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非常擅長把人逼進絕路。
章子怡一直耿耿于懷于李安那個遲遲才來到的擁抱。在拍《臥虎藏龍》六個月的時間里,每天收工的時候,李安都會擁抱周潤發(fā)、楊紫瓊,或者其他工作人員。然而他從未擁抱過章子怡,哪怕章子怡每天結(jié)束后都會等待十幾分鐘,也從來沒有獲得過那個肯定。一直到整個片子拍攝結(jié)束,她才獲得了那個擁抱——這個故事,章子怡說了又說,在前不久的多倫多電影節(jié)上,她說起來還是會掉眼淚。她說,李安像《少年派》里的那個老虎,讓她又愛又怕。
但這就是李安的方法。李安和侯孝賢是兩類導(dǎo)演。侯孝賢說,“電影這個行業(yè)沒有什么了不起,電影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不能因此而折殺了人”,為此他以一種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對待電影,工作人員經(jīng)常是路邊撿來的,他也幾乎從不逼迫演員,甚至不和演員說戲。舒淇害怕吊威亞,他就取消了很多從高處跳下的鏡頭。但李安不是,李安是電影的狂教徒與傳教士——他需要他的工作人員與他一起,在那一刻,把自己全心全意奉獻給電影,自身反而無足輕重。
“章子怡不重要,我也不重要,玉嬌龍很重要”——這位學(xué)生時代就開始琢磨表演理論的導(dǎo)演,這樣理解電影、導(dǎo)演、演員之間的關(guān)系。他理解電影是依附色相而存在的,演員便是這層色相,觀眾需要看到演員,才能找到自己的投射。
除了電影,李安的人生里沒有其他出路。他給其他工作人員同樣的逼迫感——“我會給人家壓力,那個壓力不是說我脾氣不好,或者怎么樣。我想不是,只是我常常給自己定一個標(biāo)準(zhǔn),我就自己照那個做。和我一起工作的人,他們很怕讓我失望,那種壓力我常常自己不感覺,可是我會聽到一些反映,也是挺折磨人的”。
他嚴(yán)苛地挑選與他一起共事的人。除了技術(shù)上不錯,他還需要他們對電影本身抱有巨大的熱愛。他在挑人的時候,不會挑那些只講自己專業(yè)的人,攝影的就天天講攝影,美術(shù)的就天天講美術(shù),這種人他覺得非常無聊。他希望他們跟他談電影,談人生,談文學(xué),談什么都比談他們的攝影好。
由此,他篩選出那些潛在的教徒——然后開始傳教。他說:“你要把你的創(chuàng)意清晰地講出來——除了演員,演員是另外一回事,有時候你需要迷惑他。但是對于工作人員,你需要非常清晰地講出來,這個清晰度是很奇怪的,我拍《理智與情感》的時候,英文句子都講不全,可是我能把它講清楚?!?/p>
身在其中的時候,李安很少能注意到工作人員身上的壓力,“我太專注做自己的事情了,除非他讓我知道我才會知道,通常我不太去想這些事情?!倍退阒懒藢Ψ降膲毫?,李安也并不選擇安撫,“他不爆發(fā)我就會繼續(xù)做。”
Good enough is never good enough,李安知道這句話并不符合美國文化,很難開口,但他還是對自己的工作人員說了,說得誠心誠意,然后開始提各種要求,“電腦不能做,就做新的電腦,沒有放映機,就去解決放映機的問題”,在他的“不知民間疾苦”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做了一年多的后期,李安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這部電影時,“我覺得它就是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