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平
(南開大學 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 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系,天津 300350)
基于愛情的親密關系(intimate relationship)是一種充滿現(xiàn)代性想象的期盼,在真實體驗中,它往往存在于匯集專一、忠誠和責任的積極面向與其對立面共同構成的張力之間[1]。從彼此試探到相互滿意的互動過程中,信任成為親密關系最渴求的品質之一[2],也是關系得以滋養(yǎng)并走向婚姻的重要條件。然而,性別不信任(gender distrust)使得女性對男人是否“值得一生的承諾”(worth a lifetime commitment)產生質疑,尤其凸顯于社會經(jīng)濟地位低下的群體之中[3]。西方經(jīng)驗研究證實,性別不信任不僅對親密關系的質量產生顯著影響,而且成為結婚率持續(xù)下降的重要解釋[3][4][5][6][7]??梢姡湃位虿恍湃卧诎閭H之間的持續(xù)互動中左右著親密關系的發(fā)展。
打工青年對于浪漫愛情和自主婚姻的追求,常常被視為當代中國親密關系現(xiàn)代化轉變的重要構成[8][9][10]。擇偶過程的“浪漫革命”[11](PP 102-104)在鄉(xiāng)城遷移中不斷上演,但具備現(xiàn)代性要素的親密實踐并非一般意義上現(xiàn)代化進程的保證[12](P 173),文化變遷能夠并且確實采取了非線性路徑[13]。游移于農村與城市之間的打工青年往往處于閾限狀態(tài)(liminal status)[8](P 65),“婚戀分離”的現(xiàn)實給他們帶來諸多困擾和焦慮,無論返鄉(xiāng)相親還是自由戀愛都難以為婚姻所期待的外部保障和內在意涵提供兩全策略[14]。打工青年在不同婚姻締結模式之間的猶疑與徘徊,透視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親密關系選擇之中的角力。
盡管有研究指出熟人社會的關系信任影響了打工青年的婚姻締結[12][15][16][17],卻未能就信任的復雜性以及與親密關系發(fā)展之間的不同可能性展開深入討論。鑒于此,本文關注鄉(xiāng)城遷移具體情境下信任與親密關系選擇之間的關系與互動,旨在考察信任在打工青年親密關系中不同的生產方式與發(fā)展方向,探究信任與不信任對于他們在面對充滿不確定的親密關系進階發(fā)展中所產生的影響,進而檢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如何透過信任的生產對打工青年的親密關系進行塑造。
人際信任(interpersonal trust)需要在關系互動中加以理解[18](P 48),羅伯特· E.拉澤萊爾(Robert E.Larzelere)和泰德·L.赫斯頓(Ted L.Huston)將其概念化為一方相信另一方是充滿善意(benevolence)并且誠實的[19]。伴隨著親密伴侶之間了解的增進,他們的愛與信任日益增長。在彼此自我敞開(self-disclosure)的同時,承諾(commitment)進一步推動信任的增強[19]。約翰·K.倫佩爾(John K.Rempel)等學者構建的信任模型包括三個要素,即可預測性(predictability)、可靠性(dependability)和信心(faith)。其中,信心是最重要的面向,與愛情、幸福之間存在強烈聯(lián)系,并反映出伴侶的內在動機。可靠性雖然有所不及,但那種對方是可靠并且值得依賴的感受對于親密關系依然關鍵??深A測性關注對于行為的期待,與愛情之間的聯(lián)系相對較弱,但其作為性情歸因(dispositional attribution)的重要依據(jù),對于可靠性進而信心的發(fā)展是不可或缺的[2]。
在親密關系的發(fā)展中,當浪漫之愛(romantic love)逐漸讓位于夫妻之愛(conjugal love)時,意味著伴侶傾向于承諾一段持久、認真的關系[20]。然而,隨意關系(casual relationship)的興起給認真關系(serious relationship)帶來了深刻沖擊,同時也突出了信任對于認真關系發(fā)展的重要性[21]。性解放和避孕技術的出現(xiàn),強有力地推動了性行為與婚姻關系的逐漸剝離?,F(xiàn)代化進程中婚姻的“祛魅”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22],個體對于獨立與自我的探索使得婚姻規(guī)范的約束力日趨弱化[23][24][25]。由于缺乏對于彼此內在渴望的確信,承諾持久的關系似乎變得頗具風險。阿諾特·范德里特(Arnout van de Rijt)和文森特·巴斯肯斯(Vincent Buskens)指出,嵌入(embeddedness)成為克服持久關系中信任問題的關鍵,而婚姻作為一種制度性嵌入(institutional embeddedness),本身便暗示著一種解決之道。盡管嵌入與婚姻機會(marriage chance)之間的關系在理論層面存在不確定性,但實證分析卻證實了其積極意義[21]。
在婚姻去制度化(deinstitutionalization of marriage)[23]的歷史進程中,對于那些渴望親密關系、伴侶和孩子的人而言,婚姻逐漸成為一種選擇而非必然。性別不信任的討論,正是源于對低收入單身母親所理解的婚姻意涵及不確定本質的探究[3]。一般而言,性別不信任是對異性負面評價的概念化,聚焦于關系承諾(relationship commitment)和性的排他性(sexual exclusivity)的不信任[5]。它被描繪為一種彌漫于經(jīng)濟劣勢群體的文化,帶有鮮明的性別烙印,成為解釋單身女性不愿選擇婚姻的原因[3][4][6][7]。然而,盡管一般化的性別不信任(generalized gender distrust)得到了較為廣泛的證實,但它是否具有關鍵意義卻遭到了質疑[26][27]。那些聲稱不信任男性的單身母親并未真正脫離或持久或短暫的親密關系,據(jù)此,琳達·M.伯頓(Linda M.Burton)等學者發(fā)展出情境化的人際信任(situated interpersonal trust)。在他們看來,正是情境化的信任而非一般化的性別不信任促使這些女性做出貌似矛盾的選擇[26]。
性別不信任的結構性特征,可從其在經(jīng)濟劣勢環(huán)境下較為廣泛的現(xiàn)實基礎中窺見一斑。除此之外,其他因素也會產生重要影響,諸如種族、親密關系狀態(tài)、個體關系體驗、家庭關系和社區(qū)環(huán)境等[5][27][28]。野間口圭(Kei M.Nomaguchi)等學者指出,黑人女性青少年比白人的性別不信任更高,而父母的性別不信任和糟糕的親子關系也對她們具有顯著影響。相較之下,對男性青少年產生顯著影響的因素還包括鄰里貧困率和性經(jīng)驗[28]。該研究同時強調父母在青少年性別不信任的發(fā)展中扮演重要角色,而珍妮弗·E.科佩(Jennifer E.Copp)等人盡管也有類似發(fā)現(xiàn),但更加注重個體的親密關系體驗隨著時間推移塑造出性別不信任的發(fā)展軌跡[5]。追根溯源,性別不信任在諸多研究中都體現(xiàn)出經(jīng)由個體親密體驗得以衍生和發(fā)展的過程。凱瑟琳·艾丁(Kathryn Edin)曾記錄:對許多母親而言,其伴侶對于意外懷孕的反應是她們真正了解男人的第一課[3]。女性對于男性的不信任,往往源自他們缺乏經(jīng)濟供養(yǎng)能力、不忠、使用暴力、對孩子不負責任、酗酒或濫用毒品、蓄意破壞女性改變命運的努力等負面經(jīng)驗[3][6][7]。
作為通往浪漫的新出路,鄉(xiāng)城遷移承載著成千上萬打工青年對于愛情、性和自主婚姻的渴望與追逐[8](P 48)。不少研究記錄了他們初婚年齡推遲、通婚圈擴展、婚前性行為和“閃婚”不斷涌現(xiàn)等現(xiàn)象[8][12][15][29][30][31][32][33]。正如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指出的,浪漫愛情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一種過渡性現(xiàn)象,與傳統(tǒng)包辦婚姻的消亡相伴相生[24](P 107)。壓縮的現(xiàn)代性(compressed modernity)在遷移情境下生動呈現(xiàn),打工青年在被動接受傳統(tǒng)社會準則與積極追求現(xiàn)代個體選擇之間左右搖擺(dialectic dangling),足見生活選擇的多元化使得不同形式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得以想象與實踐[10]。對于其中充斥的緊張與對峙,研究者往往從漂泊不定的生活方式、無力承擔的消費主義與依然強大的家庭期待中尋求解釋[8](P 64),刻畫出打工青年在探索和體驗親密的過程中不得不妥協(xié)的現(xiàn)實。
就已知研究而言,鄉(xiāng)城遷移情境下信任與親密關系的討論僅僅存在于片段之間?;陉P系網(wǎng)絡所獲得的信任對于鄉(xiāng)土社會婚嫁區(qū)間的固化具有積極意義[15][16],同時也是打工青年返鄉(xiāng)結婚的重要拉力[17]。相應地,缺少這一信任則成為自由戀愛難以走向婚姻的障礙之一[12](PP 171-172)。這些研究中信任的對象都指向差序格局中擁有血緣、地緣關系的“熟人”,從而彰顯出關系信任的結構性特征。翟學偉指出,在缺少流動性的熟人社會中,通過關系網(wǎng)絡獲得的全知性信息內含有強大的約束機制,使得生活于其中的人傾向于維持信任關系[34]。實證研究同樣證實,無法隨意解除的嵌住關系(trapped relationships),諸如家人和親屬,具有較高的失信成本,而諸如一般朋友或陌生人的開放關系則缺少必要的約束機制,因此給予前者更多的信任是理性的選擇[35]。
縱觀以上研究,信任與親密關系的理論基礎和經(jīng)驗積累都不可謂不豐富。親密關系中的信任建基于人際信任之上,既包含不同的構成要素,又具有鮮明的文化特征。信任和不信任在彼此對立的同時實現(xiàn)了功能上的等價[36](P 93),促成了信任與親密關系之間邏輯鏈條的完整。然而,中國鄉(xiāng)城遷移情境下信任與親密關系的具體分析卻十分匱乏,性別不信任的討論更是空白。這一議題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將直面快速現(xiàn)代化背景下打工青年就信任與親密所展開的經(jīng)驗探索與文化對話。
當鄉(xiāng)城遷移打破了鄉(xiāng)土社會及其信任所依賴的穩(wěn)定性,便為信任的生產提供了關系之外的可能性。親密互動與體驗作為伴侶之間信任生產的重要機制,具有不可忽視的現(xiàn)實意義。然而,無論通過何種方式,信任都可能朝著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打工青年的邊緣化處境與性別不信任研究對于經(jīng)濟劣勢群體的關注不謀而合,在此基礎上,需要引入交叉性視角,從性別與年齡、階級、城鄉(xiāng)結構不同等級秩序的相互交織入手,審視不信任的生產與親密關系選擇之間的聯(lián)系。與西方經(jīng)驗不同的是,盡管性別不信任成為可能,但由此發(fā)展出排斥甚至拒絕婚姻的現(xiàn)象尚未顯現(xiàn)于打工群體之中。他們如何在具有現(xiàn)實基礎的文化結構與個體情境化體驗之間進行信任的生產,又如何通過親密實踐的探索在信任、不信任以及親密選擇之間進行協(xié)商,是本文的研究重點。
本文所使用的定性研究資料有兩個來源。一是筆者于2007年和2009年在廣東省東莞市某港資電子廠運用民族志方法展開田野調查所收集的田野筆記和訪談資料[注]該次田野調查是筆者為博士論文資料的收集所展開的,完成深度訪談40個。。二是筆者參與“轉型中的男性特質:南中國制造業(yè)、服務業(yè)與建筑業(yè)男性農民工性別身份建構的比較研究”項目[注]筆者作為該項目的合作研究者(co-investigator)直接參與了東莞、深圳和廣州三地的田野調查,獨立完成深度訪談16個。由于研究需要,本文也將項目團隊其他成員面向未婚打工青年的訪談資料納入分析范疇。項目基本信息如下:“Masculinities in Transition:Comparing Gender Identity Construction among Male Migrant Workers in the Manufacturing,Service,and Construction Sectors in South China”,Research Grant Council General Research Fund(GRF,Hong Kong),CUHK442107。,項目團隊于2012-2013年在廣東省東莞市、深圳市和廣州市運用半結構式訪談方法所收集的訪談資料。
上述兩個資料來源,研究地點均坐落于珠三角經(jīng)濟區(qū),是改革開放以來經(jīng)濟發(fā)展最為活躍、對農村打工者最具吸引力的城市代表。受研究議題影響,本文對訪談對象之中未婚打工者的訪談資料進行了重點分析,他們的年齡主要分布于18-30歲,大體來自于制造業(yè)、服務業(yè)與建筑業(yè)。在訪談內容與研究議題相關的情況下,部分已婚打工者的訪談資料也被納入分析范疇。
打工青年處于自我探索的人生階段。杰弗里·J.阿內特(Jeffrey J.Arnett)稱之為“成年初顯期”(emerging adulthood)[37],浪漫關系的形成與情感體驗的獲得是他們關鍵的發(fā)展任務,其中充滿了不斷的變化和不穩(wěn)定性[38](PP 5-6)。鄉(xiāng)城遷移進一步加劇了親密探索的流動性與不確定性。介于農村與城市之間的移居空間(diasporic space)充斥著鄉(xiāng)土社會、移民同輩、城市消費主義和民族國家的規(guī)范與實踐[9],打工青年在傳統(tǒng)習俗與現(xiàn)代價值的碰撞下迎接親密關系給他們帶來的不同體驗。
1.婚姻意圖與信任博弈
鄉(xiāng)城遷移的流動性特質打破了以地域為基礎的交往界限,來自四面八方的打工男女匯聚于移居空間的不同場景之中,為愛與浪漫的滋生提供了契機。戀愛體驗固然是打工青年所處人生階段的共同期許,與家人親友的空間分離所帶來的自主與孤寂更為他們探索親密提供了空間與動力。相較而言,女性更多地將關愛、情感與慰藉傾注于親密關系的期盼之中[12](PP 159-161),而男性對于浪漫的渴求和感受卻有所不及。遇到新仔時他在東莞一家酒店做服務員,與上一任女朋友的相識則發(fā)生在珠海的一家工廠。
那時我進廠了,對廠里面什么都不懂。那個主管就把我分配給她,叫她管,就這樣認識了。慢慢地就先是聊一聊天,然后就走到一起了,每天下班的時候就等她吃飯。反正說浪漫也不浪漫,就是該怎么行就怎么行,就這樣。
——新仔(男,未婚,20歲)
在工作的接觸中,一段戀情自然而然地展開。然而,當親密逐漸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平淡便構成了它的底色。對于大部分男性打工青年而言,真正在他們的生命中留下深刻記憶與意義的戀情畢竟不占多數(shù)。隨意、短期甚至“臨時”的親密關系[注]短期親密關系(short-term intimate relationship)的發(fā)展與性解放之間存在緊密聯(lián)系[21],隨著性規(guī)范的轉變,非婚性行為(nonmarital sex)與同居明顯增加[39]。這些現(xiàn)象同樣出現(xiàn)于當代中國的鄉(xiāng)城遷移之中,豐富了流動中親密關系的復雜性。根據(jù)2011年全國流動人口動態(tài)監(jiān)測數(shù)據(jù),在已婚已育的新生代農民工中,第一胎為婚前懷孕的比例高達42.7%[32]。而不同研究也指出,農民工群體的“臨時夫妻”現(xiàn)象打破了性、婚姻與生育三位一體的傳統(tǒng)模式,具有深刻的個體心理與社會制度成因[40][41]。在打工生活中不斷涌現(xiàn),而新仔這段關系的隨意性則在走向終結時最為突出。那時兩人一同到貴州打工,女友繼續(xù)進廠,但僅僅1000元的工資難以負擔兩人的生活。新仔覺得工廠太累,又因為“年輕氣盛”不甘于做服務員,于是便瞞著女友到酒店做男公關。雖然這份工作僅僅維持了17天,卻依然被女友發(fā)現(xiàn)了。她打了新仔一巴掌,兩人便分手了。沒有用心經(jīng)營,更沒有努力挽回,一段又一段的青澀戀情在遷移之中大多難以擺脫“過客”的命運。這往往與打工青年探索工作、生活與價值觀不同可能性的生活方式密切相關,既顯現(xiàn)出人生的階段性特征,也蘊含了現(xiàn)實的結構性壓迫。對于城市生活的向往和個體發(fā)展的追求成為驅動他們外出打工的重要動力,然而,被迅速納入城市等級體系的他們不得不直面邊緣化的底層位置。頻繁的工作轉換持續(xù)出現(xiàn)在打工生活之中[42],雖然具有對辛苦工作、低廉待遇以及粗暴管理進行反抗的意味,但終究難以幫助他們擺脫次級勞動力市場的限制[注]邁克爾·J.皮里奧(Michael J.Piore)曾提出二元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the dual labor market),將勞動力市場劃分為初級市場和次級市場,其中后者具有低工資、就業(yè)不穩(wěn)定、工作環(huán)境惡劣、管理和晉升機制不完善等特征。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在勞動力市場上的復制導致了農民工群體被局限于次級勞動力市場,并體驗著由此帶來的壓迫與不平等[12](PP 41-42)。。如同新仔在打工六年的時間里更換了八九份工作,而直接導致其戀情結束的“男公關”工作依然鮮明地揭示出其個體選擇空間所遭遇的擠壓。在現(xiàn)實之中體驗失望與挫敗的同時,一份指向持久承諾的親密關系似乎成為難以負擔的“奢侈”。
隨意抑或認真,對于親密關系而言,一個重要的判別標準在于是否將婚姻意圖納入交往之中。小麥在東莞酒店任保安領班,雖然打工多年交過不少女朋友,但29歲的他依然未婚。于是難免感慨自己當年的“不成熟”,也開始重新考量對于戀愛和結婚的態(tài)度。
(以前的女友)每個人都想結婚,但是我都是玩玩而已的,我心里是玩玩而已。所以我感覺我很花心,我現(xiàn)在不敢玩了?,F(xiàn)在認識的女人如果想交女朋友的,認識一段時間,考察一下,看看是不是以后可以結伴的妻子,所以才認同她做女朋友。
——小麥(男,未婚,29歲)
一句“玩玩而已”,透露出小麥曾經(jīng)對戀愛持有的態(tài)度——隨意、游戲、不負責任。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女友“想結婚”的認真。無論對于女友心境的還原在多大程度上貼近真實,都不影響婚姻意圖對于親密關系性質的重要意義。小麥過往與當下態(tài)度的轉變與具體實踐產生直接聯(lián)系,揭示出戀愛與婚姻對于伴侶品質的渴望并不相同。而了解和熟悉成為對于伴侶以及關系的信心持續(xù)增強的關鍵,是婚姻取向的親密實踐不可缺少的部分。
阿珊和阿力是一對在打工過程中自由戀愛結成的夫妻。妻子阿珊來自貴州,丈夫阿力來自湖南,訪談時他們已經(jīng)結婚11年了,育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當年,兩個在深圳打工的年輕人僅僅相識了一個月便走到一起。當莽撞的愛情孕育出結晶,結婚便成為一種選擇。阿珊形容自己“被愛情沖昏頭了”,雖然父母、家人和親友全部反對,甚至為她重新介紹了相親對象,但她還是一意孤行地選擇了阿力。她的選擇雜糅了沖動的愛情、難舍的孩子以及交往體驗中生產的信任。
當初他就這樣說,我們家住在城市還有樓房,我相信他了。他還老實告訴說他沒有母親,這一點他還是沒有騙我的。他說他在城市里面有樓房,我也很相信他。當初我們去湖南去過兩次,他沒有讓我去老家,就在市里面他表姐家。后來去他表姐家的時候,我就說要去他們老家,他說不去,你要是說你是我老婆,村里就把你抓起來了。
——阿珊(女,已婚,35歲)
與阿珊選擇相信不同的是,阿珊家人的懷疑始終存在。懷孕數(shù)月之后,阿力終于將阿珊帶回自己的老家。臨行前家人囑咐:“你去了之后如果不像他所說的,你就馬上打電話給我們,說你在哪個地方我們去接你,馬上就回來?!边@從側面反映出,家人的反對并非由于阿力所描繪的自己不夠理想,而是由于他們無從確信其中的真實性。
鄉(xiāng)土文化之中,親密和信任源于“關系”而非“交往”,其關鍵在于信息的全知性,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知根知底”[34]。相親正是一種將信任置于關系網(wǎng)絡之中的婚姻締結模式,時至今日,在鄉(xiāng)土社會依然得到廣泛的擁抱和認同。盡管全知性信息并不一定借由關系而獲得,但基于關系網(wǎng)絡的信任本身便暗示著關系網(wǎng)絡之外的不信任[34]。打工青年在遷移過程中對于浪漫與愛情的追逐,遠遠突破了鄉(xiāng)土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局限。當以自由戀愛為基礎的親密關系向婚姻發(fā)展時,便深深觸動了傳統(tǒng)文化之中“不信任”的神經(jīng),進而招致個人與家庭圍繞愛與信任所展開的博弈,同時也意味著信任的體驗式生產與關系式生產之間的博弈。盡管之后的事實證明,一場“錯信”給阿姍的人生帶來了無數(shù)的艱辛與悔恨,但在她與家人的這一場信任博弈中,體驗式生產的信任壓倒了關系式生產的不信任,婚姻得以締結。
2.性別化的質疑
當阿珊和阿力面對婚姻抉擇時,質疑與反對非常典型地出自女方的家庭,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女性在父權婚姻中的“相對易損性”(relative vulnerability)[35]相關。所謂“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顯示出婚姻選擇對于女性的重要。盡管父權文化受到鄉(xiāng)城遷移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不小沖擊,但作為其典型特征的從夫居和父系繼承[43]依然刻畫著農村女性婚姻生活的基本圖景。在這種制度環(huán)境下,相親模式的合理性不僅在于充分整合鄉(xiāng)土社會的信任機制,而且在于有效規(guī)避女性外嫁、遠嫁的可能,從而為她們的未來生活提供一份保障。因此,當跨越熟人邊界的婚姻既不具備讓女方家庭“放心”的信任基礎,又剝奪了女兒與娘家在婚后彼此照應的便利時,它的不受歡迎便是意料之中的。
屈從于家庭而放棄一段自主探索的親密關系,在打工女性之中并不少見,甚至獲得了男性的理解與認可。畢竟,當一般化的社會信任機制尚未建立時,家庭依然是個體信任、歸屬與依賴的核心載體[44]。小翰是一位來自湖南的廚師,打工十年,談過兩次戀愛。遇到情投意合的老鄉(xiāng)并沒有想象中的容易,他的兩任女友都是來自外省的同事。隨著交往的進一步深入,家鄉(xiāng)之間的距離與難以獲得的“放心”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障礙。
兩方一般的話應該是女方不怎么同意,女方的父母不怎么想女孩子嫁到那么遠的地方,怕受欺負,是不是?很簡單的就是怕受欺負。再近一點的話,至少見的到,很容易見的到,太遠的話一年能見一次。家里的具體情況他們也不知道,所以說還是不怎么放心么。其實這個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翰(男,未婚,27歲)
在信任博弈中,性別化的質疑一方面表現(xiàn)為女性及其家庭更為鮮明地持有懷疑態(tài)度,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女性與男性的質疑焦點不盡相同。阿桂和宋志在工廠的同一車間打工,相戀兩年。由于遲遲得不到晉升,宋志打算返回桂林老家尋求發(fā)展。他希望阿桂能和自己一同返鄉(xiāng),其中暗示了婚姻的邀請。阿桂雖然在情感上傾向于接受,但仍需征得家庭的同意,同時化解自己心中的疑慮。她試探性地向宋志提及曾有同村嫁到桂林,卻發(fā)現(xiàn)那里很窮,這是以一種極為含蓄的方式表達對于宋志家庭經(jīng)濟狀況的擔憂?,F(xiàn)實之中,不少男性打工青年因由個人與家庭經(jīng)濟實力的不足而不得不面對難以將戀愛引向婚姻的殘酷[8](P 56)。盡管會被指責為“現(xiàn)實”,但經(jīng)濟條件依然是女性擇偶的重要考量標準,也成為她們在信任與懷疑之間的重要關切。
相較之下,男性常常聲稱他們對于妻子的期待重在懂事、孝順、顧家,即傳統(tǒng)意義上“賢妻良母”的典型特質。然而,在城市消費主義與女性商品化的交織下,真正帶給他們信任危機的卻是對女性是否卷入性行業(yè)(sex industry)的懷疑。小峰是廣東人,2009年退伍之后一直在深圳打工,受訪時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對他而言,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需要建立在充分了解的基礎上,正如他所說:
這社會打比方說,你找女朋友,起碼你要對她特別了解,不可能隨便亂找。如果在老家找,你也是經(jīng)過別人介紹,或者你自己去找也有。但是說一個女孩子嫁給你,她是陪人家喝酒坐臺的,拿身體賺錢也要嫁給你,你也不知道,你不了解她就不知道她干什么。
——小峰(男,未婚,24歲)
盡管移居空間對于性解放和婚前性行為的寬容度不斷提升,但性工作依然作為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將參與其中的女性排除在合格妻子的人選之外。它優(yōu)先于“賢妻良母”的特質,成為男性擇偶考量的基礎性條件。
可見,打工男女在信任博弈中的性別化質疑,往往體現(xiàn)出他們對于結婚伴侶品質與條件的差別化期待,同時與鄉(xiāng)城遷移情境下由于信息不對稱而導致的信任風險有關。男性打工青年可能通過隱瞞或虛構個人和家庭經(jīng)濟狀況而獲得女性青睞,而女性性工作者則可能將空間流動作為一種生存策略以獲取經(jīng)濟利益和保護個人聲譽[45]。信任是危險的,不信任是沉重的[36](P 95)。對于資源匱乏的個體而言,他人失信的損失由于太過沉重而難以負擔,因此不信任成為一種雖然消極但卻有效降低風險的選擇。在穩(wěn)定與流動此消彼長的過程中,親密關系的發(fā)展面臨著性別不信任的挑戰(zhàn)。
信任的發(fā)生論認為,信任是在個體經(jīng)驗中習得的,高度信任往往是幸運經(jīng)驗的副產品[35]。相應地,人際交往中的負面體驗是導致不信任產生的另一種可能。打工青年那些無疾而終的浪漫與親密探索,并非都是向結構性不信任妥協(xié)的結果,亦不乏由親密體驗中性別不信任的生產而導致。在鄉(xiāng)城遷移的具體情境下,城鄉(xiāng)、階級與性別秩序的相互交織構筑了打工青年性別不信任生產的結構性土壤。
1.愛于現(xiàn)實的破滅
盡管不信任的初始水平與結構性特征相關,但個體自身的關系體驗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進一步塑造性別不信任的軌跡[5]。打工青年在日?;又械挠H密體驗,或削弱或強化伴侶之間的信任水平。對他們而言,性別不信任首先源于愛與關懷的質疑,因為這是親密關系的基石。田野中遇到沈俏,她的一句“寧愿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男人那張破嘴”生動地表達了對于男性的性別不信任。沈俏的前男友原是東莞同一家工廠的工友。第一次外出打工的她在異鄉(xiāng)倍感孤單,男友的追求提供了恰逢其時的關愛與陪伴。雖然自己是河南人,男友是廣西人,但沉浸于甜蜜的她曾下決心,只要男友真心對自己好,便會不顧家人的反對嫁到廣西。然而,對于彼此的了解在交往之中逐漸增加,失望與傷心也不斷累積。
戀愛實踐常常與消費行為捆綁在一起,但伴侶之間的共同經(jīng)濟往往并不“經(jīng)濟”。在展開追求的過程中,約會、請客、送禮物都是創(chuàng)造接觸機會、博取對方好感的常見手段。有研究指出,難以滿足女朋友的消費需求是打工男性在浪漫追逐中所體驗的挫敗之一[8](P 64)。然而,在親密關系的日常實踐中,女性不僅僅以消費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事實上,年輕女性逐漸成長為獨立的經(jīng)濟主體,是打工生活帶給她們最根本性的身份轉變。將男女伴侶簡單地描繪為供養(yǎng)者與消費者,不免陷入性別刻板印象之嫌,同時也掩蓋了他們之間經(jīng)濟關系的復雜性。
他掙錢,我們兩個花;我的錢,我們兩個花,在一起我們兩個花。然后他既吸煙又打牌喝酒,還又賭博,肯定不夠花了,然后就這樣……我覺得我心眼不是說像別人玩啊花他的錢嘛,我是覺得我們倆真心拍拖的,不需要誰花誰的錢,然后不計較那么多。
——沈俏(女,未婚,24歲)
男友吸煙、喝酒、賭博的惡習一一暴露,日常生活的入不敷出更需要沈俏在經(jīng)濟上的支持。最直接的反映是沈俏在戀愛的一年里沒有任何積蓄,而在男友離開的4個月內便存了1000元錢??梢?,消費固然能夠制造浪漫幻想,但也能將沉迷于其中的女性拉回現(xiàn)實。超越個體負擔能力的消費需求并非僅僅存在于女性群體,親密關系之中的經(jīng)濟依賴存在不同的可能性。
沈俏與男友戀情破滅的導火索源于男友因得罪地方勢力而在倉促之間離開東莞。如同工作轉換常常導致戀情終結,打工青年漂泊的生活方式是親密關系止步的重要原因。相處的點滴和男友的突然離去讓沈俏對他的真心產生懷疑,所以當男友再次從外地打電話要錢時,她便選擇了試探。
我想我肯定要試一下他,是為了我的錢跟我在一起還是為了我這個人。假設我不給他錢他還跟我聯(lián)系,就是為了喜歡我這個人;假設說我不給他錢(他)就不聯(lián)系我,就是不在乎我這個人,在乎我的錢。我心里這樣想,就試他一下。我一試他,就試出來了。我不會再相信他了,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他了,我這樣想。以前的時候我還會給他一點,我相信他,現(xiàn)在走了我不會再相信他了。
——沈俏(女,未婚,24歲)
當情感經(jīng)不住金錢的考驗,渴望無法在現(xiàn)實中得到滿足,沈俏對于這段親密關系的信心便不復存在了。而信心恰恰是親密關系中信任最重要的構成,它預示著無論未來如何,都相信自己的伴侶會充滿愛與關懷[2]。然而,現(xiàn)實之中的愛與關懷不僅是一個情感議題,也是一個經(jīng)濟議題。打工青年的親密探索充滿了對于浪漫、愛情與美好生活的想象,但現(xiàn)實處境卻難以為他們擁抱這些想象提供足夠支撐。有限的經(jīng)濟能力、黯淡的發(fā)展空間和漂泊的生活狀態(tài)凸顯出他們面對關系滋養(yǎng)的無能為力,而愛情理想于生活現(xiàn)實的破滅則是催生性別不信任的關鍵。
2.情感與性的不忠
專一與忠誠是每一段親密關系共同渴望的品質,也是促進伴侶之間彼此信任的重要條件。然而,在這一問題上有過負面體驗的打工青年并不在少數(shù),特別是女性。郭芬是一名工廠女工,和沈俏一樣,獨自外出的她也接受了同廠男工的追求。在交往過程中,問題逐漸暴露,男友的“不可靠”成為她結束這段關系的主要原因。
我覺得他有很多缺點,他喜歡打牌啊,然后他這個人呢,反正對感情也不是很專一,好像他不光只喜歡我,他還有另外的女朋友,我就覺得這個人不可靠,對我好像不是真心的吧。
——郭芬(女,未婚,22歲)
在郭芬的經(jīng)驗中,可靠與專一、真心互為表里,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作為親密關系中信任的第二個構成要素,可靠性對于信心的提升具有重要意義,而它的獲得又離不開親密體驗中的專一與忠誠。需要注意的是,專一不只注重情感的排他性,也注重性的排他性。小斌在東莞做出租車司機,女友在高速收費站工作。在聚少離多的日子里,兩人之間最大的問題即是對于性的排他性的不信任。用小斌的話說,女朋友“經(jīng)常不放心”,可以理解為一種“被喚醒的不信任”[注]在信任的討論中,翟學偉發(fā)展出“放心關系”這一概念,意指在一種依賴關系中,人們沒有疑慮,不曾想過彼此之間信任是否存在的問題。相對于一般意義上信任大都蘊含約束機制,放心關系可被認為是一種無約束機制的信任。放心關系包含兩個層面,即未被喚醒的層面和被喚醒的層面(參見翟學偉:《信任的本質及其變化》,《社會》2002年第3期)。相較而言,筆者認為“不放心”暗示著對于不信任的意識與覺醒,同時處于一種缺乏約束機制的狀態(tài),故稱之為“被喚醒的不信任”。。這種“喚醒”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基于日常交往的體驗與覺察。
昨天晚上她才問我有沒有跟女人睡,你知道嗎?……即使有的時候有,女人就是比較敏感的,很敏感的是不是,就是說這個欺騙是善意的謊言,這個欺騙一定要欺騙她的,是不是。
——小斌(男,未婚,28歲)
小斌為自己的辯護不僅局限于欺騙女友的“善意的謊言”,還包括為關系之外性行為的開脫。對他而言,那只不過是社交生活中不必避免的選擇。朋友聚會但凡去到娛樂場所唱卡拉OK,80%都會有“小姐”作陪,性消費成為娛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這個東西肯定會注意,不過我很少會發(fā)生性方面的事情,比較少。像喝喝酒啊,像聊聊天啊,有時候喝多了,要去桑拿一下是不是,盡量都沒有,偶爾的會。
——小斌(男,未婚,28歲)
在小斌的理解中,性的排他性與情感的排他性是可以分離的。即便關系之外的性行為確實存在,但他依然信誓旦旦地對女友承諾:“我說你絕對放心,絕對沒有‘小三’兩個字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有趣的是,結婚作為解決不信任的策略被女友媽媽提上日程。在她看來,小斌是花心的,而女兒是“管不住他的”,所以如果堅持在一起,就必須盡快結婚。這正顯示出,就信任問題而言,婚姻與嵌入之間存在著矛盾關系(ambivalent relationship)[21]。一方面,婚姻暗示了持久伴侶選擇中信任問題的解決,也就是說,如果信任問題未能得到有效解決,婚姻是不大可能出現(xiàn)的;另一方面,婚姻本身具有制度嵌入的現(xiàn)實意義,能夠成為解決信任問題的一種策略。這種矛盾能否通過婚姻獲得平衡,有賴于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的權衡以及情感強度與不信任程度之間的博弈。無論小斌和女友最終做出何種選擇,他們的故事都說明,性的不忠如同情感的非排他一樣,都能導致親密關系之中性別不信任的產生,進而對婚姻選擇造成重要影響。
3.“他不適合做老公”
性別不信任的生產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當女性得出“他不適合做老公”的結論時,便預示著對于信任構成要素——信心、可靠性和可預測性的終極審判。這是發(fā)生在琪妹身上的故事,她在廣州一家發(fā)廊做按摩女,19歲。男友在物流公司開貨車,26歲。兩人在同鄉(xiāng)聚會中相識,交往半年后同居。經(jīng)歷兩年的相處,琪妹用“后悔”形容自己的體驗與感受。
提到婚姻,琪妹的期待簡單而美好。她說:“我不希望我以后的老公會很有錢,只要能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只要他真心的對我好,然后兩個人能這樣過一輩子,和和睦睦的就好?!痹诮煌?,享受愛意的她也曾將男友視為未來的老公。但相處之中,男友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展示出更為真實的自己,讓琪妹對他的愛與期待日益消減。身為獨子的男友在殷實的家庭中倍受寵溺,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琪妹坦言自己不會做家務,但同居生活總免不了洗衣、擦地、做飯等日?,嵤??!吧习喽际俏医o他洗衣服,他很少幫我洗衣服,不管我一天上班有多么累”,延續(xù)傳統(tǒng)性別秩序的家務分工讓琪妹在工作之余體驗到“雙重負擔”的辛苦。男友的脾氣暴躁和無度消費本就不受歡迎,沉迷于賭博的他曾在一夜之間輸?shù)粑辶г?,更讓琪妹感受不到他對于生活和未來的任何?guī)劃。想到老家的一句俗語,“老鼠都會留著那個隔夜糧”,琪妹對男友“不管不顧”、不負責任的生活方式充滿失望。不斷累積的負面體驗消磨著她的信心,看到男友對待父母的不友善,更讓其跌至谷底——“一個男的就是連對自己的家人都不好的話,你不要奢望他以后會對我好,我曾經(jīng)聽別人這樣子說過”。
就在琪妹對男友喪失信心的時候,她懷孕了。男友提議回家結婚,卻遭到拒絕。猶豫再三,琪妹選擇了流產。
我覺得畢竟也是一條生命嘛,那個時候她們(指同事)說拖的太久反而不好嘛。然后我就心想,反正生下來要是以后給不了他好的生活,或者說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不穩(wěn)定,然后要是離了婚的話,就是單親家庭了,不管是缺了母愛還是父愛,那個家庭都是不完整的,給小孩子的心里總是多多少少會留下些陰影。心想,反正既然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不穩(wěn)定的話,何必把小孩子生下來受苦呢,是不是?就是那樣子想,然后就把小孩子打了。
——琪妹(女,未婚,19歲)
很多時候,選擇流產意味著女性對于親密關系及其未來不再抱有希望。琪妹對兩人感情的判斷是不確定的,對未來婚姻關系的預測是悲觀的。盡管可預測性是人際信任的積極構成,但消極的預測結果卻表明了一方對于另一方性情乃至行為的否定?;橐鲆馕吨兄Z,更關乎責任與擔當。相信對方不能真正履行作為丈夫的承諾,給予自己愛與關懷、依靠以及美好的生活,比不相信對方更具現(xiàn)實意義。因此,在女性經(jīng)歷了一系列滲透于日常生活的、日積月累的負面親密體驗之后,篤定地認為“他不適合做老公”時,便意味著她在這段親密關系中完成了性別不信任的生產。
4.男性的性別不信任
盡管性別不信任的討論大都聚焦于女性,但也有研究指出,男性同樣會因由女性的不忠而產生性別不信任[46]。就男性打工青年而言,性別不信任既可能是一般化的,也可能是情境化的。
消費主義時代,城市生活不乏紙醉金迷的一面。年輕的打工女性作為消費的客體卷入其中,透視出資本利用性別權力關系實現(xiàn)對女性的物化與性欲化,同時將階級與城鄉(xiāng)等級秩序納入對她們進行壓迫與剝削的操控機制。打工女性淪為資本的工具,也遭遇到父權社會的污名、歧視與排斥。盡管在男性等級體系中處于底層位置的打工男性并不足以界定社會之中男性的主導地位,但他們仍能分享父權制的紅利[47],從而獲得相對于打工女性的優(yōu)勢與特權?;诖?,打工男性發(fā)展出針對女性一般化的性別不信任。小易是廣東人,在東莞做水電工。面對來自家庭的結婚壓力,他也為伴侶的選擇感到困擾,并表示對于本地女孩子“沒有信心”。究其原因,他說道:
現(xiàn)在這個社會,你能找到一個知根知底的很少。因為你天天去外面夜場看到那么多,這些女孩子哪里來的?見多了。
——小易(男,未婚,27歲)
以小易為代表的性別不信任,固然可以理解為在性行業(yè)想象的泛化與信息不對稱的張力之間,個體為了有效規(guī)避風險而采取的策略性選擇,但其中也包含了對于打工女性充滿歧視的污名與過度否定,體現(xiàn)出性別權力關系在一般化性別不信任的生產中得到復制。
此外,男性的性別不信任也可能經(jīng)歷一個情境化、體驗式的生產過程。前文提到的小麥,促使他重新審視自己并改變戀愛態(tài)度的原因不僅在于年屆而立卻依然獨身,更與一次痛苦的戀愛經(jīng)歷相關。那時他在深圳一家酒店做保安,和朋友一起認識了一對在工廠打工的年輕姑娘。其中一個成為了小麥的女朋友,北方人,比他小七歲。起初,小麥對于這段感情的態(tài)度與以往并無二致。他依然戲謔地說:“工廠妹很單純的,一兩下功夫就搞定了。”而后,女友的工作不斷轉換,兩人之間的情感天平逐漸發(fā)生變化,直接帶來沖擊的是女友啤酒促銷的工作經(jīng)歷。
在里面促銷啤酒,你是老板,看這個女的長得可以,身材各方面那么高大。我有一米七五,她有一米七二。所以老板就看上她了,沒辦法了。他說你喝一杯啤酒,第一杯是200元,第二杯400元,第三杯800元。然后一沓錢丟在那里給她了,幾杯酒后她就不喝了,把錢拿走了。老板每天都過來找她,一找就不行了,就變心了。
——小麥(男,未婚,29歲)
女友內心所發(fā)生的變化鮮明地體現(xiàn)在懷孕問題的處理上。戀愛之初,女友在情感上更加依賴小麥,曾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懷孕一定要生下孩子。然而,當她真的懷孕時,對小麥的情感以及兩人關系的期待已經(jīng)不似從前,于是她選擇了流產,之后不久便離小麥而去。
我沒什么前途,也沒有錢,大把有錢的(人)都喜歡她的,她就哄我要打掉(孩子)。過了一兩個月,她還在里面做。我每天很晚才回來,也沒有時間去接她,慢慢地她跟一個香港人走了?!?兩人在一起)一年多,等到變心的時候跟人跑了。我投入感情了。她跟人跑沒到十天又給我打電話回來了,當時我朋友都說我了,你還能要?我說沒事,我相信她。過了一個月,她又跑了。當時她如果回來我還是要原諒她,但她也不情愿回來的。
——小麥(男,未婚,29歲)
這段親密體驗對于小麥而言是充滿挫敗的,他將此歸咎于女人的“現(xiàn)實”,并表示對“北方女孩”喪失了信心。誠然,鄉(xiāng)城遷移的親密探索是一個性別化的過程,但它不僅僅涉及男女兩性之間的互動,也關乎男性群體內部的較量。打工男性在遷移過程中經(jīng)歷了性別身份的重構,發(fā)展出從屬型和邊緣化的男性特質,是變化中的男性身份、固有的戶籍身份以及不穩(wěn)定的階級身份三者交互作用的產物[12](P 56)。相較于城市之中的其他男性,他們既沒有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也難以獲得令人期待的發(fā)展前景,因而在親密關系的競爭中并不具備優(yōu)勢。在此情境下,打工男性在體驗失落、無力與挫敗的過程中發(fā)展出性別不信任,本身也具有交叉式等級壓迫的結構性特征。
鄉(xiāng)城遷移情境下,打工青年追逐愛情、親密與自主婚姻的旅程總是充滿挑戰(zhàn)。性別不信任在失望、傷心、挫敗與悔恨的現(xiàn)實體驗中得以生產,裹挾了對于以自由戀愛為基礎的婚姻締結模式的幻想破滅。然而,這并沒有阻斷他們對于婚姻的追求,回歸鄉(xiāng)土社會的相親模式成為通向婚姻的另一條出路。
24歲的沈俏已經(jīng)感受到年齡漸長帶來的婚姻壓力,于是打算辭工回家,安心相親。她表示:“在這邊找的男朋友都不可靠,都是外地的不是本地的,覺得都不可靠,想回家找一個,離我媽近一點啊,在家找一個老實的?!辩髅靡沧龊昧诉^年回家相親的準備,正如她所說:
我想我要是真的跟他不在一起了,我不想再談了,我想直接回家相親,然后就這樣穩(wěn)定下來,然后結婚這樣,但不會那么早?!嘤H的話基本上都是我們家附近的,大家對各個脾氣性格都會比較了解,因為畢竟是家里面的人為你找的,像比我們大的那些長輩啊,他怎么都比你看到的人啊東西啊,要會看一點。……反正我覺得怎么說,家里面的人還是要可靠一點,畢竟家人不會害了你,肯定就希望你過得好。
——琪妹(女,未婚,19歲)
可見,盡管相親模式大大限制了個體在婚姻選擇中的自主空間,但能夠有效整合家庭成員的經(jīng)驗與意見,基于鄉(xiāng)土社會的關系網(wǎng)絡提供信任基礎,并通過一系列約定俗成的相親習俗形成制度保障。對于在個體化的自由戀愛中遭遇負面體驗的打工青年而言,這些來自家庭和農村社區(qū)的支持與保障,能夠鼓勵他們繼續(xù)向往和擁抱婚姻。
然而,相親模式在現(xiàn)實之中的具體實踐是否真正能夠滿足婚姻的期待呢?它所依賴的關系信任是否真正能夠提供婚姻所需的全知性信息呢?事實上,如同體驗式生產可能發(fā)展出性別不信任一樣,關系式生產的信任也可能辜負人們的期待。特別是在鄉(xiāng)城遷移打破鄉(xiāng)土社會不流動性的情況下,熟人關系網(wǎng)絡的穩(wěn)定性和可靠性都遭遇了沖擊,全知性信息所擁有的約束機制也在逐漸失效[34]。
云妹在廣州做美容師,在打工過程中自由戀愛結婚,兩年間育有一個兒子。她對相親模式十分排斥,一方面是拒絕缺乏感情基礎的婚姻,另一方面則是對其信任基礎心存懷疑。
相親有好也有不好,基本上我所聽的都是不好?!髅鳑]那么好,有些媒婆卻說他很好,就像我們那里有一個同村,她老公愛賭,那媒婆卻說他不愛賭了,結果還不是愛賭。那個女孩子還是她親戚哦,是她媽媽的姐姐介紹的,也不好。
——云妹(女,已婚,22歲)
相較于為了促成一段婚姻而美化相親對象的情況,打工青年常年在外的生活狀態(tài)更增加了鄉(xiāng)土社會了解其真實情況的難度。來自陜西的吳明2009年春節(jié)通過相親方式與同鄉(xiāng)訂婚,未婚妻曾是他的中學同學。這原本十分符合“知根知底”的想象,但不料女方在打工期間曾與另一個湖北男孩情投意合,是迫于家人壓力才與吳明訂婚的。盡管訂婚之后未婚妻追隨吳明一同到東莞打工,但仍與前男友藕斷絲連,之后更因對吳明不滿而要求解除婚約。
在鄉(xiāng)城遷移之中,盡管親密關系的變革不斷推進,婚姻依然作為一種必然選擇左右著打工青年的親密實踐。特別是在打工生活充滿風險與不確定性的情況下,婚姻所構筑的合作伙伴關系具有不可替代的工具性意義[48]。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自由戀愛還是相親,在為婚姻提供不同進路的同時也都存在難以規(guī)避的風險。它們的共時并存恰恰為打工青年提供了替代性選擇,使得他們在探索親密關系遭遇挫折時能夠轉向另一種方式,從而促進婚姻的締結。在此過程中,信任是需要安置的。它能夠使復雜問題簡單化,在選擇與行動之初提供合理性支持以使行動達成[36](PP 30-32)。不同婚姻締結模式對應不同的信任生產方式。具有現(xiàn)代價值理念的自由戀愛在親密體驗中生產信任,繼承傳統(tǒng)文化規(guī)范的相親則依賴關系網(wǎng)絡的信任機制。然而,當體驗式生產發(fā)展出性別不信任,或當關系信任被證實失效時,信任則伴隨著婚姻締結模式的轉換而得以重置,從而開啟另一段有關親密、信任與婚姻機會的探索。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體驗式生產還是關系式生產,信任和不信任始終在泛化的過程中保持邊界。性別不信任的體驗式生產,是個別的、具體的、情境化的。它一經(jīng)產生便具有泛化效應,即從個別延伸至一般,從具體發(fā)展為抽象。而邊界的設定與維持,往往與體驗式生產所發(fā)生的具體情境相聯(lián)系。打工青年親密探索的負面體驗,在導致性別不信任產生的同時將其限定在移居空間和自由戀愛模式,從而為鄉(xiāng)土社會相親模式的回歸提供了可能。關系信任以熟人關系網(wǎng)絡為邊界,從而泛化出關系網(wǎng)絡之外的不信任。當它遭遇打工青年圍繞親密關系展開的自我探索時,便表現(xiàn)為關系式的性別不信任,即針對關系網(wǎng)絡之外的異性的不信任。相對地,關系網(wǎng)絡之內的異性在傳統(tǒng)文化氛圍下享有信任的結構性優(yōu)勢。但隨著社會流動對于傳統(tǒng)信任機制的動搖,關系信任也需要接受互動與交往的檢驗。就此意義而言,親密關系中信任的生產是一個靈活、多樣的過程。不同生產方式并不相斥或對立,它們在彼此協(xié)商中促進信任與親密的共同獲得。
鄉(xiāng)城遷移情境中,打工青年以親身實踐勾勒出親密關系變革的不同軌跡,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復雜與多樣。在浪漫幻想與底層現(xiàn)實、個體選擇與家庭束縛、傳統(tǒng)規(guī)范與現(xiàn)代價值的共同形塑下,他們的親密體驗充斥著不同層次的緊張、矛盾甚至沖突。
圍繞浪漫、愛情與自主婚姻展開的自我探索,是具有現(xiàn)代性意涵的想象與實踐。面對充滿不確定和缺乏可預期未來的打工生活,親密關系的隨意性不斷提升。信任的重要意義,在打工青年將婚姻意圖納入親密關系的進階發(fā)展時得以顯現(xiàn)。然而,個體在交往與互動中發(fā)展的情境化信任,遭遇了鄉(xiāng)土社會關系網(wǎng)絡之外的性別不信任的挑戰(zhàn),進而揭示出信任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化下不同的生產方式,分別表現(xiàn)為關系式生產和體驗式生產。這場個人與家庭之間的信任博弈具有鮮明的性別烙印,女性及其家庭表現(xiàn)出更強的質疑與關切,與她們在父權婚姻中的“相對易損性”密切相關。
親密關系常常遭遇性別不信任的挑戰(zhàn)。打工青年在負面的親密體驗中發(fā)展出性別不信任,形塑著親密關系走向終結的發(fā)展軌跡。當愛情幻想被生活現(xiàn)實喚醒,女性打工青年對于愛與關懷的信心便不復存在。而男性在情感與性方面的不忠,則導致匯聚專一與真心的可靠性逐漸喪失。滲透于日常生活的負面體驗將女性對于親密與婚姻的期待消磨殆盡,最終在信心、可靠性和可預測性各個層面完成了性別不信任的體驗式生產,具體表現(xiàn)為對于愛與關懷、情感與性的排他性以及婚姻承諾與責任擔當?shù)牟恍湃?。與此同時,男性打工青年也會生產出一般化和情境化的性別不信任。前者充滿了針對打工女性的污名與歧視,體現(xiàn)出性別權力關系在不信任生產中的復制;后者則源于他們飽含挫敗的親密體驗,具有性別、階級與城鄉(xiāng)不平等相互交織的結構性特征。
盡管性別不信任的體驗式生產是個別化、具體化的,但它與打工青年的親密探索在同一進程中展開,預示了他們對于自由戀愛的幻想破滅。當婚姻依然作為一種生活的必然而存在時,回歸鄉(xiāng)土社會的相親模式便成為常見的選擇。然而,在社會流動不斷沖擊鄉(xiāng)土社會穩(wěn)定性的情況下,相親及其所依賴的關系信任同樣具有失效的風險。不同的婚姻締結模式互為替代性選擇,打工青年在獲得轉圜空間的同時不得不體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掙扎、徘徊甚至妥協(xié),恰恰反映出親密關系現(xiàn)代化變革的非線性軌跡。
相較于西方經(jīng)驗,打工青年的性別不信任呈現(xiàn)出更為多樣化、本土化的生產特征。西方社會的個體化進程以工業(yè)化、城市化以及充分發(fā)展的個人主義為堅實基礎[49](P 314),人們對于愛情、性與親密的追求是獨立的、自主的、個體化的。在社會信任機制較為完備的環(huán)境下,親密關系中的信任通過個體之間的交往與互動得以建立,而性別不信任同樣以體驗式生產為主要途徑。即便當性別不信任作為一種結構性文化散布于經(jīng)濟劣勢群體之中時,真正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仍然是伴侶之間通過日常生活體驗所建立的情境化的信任或不信任。然而,當前中國社會展現(xiàn)出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并存的復雜狀況,個體在后現(xiàn)代風險與流動性的背景下追求現(xiàn)代化發(fā)展目標,而發(fā)育不良的個人主義使得他們不得不體驗自我獨立與傳統(tǒng)約束之間的張力[49](PP 314-316)。特別是在現(xiàn)代社會信任機制仍未得到確立的情況下,人們依然需要借助傳統(tǒng)社會的關系信任機制獲得保障。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互碰撞的移居空間,打工青年性別不信任的體驗式生產注重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親密互動,而關系式生產則依賴傳統(tǒng)文化結構的關系網(wǎng)絡。前者對應情境化的生產,后者趨于一般化的生產。盡管它們的內在邏輯、生產機制和文化基礎有所差別,但并不相互排斥。事實上,關系式的性別不信任為體驗式生產提供了結構性基礎,而體驗式的性別不信任則進一步強化了關系式生產的合理性。由此,性別不信任在鄉(xiāng)城遷移中的生產以體驗與關系兩種方式為基礎展開,卻能夠通過它們的彼此交互發(fā)展出更為復雜、靈活和多樣的生產軌跡,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本土環(huán)境下既對立又融合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