沒有收手,上去又劃了好幾道……后面我不敢聽了,這些我都是聽徐立松說的,他講得邪乎,有夸張成分,其實可能沒那么嚴重,許就是皮外傷。滿晴晴不再說話,看向李迢。李迢低著頭,身體發(fā)抖,說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吧。滿晴晴說,是。李迢說,后來經(jīng)官了。滿晴晴說,我聽他講的是,那個同學(xué)后來跑掉,李漫沒有去追,面目冷靜,用水龍頭沖干凈血刀,又洗了把臉,拎出拖布,來回擦地,洗凈一地的血跡,然后將輔導(dǎo)書和卷紙留給另外兩個始終沒敢說話的同學(xué),他的包里就留了兩根油漬筆,說進去后寫材料用得上,就出了門,自己走路去派出所投的案。李迢沉默了一陣,然后說,那現(xiàn)在怎么算,有結(jié)果沒有?滿晴晴說,還沒有,估計是故意傷害罪。李迢又想了一會兒,然后低聲說,他也不是故意的吧。
天色漸暗,李老師仍未回家。滿晴晴端來的飯菜擺上炕桌,土豆燉豆角,高粱米水飯,紗網(wǎng)籠屜扣在上面,李迢斜倚在炕柜上,外面?zhèn)鱽黻囮囅x鳴,室內(nèi)十分悶熱,沒有開燈,電視機一直沒關(guān),此刻正播著什么節(jié)目,聲音極小,散發(fā)出微弱的單色光芒,映得屋內(nèi)更加幽暗,李迢的后脊梁上不斷滲出冷汗,一層又一層,他想著,大概是宿醉的緣故,今天的一切顯得都那么不真實,滯在半空里,像一場磕磕絆絆的舊夢,綿長延伸,沒有顏色,模糊一片,這里面的許多人在逐漸失蹤,仿佛他們從未存在過。
李迢收拾好縫紉機上面的各種證件,分開裝進鐵皮月餅盒里,然后去上屋,坐在李漫的書桌前,拉亮臺燈,再從折起來的卷紙里抽出一盒煙,揣進兜里,來到院中央,劃亮火柴,將煙點著,火的氣息溫暖著他的手心。他想,周一上班,先去報到,跟滿峰師傅打個招呼,然后去辦公室里領(lǐng)工作服和手冊,統(tǒng)一參觀廠區(qū),然后進行勞動紀律和規(guī)章制度的培訓(xùn)。他經(jīng)常會根據(jù)他人的描述來想象焊接車間的情景,到處都冒著幽幽的藍光,氣焊氣割,焊槍穿梭,人們拿拳頭當(dāng)錘子,直接往鋁板上打釘子,一拳一拳鑿過去,叮叮當(dāng)當(dāng),嘩啦嘩啦,閃著強烈的銀光,像處于高空里的云海,人徜徉其中,卻無法聚視。
冷汗逐漸消散,李迢的身體慢慢熱絡(luò)起來,外面不斷有自行車的鈴聲響起,那是有車行過那條顛簸的磚瓦小路,開始幾次,李迢豎耳聆聽,內(nèi)心偶有波動,他期望那是李老師的自行車鈴聲,但卻總是事與愿違,直至夜幕如鐵般沉沉垂下,他抽完小半盒煙,手握拳頭,捏緊煙盒,奮力拋向屋頂。
在一冊語文課本里,李迢發(fā)現(xiàn)了施曉娟的三封來信,信封各不相同,郵票尚未撕下,他挑出日期最近的那封,輕輕展開,里面三頁印有學(xué)院名稱的紅格信紙,行隔寬闊,施曉娟的字寫得頗為瀟灑,筆畫飽滿,旁溢四出,仿佛要以鋒利的枝杈去掙脫某種束縛,他讀道:
李漫:
你好。展信佳。最近復(fù)習(xí)得如何?課業(yè)繁忙的話,可暫不復(fù)信,前程要緊,這次請全力準備,機會不會一直等你的。上次來信,除境況之外,你說的一些話,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我也就無法回應(yīng),望見諒。那么這次只說說我最近的一些經(jīng)歷吧。
前幾天,有位先生來我們學(xué)校做過一次演講,我本想自習(xí)備考,但被室友拉去聆聽,在學(xué)校的千人禮堂,座無虛席,氣氛熱烈,我本來比較反感這類活動,結(jié)果當(dāng)天很受震撼,這位先生講述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語調(diào)謙和,抑揚頓挫,很具感染力,他也是東北人,家鄉(xiāng)是某個縣城,童年飽受貧寒之苦,剛剛成年,準備參加工作,其父卻被橫行的蘇聯(lián)軍車撞死,當(dāng)時有關(guān)部門非但沒有提及賠償問題,反而認定他的內(nèi)心必定憎恨蘇聯(lián),早晚會變成現(xiàn)行反革命,影響團結(jié),于是不由分說,將其打成右派,送進監(jiān)獄,后轉(zhuǎn)至勞改農(nóng)場。在遙遠的邊陲,他毫無依靠,每日重復(fù)勞作,身體日益衰弱,看不見絲毫希望,一度想要輕生,被一位當(dāng)?shù)嘏⑺?,幾次接觸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質(zhì)樸、善良、純真,與他身處相同環(huán)境,都在一片貧瘠寥落的天地里周而復(fù)始,但在人生態(tài)度上,卻跟他形成巨大反差,這個女孩熱情充沛,對待生命有著無盡的向往,這一點深深地打動了他,也改變了他。他說,他的人生是被這個女孩所喚醒的,第二段生命正始于此處,對于任何人,他都沒有恨意,包括以前草率行事的那些官員,正是這次艱苦的經(jīng)歷,使其人生得以徹底展開,從而尋覓到真正的自我。這個女孩如今變成了他的妻子,據(jù)說當(dāng)天也在臺下,流淚不止。
后來還講了許多其他事跡,但只有這個故事最令我感動,也使我羞愧。無法身臨其境的人,始終體會不到那一份絕望,想不出在無比嚴苛的注視之下,牽掛和眷戀是如何轉(zhuǎn)化為勇氣的。我內(nèi)心十分敬佩,敬佩這位先生,也敬佩他的妻子,但自己卻無法做到。對不起。我不知道是在對誰道歉。但同時,我也很清楚,我是無法喚醒任何人的,也不值得成為任何人為之堅持的 理由。
我始終在權(quán)衡,在躲避,在逃離,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究其本質(zhì),不過是借口而已,別人反復(fù)開解,這種情況下,你只能這樣選擇,但我內(nèi)心清楚,只能這樣選擇,意味著我做出的就是這樣的選擇,自私是無須進一步解釋的。我沒有可以再為自己辯解的話了。
之前的休息日里,我陪同學(xué)逛過幾次上海,路街交錯,熱鬧紛繁,但我唯獨喜歡江邊,現(xiàn)在,我自己偶爾也會出去走一走。上海被黃浦江分成兩個部分,我看不出有何區(qū)別,在岸邊漫步時,天空布滿層層積云,連綴成片,形似詩行,偶有帆船緩緩駛過,很美,桅桿傾斜,帆蕩在水上,與我并肩搖晃前行,輕微的波浪在水中旋開。你問我是否想念沈陽,也想過,想念漫天大雪,以及走在冰上的人們,但那也只是一瞬間,很快便過 去了。
昔日的身影猶在,回想起來,仍是自然、親切,于我而言,已是頗為浪漫的事情,我對此沒有更多奢望,一切順其自然,望你也能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畢竟道路漫長,還有許多未曾領(lǐng)略的風(fēng)景。另,最近我也開始擔(dān)心畢業(yè)分配問題,留在上海并不容易,我可能要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望你這次一切順利,考出理想成績。
友施曉娟 于地質(zhì)樓
李迢把這封信來回讀了兩遍,仍然沒有完全讀懂,他折好信紙,放回信封里,又把臺燈關(guān)上,打開窗戶,正對著的是黑暗狹小的后院,冬天里剩下的木柴仍堆積在地上,雪浸沒這些枯枝,風(fēng)又把那些水分帶走,它不分晝夜地吹拂,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響,那也像是再次生長的聲音。李迢很久沒來過夜晚的上屋,已經(jīng)忘記了這里是如此涼爽。
他沒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脫去上衣,直接躺在床上,這曾是他和李漫共同的床,當(dāng)時他們各睡一角,使勁貼向兩側(cè)的欄桿,互不打擾,中間反而留下極大的空隙。但現(xiàn)在李漫不會回來了,至少這幾天不太可能。李迢心里想,從今開始,他要回到這張床上,直至李漫歸家,而這是他的第一個晚上。床上雖然沒鋪涼席,但被單剛剛漿洗過,干燥并且粗糙,躺在上面,仿佛在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脊背。他伸出手去,想從被摞里拽條毛巾,卻在旁邊摸到斜掛下來的絕緣皮電線,一側(cè)系在床頭,另一側(cè)系在頂柜,他在黑暗里順著摸上去,發(fā)現(xiàn)電線上穿著的是李漫的收音機,紅燈牌,黑色外殼,中間有波段擋,右側(cè)兩個旋鈕,懸在這條電線上,收音機由上至下,沿著電線滑下來,他躺在床上,伸手正好可以擰動它的開關(guān),他的手臂舉向半空,緩慢仔細調(diào)臺,沙啞的小提琴曲從里面?zhèn)鞒?,像從前的一些時光,陳舊而朦朧。所聽到的第一首,他覺得旋律十分熟悉,但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名字,第二首則完全陌生,時而婉轉(zhuǎn),時而激昂,每一顆即將到來的音符都令他驚奇,也是在這種驚奇之中,他蜷縮在一側(cè),緊靠床欄,沉沉睡去。收音機獨自演奏許久,直至最后發(fā)出空白的長音。
相約苗圃見面,李迢先到,自行車立在一旁,遠遠望見馮依婷款步走來,衣著鮮艷,頭頂綁了黑色發(fā)卡,透著深色花紋。馮依婷走到近前,李迢踹開腳撐,推著自行車跟在她身邊,共同前行,草葉發(fā)亮,深處有蛙鳴,古怪而低沉。馮依婷說,遲到了幾分鐘,不好意思。李迢說,沒關(guān)系,這里風(fēng)光好,看看景兒,心事也就忘掉一半。馮依婷跟他講,她小時候,這里面還有蛇呢,她來串門兒,老舅帶她去捕蛇,她有點害怕,站在水草邊上,不敢進去,手里拎著小竹簍,里面裝的是剛給她抓的扁擔(dān)鉤兒,兩頭尖兒,綠瑩瑩的,不蹦也不叫喚,她看了一會兒,膩了,又試探著往里面走了走,水漫過鞋底,波紋蕩過來,涼快,但瞧不見人影,又往前走幾步,水過膝蓋,她心里發(fā)慌,便大聲喊道,老舅,老舅,你在哪呢?老舅就在她前面不遠處,忽然起身,戴著迷彩帽子,穿著膠靴,右手食指放在嘴邊噓氣,意思是讓她安靜一些,不要大聲叫喊。老舅緩緩抬起左臂,左臂上裹著好幾層厚毛巾,打扮得像戰(zhàn)場傷員,幾股水綹從毛巾下面墜下來,滴個不停,透過間隙,看見一條小蛇正死死咬住毛巾,不肯松口,后半截左右擺動,老舅右手拽緊蛇的尾巴,運足氣力,往后使勁一扥,砰的一聲悶響,小蛇的尖牙便都留在毛巾上了,還掛著幾道血絲,老舅把蛇假裝要扔給她,并說道,小水蛇,拿著玩去,沒牙了,咬不了人,有意思。她當(dāng)時嚇得哭出聲來,跌坐在水里,老舅立馬把蛇扔了,抱著她上了岸,不敢再開玩笑了。李迢說,你怕蛇???馮依婷說,本來也不怕,見過好多次,在腳下來回躥動,互不侵犯,也不知道為啥,那次看見小蛇的牙都沒了,反而害怕,張著大嘴,里面通紅一片,不敢回想。
馮依婷說,老舅停薪留職后,跟舅媽也分居了,自己搬去公安農(nóng)場,幫朋友守過幾年大棚,說是想圖個清靜,每天彎腰干活兒,后來舅媽來找他,發(fā)現(xiàn)他的腰直不起來了,背駝得厲害,腦袋頂著舅媽的腰部說話,舅媽要離婚,老舅死活不同意,假裝消失,自己搬回丁香湖旁邊,削了長桿,掛了花鉤兒,每天彎著腰釣魚,條件得天獨厚,每天不用低頭,臉跟湖面平行,水里有啥動靜,看得一清二楚,那陣子咱們放暑假,我總來找他玩,他在那邊釣魚,我就在旁邊看書,學(xué)校圖書館借的,一天能看兩本,天黑了老舅就給我燉魚吃,小二斤的鯽瓜子,活蹦亂跳,劈柴生火,上面架鐵鍋,一點兒土腥味也沒有,燉得差不多了,用手當(dāng)菜板,切一塊豆腐扔進去,慢慢咕嘟著,時間越長越好吃,老舅說,千滾豆腐萬滾魚,都有數(shù)的。
李迢說,沒想到,你的經(jīng)歷還挺豐富,以前在班級里,也沒咋見你說話。馮依婷笑著說,公共場合,我不怎么愛吱聲,總怯場,但跟熟人話也挺多的。李迢說,給老舅帶條魚好了。馮依婷說,老舅現(xiàn)在不吃肉了,只吃素。李迢問道,為啥呢?馮依婷說,沒細打聽,但好像說是對功力有影響。
老舅穿著一身舊中山裝,雙手背在后面,戴著粗框眼鏡,站在房門口向遠處望,背后是湖邊孤零零的磚房,上面刷著白字廣告。馮依婷和李迢趕緊走過去。馮依婷說,老舅,等挺長時間了吧?老舅笑著說,沒有,發(fā)功算了一下,感受到你們的能量了,這我才出來的。李迢連忙遞過去兩盒點心,說,老舅,聽說你煙酒不沾,也不知道給你帶點啥好,就讓她幫我裝了兩盒天津糕點。老舅表情嚴肅,接過點心,又打量一番,說,小伙子,進屋吧,坐一坐。
屋內(nèi)發(fā)暗,桌椅泛著黑光,幾個破舊的笸籮立在一邊,一套茶碗擺在炕上。馮依婷想拽開燈。老舅說,大白天的,不用打燈,電流有干擾。馮依婷又縮回了手。
老舅盤腿上炕,李迢和馮依婷并排坐在對面的條凳上,像兩個準備聽課的學(xué)生。老舅拽開紙繩,點心盒的紙殼已經(jīng)被滲出來的油脂浸透,他用兩根手指捻起來一截碎掉的麻花,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嚼了一陣兒,指著李迢和馮依婷說,你們也來吃。馮依婷擺擺手,說,天天擺弄這些,看著就飽。李迢也推托說,實在不餓,老舅你自己吃吧。老舅吃完麻花,又吃了半張鳳元餅,一塊佛手酥,脆渣掉落一地,老舅說,有點噎,我去坐壺水。說完去外屋燒水,李迢說,老舅不駝背了。馮依婷說,不駝了,聽了兩場帶功報告,第一場還沒啥反應(yīng),第二場坐在第一排,聽完后直起腰背走出影劇院,出來才發(fā)現(xiàn)駝背好了,給自己嚇了一跳,然后追著聽講座,翻山越嶺,從沈陽到廣昌,幾雙皮鞋都磨沒了底兒,走了大半年,回來時就帶功了,渾身充滿能量,總有人找他看事兒,但也不是誰都給看,老舅不圖錢,就是樂于助人,關(guān)愛同胞。李迢說,還是得感謝你,這次多虧你,不然我都沒主意。馮依婷說,先找到李老師再說吧。
老舅往暖壺里面加茶葉,然后倒進去一壺滾燙的水,立即堵上瓶塞,說,得燜一會兒,不然香味兒跑了。馮依婷說,老舅,你幫幫忙,李迢他爸,走一個月沒回家了,你看看在哪兒,情況怎么樣,他比較擔(dān)心。老舅說,別著忙,我先問問你這個朋友的基本情況。李迢說,老舅你問。老舅說,在哪個單位上班呢?一個月能開多少錢?李迢想了想,然后從兜里掏出來一張紙條,遞過去說,老舅,這是我的餉條兒,上面寫得一清二楚,我這是頭一個月上班,以后還能多點兒,屬于特殊工種,保健費高。老舅接過來,戴上眼鏡,看了兩個來回,然后還給李迢說,你們現(xiàn)在還有洗理費,不錯,家住哪里?什么情況?李迢說,住興華大合社附近,平房帶前后院兒,家里三口人。老舅說,挺實誠,我這個人,幫人看事兒,必須得先問明白,你也別見怪,主要是我得分辨一下,幫忙可以,違法亂紀的事情不能參與。李迢說,老舅,我懂,還有啥想問的。老舅想了想,說,沒啥了,你等我喝點熱水,把淤積之氣打出來,發(fā)功感應(yīng),就會更準確些。馮依婷說,老舅,你快點的吧,天黑之前我還得回家呢,我一出來,我媽就不放心。
老舅抖落雙手,對李迢說,你幫我排氣,順便見識一下我的功力。李迢說,老舅,信得過,不用見識。老舅說,別客氣,我有沒有功力,你試試便知,不騙人的。說著,老舅伸出雙手,將李迢的左手拽出來,說,我現(xiàn)在把體內(nèi)的淤氣逼干凈,我的食指和中指是泄口,你別緊張,來,手掌打開,五指并攏,眼睛閉上,感受一下我的真氣。李迢閉上眼睛,掛鐘嘀嗒作響,老舅舉起兩根手指,骨節(jié)突出,置于李迢的手掌前方,大約半寸的距離,開始循環(huán)畫圈兒,也像在寫書法,頻率不快,穩(wěn)準有力。馮依婷在一旁不敢說話。畫了幾分鐘,老舅閉著眼睛問李迢,怎么樣,感覺到一股涼風(fēng)兒沒。李迢驚詫道,沒有啊,哪來的涼風(fēng)兒。老舅說,你心不靜,效果沒達到,不要亂想,再繼續(xù)感受一下,要有靜氣,每臨大事有靜氣。
李迢單掌伸在半空里,像是要跟誰握手的姿勢,他閉著眼睛,盡量什么都不去想,老舅的手指還在畫圈兒,頻率越來越快,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迢真的感覺到?jīng)鰵鈴乃氖中睦锕嗳耄褚魂囄L(fēng),開始是一點點,隨后逐漸形成規(guī)模,像一場小型的風(fēng)暴,盤踞在他的掌心里,來回旋轉(zhuǎn)。李迢倒吸一口氣,把手抽回來,老舅也不再發(fā)功,遞給馮依婷一個眼色,說,你也摸摸看。馮依婷好奇地過來,抓住李迢的左手,說,怎么這么涼。老舅說,我沒發(fā)全功,不然容易起凍瘡。馮依婷說,夏天還能生凍瘡。老舅說,信不信由你。馮依婷興奮地握著李迢的雙手,來回翻看,李迢愣了片刻,又趕忙抽回手來,哆哆嗦嗦,相互搓動,說,老舅,厲害,幫我看看我爸的情況吧。
老舅長噓一口氣,說道,給我一點寂靜。馮依婷說,啥意思?老舅解釋說,寂靜,是我們發(fā)功時所需要調(diào)整到的狀態(tài),諸法本來寂靜,非有非無,寂靜分兩個層次:一個是身寂靜,閑居靜處,避免精神刺激,祛除一切不良習(xí)慣;另一個是心寂靜,遠離貪嗔癡,意識保持穩(wěn)定,不做任何傷情志的活動,我達成寂靜之后,神游物外,宇宙通透,盡在眼前,想看誰就看誰。馮依婷說,好,這要我們怎么辦。老舅說,你倆在外面待一會兒,不要大聲說話,別驚動我,我調(diào)整一下狀態(tài)。
馮依婷跟李迢一并出門,靠著墻根坐下來,天色漸暗,風(fēng)將青草的味道吹過來,停駐在他們面前,之后又吹走,如此反復(fù)。李迢抬頭看著灰色的天空,說,寂靜。馮依婷問他,你的手剛才怎么那么涼?李迢說,我也不知道,一瞬間的事情,感覺真有風(fēng)灌進來。馮依婷說,老舅還是有功夫。李迢說,佩服,給我個大致方向就行,我自己慢慢找。馮依婷說,放心吧,相信老舅。李迢說,發(fā)功一般需要多久,你還要著急回家吧?馮依婷說,我也不知道具體多長時間,有點急。李迢說,晚上我請客,下飯館,感謝你。馮依婷說,今天不行,改天吧,常來常往,機會有的是。
馮依婷等得著急,忍不住起身向屋里看。李迢蹲坐在地上,用碎瓦在地上勾畫,斜著望上去,看見馮依婷不斷地踮起腳,雙臂微張,身子極輕,像是要飛起來。
又過一會兒,老舅推門出來,皺緊眉頭,說,今天不行,情況復(fù)雜,什么都沒看出來。馮依婷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舅說,惑星失聯(lián),金木水火土,五顆星星,少了一顆,目前聯(lián)系不上,看啥都模糊,累,改天繼續(xù)。李迢有點失落,說道,辛苦老舅。老舅說,但是你這個名字,我剛才分析了一下,不是很好,迢,拆開怎么講,行在刀口之上,危機四伏,慢慢顯露,我看你家里最近不止這一個事情吧。
李迢讓馮依婷摟住自己的腰上車,這樣坐得穩(wěn),馮依婷低著頭,只拽住李迢的衣角,上車之后又慢慢放開,襯衫上的褶皺也逐漸攤平,車胎半癟,李迢蹬得吃力,馮依婷坐在后座上,二人沉默,各懷心事。路上有積水,李迢弓著腰加速騎車,輪子滑過去,后座顛簸,激起的一點水花落在二人身上。
馮依婷低聲說,對不起,白忙活半天,耽誤你時間了。李迢搖搖頭,言語里有怨氣,說道,也屬正常,誰能想到,星星也能失蹤,跟我爸一樣。馮依婷說,什么意思?不怪我吧,我也是一番好意,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李迢嘆了口氣,說,怪我,最近家里事情多。馮依婷說,誰家事情不多,我也多,幫忙也落埋怨。李迢說,沒這意思,你誤會了,我感激你的。馮依婷說,用不著。李迢說,別生氣,我這個人不大會說話。馮依婷說,未必吧,話都讓你說了。
騎過鐵道時,紅白欄桿擋在他們面前,仿佛從天而降,警報器叮當(dāng)作響,一輛火車從遠處駛來,馮依婷下了車,站在后面不說話,李迢回頭看她,仍沒有表情,便苦著臉說道,我誠意道歉,掏心掏肺。馮依婷仍然不講話,火車開過去,她走在前面,李迢推車軋過鐵道,咯噔亂響。
李迢說,我心太急,其實老舅說得挺對,算得也準,我還有個事情,之前沒有告訴過你。馮依婷望一眼火車遠去的方向,說道,都不容易,互相體諒吧,世上的活人,沒有一個容易的,問題之后又是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李迢說,是。馮依婷緩了口氣,說道,古今中外,全都一樣,剛才我情緒也不好,也道歉,我給你講個故事,最近看的一篇小說,法國人寫的,叫福樓拜,名字好聽吧。李迢說,我哥李漫,不知道你有印象沒有,比我瘦,也比我高一些,也是咱們學(xué)校的,高幾屆。馮依婷說,主角叫啥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個孤兒,女的,自幼寄人籬下,無父無母,命運比較慘。李迢說,李漫本來一直在復(fù)習(xí)高考,想考去上海,也是一個月前吧,跟幾個朋友補習(xí)時出了點事情,捅傷了人,目前關(guān)在分局,具體情況未知。馮依婷說,你講完了嗎?李迢說,差不多了。馮依婷說,等你不講我再講。李迢說,那你講吧,我不講了。馮依婷又說,這個主角畢業(yè)后,有個男的追求她,跟她處上對象,海誓山盟的話講了許多,但最后還是屈從現(xiàn)實,為了逃避兵役,跟別人結(jié)婚,離她而去。李迢說,沒遇上好人。馮依婷說,她自然是很難過,跑到一位貴婦家當(dāng)女仆,全心全意照顧貴婦家里的孩子們,自己不搞對象了,所有的愛都奉獻給下一代。李迢說,是個寄托,人都得有個寄托。馮依婷說,但是不幸的是,幾個孩子也相繼離世,再后來,別人給她一只鸚鵡,她與鸚鵡共同度日。李迢說,也能互相說說話。馮依婷說,最后鸚鵡也死掉了,做成了標本,總之,身邊的事物全部離她而去,怎么講呢,悲痛欲絕,推開大門,人們穿著盛裝,街上熙熙攘攘,但沒有一個是她愛的人,她孤身一人,臨死之前,把鸚鵡標本奉獻給教堂祭壇,隨后,她的心臟越跳越慢,離世的那一瞬間,她很恍惚,在敞開的天幕里,看到一只巨大的鸚鵡,在她的頭頂上飛。李迢說,鸚鵡接她來了。馮依婷說,你猜猜這個故事,名字叫啥。李迢說,這我怎么猜得到?馮依婷說,總結(jié)一下嘛,中心思想。李迢想了想說,鸚鵡圣女吧。馮依婷說,不對,叫淳樸的心,但你說的這個也不錯。李迢說,李漫的事情,你剛才聽到了吧?那天我在商店,本來就想買兩盒點心,提著去問問他的情況,當(dāng)時你問我,我沒好意思全講,就先說了我爸的事情。馮依婷說,這個故事的女主角,前半生跟我媽的經(jīng)歷基本一致,唯一的差別是,那個逃避服兵役的男人給她留下來一個孩子,也就是我,我的身體也不太好,現(xiàn)在,她的下半生要開始了,這個小說看完之后,我好幾天沒睡過好覺了,輾轉(zhuǎn)反側(cè),閉上眼睛就有鸚鵡飛過來,像來做接引的大天使,心里很害怕,淳樸的心,一顆淳樸的心,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么多,我快到家了,你哥的事情,我不太想知道,最近總是頭疼,不愿意想事情,記憶力不行,你說了我也記不住,最后這段兒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回去。
徐卓翻開黑皮記事本,上面字跡繚亂,他將眼鏡掛在鼻梁上,仔細辨認,低聲說,突擊抓捕,計劃一共搞三次,第一次是五月四號,青年節(jié),夜里集中實施抓捕,也叫五四行動,抓的都是帶案底的,從前在派出所登過記,此次行動取得較大成功,緝拿犯罪分子若干。李迢說,李漫沒有案底。徐卓合上記事本,說,時間相近,歸到同一類別里了,都關(guān)在一起。李迢說,徐叔,那咋辦?徐卓說,也只能從側(cè)面打探一下,不歸我們處理,目前應(yīng)該在分局那邊。徐立松從屋外走進來,說,李迢來了,今晚在我家吃飯,喝點小酒,別太上火,我媽在廚房燉雞呢。
徐卓家里的物件整潔、規(guī)矩,屋前展開一張折疊桌,桌面印著松鶴延年的圖案,上面有幾個煙燙的痕跡,泛著黃黑。徐立松光著膀子,從廚房往外面端菜,一碗榛蘑燉雞,一盤芹菜炒粉,兩沓折好的干豆腐,半碗炸醬,還提了一只水桶,里面橫豎擺著幾瓶黃牌啤酒。
徐立松橫握瓶起子,開了啤酒,遞給李迢,說,來一瓶,涼快一下。李迢接過來,低著頭說,謝謝,就一瓶吧。徐立松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啤酒,問他說,《青春萬歲》你看沒呢?李迢說,沒看呢,聽說是不錯。徐立松說,我看了,一票難求,禮拜天早上排隊買的票,困得眼睛睜不開。李迢說,是吧,哪里看的?徐立松說,和平影劇院。李迢說,跟對象去的吧?徐立松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跟滿晴晴,她非要去看,我本來是沒多大興趣的,片子拍得不夠真實。
李迢心里的事情放不下,愁眉苦臉,舉著筷子不知道該夾哪道菜,徐立松說,李迢,別客氣,該吃吃,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盡力就好,結(jié)局也不受咱們控制。徐卓從里屋走出來,也坐在桌旁,說道,李迢啊,我又想了想,主要是你哥趕上的節(jié)骨眼兒不好。李迢說,什么節(jié)骨眼兒?徐卓說,反賊卓長仁的事情,聽說沒有?李迢說,廠里聽說了個大概,具體不太清楚,到底咋回事?徐卓說,廣播電視還沒展開報道,這個卓長仁,一九四八年生人,比我和你爸小幾屆,以前是機電設(shè)備廠的,擔(dān)任計劃員,平時不務(wù)正業(yè),有點小權(quán),心態(tài)不正。李迢說,聽說是出事兒之前就犯錯誤了。徐卓說,對,貪了一筆公款,搞了一場腐化。徐立松問,爸,什么是腐化?徐卓說,說白了,婚外戀,非法同居,跟某官員的女兒整一起去了,那女的也有家有室。徐立松說,也算能耐。徐卓白了他一眼,繼續(xù)講道,我聽同事說,卓長仁當(dāng)時貪的那筆款項要敗露,有知情人提前通報,他連夜聯(lián)系這個相好的,弄來兩把槍,十幾發(fā)子彈,買好飛機票,第二天準時登機,這個相好的,由于家里比較有背景,可以不過安檢,直接走特殊通道,進機艙坐穩(wěn),兩人開始相安無事,在天上看故事書,喝葡萄酒,假裝外賓,后來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對了個眼神,結(jié)果在萬米高空之上,卓長仁接過來化妝盒,咔嚓一開鎖,直接掏出兩把槍來,一男一女,在飛機上,直接往頭頂上一舉槍,奪命梟雄,跟他媽演電影一樣,告訴大家,誰也別說話,都老實點兒,說一句話,打一條腿,說兩句,打兩條,照著膝蓋兒打,直接粉碎,也不要你命,就讓你痛苦后半生,拖累朋友家人。全機沒人敢吱聲,他們一共有四個人,有兩個望風(fēng)的,他和相好的倆人手里拎槍,直接闖入駕駛室,槍口頂著駕駛員的腦門兒,硬是讓飛機更改航行路線,直飛臺灣。駕駛員說,飛哪都行,但臺灣不行,油不夠,飛到一半就得掉海里,咱們?nèi)嫱?。卓長仁問,那剩下的油夠飛到哪里的?駕駛員說,朝鮮,或者南韓,都行,沈陽離這倆地方近。卓長仁直接說,去南韓。飛機在空中掉了個頭,加速飛去,落地之后,機艙里的人哭成一片,這幾個人又立即聯(lián)系海外關(guān)系,臺灣派飛機過來,把他們接走,戴著大紅花,當(dāng)成先進分子,國際媒體也有報道,影響很惡劣。李迢說,不敢想象,什么樣的膽量,人真可怕。徐立松說,也正常,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一戰(zhàn),青史留名了。徐卓放下筷子,罵道,這是什么狗屁話?徐立松嘟囔一句,本來就是。
李迢說,徐叔,這個事情,跟李漫的案子有啥關(guān)系?徐卓說,怎么沒關(guān)系?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中央領(lǐng)導(dǎo)聽說這個事件后,氣得直拍桌子,說,你們沈陽怎么搞的?二月份里,在463醫(yī)院開槍的兄弟倆,那個案子還沒破,又出來個劫飛機的,這回可好,全世界都在看笑話。然后下來一份紅頭文件,非常時期,一切嚴肅處理。李迢抱著腦袋,嘆了口氣。徐立松拍著他的肩膀,喊他喝酒,勸慰說,沒事兒,應(yīng)該沒事兒,一碼歸一碼。徐卓說,要是真能那樣,也還好,頂多是個傷害罪,目前不好講,這個條文很關(guān)鍵,處理不好目前的這幾個事件,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上級要全部換血,壓力頗大,壓力頗大。李迢舉著杯子,往底下沉,磕了一下徐卓的杯沿兒,說,徐叔,我也不知道該說啥,李漫的事情,我也不認識別人,真的只能靠您。徐卓說,這話我不敢打包票,偶爾我去分局,條件要是允許,能幫你問一問情況,但也沒法疏通。目前沈陽是風(fēng)聲鶴唳,成典型了,按照上邊報告里的話,叫犯罪行為屢禁不止,但又能咋辦呢,害群之馬太多了,兩只手抓不過來,抓過來了也教育不過來,老百姓總結(jié)得好,有道是,站在高樓往東看,一幫窮光蛋,站在高樓往西看,全是少年犯,媽了個X的,世界看沈陽,那是越看越彷徨啊,再來一瓶,再來一瓶。
兩瓶啤酒喝光,李迢告辭往家里走,徐立松從后面追上來,喊道,李迢,等我一下。然后遞過去一支煙,又說,我陪你往家走走。李迢說,不用,歇著吧。徐立松給李迢點上煙,說,我知道,你從前對我有一些看法,但我對你的印象一直不錯。李迢沒有說話。徐立松接著說,怎么說呢,我過去,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是欠考慮,可能讓你比較反感。李迢說,沒有的事,想多了。徐立松說,這個其實也不要緊,你對我的看法呢,我全盤接受。李迢說,我能有什么看法,這其中有誤會。徐立松說,但是我這個人呢,也有優(yōu)點,心腸熱,待人比較真誠,這個不是我自封,朋友們都這么說,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談不上,但總歸是會報答的。李迢說,立松,今天的這些話,我聽不懂啊。徐立松說,李迢,那我也不見外了,我想求你個事情,我和滿晴晴過幾個月可能要擺酒,目前手表和電視都買好了,但差一些家具,知道你手巧,會做活兒,你看能不能幫我們點忙,抽點時間,打一套家具。李迢愣了一下,然后說,你跟滿晴晴啊。徐立松說,對,滿晴晴跟我,我跟滿晴晴,處了有一段時間,說出來還有點不好意思。李迢說,恭喜啊,立松,好事情,不早說。徐立松說,好是好,但也發(fā)愁,囊中羞澀,家具不說,滿晴晴她媽,還總嫌我工作不好,我得抓緊時間往高層次走一走,天天糊紙殼子不是辦法。李迢說,家具別擔(dān)心,我答應(yīng)你,喜歡什么樣式的,畫個圖紙,有個輪廓就行,我琢磨琢磨,材料我來安排,你們擺酒,大喜事兒,家具算我隨的禮,說到做到。徐立松說,李迢,謝謝了,哥們兒全記心里,李漫的事情,我會催著我爸去盯著。李迢說,立松費心了。徐立松說,到時候一定來喝酒,千萬別客氣,在薄板廠食堂,鞍鋼請過來的廚師,提前幾個月預(yù)訂的,技術(shù)頂級,上級領(lǐng)導(dǎo)來視察時,都是他做飯,焦熘蝦段那是一絕,外酥里嫩,回味無窮啊。
倒騎驢是向滿峰借的,不過沒有說明用途,滿峰特意從屋里多拎一條鏈鎖,跟李迢說,加一道鎖,掛電線桿子上,安全起見,現(xiàn)在偷車的挺多,車丟了,我又不好讓你賠。李迢笑著說,師傅,放心,我還車時,連本帶利。滿峰點點頭,望著李迢跨步上車,一路左右晃蕩,脊梁扭出好幾道彎。李迢直接騎向九路市場,挑了幾根東北紅松、水曲柳和半張榆木,幾塊膠合板,一并拉回家里,堆在院子中央,照著徐立松畫的圖紙琢磨起來。
第二個周末,天還沒亮,李迢睡不著,便起床去歸還倒騎驢,車板上擺著兩把新打的椅子,上了高漆,烏黑圓潤,又用兩層破襖裹好,以防磕碰。滿峰見了高興,說,這倆,是你打的。李迢說,對,我打的,周末勞動。滿峰說,還有這一招兒,沒看出來。李迢撓撓頭說,說,以后師傅家里缺啥,吱一聲。滿峰說,他媽的,我缺個師娘,你也打不出來,別走了,中午留家喝酒。李迢推托說,實在不行,下午還有事情。滿峰關(guān)切地問道,你爸還是你哥?都沒個動靜呢。李迢說,我爸是沒有消息,我哥那邊有動靜,估計是要判。滿峰說,有緩兒沒?李迢搖搖頭說,夠嗆,最近咬得緊,趕上關(guān)口了,聽天由命吧。滿峰說,看開些,總會過去。
院子里已經(jīng)堆了一層木屑與刨花,風(fēng)吹過來,滿地亂飛,輕盈細密,像一層雪。李迢每天回來便對著圖紙反復(fù)試驗,又買幾件新工具,精雕細琢,一套組合柜的雛形已經(jīng)出來了,連綿數(shù)米,高矮錯落,梳妝臺打一道弧,以后掛圓鏡時用,各個柜子之間有兩道寫意的曲線,像書法,一起一伏之間,染藍白漆,相互交錯,又融為一體,再掛亮油,低處隱隱閃光,像是半幅天空圖景。
柜子里的茶葉已經(jīng)基本喝完,一茶缸白水?dāng)[在木板上,李迢午飯也沒吃,耳朵上夾著鉛筆,對著膠合板橫豎畫線。滿晴晴穿著珊瑚衫,哐啷拽開外門,看著滿頭大汗的李迢抿著嘴樂,又遞過去半根滴著水的黃瓜。李迢抬眼看她,說道,心里高興吧,要結(jié)婚?滿晴晴說,心情一般,我來看看我的家具怎么樣了,這個比較重要。李迢說,憑票供應(yīng),不接受退換。滿晴晴說,行唄,你辦事,我放心。李迢放下尺子和木刨,說,這么大個喜事,咋也沒早點兒告訴我啊。滿晴晴說,不愛說,沒啥意思。李迢說,婚后你倆怎么考慮,還在一個單位?我聽說徐立松在想辦法調(diào)走。滿晴晴說,他調(diào)個屁,最新決定,我們以后不去上班了,街道工廠,干一輩子能有啥出息。李迢說,那去干啥?滿晴晴說,徐立松他爸出錢,送我倆去海南島見見世面,來回倒弄點兒東西。李迢說,準備下海了。滿晴晴白了他一眼,繼續(xù)說,他爸的戰(zhàn)友在那邊,做買賣,據(jù)說整個海南島都在做買賣,沒人上班,街邊都是椰子樹,椰子垂到你面前,隨手摘下來就吃。李迢說,是吧,改革開放,成果斐然。滿晴晴說,可不,聽說去那邊的人,都不愿回來的。李迢說,那這套家具用不上了,我白費心思。滿晴晴說,我又不是總也不回來了。李迢靠著墻坐在刨花中間,說道,沒心力了,你也要走,過得沒勁。滿晴晴說,打起精神,來,去買兩瓶八王寺,然后帶我上房。李迢說,上去干啥。滿晴晴說,坐一會兒,吹吹風(fēng),到時你就知道了。
李迢在底下扶著梯子,還沒站穩(wěn),滿晴晴三步兩步便爬到頂端,動作敏捷,身手矯健。在梯子頂端站穩(wěn)之后,橫劈開腿,一只腳側(cè)掛在房檐上,雙手一撐,便來到房頂,毫不吃力,然后拍拍雙手的灰塵,低頭看著李迢,此刻,陽光正好曬在她的頭發(fā)上,李迢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眼睛被周圍的陽光刺痛,他趕忙又低下頭,拎著兩瓶汽水往上走,翻身上墻,跟滿晴晴并肩坐在屋頂上,一陣風(fēng)吹過,他們輕輕閉上眼睛,互不說話,直至風(fēng)徹底離開,他們才又緩緩睜開,眼前的景象像被沖刷一次,陌生又清澈。
滿晴晴指著瓦片上的無數(shù)煙盒,說道,這些,你抽的吧?李迢點點頭。滿晴晴笑著說,給我來一根兒。李迢說,你也會???滿晴晴說,學(xué)習(xí)一下嘛,新鮮事物,不能落后。李迢從后兜里掏出半盒煙,抽出兩支,分別點著,兩人坐在屋頂上,用牙咬開汽水瓶蓋兒。滿晴晴用夾著煙的手指著東面說,看見沒?李迢說,看啥?滿晴晴說,鐵西體育場,今天下午有球賽,中國男足,跟外國隊比,友誼賽。李迢伸著脖子望過去,說道,怪不得,剛才干活兒時聽見有哨聲,還以為哪個單位今天開運動會。滿晴晴說,你家的位置挺好,不用買票,雖然遠了點兒,但也能看個大概,你能看懂足球嗎。李迢說,懂一點兒,知道什么叫越位,但球星不認識幾個,李漫比較喜歡,從前總看轉(zhuǎn)播。滿晴晴說,那你等會兒給我講講。
待到比賽開始時,附近的房屋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一聲長哨,兩隊正式開始交鋒,你來我往,李迢想學(xué)著電視里的解說,卻怎么也學(xué)不像,陣容打法看不懂,球衣號碼也看不清楚,說得十分吃力。滿晴晴說,累啊,看著他們,跑來跑去,這么熱的天兒。李迢說,就是這么項運動,我?guī)煾嫡f過,干哪一行就是要遭哪一行的罪。滿晴晴說,怪道理。李迢說,慢慢體會。滿晴晴忽然扭過頭來,說,我走了以后,別太想我啊,想也沒啥用。李迢斜著眼睛看她一眼,不在乎地說,你走了,我高興還來不及,沒人煩我。滿晴晴說,嘴硬吧。李迢說,汽水兒喝沒了,我再去換兩瓶。
下半場的哨音響起,雙方隊員繼續(xù)拼搶,中國隊場面被動,好不容易送出一記妙傳,正當(dāng)此時,球場的西面一側(cè)忽然轟隆作響,像是爆炸,一陣濃重的煙塵平地升起,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場上隊員也愣在原地,四處張望,不知所措,球停在腳下。幾分鐘后,人們分辨出來,西側(cè)那一排房由于爬上去太多人,房頂不堪重負,直接造成坍塌,煙囪、瓦片和看球的人一并栽下來,卷在煙塵里,聲音四起,紛亂復(fù)雜。李迢和滿晴晴坐在房頂上,底下人來人往,血染在磚上成了黑的,兩位傷者從里面被翻出來,抬至板車,面容痛苦,拉去醫(yī)院,也有人蹲在那條自來水溪流旁邊,自己清理傷口,襯衫破爛,臉色灰暗。灶臺塌陷,鐵床斜傾,各種物件摻雜在灰黑的廢墟里,難以分辨,盆碗散碎一地,一只燕子形狀的風(fēng)箏落在上面,迎風(fēng)微微擺動,像是從里面生長出來的,此刻正在等待適當(dāng)時機,展翅飛翔。滿晴晴有些害怕,頭靠過來,搭在李迢的肩膀上,李迢一動不動,兩人不再低頭去看下方的情形,轉(zhuǎn)而望向空無一物的更遠處。直到天黑,人群散去,周圍稍稍才安靜下來,油煙升騰,叮當(dāng)作響,吃過飯后,每家又打開電視機,微弱的電流聲在上空凝結(jié),成為夜晚的背景音,有人在廢墟里撿拾物品,居民變成拾荒者,靜悄悄地踩在磚塊上,又彎下腰去,艱難地維持著平衡。滿晴晴是什么時候起身回家的,李迢完全沒有印象,也沒人知道那場比賽最后到底是以何種比分結(jié)束的。李迢回顧整日,只記得對方鬈發(fā)守門員向前探身的模樣,緊皺眉頭,喘著粗氣,雙手撐在膝蓋上,滿臉不解,他相信,在那一刻,乃至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位守門員都不會相信這一幕真的在他眼前發(fā)生過。在他的視角里,那些爬上房來看球的人們,就這樣平白無故地消失不見,變成滾滾煙塵,又隨風(fēng)散去,真像一場偉大的戲法。
一條瘦窄的索道貫穿南北兩段,半空拉開一張大網(wǎng),中間部分垂得極低,快要觸碰到頭頂,像是撒在海洋里的一張網(wǎng),隨時準備收縮,將經(jīng)過的人們與震顫著的車床藏至深處。涂在兩側(cè)墻壁上的生產(chǎn)口號日漸斑駁,到處蒸騰著機油的味道,已經(jīng)是午休時刻,廠區(qū)內(nèi)稍微安靜一些,但還亮著刺眼的黃燈,李迢提著工具箱從一側(cè)走過,熱風(fēng)不斷從頭頂灌入,他有點口渴,想先回到休息室喝一缸茶水,等高峰期過后,再去食堂吃飯。還沒走出廠房,師傅滿峰便從后面追過來,走在他身邊,問道,李迢,你哥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了?李迢說,判完了,已經(jīng)轉(zhuǎn)監(jiān),我下個月去馬三家子看他。滿峰說,倒霉吧?李迢說,一點辦法也沒有,對方不肯松口。滿峰說,賠錢也不行?李迢說,錢也要賠,人也要判。滿峰說,把把都要胡啊,又不是人命案子,誰還沒有兩道疤了,不給活路。李迢嘆了口氣,說道,畢竟犯錯在先,證據(jù)確鑿。
滿峰說,對了,我過來找你,是想問個事情。李迢說,師傅,有話你講。滿峰說,那我就直說了,你有沒有對象呢?李迢說,師傅,我現(xiàn)在這種情況,這個條件,上哪處對象去?滿峰說,車間調(diào)度特意來跟我說的這個事情,他的二女兒,情況我比較清楚,大你三歲,也還沒對象,俗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我見過幾次的,長得文靜,也是咱們廠子的,面相上來講,十分旺夫,眉長過眼,錦上添花,屬相跟你也配,你看要不要認識一下,可以先做個朋友,談?wù)効?,你也沒有損失。李迢說,師傅,調(diào)度的女兒,我配不上。滿峰說,我還沒說完,這個女兒呢,哪里都好,就是脾氣一般,性格急,另外,身體也有些小缺陷,走不了道兒,得坐輪椅,不過也不用你常年推著,她自己也能轱轆,動作比較靈活,目前在工會的辦公室里上班,填填單子,發(fā)發(fā)勞保用品,待遇不差,至于未來,生兒育女方面,我看也應(yīng)該問題不大,你們要能一起過,那不用我多說了,一輩子不用多操心,前面的路都有人鋪好。李迢猶豫了一下,說,師傅,還是算了,最近實在沒有心思。滿峰的臉拉下來,說道,李迢,時不我待,機會不等人,想介紹你們認識,主要是覺得你人品不錯,勤勤懇懇,手也挺巧,你要是覺得不行,我就要介紹給你師兄了。
李迢在家里收拾半宿,整理出來幾件衣服和兩條毛毯,其中一條還是全新的,上面印著建校周年紀念品的字樣,估計是李老師從前攢下來的,壓在箱底一直沒有使用,李迢決定也帶過去。第二天早上,他將這些物品塞入編織袋,用玻璃繩兒扎緊封口,扛著去坐車,車上的人很多,極其擁擠,李迢身邊的婦女掏出粉餅,趁著停站時,不時往臉上撲粉,粉的香味與車里的汽油味混攪在一起,李迢聞著有些反胃,只覺周身汗液黏稠,呼吸愈發(fā)重濁,索性把編織袋扔向前車室,自己又向后退幾步,懸在無軌電車的轉(zhuǎn)盤中央,身體被動地來回扭擺。這一路上,車開得很慢,到達南站時,已經(jīng)將近十點,李迢跟著人群走下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忽然想起還沒吃早飯,便在附近買了個面包,一瓶汽水還沒喝完,便聽見售票員要發(fā)車的呼喊聲,于是又邁出幾步,換上前往太平莊的小客車。
小客車的內(nèi)部設(shè)施較舊,只在司機頭上有一頂電扇,棚頂黑黃,鐵皮拉門搖晃不停,四角螺絲顯然已經(jīng)松懈。車開得倒是飛快,十分顛簸,李迢睡不著,將車窗打開,任城郊的風(fēng)劇烈拂過,沒過多久,臉上黏了一層塵土。沿途的景色極為生疏,許多平房似乎無人居住,滿是雜草,大門前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褪成白色,字跡難以辨認,門口的水缸倒在一旁,蓋簾散落;火車在另一側(cè)與他們同行,窗戶半敞,水汽騰騰,經(jīng)常有人低身探出腦袋,與他對視,之后又縮回去,半閉眼睛,故意不看。隨著小客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少,李迢一人占據(jù)兩個位置,抵達終點之后,他立即提著編織袋下了車,有的乘客仍蟄伏于時斷時續(xù)的鼾聲里,直至司機走過去輕輕拍打,他們打過哈欠,眼神發(fā)直,仿佛正在回味剛剛做過的大夢。
滿地都是水坑,人的倒影在其中積聚,青草埋伏在一旁,沒有一條好走的路。幾輛三輪車停在附近,車夫向他們揮手,李迢跟著人群走過去,問車夫要多少錢。車夫比畫了一個數(shù)字,李迢點點頭,將編織袋塞進后車棚里,三輪車也裝著簡易馬達,車夫擰足油門,一串如同鞭炮的聲響過后,車便在草叢里起伏,冒著難以散去的泥濘煙塵,途經(jīng)幾個岔口,有喜鵲低飛環(huán)繞。李迢心里想,這里的空氣不錯,風(fēng)景也鮮艷、生動,人跡罕至,正是李漫喜歡的地方,可惜他不再自由,無法經(jīng)常出來看看,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安排進行勞動改造,翻溝挖橋,抬土攪泥,去建設(shè)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遠望過去,高聳的圍墻刷著兩行白字:積極改造有前途,脫逃抗改無出路。三輪車不送到門口,車夫說,這是規(guī)矩,門口有巡邏的,全天候,脖子上掛著槍,容易走火,以前出過類似的事情。李迢下車之后,挽起褲腿,從高高的野草之間穿過,那些草的邊緣都如同鋸齒一樣鋒利,他小心躲閃,草叢間的雨水還沒有完全蒸發(fā)掉,踩在上面十分松軟,泥水有時也會滲到鞋里面,傳來一陣舒適的涼意,直抵心肺。
他將編織袋遞過去檢查,每一樣?xùn)|西都被擺出來,所有人都在看,李迢覺得有點難堪,便去大賬上存錢,然后在食堂里等待李漫,過了有一段時間,李漫才從另一側(cè)走出來,他梗著脖子,剃了勞改頭,眼鏡腿用膠布纏著,變得更加黑瘦,但精神不錯,李迢剛開始沒有認出來,隨后連忙起身,沖著李漫點點頭,然后走上前去,跟管教握手,并向其口袋里揣進去一張紙幣。管教輕輕按了按口袋,跟李漫說,不該講的,一句都不要講。李漫說,是,政府。管教又說,就半個點兒啊,快吃。李漫說,記住了,政府。
窗口堆過來幾盤菜,標準餐,價格是外面的幾倍,李迢端上桌,有素有肉,熱菜罕見,多是涼菜,香腸丸子拼成一盤,李漫埋頭不看他,也不說話,搛一滿筷菜,直接送到嘴里,奮力咀嚼。李迢吃不下東西,幾次想問問李漫的情況,但那些話又吞了回去。食堂不通風(fēng),且始終有一股腐敗的異味縈繞,李漫根本不在乎,只顧吃喝,他吞咽的動作很大,額頭上不斷冒出汗珠。李漫整整吃了三十分鐘,沒有停歇,到后來速度漸緩,但也還剩下小半桌子菜,他擦擦嘴,推推眼鏡,愣一會兒神,直到管教過來提醒,他打了個飽嗝,起身原路返回。剛走出去兩步,李漫跟管教說,報告政府,剛才光顧著吃了,還沒說話。管教說,你又要干啥。李漫說,我申請,跟他說最后一句話。管教看看他,又看看李迢,說,有屁快放。李漫低頭說道,謝謝政府。然后轉(zhuǎn)過身來,低著頭對李迢說,從今往后,要是有我的信寄過來,不要看,直接撕了,以前的信,你幫我翻出來,全部燒掉,一封不留。還有,沒事兒的話,也不用過來看我,管教對我都很好,不用擔(dān)心,這里講的是以法管人、以理服人、以情動人,我改造好后,就能回家了。
李迢整個上午都在軌道里干活兒,戴著手套推大桶,沒到中午,便餓得受不了,跟同事出去抽了根煙,再奔去食堂吃飯,飯后回到休息室里,里面吵吵嚷嚷,好幾個人圍坐在沙發(fā)上聽人講話,那人背對著他,頭發(fā)花白,駝背,聲音洪亮,元氣十足。李迢沒有上前,離得較遠,搬板凳倚在角落里,閉上眼睛準備瞇一會兒,但聲音不斷地傳入他的耳朵里,抑揚頓挫,頗有節(jié)奏,像遠方的鼓聲。
他說,滿師傅,你姓滿,應(yīng)該懂得一個道理,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萬事都要講求一個度,物極必反,所以說,你的那位朋友,每天練習(xí),已然是走火入魔,方法不對,一切白費。滿峰說,你講的有些道理。他又說,不過有時,堅持也是必要的,這個很有奧妙,以我為例,從前一直練習(xí),沒見效果,忽然有一天,任脈和督脈重新連接起來,也就是說,我的小周天通了,那一剎那,天地萬物,其中隱藏著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的流程,全部清明起來。滿峰說,厲害。他繼續(xù)說,層次不同,天外有天,我還見過一位高人,俗話叫開了天眼,實際上是百會穴貫通,什么體驗?zāi)?,就像用水舀子從深缸里提一股涼水,慢慢從上往下注,一道白光垂下來,你走進去,那是一條記憶通道,什么都能看見,從嬰兒到青年,從青年再到老年,前世今生,很多事情其實是這樣,你以為已經(jīng)忘了,但其實沒有,需要等到合適的機會,一旦被激發(fā)出來,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什么事情都沒忘記,你本來是誰,誰對你有恩,你跟誰有仇,吃過的苦,享過的福,你的靈魂都去過哪里,最終又停在何處,他媽的,歷歷在目,但是,記得又能如何呢?各有痛苦,最后也只能是一聲嘆息。滿峰說,您是高手,我受教育。
李迢聽著靠在墻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過了一會兒,滿峰把他搖醒,說,幾點了,還睡?李迢說,到點兒上班了啊,睡著了,不知道。滿峰說,我批準你接著休息一會兒,高手是來找你的。李迢精神恍惚,發(fā)現(xiàn)剛才說話的那人正藏在師傅身后,駝著背,雙肋凹陷,表情凝重。李迢又揉揉眼睛,才記起來,原來是馮依婷的老舅。
李迢跟老舅走出廠區(qū),遞了根煙,說,老舅,腰又不好了?老舅說,老毛病,最近沒練功,有點荒廢。李迢說,老舅有心,能來車間里找到我,也有本事,都愛聽你講道理。老舅擺擺手,說,嗨,午休時間,我跟他們說點閑話,主要是過來找你,來是想跟你說一聲,有空就去看看馮依婷,正住院呢,成天孤單,話少,老皺眉頭,我看著有點心疼,別說是我讓去的。李迢拍著腦袋說,怪我,上次分開之后,一直忙事情,沒有聯(lián)系。老舅說,看著辦吧,我的話今天是到位了,你們同學(xué)一場,有情有義,不難吧?李迢連忙說,不難,老舅,我這兩天就過去。老舅又說,這不是強求,知道你家的事情也多,怎么說呢,都是歷練,俗話講,大起大落看清朋友,大喜大悲看清自己,這也正是一個認識自我的好機會,好好把握,還有,上次你讓我?guī)椭茨惆衷谀膬海翘鞗]看清楚,后來我又觀察幾次,模模糊糊,還是找不到蹤影,只好托一位功力更高的朋友,一目千里,他幫我看了半天,最后說是在東邊,沒出沈陽,具體位置不清楚,你要是有心的話,就往東邊去尋,興許有戲,但也別抱太大希望。
李迢請了半天假,坐車去職工醫(yī)院,走進病房時,馮依婷正在看書,她的媽媽正在一旁打著算盤記賬,戴著花鏡,李迢走到近前,馮依婷才發(fā)現(xiàn)他,面露驚訝,然后笑著說,老舅告訴你的吧?李迢說,對。馮依婷的媽媽起身讓開座位,說,是李迢吧?聽依婷提過,你們聊,我去打水買飯,一會兒在這里吃。李迢擺擺手,連說不用,然后把水果遞過去,小聲對馮依婷說,也不知道你生病,一直沒有聯(lián)系你,聽說之后,趕忙過來了。馮依婷的頭發(fā)剪短,臉色發(fā)白,精神還很好,說,這種事情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最近怎么樣?李迢說,老樣子,沒變化。馮依婷說,家里的事情怎么樣了?李迢說,也是老樣子,沒進展。馮依婷說,李老師還沒有找到?李迢搖搖頭。馮依婷說,我前幾天陪人去小南教堂,里面發(fā)油印的小冊子,我看見一句話,覺得有道理,特意記下來,你等我找出來。馮依婷雙手撐起身體,往后靠了靠,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個記事本,翻到其中一個夾頁,然后念:你施舍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你施舍的事兒要行在暗中,你父親在暗中察看,必在明處報答你。李迢聽完后,想了想說,沒聽明白,你解釋一下。馮依婷說,意思就是,不管你去做啥,李老師都是知道的,不要做讓他失望的事情,更不要輕易放棄,往深了說,我個人的理解,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相互努力維系著,鼓勵對方多走幾步,仿佛一直走下去,就能到達終點,答案也就在那里,但其實到底是不是這樣的,沒把握,說不好,但也沒別的辦法,就只能這么去做。李迢嘆了口氣,說道,你這話趕著話,高深。馮依婷說,其實我也不太明白,算了,不談這些,太沉重。
兩人靜默半天,李迢說,我給你削個蘋果。然后起身走向水房,洗干凈蘋果,又回來,問馮依婷是否有水果刀,馮依婷從抽屜里掏出來一把折疊小刀,遞給李迢,看著他削蘋果,說道,這也太像電影了。李迢沒有聽清楚,說,什么?馮依婷說,像電影里演的,典型場景,看望病號,幫著削蘋果。李迢說,下一步呢,劇情怎么安排。馮依婷說,說幾句閑話,笑一笑,鏡頭便轉(zhuǎn)移開了,外面天高草綠,一片好風(fēng)景。李迢說,確實都是這樣。馮依婷說,所以說,醫(yī)院這地方,就是個過渡,沒啥人在意,患者永遠也是配角。李迢說,蘋果削好了。馮依婷說,我話太多了吧。李迢說,不多,你接著講,我愿意聽。馮依婷說,你有沒有什么新鮮事兒要告訴我?李迢想了想,說道,我有個好朋友,上個月結(jié)婚,結(jié)完婚去了海南島,那邊天氣熱,滿街椰子樹,熟了垂到你面前,隨便吃,不要錢。馮依婷說,早聽說過,不算稀奇。李迢說,我還沒講完,水果隨便吃,但瓜果皮核不能隨便扔,這個你聽說過吧,我朋友在那邊吃了個香蕉,香蕉皮也沒有隨地亂扔,拿在手里,走到一個垃圾桶前面才丟掉,還覺得自己很講文明,結(jié)果忽然沖過來好多人,噼里啪啦,一番鳥語,聽不懂。馮依婷說,什么情況?李迢說,后來才知道,那個不是垃圾桶,說是那邊家族祭祀用的,拜祖先。馮依婷說,褻瀆了。李迢說,反正就那意思。馮依婷說,好玩,長見識,工廠里有什么新事情?李迢說,我的師兄,最近處了個對象,車間調(diào)度的女兒,天生殘疾,兩個人去公園約會,師兄推了大半天,好幾站路,才到公園,天氣熱嘛,她就讓師兄去買兩根雪糕,師兄回來,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找了半天,來來回回,也沒找到,最后傍晚時候,在假山后面發(fā)現(xiàn)她了,旁邊還有一個男的,打扮得像孫悟空,倆人手拉著手,縮在假山的石洞里,輪椅擺在一邊。馮依婷說,這又是啥情況?李迢說,原來倆人是對象,從前在舞廳認識的,偷著交往許久,情投意合,但是雙方家里都不同意。馮依婷說,用你的師兄去打掩護?李迢說,對,借力讓師兄推著去公園,然后偷摸約會,那男的正在公園里搭棚,晚上準備演出,沒有正經(jīng)工作,雜耍演員,會變戲法,也能唱三打白骨精。馮依婷想了想,說道,騙人的吧,坐著輪椅怎么跳舞啊。李迢說,這你有所不知,照樣能跳,不要小瞧,他們在朝館,當(dāng)年那是一景兒,快四慢三,來者不拒,順逆時針,輪子滴溜兒轉(zhuǎn),雙人配合,樂隊都跟著他們走,據(jù)說能達到國際標準。
涼風(fēng)習(xí)習(xí),李迢繼續(xù)講著他們在舞廳里的情景,一高一低,兩只手臂拉纏,合為一體,再斜擺下來,多姿多彩,一曲跳畢,掌聲四起。馮依婷聽著,身體往下滑,便睡著了,頭歪向一邊,呼吸勻暢,李迢不知道是應(yīng)該悄悄離開,還是等她醒來,與她告別之后再走。外面有低沉的雷聲,從大地的另一側(cè)傳來,李迢拿起床頭旁倒扣著的文學(xué)雜志,一字一句讀起來,動物小說兩則,旁邊是作者簡介,阿雷奧拉,墨西哥人,只上過四年學(xué),一九三六年,他回到故鄉(xiāng)當(dāng)了一段時間的店員,終日在柜臺后面用包裝紙寫詩。李迢想起馮依婷用過的那些包裝紙,瓦片一樣的灰色,粗糙油膩,鋼筆在上面幾乎無法寫字,墨水洇成一片,李迢想象著柜臺后面的馮依婷,她也會寫詩吧,至少應(yīng)該嘗試過,但個人的詩句終歸只能記在個人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忘記。
馮依婷的幾絲頭發(fā)垂在枕頭旁,濕潤的風(fēng)幫著李迢翻至下一頁,動物們的故事開始上演。走廊里有人開始低聲說話,由遠及近,言談克制,像一封簡略的電報,后又逐漸離去,消逝在拐角的盡頭里。一道暗影從窗外飄進來,李迢沒有抬頭追隨,他知道,此刻它正在頭頂上,繞著日光燈低飛,掠過病痛與苦難,室內(nèi)忽明忽暗,這是鸚鵡的影子,也是那顆淳樸的心。窗外的天空漸漸抬升,云如洪流一般席卷其間。李迢想著,雨就要來了,鸚鵡就要來了,大天使就要來了,來接引她,或者我們所有人。
兩個月過后,已是深秋,李迢原路乘車前往,去給李漫送過冬衣物,另提一包滿晴晴的喜糖,透明塑料袋封裝,糖紙色彩繽紛,外面繪有一盞紅燈籠。這次,李迢已經(jīng)預(yù)先想好要告訴李漫的事情。他準備講一講滿晴晴的那場婚禮,她在秋天剛結(jié)的婚,跟徐立松,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兩人趕時髦,舉辦自行車婚禮,一臺飛鴿,一臺鳳凰,比翼雙飛,都是新車,漆面反光,二人騎車,并肩而行,穿街走巷,滿晴晴穿著大紅旗袍,下擺拘束,單腳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來回晃悠,速度不快,繞著他們的新房騎好幾圈,新房在永善里,板式三樓,格局不錯,樓下就是市場,生活便利。結(jié)婚這一路上,圍觀親友較多,不時有人上前擾亂,隨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攔路喝酒的,十分熱鬧,早上七點不到出門,來接新娘,各種儀式折騰一番,兩人八點半從娘家啟程,直到十點,還沒在飯店落座。當(dāng)天結(jié)婚的很多,不止這一份,滿地紅紙,幾份典禮相互交錯,隊形全部打亂,等快到飯店時,發(fā)現(xiàn)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見,所有人都很著急,滿晴晴已經(jīng)換好另一身禮服,死活等不來新郎,后來集體出動,地毯式搜尋,最后還是我和另外兩位朋友找到的,在路官街那邊,身后是煤廠,卡車正往里面送煤,翻斗向后一揚,黑煙滔天,徐立松蹲坐在煤廠門口,明顯已經(jīng)喝醉,穿著西服,領(lǐng)帶歪在一邊,靠著電線桿子,看門口的兩個老頭兒下象棋,自行車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發(fā)直,半睡半醒,講話前言不搭后語,我們帶他走時,他還跟其中一個老頭說,叔,你為什么不跳馬?喊聲凄厲,震懾人心,老頭嚇得癱坐在地上。我們連忙攙起他,送回家里,徐立松倒頭便睡,怎么叫都不醒,當(dāng)天的儀式也沒有搞,我們回到飯店,遞上紅包,簡單吃喝幾口,便散場了。
周日來探視的家屬較多,中午時間,許多人都來就餐,犯人列隊進入,李漫排在隊首,形容憔悴。進入食堂之后,隊伍解散,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李漫連忙走過去,眼神警惕,點頭示意,還是那些菜,沒有變化,剛吃兩口,不等李迢開講,李漫便故意咳嗽,李迢皺眉不解。李漫神神秘秘,使了眼色,低聲問道,后面有人在看我們沒?李迢向李漫的身后看了看,所有人都在聊天,聲音嘈雜,獄警蹺著腿抽煙,沒人關(guān)注他們二人,便也小聲對李漫說,沒有。李漫說,接下來,你不要刻意看著我,繼續(xù)低頭吃喝,我要給你說個事情。李迢說,好。李漫說,要是有人過來,你就假咳幾聲,提醒我一下,我住嘴。李迢說,好。
李漫一邊用筷子輕敲菜盤,一邊低聲講道,我剛進來時,先是集體過堂,排隊脫褲子檢查,合格之后穿好衣服,穿衣服時,我感覺身后有人拽我衣角,我轉(zhuǎn)過頭去,是個五六十歲的長輩,兩道鷹眉,鼻梁鼓起,毛發(fā)茂盛,我沒有搭理,繼續(xù)往前走,結(jié)果他又來拽我衣角,我回過頭去,怒目圓瞪,問他什么意思。他說,咱倆以后是一個號兒里的,聽你剛才說話的口音,像是沈陽市內(nèi)的。我說我是鐵西的。他說我也是,標準件廠一帶,然后問我怎么進來的。我說打架斗毆。他點點頭,說,第一次進來吧?我說是。他說你等會兒跟著我走。我說,憑啥?你是哪位?他說,我們倆人,不要講話,進去就開打,這里的規(guī)矩你不懂,要占把角兒的位置,打不過也要打,頭破血流更要打,這樣以后不挨欺負,你跟著我,長長經(jīng)驗,我把大角兒,你以后就是二板,不遭罪,我假裝點點頭,心里當(dāng)然沒打算聽他的,無稽之談嘛,我倆一前一后,走過長廊,獄警開鎖,我們進屋,牢門一關(guān),四周黑下來,靜了幾秒,我忽然覺得有人來扯我的手,剛想發(fā)力反抗,卻被按在墻上,燈光拉亮,三個人圍著我,那位長輩也被按在墻上,物件已經(jīng)備好,準備砸盆兒。進來的第一道手續(xù),涼水澆頭,來一個下馬威,剛準備動手時,旁邊有人喊道,且慢,天圣哥,是天圣哥嗎?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幾個人圍著那位長輩。他舒一口氣,說,是我,沒想到,這么多年了,還有人認得,之后便被請到墻角,倚靠著坐下來。他也把我拉了過來。李迢說,到底是誰呢?李漫說,這我也是后來知道的,聽里面的朋友講,曲天圣,標準件廠子弟,年輕時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在衛(wèi)工街搶過糧票,送給困難戶,后來失手被抓,剛進去時,不服管制,弄殘一位獄警,加刑一次,一九五九年,按照盲流標準,發(fā)配去青海開拖拉機,在當(dāng)?shù)匾娏x勇為,與官員起沖突,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鋼筋,扎在對方大腿上,好幾個窟窿,汩汩冒血,結(jié)果又被加刑,本來注定此生無法離開農(nóng)場,但他不氣餒,天性樂觀,跟著上海過去的工程師學(xué)技術(shù)本領(lǐng),也學(xué)化學(xué),會做土炸彈,每天堅持鍛煉身體,精力十足,后來沈陽的家人去世,他沒有得到消息,一年之后才知曉詳情,萬念俱灰,一氣之下,準備報復(fù)社會,開始計劃越獄,有志者,事竟成,輾轉(zhuǎn)反復(fù),最終成功逃離。李迢說,以前恍惚聽說過,以為是傳說,沒想到真有這么個人物。李漫說,真有,人不錯,對我極為照顧,他當(dāng)時在勞改農(nóng)場,那里基本算是荒原,海拔三千米,沙地環(huán)繞,進去出來就一條道,寸草不生,沒人知道他怎么逃出來的,我問過好幾次,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也不對我講。我聽有人提過,不知真假,說他逃跑時,舌頭底下墊著一塊糖,補充能量,然后在出外作業(yè)時,趁著間歇,憋緊一口氣,開始狂奔,兩腿不停歇,他媽的,簡直是夸父逐日,喝干黃河水,兩天一夜后,遇見第一個活人,他喘著氣,停下腳步,對著那人,舌頭往前一抵,那塊糖竟然還沒全化開,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李迢說,神了,瞎編的吧。李漫說,無從考證,反正在此之前,他沿途游歷一番,祖國的大好風(fēng)光看過一遍,最后扒上油罐車,回到沈陽,皇姑屯站跳下來的,到了市內(nèi),反而困惑,家人朋友均無蹤影,他離開的時間太長,舊房拆掉一片,完全無法辨識,標準件廠也已搬走,之后停留數(shù)日,風(fēng)餐露宿,也沒有遇見熟人,最后兩天,他坐在衛(wèi)工街的水溝旁,看著里面的工業(yè)油彩飄過,頂著太陽觀賞兩個下午,五彩斑斕,起身拍拍屁股,前往派出所里自首,所長親自接見,說,上午剛接到治安通報,說你已越獄,讓家鄉(xiāng)附近人員注意,下午你就來自首,你跟電報速度一樣快啊,神行太保轉(zhuǎn)世。李迢聽得愈發(fā)困惑,說,李漫,你到底想說啥?李漫說,你聽好,我要說的是,這個月初,這位長輩死在里面了,肺病,咳嗽吐血,臨走之前,告訴我一個事情,說他在衛(wèi)工街的水溝旁邊,埋著一包東西。我問他是啥,他開始閉嘴不說,后來說是一包炸藥,還有金條,再后來又說不過是幾頁筆記,我想來想去,始終覺得蹊蹺。你這兩天幫我去找一找,在衛(wèi)工街的水溝旁邊,從北數(shù)第七根電線桿底下,左跨五步,緊挨著是一棵鉆天楊,你朝著西面先磕幾個頭,拜一拜,喊一聲,曲天圣前輩,多有得罪,以示尊敬與禮節(jié),然后往底下挖,刨地三尺,無論挖出來什么東西,直接捧回家,不要張揚,挖的過程不要抽煙,禁止明火,然后你等我回去,我們共同研究,不管是什么東西,以后都能派上用場。李迢看著李漫,眼神困惑。時間已到,有獄警走上前來,李迢連忙捂著嘴咳嗽幾聲,李漫沖他點點頭,表情嚴峻,被架走之前,又對李迢說一遍,謹記謹記,弟弟,后會有期。
李迢怔怔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對勁,次日夜里,他從后屋收拾出來一把鐵鍬,扛著走去衛(wèi)工街的水溝,走到最北方的天橋之下,開始數(shù)電線桿,默數(shù)到第七根,做好標記,左跨五步,掀開兩排地磚,腳踩鐵鍬往下挖,剛開始比較容易,半米過后,泥土如鐵一般堅硬,他累得滿頭大汗,又撿來啤酒空瓶,從水溝里灌滿水,倒入洞里,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潤,再繼續(xù)挖掘,不斷有卡車在路上飛速駛過,喇叭聲撕裂整夜。直至后半夜,李迢仍一無所獲,便將卷邊的鐵鍬丟在河道,騎車回家,留下一汪渾水在身后。晨幕幽藍,有光出現(xiàn)在天空的邊緣,李迢回到家里,從水龍頭里接出大半盆涼水,端到院子中央,雙手不斷翻揚,往臉上撲著水,地面逐漸濕潤。他雙眼紅腫,喉嚨發(fā)出咯咯的響聲,本來準備起身,卻雙腿發(fā)麻而滑倒在地,水盆也被順勢掀翻,盆底生銹的喜字轉(zhuǎn)了幾個來回,最終跌落在紅磚上,發(fā)出一長串瑣碎而急促的連音。
管教說,你想好了就簽字,出了門,關(guān)系就算撇清,不走也行,留在這里的話,有啥說啥,遭罪,受不受委屈,我們不好控制,政策緊縮,最近又抓一批,滿坑滿谷,全是犯人,新來的都要關(guān)在防空洞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們照顧不了。李迢說,我理解。管教說,出去之后,抓緊時間帶他看病,最近我聽說的情況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大聲喊話,天上地下,前后不搭,影響他人休息,雖然相互之間也有體諒,但很多人還是意見不小。李迢點點頭,說,添麻煩了。管教說,記得定期帶他過去報到。李迢點點頭,在文件的末尾簽下名字。
李迢將李漫接回家來,用的也是滿峰的倒騎驢,從馬三家子騎回鐵西,大風(fēng)使得路上的景色變得沉寂,李迢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李漫被綁著坐在一角,白寸帶兒捆在腰間,底下是破爛的棉被,他也不掙扎,一動不動,如同雕塑。李迢從白天騎到晚上,中途他們只停過一次,在抻面店里吃飯,李漫吃到嘴里一半兒,漏下來一半兒,老湯灑在前襟上,李迢扯出一段手紙,揉成一團,探出身子,用力擦拭,紛紛揚揚的紙屑不斷落下來,落在他的衣服上,也落在地上,李漫吸著鼻子,眨眨眼睛,一言不發(fā)。
李迢跟廠里請假半個月,在家里照顧李漫。李漫回家之后,情緒日漸平復(fù),憶起許多事情,但有兩點仍跟從前有所不同:一個是頭發(fā),他再不留發(fā),必須刮得精光,不然便要做噩夢,大聲喊叫,為此,李迢特意去商店買來一把手推子,一把刮刀,套上報紙,每周一剃;二是不知冷熱,已是初冬,李漫卻披單衣站在巷口,不言不語,看著令人難過,不過身體倒是很好,連站三天也不生病。其他行為方面,李漫時而清楚,時而糊涂,糊涂時要寫信,郵去上海,在信紙上肆意亂勾,字跡雜亂,根本沒法讀懂,思維清楚時,他能收拾屋子,擇菜燒水,遞他一把掃帚,他站在院子里,能從早上劃拉到晚上。
春節(jié)前夕,李迢所在的車間生產(chǎn)計劃沒有完成,開了一次動員大會,全車間的職工都要連夜趕工,三天三夜,吃住都在單位,做最后沖刺。當(dāng)時李漫在生活方面,基本可以自理,但李迢仍不放心,便委托滿晴晴的媽媽抽空幫忙照看。李迢工作一天一夜之后,眼睛睜不開,吃過早飯,喝碗豆?jié){,回到休息室,準備睡一會兒,正當(dāng)此時,滿晴晴的媽媽急匆匆來找李迢,對他說,昨天晚上,她本要給李漫送飯,去了兩次,結(jié)果都不在家,她不太放心,今天起了大早,發(fā)現(xiàn)李漫仍未回來,更加擔(dān)心,不知如何是好,連忙來廠里告知李迢。李迢聽完之后,腦袋嗡的一聲,也沒顧得上請假,直接回到家里,搜尋一圈,沒發(fā)現(xiàn)線索,便灌下兩杯涼水,打起精神,騎車出門去找李漫。
從重工街騎到衛(wèi)工街,又從衛(wèi)工街騎到保工街,從保工街到興工街,李迢呈十字形,每條街巷尋找,漫無目的,幾個他能想到的李漫常去的地方,全部一一找過,但沒有尋到任何蹤影。直到晚上八點,他準備去報案,此時天色全黑,路燈微弱,他騎得極慢,力量耗盡,雙腿無力,忽然兩眼一黑,倒在路邊。半夜時候,溫度驟降,平地起風(fēng),李迢被凍醒過來,眼冒金星,他抱緊雙臂,額頭滾燙,仍堅持著推車回家。在門外時,李迢看見下屋里仿佛亮著燈,塑料布里透出一層光,也有一陣聲響傳來,他連忙沖進去,看見李漫正在屋子里,衣衫破爛,坐在床上,滿臉黑印,表情凝固,滿晴晴的媽媽正坐在他身旁,對李迢說,你回來就好,李漫今天晚上回來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摔過多少次,像剛從戰(zhàn)場下來,渾身是口子,我給他做了飯,也不吃,只喝自來水,怕是要生病,你明天記得買紫藥水,給他涂上,別再感染。李迢謝過之后,幫著李漫擦臉洗手,換好衣衫,像伺候襁褓中的嬰兒一般,然后二人對坐無言,擰開收音機,在嘩嘩的響聲里等候天亮。
不知何時,他們都睡著了,李漫先醒過來,傷口凝結(jié),精神恢復(fù)。李迢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他去了廚房燒水,炒了半棵白菜,兩人坐在院子里,各吃一碗水飯。李迢問他,你這幾天去了哪里?李漫說,我去了爸爸的學(xué)校,很久沒見他了,我很想他,結(jié)果沒有找到,許多人跑出來,要趕我走,我出去后不甘心,又返回,躲在側(cè)樓里,想等他出現(xiàn),結(jié)果又被攆跑,后來有人小聲告訴我,說在文官屯見過他,但也不敢確定,于是我邊騎邊問路,去了文官屯。李迢重復(fù)一遍說,文官屯。李漫說,對,我騎了很久,邊騎邊喊他的名字,從中午找到下午,再到晚上,都沒有找到,我太困了,蹲在墻角里瞇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想去附近的早市買口飯吃,那時很多人還未出攤,人不多,我剛走到市場,就看見了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騎著橫梁自行車,老了很多,頭發(fā)幾乎全白,手背有斑,后座上還有一個孩子,五六歲的樣子,手里攥著幾個嘎拉哈,來回數(shù)著玩。李迢問,那孩子是誰。李漫說,不知道,不是他的,長得黑瘦,臉盤尖,跟我們完全不像,他騎著騎著,在街邊一間店鋪門口下了車,推著走過去,孩子放在地上,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鎖,順勢拉起擋在玻璃上的白簾,兩個美術(shù)字顯現(xiàn)出來,原來是個豆腐坊,我在旁邊盯了很久,過了一會兒,又有個女的,打著哈欠走進去,換好一身白褂,推了兩板豆腐出來,我看著眼熟,想了半天,終于回憶起來,她從前是在校辦工廠里賣豆腐的,為人熱情,童叟無欺,我見過一次,據(jù)我推測,目前他們應(yīng)該是在一起生活。李迢說,好,過起新生活,那他見到你了嗎?李漫說,見到了,我開始不想過去打擾,后來實在是沒有忍住,三步兩步,走進豆腐坊,他正在勞動,孩子在地上玩,他看見我,愣住片刻,然后搬來凳子,讓我坐下來,繼續(xù)做豆腐。李迢說,你沒講話。李漫說,開始沒說,后來問了幾句,問他為何不辭而別,他跟我講,主觀來說,并不想走,完全是情勢所迫,逼不得已,有件事情,之前一直沒有告訴過我們,在他年輕時,學(xué)校里搞運動,開始內(nèi)部搞,后來轉(zhuǎn)移到外部,從校園里走出去的幾位紅衛(wèi)兵,有幾個還是他的學(xué)生,手狠心黑,在上課的路上,攔住兩位老師,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棍棒,血流遍地,人也沒了呼吸,他在旁邊藏起來,嚇得要命,那天全市都在大鬧,傷亡不計其數(shù),他回到家里,躲在上屋的防空洞里,睡到半夜,內(nèi)心不安,想到尸體還在路上積壓,無人處理,心里過意不去,便推車去拉來冰塊,敷在尸體上面,血水逐漸化開,半條街道染成殷紅,十分駭人,恰巧此舉被其中一位死者的家屬看見,眼神恐怖,誤以為事件與他有關(guān),從此結(jié)下仇怨,因果報應(yīng)循環(huán),如今這位家屬變?yōu)轭I(lǐng)導(dǎo),剛來學(xué)校視察過,雙方對視,那一瞬間,彼方的恨意外涌,他避之不及,想到日后被報復(fù)在所難免,償命倒不要緊,糊涂時代,怎么算都是一筆糊涂賬,但要再搞起運動,牽連到家庭,那就相當(dāng)麻煩,畢竟下一代的前途要緊,所以決定暫時躲起來,等風(fēng)頭過去,再來跟我們會合。李迢聽完之后,念道,也好,不管是真是假,算是換了個人。李漫說,不用我們掛念,新生活過得蠻好,充實,老來得子,自得其樂,看著老,其實更年輕了。李迢聽得將信將疑,又問,到底在哪里看見,具體哪一條街道,什么市場,附近有什么標志性建筑?李漫沉默了片刻,然后說道,弟弟,你不要去找了,《桃花源記》背誦過吧,最后一段怎么說的,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guī)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弟弟,無論你多么高尚,去找的話,那也是永遠都找不到的,我們的爸爸,在桃花源里。
來幫忙搬家的人里,李迢是第一個到的,穿著工作服,精神十足。滿晴晴剛剛起床,正在水池子旁低頭洗漱,睡眼惺忪,聽見李迢的說話聲,立馬沖出來,不顧頭發(fā)滴水,上下打量了李迢一圈兒,大聲說道,你咋也沒個變化,不見出息。李迢笑了笑,說,我能有啥變化,上班下班。滿晴晴說,來,你看看我的變化。李迢由頭到腳仔細觀察一番,說道,頭發(fā)燙了卷兒。滿晴晴說,還有呢。李迢說,皮膚好像白了點兒,氣色不錯。滿晴晴說,是吧,海南島空氣濕潤,比較養(yǎng)人,不像咱北方。李迢問,立松沒回來啊。滿晴晴說,他啊,忙唄,找借口不回來,你是哪天搬走的?李迢說,拆遷通知下來之后,就去簽了字,就一點一點開始搬東西了,我自己一個人,螞蟻搬家。滿晴晴說,住哪呢現(xiàn)在?李迢回答道,單位的獨身宿舍,條件可以,就是愛跳閘,保溫杯煮個面條都要斷幾次電。滿晴晴說,還總吃面條呢。然后向外面喊了一句,媽,我不在家吃早點了,跟李迢出去。于是拾起毛巾,擦干頭發(fā),拉著李迢跑到外面。
滿晴晴深吸一口氣,說,北方的清晨。李迢說,啥?滿晴晴說,你不懂,咱們北方的早上,有種特殊的味道,一聞就能聞出來,但說不好是什么感覺,說是空氣清新吧,又稍微帶點嗆。李迢說,好聞吧?滿晴晴說,好聞。他們來到一家早點鋪門前,滿晴晴點了兩根馃子,一碗豆腐腦,李迢推托說已經(jīng)吃過,只點了碗漿子,加了幾勺白糖,兩口喝光,胃里涌上一點暖意。他坐在一旁,盯著滿晴晴吃,滿晴晴有點不好意思,笑著問他,沒見過我吃飯咋的?李迢說,以前見過,最近沒見。滿晴晴說,有啥不一樣?李迢笑著說,沒啥,還是狼吞虎咽。滿晴晴說,處對象了吧?李迢說,處了,不見得能成。滿晴晴說,眼光太高。李迢說,高啥,我自己啥條件,心里有數(shù)。滿晴晴說,也是你們單位的吧,長啥樣?李迢點點頭,說,不是我們單位的,同事介紹,普通人,一般長相,比你矮些,跟咱們同齡,在電影院上班,畫廣告牌。滿晴晴說,不錯,畫家啊,有手藝。李迢說,也剛上班,還是學(xué)徒,幫師傅用尺子打方格。滿晴晴說,以后讓她給我畫一張肖像,我掛在你打的家具上面,好吧。李迢笑著搖搖頭,沒有回答。
吃過早點,鐵西體育場大門敞開,滿晴晴說,時間還早,人沒到齊,搬家的車也還沒來,我們過去再走一走。李迢說,好。鐵西體育場里的草坪已經(jīng)荒蕪,變得十分不均勻,球門兩側(cè)荒草成堆,其他大部分區(qū)域則已變得光禿,露出本來的土色,有人圍在球場四周跑步,一位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在講述規(guī)則,嘴里叼著哨子,孩子們擺好姿勢,雙臂夾緊,在起跑線上躍躍欲試。
李迢說,你過得怎么樣?滿晴晴說,對付著過,徐立松那人,你還不知道,三天兩頭有新把戲,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李迢說,那還要繼續(xù)過下去?滿晴晴說,南方不像咱們北方,比較自由,顧得上自己就行,兩口子也講合作關(guān)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做。李迢說,是吧,環(huán)境不同,社會在變。滿晴晴說,李漫的事情,我聽了個大概,我媽沒講清楚,到底什么情況,不是已經(jīng)接回家了嗎?李迢說,非得講嗎?滿晴晴說,非得講,我這次回來,兩個目的,一是幫我媽搬家,二就是回來看看你,解解心結(jié)。李迢說,有時候不愛提。滿晴晴說,我又不是看熱鬧的外人,跟我講講,能好過一些。李迢說,李漫接回來之后,我請假照顧一段時間,怕他出事,看他有所好轉(zhuǎn),逐漸寬心。滿晴晴說,有沒有異常表現(xiàn)?李迢說,其余都還好,主要是稱呼方面,跟以前有點不同,你知道,一直以來,我們都互稱對方姓名,這次回來之后,他開始叫我弟弟。滿晴晴說,更親近了。李迢說,聽著像是,后來回憶,其實古怪,當(dāng)時我認為他會慢慢康復(fù),有一次,我單位連續(xù)加班,他徹夜未歸,四處找不到人,兩天一夜后,自己回來了,滿身傷口,對我說,找到爸了,說他正在賣豆腐,兩人詳談一番,那情景,說得有板有眼。滿晴晴說,真找到了嗎?李迢說,我也心存疑問。滿晴晴說,在哪里看見的?李迢說,文官屯附近。滿晴晴說,你后來沒去找過?李迢說,去過兩次,都沒找到,文官屯那邊到處在挖墳,墓碑全部掘開,黑土翻涌,說是要蓋殯儀館,骨灰統(tǒng)一管理,大白天,也是陰風(fēng)陣陣,別說賣豆腐的,人都很少。滿晴晴說,說得嚇人。李迢說,是,后來李漫的病情也有所反復(fù),時好時壞,說話半真半假,我也很沒辦法。滿晴晴說,吃過藥嗎?李迢說,在堅持吃,但效果一般,吃多了便睡很久,愈發(fā)沒精神,六月入夏,我覺得總這樣也不是辦法,他應(yīng)該與人多交流,回歸社會,于是求了師傅,他幫我找到以前的師兄,給李漫幫忙安排了個臨時工作,第一糧庫新成立的門市部,幫著推平板車,從廠內(nèi)來回抬運米面,早晨起來推過去,晚上清點數(shù)目,再推回來,這個工作不用講多余的話,比較適合他,上班之后,李漫的情緒也不錯,吃喝正常,每周還自己洗工作服,我逐漸放心。沒出倆月,有一天晚上,李漫回家較晚,我問他原因,他說遇見一位老同學(xué),請他吃了飯,也聊了許久。我問他具體遇見的是誰,叫啥名字,他沒有講。第二天是周日,我們休息,吃過午飯,李漫要去散步,我跟他走到衛(wèi)工街的水溝附近,發(fā)現(xiàn)正在改造,新名字已經(jīng)刻在石碑上,四個大字:衛(wèi)工明渠。兩岸正在栽新樹,我問在種的是什么樹,工人師傅告訴我說是櫻桃樹,外國品種,能開出來兩種不同的花,倆色倆味,我又問明渠這個名字怎么來的,工人師傅說,光明的明嘛,以后沿岸全掛著霓虹燈,晚上一閃一閃,歌里唱的,聽過沒有,沈陽啊沈陽,我的故鄉(xiāng),馬路上燈火輝煌,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滿晴晴說,改天我也要去看看。李迢繼續(xù)講道,李漫聽完這兩句歌詞,愣住半晌,仿佛想起什么,開始小聲哼唱。那天,我們在岸邊坐了很久,水溝的東側(cè)工人文化宮,夏天一到,露天游泳池也開始營業(yè),里面撐開幾把大傘,用水泥砌了個三五米的高臺,不斷有人走上去,然后跳到里面,不像電視上那種,大頭朝下,而是雙臂抱胸,直挺挺地向前蹦出去,落下時激起巨大的水花,旁邊人抹抹臉,看著跳水者笑,我們盯著看了半天,李漫問我,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那些跳下去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游過我們身邊,我說,不是,我們背后是泳池,面前是明渠,以前叫臭水溝,化工廠、卷煙廠、冶煉廠和味精廠都往這里排放廢水和油污,加了許多漂白劑,但還是有味道,是不能游泳的。李漫說,不對,你看里面,植物茂盛,我往里面一看,確實有一層厚密的水草,在斑斕的油彩下方,若隱若現(xiàn),這些水草全部倒向一側(cè),輕微擺蕩,看不出來究竟有多長。李漫又問我這條明渠通往哪里。我說,繞城一周,進入渾河,最后流向大海吧。他沒有說話,后來又下起小雨,我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回家時等不到李漫,有些心急,四處找尋不見,報了失蹤人口,三天之后,派出所來通知:凌晨環(huán)衛(wèi)工人發(fā)現(xiàn)的,半懸在明渠里,上身浮動,下身被水草纏住。我當(dāng)時完全愣掉,不會走步,癱倒在地,腦子一片空白,現(xiàn)在都回憶不起來,到底是怎么把他送走的,毫無意識。后來一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騎車出去,還以為能找到他,走在馬路上,沒有目標,視角卻越來越窄,像要經(jīng)過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隧道,黑夜極大,我極渺小,偶爾會有一點亮光,孤零零地浮在高處,分不清是火還是燈,白天晚上都像在做夢,隨時都要倒下去。這段時間過后,我又去了幾趟派出所,詢問警察,當(dāng)時到底是什么情況,有沒有被害的可能,警察讓我翻查記錄,說沒有其他痕跡,明渠里面是倒著的梯形,兩側(cè)淺,坡度平緩,半大孩子掉下去也淹不死,能自己爬上來,不說百分之百,但最大的可能,李漫是自己一點一點走下去的,一步又一步,直到深處,雙腳被水草纏住,無法用力,越掙越緊,最后跌在水中。
滿晴晴的眼角有淚,說,李迢啊。李迢說,事情過后,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曾告訴過我一句話,說你施舍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我反復(fù)琢磨這句話,也一直認為自己是這樣做的,但可惜的是,我本以為我是右手,默默照顧,其實不對,李漫才是右手,以為自己是我的負擔(dān),一步步走下去,我這個左手,反而什么都不知道。滿晴晴說,不要自責(zé),由不得你。李迢說,想了很久,還是想不通,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時間去想這個事情,有時跳出來,換個角度來看,更不明白,前一分鐘,馬上要考大學(xué),活蹦亂跳,吃飯摔筷子,跟我吵架,后一分鐘,人就不在了,泡得浮腫,失去人形,理解不了。滿晴晴說,你要接受現(xiàn)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過陣子你來海南島,帶著對象,找我散散心。李迢說,李漫剛走的時候,我夜夜失眠,有時候會做很淺的夢,夢見他在里面跟我說,弟弟,不要怕,我游到終點了,原來衛(wèi)工明渠直通黃浦江,這里到處是帆船,漂得很慢,岸上的人都很有禮貌,天氣悶熱,我尚未完全適應(yīng),不過倒也不孤獨,這里有一些舊相識,也有新朋友,人人不一樣,有意思,我也很想你和爸爸,等一有機會,我就回家看你們,然后他輕輕地哼起了那首歌,閉著眼睛,唱得緩慢,但好聽,一字一音,輕輕訴說: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陽,回到我久別的故鄉(xiāng),我和親人就歡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時光……
李迢扛著最后一件炕柜,從巷里出來,溪流結(jié)冰,地面極滑,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步,好不容易抬出巷口。滿晴晴看了一眼,說,這個不要了,以后都是樓房,床上鋪席夢思,沒地方放。拍拍李迢的肩膀,又說,辛苦了,忙完了一起下飯館去。李迢擺擺手,說,改天吧,今天有安排了。滿晴晴說,是要約會去吧?李迢笑著,沒有說話。滿晴晴說,那也行,今天先放過你,等我回去之前再找你。李迢說,好。
半截貨車開走之后,李迢點了根煙,坐在炕柜上,望向舊屋。屋墻斜切,拆得只剩一半,如同一道陡峭、曲折的階梯,卻只能通向半空。油漆剝落,青磚顯露,縫隙里雜草滋長,半枯半綠,上一個夏天,李迢便注意到它們了,只是沒想到生長得竟然如此迅速。
門前的小路上埋著無數(shù)碎磚,那是當(dāng)初建房時剩下來的,不成形狀,無法使用,便被大家埋在地里,天長日久,磨光棱角,形成一條暗紅色的甬道。許多年前,李漫、李迢和滿晴晴,經(jīng)常在這條甬道上游戲,那時候,李迢的媽媽身體不好,一直沒有上班,在家里辦起簡易的托兒所,附近的幾個孩子都由她來幫忙照顧。他們玩累了,便回到院子里,李迢的媽媽坐在板凳上,給他們念書,讀卡片,陽光曬過來,有鳥在叫,嘰嘰喳喳,雨后的潮氣上升,每個人都被暖意環(huán)抱著。綠葉使得大地變暗,李迢坐在樹影的中央,種種溫柔的聲響傳入耳畔,他總是覺得很困,睜不開眼,搖搖欲墜,仿佛馬上就可以睡去。
煙抽完之后,李迢便起身離開,炕柜的雙門半敞著,里面空空蕩蕩。雪花在李迢的身后飄落,悄無聲息,這是冬天里的第一場雪,下得極其安靜,幾乎沒有風(fēng),大朵的雪花從云上直接落下來,仿佛它們也是云的一部分,天空逐漸變得稀薄、清透。這些雪花,伴隨著遠方微弱的歌聲,穿越北方的部分天空,落在煙囪上,落在碎石與瓦片上,落在沉寂的溪流上,落在所有人的身前與身后。它們將不再融化,在這個冬天過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