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

1

不知為什么，每當一寫到村子，村前的溝壑就會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在眼前——好像溝壑與村子冥冥之中有著某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

我的村子高踞在黃土高原，北臨黃河，東面和西面都是馳騁縱橫的高原丘陵，南面被一道深深的溝壑擋住了去路。如果從高空俯瞰的話，村子就像座孤島。很多年前，就聽爺爺說過村子搬遷的原因，當時土匪比較多，族人就商議，把村子搬到這土塬上。溝壑橫亙在村前，猶如一道自然屏障保護著村子。

村子搬到了土塬，擋住了土匪，子孫后輩的吃水和交通卻成了生活中最大的難題。想想也是，無論何時，能好好活著才是生命中的第一要事。村里人吃水，要一擔擔地從溝底的機井里挑上來。出村，則要翻越溝壑或繞很遠的路，才能通到大路邊。沿著溝里的曲折小路，慢慢下坡，穿過半腰中連接兩邊山崖窄窄的土路，緩緩上坡，才能翻到溝的對面。在溝壑的最底部，有條東西走向的路，早已被一人多高的荒草淹沒，辨別不出任何蹤跡。

從小就聽村里的老人講，這條溝雖然荒廢了，但在很早以前，溝底的路上，有位神仙老人倒騎著青牛，從這里經(jīng)過。正好當?shù)佤[瘟疫，神仙老人就把自己的牛宰了，取出牛黃，制成藥粒，散發(fā)給大家，瘟疫才得以制止。還說這位老人的身旁總是圍繞著一團紫氣——這是祥瑞之兆。

許多時候，和小伙伴一起在溝底割豬草。溝底的草瘋長，深密茂盛，不到一會兒就能割上一大筐。然后，我們就在山坡上捉迷藏，藏在一人多高的蒿草中，極為隱蔽。此時，我總會臆想，那個神仙老人會不會藏在里面，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然而，想歸想，我是一次也沒有見過這位神仙老人的。

在很長時間里，我都不知道，溝底這條不顯眼的小路，竟是一條千年古道，屬于古代絲綢之路的一段。古道兩邊高崖峭壁，蜿蜒于丘陵高原之間，猶如汩汩流淌的動脈，連接著兩個古老的城市——西接長安，東連洛陽。

春秋戰(zhàn)國，戰(zhàn)亂紛飛，這條古道成了軍事要道，往來不絕的馬車，把一車車軍需物資送到戰(zhàn)場。秦國大軍的鐵蹄曾疾馳而過，于函谷關(guān)血戰(zhàn)六國聯(lián)軍，一統(tǒng)天下;漢唐時代，古道更為繁忙，長長的商隊，馱著絲綢、瓷器等姍姍西行;西域各國的駝隊也紛紛沿著絲綢之路，匯聚前來，絡(luò)繹不絕……幾千年來，這條古道一直促進著兩個城市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交流與發(fā)展。

相對于千年古道，溝底的小路顯得有點脆弱，幾場暴雨，黃土就會變得松軟，土崖不知會在什么時候倒塌。就連壓得比較瓷實的路面，也會被水流拉出幾道豁子，不得不重修改道。后來，高速修起來了，高鐵的橋梁也架起來了，村里買車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一合議，干脆把溝底填平，后來費了好大的勁，才填出一條比較寬闊的路來。

古道雖被硬生生地截斷，但高速高鐵的暢通，讓千年古道的氣脈隨之奔瀉而出，一路向西。

2

時光應該追溯到2500多年前，東周時期的春秋末年。如若再具體一點的話，應該是公元前491年的某一天。

函谷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正在關(guān)樓上舉目遠眺，善于觀天象的他，發(fā)現(xiàn)東方有紫氣升騰，知道必有祥瑞降臨，他心中大喜。果然，一位老者倒騎青牛徐徐而來，皓首長髯，一派仙風道骨。尹喜知道，他就是自己正在等待的人。

此人就是被世人所尊崇的老子。老子是周王室的“守藏室之官”，相當于后來的“國家圖書館館長”。當老子看到天下戰(zhàn)亂四起，不可救藥，便辭官歸隱，從都城洛陽一路西行，自然就來到了函谷關(guān)。

見老子決意歸隱，關(guān)令尹喜便懇請其著書立說。老子梳理平生所思所悟，洋洋灑灑寫下五千言的《道德經(jīng)》后，倒騎著青牛出關(guān)，從此杳無音訊。他在古道上踽踽西行，留給后人的除了那部經(jīng)典外，就是那一抹漸漸湮沒在夕陽中的背影。

老子騎著青牛出關(guān)后，到底去了哪里呢？對此，后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曾搜集大量史料，探尋老子出關(guān)的具體行蹤，有說老子出關(guān)后，過散關(guān)，入甘肅，經(jīng)游天水、隴西、臨洮、蘭州等地，最后落戶到臨洮“飛升”。還有人認為，老子著下《道德經(jīng)》后，與關(guān)令尹喜相伴西行，這是老子事業(yè)的開始。

但是，不管哪種說法，其中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老子當年出關(guān)后，是一路向西。在西邊，一定有老子心儀的地方。天下戰(zhàn)亂紛起，歸隱才是最好的選擇。老子傾盡畢生所學，著完千年經(jīng)典，他坦然做出了人生中最后的選擇。這一切，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只不過是想尋得一隅之地，安靜修行，不想受外界紛擾而已。后來，據(jù)《史記》記載，老子出關(guān)后“莫知其所終”，至今仍是千古之謎。

沿著函谷古道西行，不到十幾里，古道便會戛然而止。如今，自然的變遷，加上現(xiàn)代設(shè)施的修建，早已破壞了原來古道的走勢與地形。

從函谷關(guān)西行，隱藏在豫西丘陵山地間的千年古道，穿過險峻的重重溝壑，一直通到潼關(guān)直至長安。從函谷關(guān)向東，過陜州城、磁鐘、張茅、硤石、觀音堂入澠池，經(jīng)義馬、新安，順谷水可達洛陽，其中陜州這段為崤函古道最為險峻的一段。

3

站在陜縣車壕村附近的山坡上遠望，巍巍崤山聳立。近看，一片片莊稼繁密茂盛，在草木的掩映下，一條裸露著石脊的古道赫然映入眼簾。這就是崤函古道。

清晰可辨，歷史的車輪曾從這里碾壓。石灰?guī)r的路面上，兩道深深的車轍印跡，一個個馬蹄形的石坑，還有簡陋的蓄水設(shè)施……這里，車馬走過，軍隊走過，商旅走過?；秀遍g，被時光凝固塵封的車輪聲、馬嘶聲稀里嘩啦地從車壕里紛涌而至，與如削的壕塹，深深的轍印混雜在一起——歷史與現(xiàn)實瞬間在時空中顛倒錯亂。

當黃河由龍門峽谷奔騰而來，一路向南傾瀉而下。行至風陵渡時，在此南邊遇到秦嶺的阻擋，北面則是中條山脈的堵截，黃河在此不得不拐了個彎，滔滔東去。黃河南岸，丘陵狹窄修長，其間，溝壑幽深，正好成為一條天然的交通要道。古道便也順其自然地形成。這里西有關(guān)中平原，東有河洛平原，北有晉南平原，曾是中華文明發(fā)源的核心地區(qū)，至少從2000—6000年前的新石器文化中期到宋代之間的4000多年間，都是中國政治、文化和經(jīng)濟中心。

高原丘陵之中，古道迂回曲折，蜿蜒往來，其間險象環(huán)生。唐太宗李世民曾嘆道：“崤山稱地險，襟帶壯兩京?！比缃瘢窘?jīng)310國道硤石段時，仍能感覺山峰林立，道路險峻。這里，曾有多少個白晝黑夜，金戈鐵馬疾馳而過，留下點點碎星;多少個晨鐘暮鼓，商旅長隊緩緩而行，送來駝鈴聲聲。

古代對洛陽至潼關(guān)這段道路，稱為崤函古道。它南臨崤山，北近黃河，扼洛陽與長安之間東西交通之咽喉，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史稱“兩京鎖鑰”，更是豫、秦、晉三個文明核心區(qū)之間交流的見證。如今，它已是世界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絲綢之路上唯一一條道路遺存了。

蒼穹之下，崤山壁立，黃河奔騰，一條古道起伏蜿蜒其間。突然，一陣風從山梁掠過。

崤函古道上的歷史塵煙猶未落盡。

4

從鄭州坐高鐵，一路向西，歷洛陽，經(jīng)函谷關(guān)，過潼關(guān)，最后抵達西安。

西漢時，張騫的“鑿空之旅”就是從這里起步，一路向西，穿過亞洲，到達歐洲，走向世界。

站在古代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濃厚的文化氣息，不由分說地迎面撲來。

歷史有時就是這樣巧合，中原剛統(tǒng)一不久，北方的草原就統(tǒng)一了。匈奴帝國和秦漢帝國幾乎同時產(chǎn)生。而漢朝最大的敵人就是匈奴。漢武帝時，已經(jīng)有實力和匈奴放手一搏了。

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五年，也就是公元前139年，漢武帝深謀遠慮，布下了一手伏棋。然而，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的一個決定卻意外導致了歷史上偉大絲綢之路的誕生。

一個偶然機會，漢武帝得知，以前有個叫月氏的強大部落，被匈奴擊敗，單于殺了月氏王。月氏戰(zhàn)敗后逃到西方，重新建立了國家。月氏人一直仇恨匈奴，想要殺回去報復，但是苦于沒有盟友，一直未能如愿。于是，漢武帝決定招募一批使節(jié)聯(lián)系月氏，結(jié)成聯(lián)盟，共同夾擊匈奴。

沙漠、雪山、綠洲，時而長風漫卷、飛沙走石，時而萬里長空、寂靜無聲。要想越過西域7000多公里流沙與荒漠，絕非易事——橫越西域，既要有外交家的辯舌，又要有探險家的膽魄。就在這個時候，張騫登上了歷史舞臺。

公元前139年，張騫由匈奴人堂邑父做向?qū)?，率領(lǐng)一百多人，浩浩蕩蕩從隴西冒險西行。行程的艱難可想而知——既要躲避野獸出沒，又要提防匈奴的明攻暗襲。然而，即便如此小心，他們還是與匈奴軍隊遭遇。

張騫和堂邑父被俘后，匈奴對他們嚴加看管，讓他們?nèi)シ叛蚰榴R，并讓張騫娶了匈奴女子為妻，監(jiān)視并誘使他投降。被軟禁的張騫雖度日如年，卻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

張騫整整等待了十一個春秋。終于，一個月黑之夜，張騫趁匈奴不備，逃離了匈奴，經(jīng)過一番跋涉，終于來到大月氏。然而，此時早已非彼時，大月氏并沒有聽從張騫的提議。張騫始終得不到明確答復，只好離開大月氏，回國復命。

從出發(fā)到返回，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三年。漢武帝怎么也沒有想到張騫和堂邑父竟然會活著回來。這次雖然沒能和大月氏結(jié)盟，但它卻成為漢朝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外交活動。因為，這次出使，張騫把一個詞帶到了漢武帝的面前——這個詞就叫“天下”。

公元前121年，漢朝從匈奴手里占領(lǐng)了河西走廊，打開了通往西域的大門。兩年后，張騫再次出使西域。這次，他帶著三百多名隨員和數(shù)量巨大的財物，來到了烏孫、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國，與西域這些國家正式確立了外交聯(lián)系。這次出使被司馬遷稱為“鑿空西域”。

從此，成百上千的漢朝人沿著張騫的道路，蜂擁到了西域。使節(jié)的后面，是成群的商隊。中國的絲、綢、綾、緞、絹等絲制品，源源不斷地運向中亞和歐洲，苜蓿、石榴、葡萄等，也經(jīng)由這條道路傳入中國。希臘、羅馬人稱中國人為賽里斯人。“賽里斯”即“絲綢”之意?！敖z綢之路”也因此得名。

漢武帝晚期，社會動蕩，朝廷就中止了繼續(xù)開拓西域的戰(zhàn)略。然而，幸運的是，絲綢之路并沒有因此而中斷。這條古代互通有無的商貿(mào)大道，已成為亞歐大陸的交通動脈。雖然政治風云變幻不定，但經(jīng)濟和文化的需求一旦確立，它會長久得多。絲綢之路由帝國的外交戰(zhàn)略而創(chuàng)始，但它比帝國活得更久——等匈奴滅亡了，等漢朝傾覆了，甚至等它最大的客戶羅馬帝國也崩潰了，絲綢之路還在活躍著。瓷器和絲綢、黃金和琥珀、僧侶與經(jīng)卷在這條道路上奔流不息，它們把一個個遙遠的國家聯(lián)結(jié)為一個更宏大的存在：天下。

5

古城西安，華燈初上。曲江岸邊，霓虹閃爍，一片歌舞喧天，燈光點綴的紫云樓，在夜色中金碧輝煌，氣勢恢宏——千年盛唐的繁華恍然浮現(xiàn)在眼前。

大唐芙蓉園。紫云樓前的湖面，音樂、噴泉、激光，在水幕上流動;火焰、水雷、水霧，于夜空中綻放。大唐追夢，如詩如歌，如夢如幻，流光溢彩的燈光，絢爛華麗的服飾，恢弘悠揚的音樂，嫵媚多姿的舞女，盛唐的大氣、雄渾、璀璨躍然于眼前。

“市井平常事，最是熱鬧處?！钡搅宋靼?，就不能不去回民小吃街轉(zhuǎn)轉(zhuǎn)。正是三伏天，熱浪如潮，街上依然是人群熙攘。我們一行人只能裹在人流中朝前慢慢挪步。兩旁的店鋪，燈光通明，熱氣騰騰，招攬顧客的聲音，此起彼伏，各種各樣的香氣不由分說誘惑著人的脾胃。

夢回大唐！一千多年前，這個朝代的建立，注定要給璀璨的中華文明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世界第一個超過百萬人口的超級城市——長安，舉世矚目。它的繁榮、富足和開放，讓絲綢之路更為活躍繁忙，來自歐亞大陸的各國客商，不遠萬里，長途跋涉，紛紛度過玉門關(guān)，來到長安。“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一度成為盛世佳話。

唐代絲綢之路的繁榮達到了鼎盛。絲路商貿(mào)活動，讓人們在物質(zhì)上感到極大的富足——從家畜、野獸、皮毛、植物、香料、顏料到金銀珠寶、礦石金屬，從器具牙角到武器、書籍、樂器，應有盡有，一霎時成了唐人高門大戶的消費時尚。

一時間，帝王皇族帶頭，豪紳闊戶爭相仿效，庶民百姓也以把玩異域奇物為能。美國學者謝弗說：“七世紀的中國是一個崇尚外來物品的時代，當時追求各種各樣的外國奢侈品和奇珍異寶的風氣開始從宮廷中傳播開來，從而廣泛地流行于一般的城市居民階層之中?！苯z路商貿(mào)交流的結(jié)果，無疑就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所表述的“經(jīng)濟互補，實現(xiàn)雙贏”的智慧。

唐代文化史上，還發(fā)生了一件婦孺皆知的大事。洛陽人玄奘沿著絲綢之路，歷時十九年到印度求取真經(jīng)。玄奘精通梵文，他所翻譯的佛經(jīng)更為準確和淺顯易懂，她還把我國哲學著作《老子》也譯成梵文。印度失傳的珍貴文化遺產(chǎn)“大乘起信論”，就是因他的重譯而保存了下來。在玄奘的努力下，唐朝的佛教文化發(fā)展越來越興盛。

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是一條川流不息的長河。臺灣學者許倬云曾概括大唐文化的特點：“包容之量，消化之功?！睂ν鈦砦幕ㄓ幸詫捜莸男膽B(tài)去汲取消化，自身才會不斷繁榮壯大。圣賢老子有云：“萬物歸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睂τ谝粋€人，是如此;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更是如此。

站在古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古城，現(xiàn)代氣息與厚重文化交相輝映，沉睡千年的古城已煥發(fā)出動人的魅力。西安早已融入“一帶一路”的大格局——中國（陜西）自由貿(mào)易試驗區(qū)的建立，為這座古老的城市注入了無限的活力。今年，這座城市被賦予了建設(shè)亞歐合作交流國際化大都市、國家城市中心的重任。千年之后，長安又重現(xiàn)大唐之夢，再次讓世人矚目。

那條古老的絲綢之路還在，它還是中國與中亞、西亞乃至歐洲通商的重要通道，只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鋪上了鐵路，鐵路名叫亞歐大陸橋。如今，絲綢之路已被賦予了更為多元而開放的精神內(nèi)涵——和平、交流、理解、包容、合作、共贏。這筆巨大的精神財富，已成為醒目的文化符號，驚艷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