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輝
《判決》是卡夫卡(1883—1924)第一篇比較滿意的小說。在1912年9月23日的日記中,他寫道:
這篇故事是我在二十二日到二十三日夜里,從晚上十點到凌晨六點一口氣寫成的。由于久坐,兩腿僵得幾乎無法從寫字臺下抽出來,極度的心力交瘁和就在此時的歡樂:故事在我面前展開,我在一片汪洋里劃水前進。
這篇一氣呵成的小說,如果卡夫卡不曾在內心里深思熟慮過,那么便是從其潛意識里噴涌而出的??ǚ蚩▽⑵湫稳轂閺乃砩仙聛淼?、沾滿臟污和黏液的產兒。可就是這個產兒,卻好似一個“怪胎”,頗讓讀者費解。比如父親何以如此殘暴地對待兒子并能夠判決格奧爾格去投水?為什么是投水?格奧爾格為何能夠如此順從父親的“判決”并真的投河淹死?那位始終沒有出現的朋友到底存在嗎?還是僅僅作為父子之間爭奪的強力之象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判決》是圍繞格奧爾格和父親之間展開的一個奇怪而悲傷的故事。
本文試從“父親”形象著手,在三個層面——作為世俗的父親、作為暴君和作為無所不在的監(jiān)視者——來探討父親的威勢所在,以及父子沖突中格奧爾格的潰敗之必然性。很大程度上,格奧爾格的恐懼就是卡夫卡的恐懼,格奧爾格的失敗就是卡夫卡的失敗。
很有意思的是,格奧爾格在跳河落水前,低聲喊了一句:“親愛的父母親,我可一直是愛著你們的?!碑斔褚粋€運動員那樣懸空在橋欄上,他的父母曾經還為他有此特長而感到自豪呢!可以想見,格奧爾格和父母的關系也有溫情的一面。
在世俗意義上,父親首先對格奧爾格有先天的生身權,這便是第一重權力。這重權力中包含著責任與愛。按照正常邏輯,父親養(yǎng)育子女,照顧家庭,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等年歲大了,他希望兒子能夠獨當一面,繼承自己的事業(yè),能夠有自己的幸福家庭,而自己則可以安享天倫之樂,不勝優(yōu)哉。在小說中,沒有出現父親對兒子家庭教育的細節(jié),只知道父親已經老邁,母親去世兩年,兒子將商行經營得紅紅火火——職工人數增加一倍,營業(yè)額增加五倍,往后買賣肯定更加興隆。
這不是很好嗎?格奧爾格很滿意。他認為也許是父親在生意上比較淡泊,不再以獨斷專行妨礙他按自己的主意行事,因此能夠憑借自己的全副精力使商行有了意想不到的發(fā)展。按照西方現代心理學的解釋,格奧爾格取代了父親的自信,相當于完成了“弒父”后的輕松心態(tài)。然而,這種輕松感導致他產生了某種愧疚,想要去看望父親。
這是他隔了好幾個月再一次走進父親的房間,發(fā)現即便是晴朗的白天,父親的房間也是如此黑暗。父親坐在庭院另一邊高墻投下的陰影里。在他周圍的角落,裝飾著格奧爾格亡母的各種紀念物。這個出場,一方面暗示了年邁父親的可憐;另一方面,陰影中的人又讓人產生畏懼??墒遣煌约阂呀浭湃赡甑钠拮?,又說明作為世俗角色,他必然還是有情有義的。格奧爾格看到陰暗角落里的父親,心里既有同情和愧疚,想要和父親互換房間;同時又驚訝道:我的父親仍然是一個魁偉的人——在這里,格奧爾格出現了第一次心理上的敗退。
作為身體上或者說世俗意義上的父親,他確實已經老邁不堪了。獨居一室,嘴里的牙齒已經脫落,白發(fā)蓬亂的頭低垂到胸前,內衣也不太清潔,完全過著一種老鰥夫的生活。在這個層面上,格奧爾格當然是勝過父親的。我們很難說格奧爾格對父親的愛不是出于一種可憐和同情——至少是部分理由。他像對付嬰孩兒那樣幫助父親脫掉衣服,抱到床上,還要替他蓋好被子。當父親在他懷里玩弄他的表鏈并抓住不放時,格奧爾格產生了一種驚恐的感覺。這是他的第二次心理潰敗。父親似乎通過表鏈牢牢抓住了格奧爾格自身的一部分。
父親當然自知在身體上已經不如兒子了。他說道:“一個老鰥夫還能有什么別的安慰呢?”“我住在背陰的房間里,已經老朽不堪,周圍的一批職工又是那樣地不忠實。而我的兒子卻歡樂地走遍全世界,因為我已經作了準備,他就很容易把生意做成,興高采烈,忘乎所以,儼然擺出一個高尚的人那種冰冷的面孔,走過他父親的跟前!你以為我不曾愛過你這個親生的兒子嗎?”(《卡夫卡精選集》,高中甫編選,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
當父親明了自己的現實處境,當世俗意義上的父子關系出現嚴重裂痕時,父親轉為精神上的統(tǒng)治了。
作為“暴君”,父親從不放過任何一次羞辱兒子的機會。
小說沒有描述格奧爾格的身高和體量。但是父親的姿態(tài)卻很清楚,他坐在那里,雙腿劈開,雙臂在胸前交叉著。當格奧爾格在父親身旁跪下,父親疲憊的臉上,一對瞳孔從眼角直定定地望著他。這種“挑釁”直到父子倆為蓋被子一事而爭執(zhí)時達到高潮。
“我現在已經蓋嚴實了嗎?”他父親問,好像他自己無法看到,兩只腳是否也蓋住了。
“你躺在床上感到舒服些了吧?”格奧爾格一邊說,一邊把被子蓋好。
“我已經蓋嚴實了嗎?”父親又一次地問道,似乎特別急于要得到回答。
“你放心好了,你蓋得很嚴實?!?/p>
“不!”他父親打斷了他的答話喊道,并用力將被子掀開,一剎那間被子全飛開了,接著又直挺挺地站在床上。
接下來,父親“只用一只手輕巧地撐在天花板上”,擺出駭人的模樣?!吧w上”(covered up)在這里還有埋葬的意思,父親顯然知道兒子的用意,因此對其“大逆不道”的行為進行了嚴厲斥責??梢钥闯?,格爾奧格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案赣H”完成了從父親到“暴君”的角色轉換,他君臨一切,不滿一切,肆意搗毀一切。
兒子即將娶妻,這本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可在父親那里,卻成了可恥的行為。他甚至高高撩起自己的襯衣,以模仿女人撩起裙子,用甜絲絲的聲音指責“討厭的蠢丫頭”以這種方式勾引了格奧爾格。甚至,格奧爾格這種只顧自己快樂的方式糟蹋了亡母,還要按倒父親而代替之。
父親指責格奧爾格欺騙并出賣了朋友,寫給朋友的信都是在說謊。想必,格奧爾格此時是無比震驚的,他對待朋友的漫不經心,以自己的優(yōu)越感來對比朋友的落魄,在信里盡說些不痛不癢的小事——這一切在被揭穿之后,格奧爾格再次出現心理上的大潰敗。他自認為遠在異國的朋友和退休老邁的父親都對自己鞭長莫及了,卻始料未及,一切從來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從前平靜和喜悅的事情,原來都是假象。
可以說,父親以精神上暴君的形象出現,處處都在扮演壓迫者和威懾者的角色。格奧爾格想用慣常的方式去“蓋住”父親,也以失敗告終。
盡管如此,格奧爾格還不敢面對現實,他認為父親只是在演一出滑稽戲。可是,身體上老弱而精神上強大的父親用暴君的方式戰(zhàn)勝了身體年輕然而精神上羸弱的兒子,他自豪地說:“你別搞錯了!我還是要比你強大得多?!?h3>作為隱身人的監(jiān)視者
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道:“那個朋友是父與子之間的聯(lián)系,他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共性。獨坐窗前,格奧爾格津津有味地摳挖著這一共同物,以為父親就在自己的身上,把一切都看得那么安寧,包括那一閃而過的傷感。而故事的開展卻讓人看到,父親是怎樣從那共同物中,即從那個朋友身上出現的,并且作為對立者站到了格奧爾格面前……格奧爾格則一無所有?!保ā犊ǚ蚩ㄎ募返谒木恚?、張榮昌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
“這樣說來,你一直在暗中監(jiān)視我!”當格奧爾格大聲喊出這句話時,他的內心幾乎處于全盤崩潰的狀態(tài)。格奧爾格之所以“一無所有”,就在于父親充當了監(jiān)視者的角色。對此,格奧爾格一無所知。
對待朋友,格奧爾格雖然不夠真誠,在信中隱瞞了很多事實,但他畢竟在很多時候也是站在朋友的角度,給予其同情。對待父親,他自然含有慈愛,看到父親生活環(huán)境的粗陋時,心有不忍,想到和自己調換住所,并且給他很多生活上的建議。對待商行生意,也是一絲不茍,信心滿滿。這樣的男人有什么錯嗎?難道就是因為他的年輕、他的可以預見的幸福未來?
作為暴君形象的父親,畢竟還是在精神上進行威懾。當轉為監(jiān)視者之后,這個父親就變得無所不能,他將勝利的籌碼全部都吸納到自己一邊了。
格奧爾格遠方的朋友原來一直是父親的人?!八裁炊贾溃氵@個傻小子,他什么都知道了!”“比你知道得還清楚一百倍呢,他左手拿著你的信,連讀也不讀就揉成了一團,右手則拿著我的信,讀了又讀!”連戀人也不一定就是格奧爾格的,當他挽著未婚妻走到父親面前時,父親可以輕而易舉地拆散他們,而格奧爾格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母親即使已經去世兩年,可是“她的力量”卻給了父親。連格奧爾格的顧客名單,也全部都在父親的口袋里。
父親也一直躲在暗處進行偽裝,他的報紙是隨便帶到床上卻從來不看,他一直給格奧爾格的朋友寫信,對什么都了如指掌。這不禁令人想到奧匈帝國國家監(jiān)察機器的可怕??蓱z的格奧爾格,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既然一切都盡在父親的掌握之中,加上父親的猜忌和不滿,最終格奧爾格被判為投河淹死??梢哉f,精神層面的格奧爾格,此時被父親一舉擊潰,作為肉身的格奧爾格迅速跑出房間、跑下樓梯、跑過馬路、投進河中,一切都不足為奇了。
當格奧爾格一邊喊著愛自己的父母親,一邊又順從地投河而死,不知他是否想過其中的悖論——他心里是冤枉而委屈的;可事實上,他竟然一點也不加反抗。也許,他從未想過或者根本來不及想。
父親是如此強大,集暴君和可怖的監(jiān)視者于一體。格奧爾格以為朋友、父親、女友和事業(yè)都在自己這一邊,可是隨著故事展開,他輸掉了一切。更準確地說,格奧爾格作為一個兒子,他自始至終都是一無所有的。聯(lián)系到卡夫卡和父親的緊張關系,父親“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種神秘莫測的特性”,“只會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發(fā)脾氣來對待一個孩子”,“我的心靈卻因此帶上了創(chuàng)傷”。(《卡夫卡文集》第四卷,祝彥、張榮昌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可以說,“一無所有”正反映了卡夫卡本人的心態(tài)。在這場父子沖突中,父親的威勢壓倒一切,像夢魘一樣從來都擺脫不掉。幸耶?不幸耶?這就是格奧爾格,同時也是卡夫卡。就像他在自己的札記中所寫的:
在巴爾扎克手杖上攜刻著:
我在粉碎一切障礙;
在我的手杖上攜刻著:
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
共同的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