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娟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1939— )是加拿大當代著名作家。2000年,其第十部長篇小說《盲刺客》(The Blind Assassin)為她斬獲了英語文學界最高榮譽布克獎。布克獎評委的評價是:“該書視野寬廣,結構精彩并富于戲劇性。書中的感情糾葛描寫豐富多彩。作者阿特伍德以詩意化的筆觸,描寫生活細節(jié)和人物心理活動?!边@部藝術、思想和技巧都堪稱上乘的長篇小說充分體現(xiàn)了阿特伍德通常的“更關心一般意義上的社會歷史,更關心小人物的命運”的創(chuàng)作理念?!睹ご炭汀返那楣?jié)圍繞女主人公艾麗絲的娓娓敘述漸次展開,通過“一戰(zhàn)”及其余波影響下蔡斯家族的變遷,尤其是艾麗絲和妹妹勞拉風中浮萍般飄搖的經(jīng)歷,再現(xiàn)了同時期富于犧牲精神的加拿大民族及其普通人艱難曲折的生活經(jīng)歷。阿特伍德借此告訴人們,歷史并不只是由宏大而全面的大趨勢和大運動塑造的,更是由裹挾甚至碾壓其中的普通人的生活及情感書寫的。
小說《盲刺客》包含著三重故事結構:艾麗絲對蔡斯家族往事的回憶、對現(xiàn)在的憂慮和對未來的憧憬;她以妹妹勞拉之名寫作的小說中富家女和左派激進青年的愛情故事;這對戀人講述的想象中塞克隆星球上盲刺客的冒險經(jīng)歷。這三個疊套在一起的歷史與文本、現(xiàn)實與虛幻交相輝映的故事群共同表現(xiàn)了愛、犧牲和背叛的主題,于無形中凸現(xiàn)和頌揚了盲刺客眼盲心不“盲”的睿智,以及發(fā)現(xiàn)美、追求美,為愛情寧愿終生逃亡且百折不撓的執(zhí)著精神。后兩個虛實相間的文本則穿插于艾麗絲對蔡斯家族史的敘述之中,并作為兩條時隱時現(xiàn)的輔線佐證艾麗絲敘述中的“愛情、戰(zhàn)爭和災難”的主題,由此可見作者的匠心所在。
“一戰(zhàn)”前,蔡斯家族經(jīng)過幾十年的慘淡經(jīng)營,已經(jīng)成為加拿大提康德羅加港小鎮(zhèn)上的豪門望族。19世紀后半期,隨著加拿大人口的迅速增長,制衣業(yè)和相關行業(yè)也穩(wěn)步發(fā)展。艾麗絲的祖父本杰明“運用了上帝賦予他的智慧”,抓住大好機遇,創(chuàng)辦了一家紐扣廠。便宜的原材料、廉價的勞動力和日益增長的需求使他的產(chǎn)業(yè)蒸蒸日上。之后,祖父不斷擴大經(jīng)營,改善生產(chǎn)環(huán)境,雇傭更多的工人。他愛這些工人,不僅會耐心地聆聽工人們大膽的抱怨,還會對不小心受傷的工人深感歉疚。因此他贏得了工人乃至整個小鎮(zhèn)的愛戴和尊敬。
祖母阿黛莉婭出身名門望族,受過良好教育,后成為蔡斯家出色的女主人和管家。祖父希望情趣高雅的她“來凈化這些金錢,就像提煉石油一樣”。在祖父雄厚財力的支持下,祖母著力于提高蔡斯家族的文化品位和社會地位,二人不遺余力地攜手打造蔡斯家族的輝煌。祖母設計裝修了位于盧韋托河東岸黃金地段富麗堂皇的阿維隆莊園。鎮(zhèn)上的人皆以能受邀參加該莊園的宴會為榮,如果未被列入受邀請的名單之內(nèi),他們會感到失望傷心。祖父本杰明經(jīng)營的家族企業(yè)在當?shù)芈劽谶儯婺赴Ⅶ炖驄I的努力也在進一步使蔡斯家族聲名鵲起。
提康德羅加港小鎮(zhèn)的檔案館里存放著1899年某日蒙特利爾一家報紙上關于蔡斯家族紐扣廠的一段話:“夕陽西下,站在橫跨盧韋托河瀑布的這座彩虹般美麗的新鐵橋上,望著蔡斯紐扣廠閃爍的燈光及其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倒影,你會感到仿佛置身于迷人的仙境一般”。蔡斯家族的紐扣廠里也陳列著身著長禮服、頭戴黑色大禮帽、胡須雪白的祖父和鎮(zhèn)上顯要們恭候英國約克公爵的照片。歷屆來訪提康德羅加港的首相都會入住蔡斯家的阿維隆莊園。莊園里擺放著祖父與三位首相的鑲著金框的照片。蔡斯家族及其企業(yè)在當?shù)氐拿c地位由此可以略見一斑。
祖父母為三個兒子起了富有亞瑟王寓意和瓦格納隱喻的高雅名字:諾弗爾、埃德加和珀西瓦爾。他們被送到霍普港的三一學院接受上等教育。優(yōu)渥的環(huán)境和開闊的視野使他們對自己的未來有著美好的規(guī)劃與憧憬:諾弗爾想從政以致力于改善國家,埃德加和珀西瓦爾幻想著到充滿神秘與危險的南美冒險。三兄弟不僅肩負著蔡斯家族滿滿的驕傲和希望,也承載著加拿大國家沉甸甸的期望和未來。父親諾弗爾后來與身份、地位都很懸殊但有共同理想的莉蓮娜結了婚。他們倆對自己的理想都很執(zhí)著,都想實現(xiàn)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高尚目標。在他們那個時代,這是相當誘人而又相當危險的理想?!澳莻€年代表面上看起來是那么干凈、那么純真、那么實在,但同樣也潛伏著危險。事物的外表之下是未知的東西,正在慢慢地沸騰”。
正當蔡斯家族欣欣向榮之際,“一戰(zhàn)”爆發(fā)了。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對于蔡斯企業(yè)來說,一方面意味著前所未有的機遇,“從經(jīng)濟的觀點來看,戰(zhàn)爭是一場神奇的大火——一場巨大規(guī)模的煉金大火,騰起的煙霧將大火變成了金錢”。另一方面,戰(zhàn)爭也使蔡斯家族損失慘重:埃德加和珀西瓦爾在戰(zhàn)爭中犧牲;祖父受此打擊嚴重中風繼而離世;諾弗爾受傷致殘只剩下一條腿和一只眼睛,成為女兒眼中踽踽而行的獨眼怪獸。戰(zhàn)爭不僅對諾弗爾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而且也使他的精神受到無可挽回的創(chuàng)傷。曾經(jīng)健健康康的他現(xiàn)在只剩下一具散了架的殘骸,像一件壞了需要有人修修補補的物件。曾經(jīng)樂觀向上、雄心勃勃的他變得歇斯底里,在黑暗中大叫、做噩夢、無緣無故發(fā)火,還亂砸物品。更為殘酷的是戰(zhàn)爭使諾弗爾喪失了信仰,“在戰(zhàn)壕里,上帝像氣球一樣破裂了,剩下的只是幾絲丑陋的偽善。宗教像是抽打戰(zhàn)士們的棍子,那些衛(wèi)道士喋喋不休的說教只不過是虔誠的蠢話而已……所有那些為上帝和文明而戰(zhàn)的屁話都令他作嘔”。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他不得不與新婚妻子莉蓮娜依依惜別,奔赴戰(zhàn)場;戰(zhàn)后幸存的他與妻子團圓后卻由于戰(zhàn)爭的戕害難以相處與溝通,曾經(jīng)跨越重重障礙結婚的戀人在經(jīng)歷了殘酷的戰(zhàn)爭之后成為靈魂上的陌生人?!八麄儌z就像喝了某種致命的毒藥,使得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又在同一張床上睡覺,但是他們的心卻永遠走不到一起”。他們之間有怨恨也只能默默忍受,因為他們兩個誰都沒有錯,錯誤是該死的戰(zhàn)爭造成的??蓱?zhàn)爭又不是個人行為,他們也不知道該去指責誰。到了如此地步,對于諾弗爾來說,此時的家已成為“一個被圍困的城堡”,而他是被困于其中的“狼人”。
蔡斯家族企業(yè)由于戰(zhàn)爭破壞、工人運動高漲、經(jīng)營管理不善(過量地雇傭老兵)等原因的沖擊而搖搖欲墜。窮途末路的諾弗爾試圖通過與競爭對手理查德的聯(lián)姻東山再起。對家族災難史早就有所耳聞的艾麗絲相信“愛情、婚姻、災難三部曲”宿命般的輪回,于是她選擇按照父親的愿望嫁給比她大近二十歲的暴發(fā)戶理查德。她很清楚她不是結婚,而是被惡俗的錢買走了。更可悲的是聯(lián)姻不僅未能拯救蔡斯家族企業(yè),反而使之被理查德的企業(yè)堂而皇之地吞并。諾弗爾因此抑郁而終,艾麗絲和勞拉姐妹倆也深受雙重打擊。天性叛逆、特立獨行的勞拉希望姐姐艾麗絲和她一道外出工作謀生,自力更生。但艾麗絲卻選擇在無愛的婚姻里苦苦支撐,穿著理查德的妹妹威妮弗蕾德為她訂做但不符合自己心愿的衣服,過著她為自己設計的生活。艾麗絲雖然感到曾經(jīng)真實的自己被一點點抹去,但是卻幻想以這種妥協(xié)與隱忍來換取自己和妹妹勞拉有限的生存空間。
然而,像鴕鳥般逃避現(xiàn)實的艾麗絲卻迎來了更為殘酷的真相:勞拉被誘奸并被迫墮胎,還被關入打著醫(yī)療診所幌子的精神病院。像玩偶一樣度日的艾麗絲竟然對此毫不知情。雖然她曾對理查德突然回避勞拉、勞拉時常精神恍惚、理查德謊稱勞拉臆想自己懷孕等情況產(chǎn)生過懷疑,但她天性懦弱,心地善良,低估了人性的丑惡,因此忽略了這些疑點。從瘋人院僥幸逃脫的勞拉秘密會見艾麗絲時獲悉情人亞歷克斯已死亡的消息后,便駕駛著艾麗絲的汽車墜橋身亡。隨后,艾麗絲發(fā)現(xiàn)了勞拉的日記及其所經(jīng)歷的一切,悔恨和遺憾一起涌上心頭。她終于下定決心擺脫理查德,帶著女兒艾梅離開。因為妻子艾麗絲攜幼女離家出走并以勞拉之名出書,民眾對此產(chǎn)生了各種捕風捉影的猜測。躊躇滿志的理查德仕途被斷送,最后自殺身亡。他的妹妹威妮弗蕾德出于復仇之心,開始了與艾麗絲爭奪艾梅及艾梅之女薩布里娜的曠日持久的恩怨糾葛。
美籍猶太人作家埃利·威賽爾(Ellie Wiesel)曾說,記憶是我的家園,因為我擁有記憶我才是一個人。由此可見,記憶是至關重要的,但遺忘與記憶如影隨形。記憶終究難逃被無情的時間堙沒的命運。德國文化學家揚揚·阿斯曼(Jan Assman)認為記憶只有在不同代際的承載者之間保持傳遞才能得以延續(xù)與綿延。他的研究表明,四十年是保持記憶鮮活性的重要節(jié)點,八十年是其最高值。小說中,蔡斯家族既往事件的唯一尚存的親歷者與知情者——八十多歲的敘述者艾麗絲早已步入了一個回憶不斷增加從而強烈想要將這些回憶固定和傳承下去的年齡段。最終,艾麗絲有意識地搜集和整理家族歷史,并希望將之傳承下去。“我通過了解我們家族史的瑞妮講故事的方式搜集家族史,我用這種方式搜集的關于過去的片段也足以將它重新拼合起來”。
由于威妮弗蕾德從中作梗,艾麗絲和女兒艾梅誤解重重、難以相見。后來,艾梅在對母親的誤會與怨懟之中抑郁離世。威妮弗蕾德用同樣的手段讓艾梅的女兒薩布里娜與外婆艾麗絲隔離并且怨恨有加。即使在威妮弗蕾德去世多年后,薩布里娜依然不愿面對艾麗絲。但年邁的艾麗絲想在有生之年有所作為,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解開艾梅和薩布里娜對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身份困惑,并讓薩布里娜回歸本源,使蔡斯家族的血脈和記憶源遠流長。“我是在為你而寫,親愛的薩布里娜,因為你是現(xiàn)在需要它的人——唯一的一個人”。艾麗絲要把裝有勞拉收藏的承載著蔡斯家族記憶的紀念物的那個扁行李箱傳給薩布里娜,“這些是她該繼承的遺產(chǎn);她畢竟是我的外孫女。她也算是勞拉的外孫女。一旦她抽出時間來,她肯定想知道她長輩的事”。這些物件對于艾麗絲來說早已不再是冷冰冰的日常物件,而是富含蔡斯家族記憶的有生命、有情感、會言語的情感與記憶的承載者,是勾連蔡斯家族代際記憶與情感、使其得以源遠流長的紐帶。歷經(jīng)滄桑世事、年事已高的艾麗絲意識到“人的生活歷史是轉瞬即逝的,永恒留存的僅是一條鎖鏈,即幾代人之間的相互關系”,所以作為蔡斯家族鏈中的一環(huán),她要讓自己成為家族承上啟下的一環(huán),而不是其終端。因此,她選擇寬恕與和解,希望由此和薩布里娜緊緊相連,合力將蔡斯家族鏈條無限地綿延下去。
小說接近尾聲時,艾麗絲向薩布里娜坦言道:“你的祖父是亞力克斯·托馬斯;至于他的父親是誰,噢,誰都有可能。富人、窮人、乞丐、圣人、幾十種國籍、十幾幅作廢的地圖、上百個夷為平地的村莊——你自己去挑。你從他那里獲得的遺產(chǎn)是一個無限遐想的王國。你可以重新創(chuàng)造你自己。”由此,艾麗絲不僅大膽地揭開了女兒艾梅和外孫女薩布里娜的身份之謎,給予薩布里娜更為廣闊、更為宏大的身份建構的遐想空間,而且也在無形中將蔡斯家族歷史的回溯與言說延伸至千千萬萬加拿大家族或個人生活經(jīng)歷之中,使其不僅具有個體的獨特性與特殊性,而且具有群體的普適性和象征意義。美國著名的史學家彼得·蓋伊曾說:“在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手上,完美的虛構可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歷史?!被蛟S,這才是阿特伍德創(chuàng)作該小說的初衷:艾麗絲家族在“一戰(zhàn)”中及戰(zhàn)后步履維艱、風雨飄搖的生活就是同時期加拿大民族及其人民生活全景式的縮影。
雖然《盲刺客》中沒有一個人物直接、公開地指責戰(zhàn)爭,但是小說中依然彌漫著對戰(zhàn)爭的無聲抗議與譴責。諾弗爾對戰(zhàn)爭的指責隱晦地體現(xiàn)在樹立戰(zhàn)爭紀念碑時,他和加拿大同胞們的思想沖突之中。雕塑原名為“疲憊的士兵”,諾弗爾想由此表達他對這場由英國拖入的戰(zhàn)爭的厭倦和不想成為戰(zhàn)爭炮灰的愿望,意在斥責而不是像他的加拿大同胞那樣美化這種無謂的犧牲。雖然作為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加拿大理應不惜一切代價為其利益服務,但沒有人心甘情愿地成為無謂的犧牲品。他希望不論加拿大人還是英國人都應該銘記加拿大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及戰(zhàn)后為大英帝國所付出的巨大代價,英國及其人民應為加拿大的這種精神所感動。這或許也是英國把布克獎授予《盲刺客》的部分原因吧。雖然阿特伍德在反對英國文化專制時持民族主義立場,但是細致的讀者通過《盲刺客》的敘事,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她在控訴英國在加拿大殖民時猶疑搖擺的糾結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