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小清打來電話時,我正和陳希在山間別墅的露臺上喝下午茶。
以前,我很多個下午都喝過茶,但是喝下午茶,卻是在認識陳希以后。實木的小圓桌、格子桌布、精美的瓷器、銀器、脫脂糖、蘇打餅干、果醬、牛奶,真是夠眼花繚亂的,樂趣也多在于此。
身處的別墅,是民國時期一個美國傳教士建的,頗有風格,已有上百年的歷史,算是古董了。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其實已算不上別墅,甚至算不上大房子,只是個百十平米的三室一廳而已。我的老板把它買了下來,對內部進行了整修,外部則保持原樣,夏天時,老板偶爾會來避暑,大多數(shù)時間空著。
陳希是我老板的女兒,和她談戀愛以后,每年夏天都會到山上住幾天,過過清凈的日子。她總說,自己買菜做飯,飯后牽著手,漫步在幽靜小道,想想都覺得浪漫。
陳希長得漂亮,時而淑女,時而任性,是典型的富家千金。見了我以后,大小姐脾氣全沒了。我呢,談不上喜歡她,只是當時正處于感情空白期,事業(yè)也不如意,便跟她談起了戀愛。托她的福,頗受老板賞識,很快,我從一個在都市村莊每日為房租水電發(fā)愁的窮小子,變成了開著好車、住著大房子、在公司深受同事尊重的大人物。
一年后,我們結了婚。
山上確實不錯,環(huán)境好,人也好,只是濕氣太重,書頁會打卷兒,洗過的衣服曬不干,任何東西放兩天就會發(fā)霉。最要命的是,山上的蟲蚊特別多,就算是時刻保持警惕,也免不了被咬上幾口。
陳希憧憬山林生活時,全然不顧這些。
“昨天晚上你聽見了嗎?”陳希癱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她的兩條腿穿過小圓桌和垂下來的格子桌布,搭在我的大腿上。
“聽見了。”我正拿著手機看熱門微博。本想看書來著,《了不起的蓋茨比》就在杯子旁邊放著,可實在沒有心思。到了山上后,書簽就一直夾在書進行李箱那天的位置。
“是什么東西???吵死了?!标愊W绷耍闷鹦A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小口茶。
“不知道,聽著像馬達。”
“應該是什么蟲子在叫?!?/p>
“可能是吧?!蔽以谙胧裁礃拥南x子能叫出機械般的聲音。
手機突然震了起來,是小清打來的,心頭一緊,趕緊在桌子底下掛斷,然后看了一眼陳希。她已經放下杯子靠了回去,這時正在玩手機,不知她手機上有什么好東西,讓她忘了吃叼在嘴里的蘇打餅干。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震動起來,再次被我掛斷。
小清是我的情人,我在婚后不久遇見她。那時,她到我們公司求職面試,順利過關,和我成了同事。
小清也長得漂亮,但和陳希的漂亮不太一樣,帶點兒野性。她對藝術情有獨鐘,特別是對文學,頗有見地。她自己也寫點文章,她對愛和性有自己的見解,不避不諱,可謂是十分妙的女子。
我有點兒喜歡她,一個人時,常幻想和她上床的情景。起初,那一點點喜歡僅存于幻想之中,慢慢地,那一點點喜歡竟積累得有些分量了,沉淀到了工作和生活中,有意無意,總會多一些關心。
僅此而已。
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小清的工作開始明顯出錯。雖然小清對工作不像對文學那樣有天賦,但做起事來,也算準確高效,假以時日,升職是肯定的。一次兩次的出錯還情有可原,但常常丟東忘西,弄錯文件,可見心思全然沒在工作上,領導也就沒理由沉默了。
小清辭職后,我請她吃飯,說她沒必要辭職。如果想回去,我可以幫她,但她拒絕了,說確實有點兒不想干了。我問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說她男朋友和她最好的朋友上了床。
“他們還不知道我知道這件事。”
“你準備怎么辦?”
“不知道,可能會分手吧?!毙∏迕銖姅D出一絲笑,有點兒自嘲,又有點兒樂觀?!八懔?,不去想他們了,謝謝你請我吃飯。”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做個自由撰稿人吧?!?/p>
我點點頭說:“確實比較適合你?!?/p>
“能求你件事嗎?”
“什么事?”
“陪我去看場電影吧?!?/p>
面對她有點兒可憐、又有點兒期待的目光,有種吻上去的沖動。
那天晚上,我先給陳希打了電話,說晚些回去,讓她先睡,不必等我,然后和小清去了一家專放老片的電影院。正趕上放映王家衛(wèi)的《花樣年華》,她說,她以前常和男朋友過來看電影。
我們要了一打啤酒和一大桶爆米花,單獨的座位都賣完了,只好選后面的情侶卡座。看著看著,她開始大顆大顆地落淚,我輕攬著她的肩膀,讓她依偎在我懷里,過了一會兒,我吻掉了她臉上的淚水。
出了電影院時,似乎都沒有盡興,我們又買了啤酒,然后去了酒店。回到家時,已過了凌晨一點。
出酒店前,已洗了澡,但回到家還是又洗了一次,生怕身上殘留蛛絲馬跡。沒有開燈,小心翼翼地鉆進被窩。
陳希翻了個身,說:“回來啦?!?/p>
聲音有些模糊。她背對著我,又睡著了。
“嗯?!?/p>
兩扇窗簾之間透出微光時,我才有了睡意。
“五點半了,馬上?!标愊奶僖紊掀鹕?,拿起盤子里最后一塊蘇打餅干咬在嘴里。她上前一步,雙手勾住我的脖子,坐在了我的腿上,咬著蘇打餅干的嘴湊過來,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雙手環(huán)過她的腰,吻了她湊過來的嘴,順便咬下了半塊蘇打餅干。我有點兒擔心小清這時再打來電話,便右手輕撫著陳希的大腿,左手在她背后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陳希滿意地笑了笑,一邊嚼著蘇打餅干一邊說:“做飯吧,吃完出去走走,坐了一下午了。”
“好?!蔽艺f,“想吃什么?我給你做?!?/p>
“都可以呀,你做的我都愛吃?!标愊S治橇宋摇?/p>
“那你洗碗。”
“好啊。”
“順便把這些也洗了?!蔽矣沂謴年愊M壬夏瞄_,笑著指了指小圓桌上的茶具和盤子。
陳希不情愿地嘟了嘟嘴,說道:“好吧?!?/p>
收拾茶具的空當,趕緊給小清發(fā)了微信,說晚些時候打給她。信息剛發(fā)過去,電話又進來了,已聽見陳希的腳步聲,掛斷電話,一抬頭,就看見她已經站在眼前。
“這么快就洗好了?”
陳希撒嬌似的一笑,挽住我的胳膊,說道:“吃過飯再洗?!?/p>
“誰洗?”
“我們一起洗。”
“小懶蟲。”我右手食指在陳希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快點,我陪你洗。”
我心里一邊盤算著一會兒找機會給小清回電話,一邊拉著陳希進屋去了廚房。
我在水龍頭下面沖洗茶具和盤子,陳希負責將它們擦干放進柜子里。我用紙巾擦手時,陳希將她手上殘留的水珠彈在了我臉上。我一直在想小清的事,沒多少心思開玩笑,但我還是猛地抱著她,撓了她的癢癢。陳希很怕癢,她每次和我瞎胡鬧時,我都會撓她癢癢。她大笑著躲避我的手,沒等她求饒我就放過了她。最后,她一邊在我身上擦干手上的水珠,一邊吻了我。我想起小清也這么干過。
大概半年前,我和小清起了第一次爭執(zhí)。
那時,小清做自由撰稿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寫了很多中短篇小說,也投了很多雜志,但全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無奈只能在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雜志上發(fā)表。小雜志生存已屬困難,更別說稿費了,都是象征性地給一二百塊錢,有的甚至沒有。
她開始變得有些焦慮易怒。她常抱怨雜志的稿費低,還大罵那些不給稿費的雜志不要臉。最后還怨起了稅收制度,說中國的稿費本來就低,個人所得稅的起征點還是千年不變的八百塊錢,中國的文學簡直沒救了。她還說,大雜志的編輯根本不看自由投稿的稿子,都是關系稿,不請客吃飯,跟編輯搞好關系,就永無出頭之日。
在認識陳希以前,我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所以我特別理解小清。小清寫的每一篇小說我都看了,說實話,雖說不錯,但也確實和大雜志上的有些差距。我大學時選修了文學課,對文學還算有點兒認識。起初,我會就她的小說發(fā)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好的,不好的,我都會說,但后來,我就只撿好話說了。我會夸獎一通她的小說,跟著她一起大罵當代文學的現(xiàn)狀,然后爬到她身上去。
有一次,我跟著她大罵完當代文學現(xiàn)狀后,正要爬到她身上時,她突然問我:“你愛我嗎?”表情很嚴肅,還有點兒生氣,像是在怪我隨意敷衍她。
“當然愛你了。”我隱約感覺到一點兒不對勁兒,但還是笑呵呵地說道。我撫摸著她身上敏感的地方和她接吻,想讓她忘掉不愉快的事。她的身體還是一樣的光滑,一樣的柔軟,一樣的溫度,但卻沒有給我以往一樣熱情的反饋,她的身體完全沒有反應。我吻她的嘴時,也沒找到她的舌頭。
她推開我說:“算了吧,你只是想跟我上床而已。”她翻了個身,將后背和后腦勺留給了我。
我躺在她左邊,枕著兩個枕頭,身體有點兒軟了下來。我不知道說什么,短暫的沉默使我聽見了她的呼吸聲和頭頂掛鐘的滴答聲。我微微起身,右胳膊肘支撐著身體,左手順著她的腰窩來到她的小肚子,然后在她耳邊有點兒討好地說:“你今天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已經快三十歲了,我一事無成,靠著跟別人的老公偷情才能養(yǎng)活自己,你說我怎么了?”她猛地起身,情緒有點兒激動,“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p>
“這樣有什么不好,之前不是很開心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有點兒不太高興。
“生活不僅僅是開心而已?!彼铝舜玻瑥囊巫由夏闷鹆藘纫?。
“你非得現(xiàn)在說這些嗎?”我的身體已經完全軟下去了。
“算了,你根本不理解我,也沒想過要理解,你只是想跟我上床而已?!彼┖昧藘纫?,又從椅子上拿起了襯衣。
“當然不是?!?/p>
“總之,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彼┥狭艘r衣,“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完全看不到希望?!?/p>
“給我點兒時間?!蔽乙蚕铝舜?,在她系上襯衣扣子之前,用擁抱制止了她。我抱得很緊,真擔心她就這樣離我而去,“我愛你,也想跟你在一起,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的事業(yè)才剛起步,給我點兒時間,好嗎?”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有點兒反應過激,或者心里清楚生活不如意的根本原因不是和我上床。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站在那里被我緊緊抱著。我希望她也能抱抱我,但她的雙手只是低垂著,不推開我,也不擁抱我。
那天,我和小清不歡而散。
收拾好茶具,我一邊打開冰箱門一邊問陳希:“你想吃什么?”
她湊過來,踮著腳尖,下巴擱在我的肩膀,看著冰箱里的東西說:“還喝南瓜粥吧,不是很餓?!彼龗咭暳艘蝗?,最后伸手拿了一盒酸奶。她撕開包裝,用酸奶自帶的小塑料勺子挖了一勺,送到我嘴邊,然后問我:“你想吃什么?”
我吃了酸奶,然后將還有一大半的南瓜搬了出來,說:“我也不餓,下午嘴就沒閑著?!?/p>
“那就煮點兒南瓜粥吧?!彼治沽宋乙簧姿崮蹋南掳驮谖壹绨蛏袭嬃藗€圓,然后挪開了,“晚上餓了可以再吃嘛?!?/p>
我在案板上切南瓜的時候,陳希打開了電飯煲,并往里面加了兩碗半水。她又從米袋里抓了兩小把米,在水龍頭下淘了之后,也倒進了電飯煲里。隨后,她又將我切好的六小塊南瓜丟進電飯煲,定好了時間,便拉著我出了廚房。
我們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陳希左手拿著酸奶,右手拿著遙控器,嘴里咬著勺子,切換到重播《爸爸去哪兒》的頻道時停下了,幾個可愛的孩子出的洋相把她逗得大笑。
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孩子,特別是小清告訴我她懷孕以后,就更覺得孩子是麻煩之源了。我看著電視屏幕,陳希大笑的時候我也笑笑,我一直想著放在褲兜里被調成靜音的手機,不知道小清有沒有再打過來。
我以為那天和小清不歡而散之后,我們會找到以往的快樂,但我錯了。近半年來,她似乎變了個人,變得緊張而焦慮,總是無故發(fā)脾氣。她不斷給我施壓,讓我離開陳希。一周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更是變本加厲,她整天抱怨,逼我離婚,和她結婚。我敷衍她說時機未到,再等等,并建議她打掉孩子。她一聽急了,說不想再打掉一個孩子了。這時,我才知道她曾打掉過一個孩子,和她前男友的。我見過她前男友的照片,我和她上床時,他們還沒有分手。我說,不是那么好開口的,要等到合適的時候再說。她說,如果我開不了口,她可以親自和陳希說。我聽后,脊背發(fā)涼,渾身冷汗。
小清的懷孕,也是我自作自受。
那時,我和小清上床已經有些日子了,她在床上妙趣橫生自不必說,但有一點讓我耿耿于懷,我一直戴安全套。
有一次,我按慣例用領帶蒙上她的眼睛,我直接進入她,動了幾下,她才在快感中覺到異樣,隨即摘掉蒙住眼睛的領帶,擔心地說:“戴那個?!?/p>
“安全期,沒事的?!?/p>
“那也不行?!?/p>
她有點兒在央求了。
“都已經進來了?!?/p>
我加快了動作。
最后一刻,我抽離了她,但她還是很擔心,在洗手間沖了很長時間淋浴才出來。幾天后,她身上見了紅,這才放下心來。
幾次之后,我更加得寸進尺,結束后還停留在她身體里,她很快從忘我中恢復理智:“快起開呀!”
“怕什么,又沒事?!?/p>
雖說這種做法一直相安無事,但她還是會很快推開我,然后去洗手間沖很長時間淋浴。
這幾天一直在想,如果懷孕的是陳希該多好。
陳希是半年前想要孩子的,差不多是小清脾氣開始變差的時候。那時,雖說我和小清時常爭吵,但我們的床事卻很和諧。那時,我還不太想要孩子,但陳希想要,岳父也說是時候了,我也就順其自然了。
排卵期時,陳希總是早餐后讓我來一次,說:“我正在排卵期,而且醫(yī)生說,早上做愛會更容易懷孕?!?/p>
和小清做了太多的愛,本就沒足夠的精力,一聽她的話,再看著她往腋下夾體溫計,連興趣也沒了,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會以工作太忙或上班遲到為借口拒絕,偶爾為之,也是敷衍了事。
陳希一直沒懷上。
去醫(yī)院,重新做了檢查,陳希一臉緊張,看著醫(yī)生拿著各種單子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問道:“怎么回事?”
“沒什么問題呀!”醫(yī)生的眼睛沒有離開手里的單子。
“那怎么一直懷不上呢?”
“有時候,壓力大了,也不容易懷上?!贬t(yī)生笑了笑,又問道,“是不是平時工作壓力太大了?”
我看了眼陳希,然后點了點頭。
“身體沒問題,很健康。”醫(yī)生放下單子,扶著眼鏡抬頭看了看我們,“工作別太拼了,壓力太大,的確是不容易懷孕的。”
電飯煲“滴滴”響起來,是南瓜粥煮好了。我將陳希的兩只腳丫從我的大腿上拿開,然后起身去了廚房。
打開電飯煲,先將南瓜盛出,一人三塊,然后將粥攪勻了,每個碗里兩勺多一點,剛剛好。做久了兩個人的飯,煮好的粥可以精確到剛好兩碗的量,若陳希在旁看著,定又會說:“省得刷鍋了。”
當然,鍋還是要刷的。往電飯煲里加了半鍋清水,拿了兩個瓷勺,便端著兩碗南瓜粥出了廚房。
剛放下碗,就聽陳希說:“不是有咸菜嗎?”
我想起冰箱里確實有成包的咸菜,正要轉身回廚房時,又說:“吃饅頭嗎?”
“吃?!标愊]有看我,她一直被電視節(jié)目所吸引。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小包咸菜和一個手工饅頭。饅頭在微波爐里加熱的半分鐘,我殺死了一只想要偷襲我的蚊子,并將小包咸菜倒進了小碗。
夏天的粥冷得慢,但還是在《爸爸去哪兒》結束前吃完了。可能是之前偷懶的緣故,陳希沒有貪戀電視節(jié)目,而是主動刷了鍋和碗。
收拾妥當后,我和陳希又歪在沙發(fā)上看了幾分鐘電視,然后換了鞋,拿上鑰匙出了門。
我知道陳希說“出去走走”的意思,無非是散步到富仁廣場,不用言語,就默契地選擇了同一個方向,同一個轉角。
山上幾乎沒有平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坡道兩邊是一棟一棟的別墅,有的里面住著人,不知道他們是租的還是像我岳父一樣買下來的,有的空著,還有的由于年久失修成了危房。也許是建在半坡的緣故,總覺得有些傾斜。
我們沒有走近路。近路少了一半路程,但要走一段不太好走的小道,小道崎嶇陡峭,多被草木覆蓋,只是偶爾會生出一兩級斷裂的臺階,走起來甚是吃力。
目標明確的時候,比如買菜或是買別的日常用品,我多傾向走近路。陳希也一向不反對,直到去年,有一次我踩空了臺階,扭傷了腳,她就再不同意走近路了。
大路上的行人不多,偶爾可見三三兩兩的游客。我牽著陳希爬坡,身上出了些汗,灰色的T恤已在胸口滲出點點汗跡,招來了幾只黑色蚊子。我松開陳希的手,揮舞驅趕黑蚊,但脖子上、胳膊上、腿上還是被叮了四五個包。
“早知道穿長褲出來了?!?/p>
“走快點兒,走快點兒就沒事了?!标愊Wブ业氖中∨芷饋?。
我們很快到了富仁廣場。
進入廣場大門之前,要再上個小坡兒,坡道兩邊是富仁療養(yǎng)院的停車場,從那些車標不難看出,到療養(yǎng)院來的人非富即貴。
療養(yǎng)院的地勢較高,在廣場的一側有個小瞭望臺,山風吹到這里時會變得強勁不少,靠在不銹鋼的欄桿上,可以眺望遠方的群山,也不用提防著蚊子的偷襲。整個山上,我最喜歡這個地方。
說是廣場,其實就是一小片平坦的水泥地,就在療養(yǎng)院住宿樓的前面,比半個籃球場大不了多少,四周有長椅、健身器材和綠地花叢。每天晚飯過后,會有個老大爺提著音箱設備到廣場來,專供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爺爺老奶奶快活。
陳希說:“可別小看這幫老爺爺老奶奶,他們不是某個老板的爸媽,就是某個機關的退休干部,最少也是廳級?!?/p>
我和陳希沿著綠地中的鵝卵石小徑走了一會兒,又在小瞭望臺靠著欄桿吹了會兒風,然后就到旁邊草地中的秋千上了。秋千可以坐兩個人,陳希挽著我的胳膊,她的腳離開地面時,腦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秋千也緩緩蕩了起來。山風夾著水汽從未知的方向吹來,有點潮潮的。
我看著廣場上跳舞的老爺爺老奶奶,想起了我遠在鄉(xiāng)村的父母,再有幾年,他們也就這個歲數(shù)了。他們一生勞碌,終究沒擺脫那生而帶來的身份和那片土地。
“你在想什么?”陳希問我。
我將她挽著的胳膊抽出來,摟住了她的肩膀,說:“想你呀?!?/p>
“我們去南街逛逛吧,家里沒菜了?!标愊DX袋離開了我的肩膀,仰頭笑嘻嘻地看著我,“順便買些零食。”
“好。”我吻了她一下,然后起身拉著她向南街走去。
南街是山上的一條商業(yè)街,衣食住行的服務應有盡有。
陳希在超市挑選零食時,我借機去洗手間給小清回電話,聽筒里的彩鈴剛響起來,電話就接通了。
“剛剛在開會?!蔽译S口說道。
“怎么樣了?”小清的語氣很冷。
“我不是說了嘛,正在辦?!蔽矣悬c兒不耐煩,“再給我點兒時間行不行?”
“你別敷衍我。”小清沒急,她說的很冷靜,有股堅決和狠勁兒,“我再給你一周時間,如果不行,我就直接跟她說?!?/p>
“我沒有敷衍你,我……”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沒有商量的余地,只一周。”小清說,“你別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我說到做到?!彪S即,電話就被掛斷了。
我重新打過去,又被掛斷。再打過去時,小清已經關機了。
說實話,我也有想過跟陳希攤牌,特別是和小清在一起的時候,因為我覺得我更喜歡小清,可一看著陳希的時候,看著她喜人的笑臉,看著她在我面前一副可愛小女人的樣子,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了。
上山前夕,話都已經到了嘴邊。
“我想和你談談。”我不敢看她,只看著窗外。
“談什么?”
“我們……”
“怎么了?”陳希還在收拾行李,過了幾秒,她見我沒說話,又沖我笑了笑,“說呀!怎么了?”
我似是沒聽見她的話,只是表情凝重地看著窗外。
陳希走過來,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勁兒,她拉起了我的右手,柔聲說道:“親愛的,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蔽覜]有看她,依然看著窗外。
“工作上的事嗎?”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一直看著窗外,繼續(xù)沉默。
“你在外面有女人了?”陳希松開了我的手。
“什么?”我轉過頭看著她,“當然沒有?!?/p>
陳希沉默,表示懷疑。
“真沒有?!蔽矣挚聪虼巴猓皠e傻了?!?/p>
過了一會兒,陳希說道:“那你不再愛我了嗎?”
我轉過身,她已經坐在了沙發(fā)上,似乎快要哭出來了,我趕快在她旁邊坐下,把她輕輕擁在懷里。
“當然不是?!?/p>
“那你到底怎么了?”陳希的眼睛里,淚水在打轉兒,一眨眼,兩顆淚水落了下來。
“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p>
“沒有啊,怎么會這樣覺得?”淚水在陳希的眼睛里重新醞釀,“是因為懷孕的事嗎?”
不知說什么,只好沉默。
“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生你的氣,我們的身體都沒有問題,懷孕是遲早的事?!标愊1е遥苡昧?,在我耳邊說,“我只是想要個孩子,想要個我們的孩子?!?/p>
“我知道?!?/p>
被蚊子叮的包又癢了起來,洗手間的水很涼,洗一洗,多少有些止癢的作用。一抬頭,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好好看看這個人吧,當初從鄉(xiāng)下來的毫不起眼的窮小子,如今卻受人尊重,住著城里最貴的房子,開著百萬的車。你當然清楚,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拜那個此時正在超市里買零食的女人所賜,所以,你怎么可能離開她。
我看見陳希站在超市門口沖我招手,笑容燦爛,她手里提著一個大塑料袋,沉甸甸的,看來又買了不少零食。我快步走過去,接過袋子,順勢看了看里面有什么,大多是我愛吃的,這個女人給了我太多的東西。
“看來以后不用做飯了。”
“這是飯后吃的?!标愊N恍?,挽住我的胳膊。
“豬?!?/p>
“你才豬呢?!?/p>
我和陳希又去蔬果店買了西紅柿、茄子、黃瓜、土豆、洋蔥,還買了十個雞蛋,都是做起來不費勁兒的菜。
“幾點了?”陳希問我。
“馬上八點了?!?/p>
“回去吧?!?/p>
“好?!?/p>
我左手拎著零食,右手拎著蔬菜,步伐比來時快了些,我一路忍著癢,忍無可忍的時候才騰出手撓撓。陳希左手拎著雞蛋,右手拿著冰淇淋,和我并行,時不時讓我咬一口她的冰淇淋。
回到家,趕緊放下東西沖向洗手間,洗完澡坐在沙發(fā)上涂抹青草藥膏時才發(fā)現(xiàn),身上又多了幾個包。
“我給你涂?!标愊D闷鸩鑾咨系膱A形金屬盒坐在我旁邊,用右手中指的指甲刮了些藥膏。
“先涂脖子,這兒,還有這兒?!蔽覀戎?,低著頭,右手摸了摸后腦勺下面的包,“還有胳膊上,腿上,腳踝這里,癢死我了?!?/p>
“怎么這么招蚊子啊你!”陳希右手中指的指肚在我脖子上輕輕研著,接著是胳膊、小腿和腳踝,“我也得沖一下?!?/p>
陳希吻了我,然后起身洗澡去了。我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體育頻道正在回放斯諾克比賽,沒有換臺,只將聲音調大了些。
有個聲音隨便說點兒什么就好。
竟然睡著了。
我夢見了小清,她大著肚子到公司鬧了一番,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丑行,岳父把我炒了,陳希也離開了我。最后,小清沒有和我在一起,她的大肚子也不見了。她說,她根本沒有懷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我。之后,她轉身走了,她挽起了一個人的胳膊,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隱約間,又聽到了馬達聲,感覺整個房間都在震動,雖然明知小清不會再打來了,但還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里的手機。
陳希從洗手間走出來,正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
“昨天晚上就是這個聲音。”
抬眼看了看掛鐘,睡了半個小時。
“到底是什么東西啊?”陳希停下手中的動作,站定了,想辨別出聲音的方向。
“聽著像蟈蟈。”
“蟈蟈叫的有這么大聲嗎?這比壞掉的洗衣機動靜都大?!?/p>
我也起身側耳傾聽,想找到聲音的來源。
“好像在門那邊?!?/p>
陳希支著耳朵向門口緩步走去,只有防盜門關著,透過上面的窗紗,可以看到外面漆黑一片。
她耳目同時搜索著。
“找到了,找到了?!标愊V钢锩娴拈T的上沿,“好像真是蟈蟈,印象里蟈蟈不是這樣叫的呀。”
“就是蟈蟈?!蔽翼樦愊J种傅姆较蚨ňσ磺疲哟_定了。
“蟈蟈不是叫的很好聽嗎?這個家伙叫的跟發(fā)電機似的?!标愊_€是有點兒不太相信。
我也納悶兒,蟈蟈不是叫的很好聽嗎?不然也不會有優(yōu)雅螽斯的美稱。
“算了算了?!标愊[了擺手,不想再糾結這個問題,“罪魁禍首也找到了,且饒它一命吧,把它轟出去得了?!?/p>
我從茶幾上的盒子里抽出兩張紙巾墊在手上,懷著小時候在田里逮蛐蛐的專注,將手伸了過去。
我本想捏住它,又擔心用過了力傷著它,一連幾次,都是紙巾剛一觸到它,就被它跳脫了。每換一個地方,它都會安靜幾秒,然后繼續(xù)以發(fā)電機的分貝叫著。
胳膊已經酸了。
“雖然我也不想,但還是殺了你吧?!蔽野鸭埥韴F作一團,扔進垃圾簍,然后拿起了茶幾下面的蒼蠅拍。
陳??磻蛩频目粗?,好像也失去了留它一命的耐心。
它正趴在門上。
我緩緩抬起手,猛地一落,房間便安靜了下來。我又抽了兩張紙巾,墊著捏起了地上的尸體,然后包起來扔進了垃圾簍。
我去廚房洗了手,然后又躺回到了沙發(fā)上。陳希穿著性感的絲質睡裙,正坐在我腳邊吹頭發(fā)。還沒有完全吹干時,她就爬到了我身上。我雙手伸進她的睡裙,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穿內衣,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和她親熱,并覺得她很快就能懷上孩子。
責任編輯|貝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