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易本義》是朱熹解《易》最重要的學術著作。該書核心的思想是一以貫之、不遺余力地彰顯《周易》為卜筮之書的性質,扭轉當時重義理而輕卜筮的易學風氣。基于此,《周易本義》的學術思想特色表現(xiàn)為:經傳相分,明確《周易》本為卜筮而作;立于卜筮之書的本義,訓釋《周易》經傳;文字力求簡短明了,為讀者留下思考空間;從各個角度申說《易》要活解,充分體現(xiàn)《易》因卜筮而示教戒之意。該書充分彰顯了朱熹作為一代思想大家重視文本本義、實事求是的研究精神,具有彌久的生命力。
關鍵詞:朱熹;《周易本義》;思想特色;卜筮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朱熹易學思想研究”(15YJA720005)
中圖分類號:B244.7?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9)02-0053-05
《周易本義》是朱熹給《易》作的注解。此書篇幅不長,文字力求簡易。據(jù)白壽彝先生考證,朱熹大概在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時年46歲時開始起草《周易本義》的初稿①。這時呂祖謙的《古周易》本尚未問世,朱熹所據(jù)的本子是經鄭玄、王弼等變改后的通行本。這時朱熹尚未將書稿定名為《周易本義》,而稱作《易傳》?!吨饼S書錄解題》說:“初為《易傳》,用王弼本。復以呂氏《古周易》為《本義》,其大旨略同,而加詳焉。”② 按此說法,朱熹注《易》的解本有兩種,先是《易傳》,后是《本義》,二者內容大體是相同的。然而在朱熹,是不承認有所謂《易傳》成書的。紹熙二年(1191年)朱熹答孫季和書:“但近世言《易》者直棄卜筮而虛談義理……舊讀此書,嘗有私記,未定而為人傳出摹印。近雖收毀,而傳布已多。不知曾見之否?其說雖未定,然大概可見。循此求之,庶不為鑿空強說也。”③ 此處“未定而為人傳出摹印。近雖收毀,而傳布已多”,指的就是《本義》的初稿,名為《易傳》。這個被人傳出模印的本子,雖大多銷毀,但因流布甚廣,未能罄盡。對于《易傳》,朱熹雖然有所不滿,但只是枝節(jié)細微處,大體是可以的。淳熙十五年(1181年),朱熹答蔡元定的書信云“《本義》已略具備”④,這是首次用《本義》之名,此時朱熹基本完成了對《本義》內容的修正。慶元年間(1195—1200年),朱熹《答孫敬甫》說:“《易傳》初以未成書,故不敢出。近覺衰耄,不能復有所進,頗欲傳之于人,而私居無人寫得,只有一本,不敢遠寄。俟旦夕抄得,卻附便奉寄?!雹?所謂“《易傳》初以未成書,故不敢出”,也是不承認有《易傳》成書的。這里“不能復有所進,頗欲傳之于人”的,就是朱熹經過反復修訂稱為《本義》的最后定稿。從淳熙二年屬稿到慶元年間定稿,此書前后共歷20余年。
從最初稱“易傳”到后來定稿時改稱“本義”,這充分體現(xiàn)了朱熹探求《周易》的原初意義、力圖恢復《周易》本來面貌的志愿。朱熹撰寫《周易本義》,針對的是當時一些讀書人專以義理解《易》,鄙視卜筮,認為其“不足言”的弊端。所以《本義》核心的思想是一以貫之、不遺余力地彰顯《周易》為卜筮之書的性質,扭轉當時重義理而輕卜筮的易學風氣。本文嘗試以此論點為中心,從文本出發(fā),具體分析《周易本義》的學術思想特色。
一、經傳相分,彰顯《周易》本為卜筮而作
朱熹所主張的經傳相分,不僅是形式上要將《周易》的經文和傳文分開,恢復到經是經、傳是傳的原初面貌,而且內容上也要將經、傳的不同之處解釋清楚。這兩者都做到了,才算是真正地將經傳分開。
其一,《本義》在版本的選擇上,采用的是呂祖謙《古周易》本。之所以采用呂氏《古周易》本,是為了恢復古《周易》經傳分開的原貌,彰顯《周易》本為卜筮而作。
《周易》文本的原貌,據(jù)《漢書·藝文志》:“《易經》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雹?顏師古注:“上下經及十翼,故十二篇。”⑦ 可見,那時經分為上下兩篇,傳為十篇,經傳分開,不相附屬。后東萊人費直,“治《易》為郎,至單父令。長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⑧,由《漢書》的記載可知,費直以《彖傳》、《象傳》、《系辭》等十篇解說上下經,但并未將《彖傳》、《象傳》分附經文之后,這是第一步;至東漢,鄭玄為《易》作注,“欲便學者尋省易了”⑨,將《彖傳》和《象傳》與經文合在了一起,這是第二步;到了王弼注《易》,又在鄭玄《易》注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將《彖傳》《象傳》按六十四卦拆開,分別配于每卦的卦辭和爻辭后面,《文言》也分散附于乾、坤二卦之后,這是第三步。王弼本正是朱熹當時廣為流傳的經本。故朱熹云:“蓋古《易》,《彖》、《象》、《文言》各在一處,至王弼始合為一,后世諸儒遂不敢與移動?!雹?/p>
為了區(qū)別經傳,還原《周易》的原初面貌,《本義》采用的是呂祖謙《古周易》的本子,以上、下經為兩卷,《彖上傳》、《彖下傳》、《象上傳》、《象下傳》、《系辭上傳》、《系辭下傳》、《文言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各為一卷,共十二卷。這個本子形式上不同于經鄭玄、王弼等變改的通行本,后者以《彖上傳》、《彖下傳》、《象上傳》、《象下傳》、《文言》五篇分別附于經文各卦之間,而《本義》則依據(jù)考證原來形式的結果,使《彖上傳》、《彖下傳》、《象上傳》、《象下傳》、《文言》五篇各自獨為一篇。朱熹在《本義》開篇指明:“經則伏羲之畫,文王、周公之辭也。并孔子所作之傳十篇,凡十二篇。中間頗為諸儒所亂。近世晁氏始正其失,而未能盡合古文。呂氏又更定,著為《經》二卷、《傳》十卷,乃復孔氏之舊云?!眥11}
在朱熹看來,通行的王弼本《周易》妨礙了讀者對于《易》書性質的認識。因為自經傳附屬以來,學者們望文生義,執(zhí)傳文以為定說,誤認為《周易》就是一部討論具體的人事和講道理的書籍。《易》為卜筮而作的本來面貌被人們遺忘。而《本義》所采用的呂祖謙《古周易》本,把孔子的“十翼”和伏羲、文王、周公的經分開,是可以使人知其分別,而易于明白《易》的卜筮性質的。伏羲、文王、周公之《易》仍匯合于一處為上下經,是因為這種匯合和“十翼”附經的情形不同。伏羲畫卦象、文王作卦辭和周公作爻辭,皆以卜筮設教;“十翼”附經,文義上則發(fā)生了大的變化,重點放在了闡發(fā)義理而不是表現(xiàn)卜筮的意思。
其二,《本義》在注釋《周易》時,對于卦、卦爻辭和“十翼”間的差異,鄭重地加以保持,時時提示讀者注意三圣之《易》內容不同,當分別對待。
最初,上古伏羲畫八卦,因而重之,以成六十四卦。如乾卦六畫皆陽,《本義》釋云:“六畫者,伏羲所畫之卦也?!眥12} 指明卦象乃伏羲所畫。接著解釋伏羲畫卦的根據(jù)和經過,并解說乾卦卦名的由來以及比類的自然現(xiàn)象。
其后,文王之《易》則于每卦之下添入卦辭,用來斷一卦之吉兇。如《乾》卦卦辭“元亨,利貞”,《本義》釋云:“‘元亨、利貞,文王所系之辭,以斷一卦之吉兇,所謂彖辭者也。”{13} 提示讀者卦辭乃是文王所系,本是占筮之辭?!霸唷?,即大通也,“利貞”,宜正而固也,表明所占之事非常通順,然必利于正事。文末又加上“此圣人所以作《易》,教人卜筮而可以開物成務之精意。余卦放此。”{14} 這是從卜筮的角度總結文王所系的卦辭,以彰顯《易》因卜筮而作。
到了周公時,則在每爻之下添入爻辭。如《乾》卦初九爻辭“潛龍,勿用”,《本義》釋云:“‘潛龍,勿用,周公所系之辭,以斷一爻之吉兇,所謂爻辭者也?!眥15} 指明爻辭乃是周公所系,用來斷一爻之吉兇。
通過《本義》的解釋可以看出,盡管伏羲、文王、周公之《易》內容各不相同,但他們有一個根本的共同點,那就是都把《易》看成是一本卜筮之書。
到近古孔子時,因為擔心義理浸沒于占筮之中,故孔子作“十翼”來闡明道理?!侗玖x》解釋孔子所系《彖傳·乾》云:“彖即文王所系之辭。傳者,孔子所以釋經之辭也,后凡言傳者放此。此專以天道明乾義,又析‘元亨利貞為四德以發(fā)明之?!眥16} 指明《彖傳》是孔子為申發(fā)經文義理而作。且就孔子的意思解釋,以“元亨利貞”為天德,圣人之德可配天地,所以“元亨利貞”又引申為圣人的德行?!侗玖x》接著特意指出,“雖其文義有非文王之舊者,然讀者各以其意求之,則并行而不悖也。”{17} 指明“雖其文義有非文王之舊者”,目的就是為了引起讀者的注意,提示孔子之《易》已不同于文王之《易》,當分別對待。
綜上,《本義》對乾卦卦象的注解,著重于闡發(fā)伏羲畫卦之由;對《乾》卦卦辭“元亨,利貞”的注解,著重指出這是文王所系卦辭;對《乾》初九爻辭“潛龍勿用”的注解,則指明是周公所系的爻辭。朱熹皆明其作者,以示區(qū)別,并指出這三條都是著眼于卜筮的角度。至于孔子之《易》,則提示讀者,其文義非文王之舊者,當分別對待,這是保持了文王《易》和孔子《易》的差異。這樣足以提示讀者知其分別,明白《易》的卜筮性質。這是用歷史的眼光,把這部非一人一時所作的書拆開來看,不再混同地一律對待。
另外,《周易本義》的卷首列有九種易圖,這九種圖式按次序排列,分別是河圖、洛書、伏羲先天八卦次序、伏羲先天八卦方位、伏羲六十四卦次序、伏羲六十四卦方位、文王八卦次序、文王八卦方位圖和卦變圖。對這九圖,朱熹注云:“右《易》之圖九。有天地自然之《易》,有伏羲之《易》,有文王、周公之《易》,有孔子之《易》。自伏羲以上皆無文字,只有圖書,最宜深玩,可見作《易》本原精微之意。文王以下方有文字,即今之《周易》。然讀者亦宜各就本文消息,不可便以孔子之說為文王之說也。”{18} 九圖中河圖、洛書乃天地自然之易;先天圖是伏羲所創(chuàng),體現(xiàn)由畫前易到卦畫形成的自然流程;后天圖是文王在卦畫既成之后切近人用的創(chuàng)造;卦變圖則是孔子就卦象已成之后推變陰陽的產物。所以這些圖式時間上有先后之別、意蘊上有精粗之分,不可將伏羲以上先天易圖與文王、孔子后天易圖等同而論。圖式的排列次序與《本義》區(qū)別三圣之《易》的思想相契合,特別在文末指出“不可便以孔子之說為文王之說也”,提醒讀者注意區(qū)分文王之《易》和孔子之《易》。這些說法,與《本義》開篇對乾卦的解釋一致,由此可見,《本義》卷首九圖乃是朱熹親自整理刊在卷首,目的是為了說明圣人之《易》內容各不相同。
二、立于卜筮之書的本義,訓釋《周易》經傳
《本義》對于《周易》經傳的訓釋,著眼于卜筮角度。其一,從注文的輕重比例看,《周易本義》訓釋經文所占的比重要遠遠多于“十翼”。因為從卜筮的觀念上看,卦和卦爻辭在《易》中最重要,所以《本義》解釋卦和卦爻辭也就比較詳盡。“十翼”是孔子“就卜筮上所發(fā)的道理”,從純粹卜筮的觀念上看,已不如卦爻辭重要,所以《本義》的解釋也就簡略得多。僅就“十翼”看,其中朱熹重點闡述的部分,常常是與筮占有關聯(lián)的內容,如對“大衍之數(shù)五十”章,朱熹就頗費了些筆墨,因為這章講的是揲蓍求卦的方法。這些取舍顯然是為了突出《周易》卜筮性質的需要。
在朱熹看來,“十翼”雖然不專于卜筮,但其中許多文句也與卜筮有關。如《系辭》“是以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朱熹解釋說:“此尚辭、尚占之事,言人以蓍問《易》,求其卦爻之辭而以之發(fā)言處事,則《易》受人之命而有以告之,如響之應聲,以決其未來之吉兇也。”{19} 如注“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曰“吉兇者,《易》中卦爻占決之辭也”;注“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曰“變化者,《易》中蓍策、卦爻陰變?yōu)殛?、陽化為陰者也?!眥20} 時人看卜筮為不雅,總是盡力回避,朱熹則毫不避諱,以合于《易》之本義。
其二,《本義》在注釋經文時,象、占分明,以彰顯《周易》卜筮之書的本義。
《周易》的卦爻辭,一般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取象,另一部分是下斷語。所謂斷語,就是下結論,又稱占辭,多出現(xiàn)吉、兇、悔、吝、咎、無咎、利、不利等辭。《周易》卦爻辭之所以要由兩部分組成,原因就是為了占問。在占問時,遇到某一卦或某一卦中的某一爻,先看卦爻辭取象部分,表示占問者處境,然后看判斷結果。自古以來,易學家在注解《周易》時,并不明確指示何為象辭,何為占辭。而《本義》在注釋卦爻辭時,總是結合一定的體例,先分析《易》辭中象辭所取之象的由來,接著引出占辭,時時指示讀者《易》辭包含著象辭和占辭兩個部分。如《坤》卦六五爻“黃裳,元吉”,《本義》釋之曰:“六五以陰居尊,中順之德充諸內而見于外,故其象如此,而其占為大善之吉也?!眥21} 此是認為爻辭中“黃裳”是象辭,“元吉”是占辭。坤六五爻“以陰居尊,中順之德充諸內而見于外”,所以爻辭稱六五有“黃裳”之象。正因為爻有此象,所以其占為“大善之吉也”。
這樣象辭、占辭清楚分明的例子,在《本義》中俯拾皆是。如乾卦,初九爻辭“潛龍勿用”,朱熹釋之曰:“初陽在下,未可施用,故其象為潛龍,其占曰勿用?!本哦侈o“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朱熹釋之曰:“九二剛健中正,出潛離隱,澤及于物,物所利見。故其象為見龍在田,其占為利見大人。”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朱熹釋之曰:“重剛不中,居下之上,乃危地也。然性體剛健,有能乾乾惕厲之象,故其占如此?!本潘呢侈o“或躍在淵,無咎”,朱熹釋之曰:“九陽四陰,居上之下,改革之際,進退未定之時也,故其象如此。”九五爻辭“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朱熹釋之曰:“剛健中正以居尊位,如以圣人之德居圣人之位,故其象如此,而占法與九二同。”上九爻辭“亢龍有悔”,朱熹釋之曰:“陽極于上,動必有悔,故其象、占如此?!庇镁拧耙娙糊垷o首,吉”,朱熹釋之曰:“蓋六陽皆變,剛而能柔,吉之道也,故為群龍無首之象,而其占為如是則吉也?!眥22} 可以發(fā)現(xiàn),在朱熹的解釋中,“故其象為”、“故其占為”、“故其象占如此”云云使用頻率很高,由此,象辭、占辭清楚分明,時時提醒讀者注意《周易》一書以象占為基礎,本是用于卜筮。
《周易》的卦爻辭多半既有象辭,又有占辭,但有時會遇到沒有占辭的情況。這時候只要思考象辭的含義,吉兇的結果自然也會清楚明白,朱熹稱之為“占具象中”。如《豫》卦六五爻“貞疾,恒不死?!薄侗玖x》注云:“當豫之時,以柔居尊,沉溺于豫,又乘九四之剛,眾不附而處勢危,故為貞疾之象。然以其得中,故又為常不死之象,即象而觀,占在其中矣?!眥23} 豫卦六五爻雖然沒有占辭,但從象辭“貞疾”“常不死”中可以推測出占斷的結果:處勢危卻無性命之虞。這就是“即象而觀,占在其中矣”。再如《困》卦九五爻“劓刖,困于赤紱,乃徐有說。利用祭祀?!薄侗玖x》說:“劓刖者,傷于上下?!盼瀹斃е畷r,上為陰掩,下則乘剛,故有此象。然剛中而說體,故能遲久而有說也,占具象中。又利祭祀,久當獲福。”{24} 從困卦九五爻辭看,此爻雖有“劓刖”“困于朱紱”等處困之象,然九五陽剛處于外卦兌之中位,且兌卦卦德為悅,所以在經過長時間的窮困之后,必然會苦盡甘來,出現(xiàn)“乃徐有說”“利用祭祀”之象。此爻雖然也沒有占辭,但朱熹認為,占具象中,觀其象則知其最終結果必然吉。再如《坤》卦初六爻:“履霜,堅冰至。”《本義》認為,此爻也沒有占辭,然占意可見于象中,當是戒占者謹慎小心,防微杜漸。如此之類,以證《周易》之本義。
三、文字簡易淺近,為讀者留下思索空間
《本義》注解的文字力求簡短明了,以合于《周易》的易簡之理。朱熹說:“某之《易》簡略者,當時只是略搭記,兼文義伊川及諸儒皆已說了,某只就語脈中略牽過這意思?!眥25} 這是認為先儒解《易》,在文義上已經講得太多,所以不必過分解說。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傳注,惟古注不作文,卻好看。只隨經句分說,不離經意最好。疏亦然。今人解書,且圖要作文,又加辨說,百般生疑。故其文雖可讀,而經意殊遠。程子《易傳》亦成作文,說了又說。故今人觀者更不看本經,只讀《傳》,亦非所以使人思也?!眥26} 這里朱熹談到了注疏的重要原則:盡可能貼近經文的本義。這就要求注者:一要不離經意,只隨經句分說;二是不作文,不隨意發(fā)揮。他評價程頤的《伊川易傳》,“義理精,字數(shù)足,無一毫欠缺。他人著工夫補綴,亦安得如此自然!只是于本義不相合?!兑住繁臼遣敷咧畷赞o爻辭無所不包,看人如何用。程先生只說得一理。”{27} 又“《易傳》言理甚備,象數(shù)卻欠在”{28}。從推求《周易》本義上說,程頤的《易傳》沒有講出卜筮的本義,而且程頤著重申發(fā)的義理,也不是《易》中本有的道理,只是程頤借《易》發(fā)揮自己的思想,所以不看《周易》,程頤的《伊川易傳》亦自成一書。對于為《易》作注,朱熹曾以扎燈籠為喻,認為多用一根竹片,燈籠的光亮就會被多遮掩一分,所以注文越是簡約,《易》的思想光輝就越能得到體現(xiàn),給人留下的思索空間就越大。朱熹的這種看法,把《易》看得很平易淺近,解釋得又透徹圓熟,這是以前的說《易》者所沒有談到的。
這樣,對于經文的解釋,朱熹主張要就淺處說去,如此事事上都有用。例如對于《蒙》卦六五爻“童蒙吉”的解釋,朱熹和程頤就很不一樣。朱熹解此爻說:“柔中居尊,下應九二,純一未發(fā),以聽于人,故其象為童蒙,而其占為如是則吉也?!眥29}程頤解釋說:“五以柔順居君位,下應于二,以柔中之德,任剛明之才,足以治天下之蒙,故吉也。童,取未發(fā)而資于人也。為人君者,茍能至誠任賢以成其功,何異乎出于己也?”{30} 相較而言,朱熹的解釋從分析象、占入手,著眼于卜筮的本義,文字也更加簡易。朱熹先從六五爻所處的爻位上解釋何以取“童蒙”之象,接著指出“吉”為斷語。而按照程頤的解釋,就只能用于人君任賢以治理天下事。在朱熹看來,伊川之病在于解得過深了,把卦爻辭所說的內容只當一件事去理解,若是換一種情形,便用不得了。又如《蒙》卦上九爻“擊蒙,不利為寇,利御寇”,照程頤的解釋,就只能作用兵這一件事解,朱熹則認為,作用兵說是可以,但只能做這一件事,若換作旁的事,遇此爻是否可用,程頤就沒有講出來。這說明程頤解得拘泥了。
朱熹的“理定既實,事來尚虛,用應始有,體該本無”{31} 一句,也是立于這一理解而提出。理者,卦爻辭所蘊含的事物之理;事者,指未來所要占問之事,虛而待問。理為體,事為用;理已定,事未定。其意即為,天下之理,若正面直言,便只作一件用;唯以象言,則用于卜筮之時,什么事都能應得?;鼘嵈撚懻摰募词恰啊兑住分盟圆桓F”的問題。朱熹嘗舉例說:“《易》最難看,須要識圣人當初作《易》之意。且如《泰》之初九,‘拔茅茹,以其匯,征吉,謂其引賢類進也,卻不正說引賢類進,而云‘拔茅,何耶?如此之類,要須思看?!眥32} 在朱熹看來,“拔茅茹,以其匯,征吉”,這就是假借虛設之辭。借拔茅連茹之象,表示占者陽剛,則其征吉矣。若直接說出“引賢類進”,雖也合于“拔茅連茹”之象,但所運用者就僅僅限于這一種事情。所以圣人不說“引賢類進”,而是借虛設的“拔茅連茹”之象,這樣《易》之用才能不窮。
四、從各個角度申說《易》要活解,體現(xiàn)《易》因卜筮而示教戒之意
與上述觀點相應,從易學詮釋的角度,朱熹提出了“假托說”。他認為,對于文王、周公所系的卦爻辭,讀者千萬不能把它理解“死”了。這些象、辭只是虛設,并不沾惹具體的人和事。如此讀《易》,《易》中的一卦一爻,才可以容納無窮事、無窮人。如果以為卦爻辭是指定一事一人,《易》之用反為所局。所以對于讀者而言,解《易》的關鍵是“活”。朱熹從各個角度對這個問題做了回答,這是《本義》的另一個特色。
其一,從卜辭適用的對象看,要活解。朱熹認為,《易》辭在君有君之用,臣有臣之用,父有父之用,子有子之用,“《易》如一個鏡相似,看甚物來都能照得?!眥33} 讀《易》譬如人去照鏡,上自天子,下至于士庶人,皆有用處,關鍵是讀者要能解得“活”。朱熹再一次談到了他與程頤的不同之處。程頤解卦必結合真人真事,如乾卦處處引舜的事跡,以乾之初九為舜側微時,九二為舜佃漁時,九三為玄徳升聞時,九四為歷試時等,朱熹認為,如此解《易》,三百八十四爻只能當三百八十四件事,這就是將《易》讀“死”了。
其二,從卜辭所對應的卜問者的德行上看,也要活解。朱熹說:“《易》中言占者有其德,則其占如是;言無其德而得是占者,卻是反說?!眥34} 意思是若卜者的德行和卜得的辭相合,則卜辭所表示的意思,可以直接從相合的一面解釋;不合,則要從卜辭文字的反面加以解釋。朱熹認為,自己的這個理解,由《左傳》所載古代筮法為證?!吨芤妆玖x》解《隨》卦卦辭“元亨,利貞”時說:“己能隨物,物來隨己,彼此相從,其通易矣,故其占為元亨。然必利于正乃得無咎,若所隨不正,則雖大亨而不免于有咎矣。《春秋傳》穆姜曰:‘有是四德,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今按,四德雖非本義,然其下云云,深得占法之意?!眥35} 朱熹指出,《隨》卦“元亨”這句斷語,適用于卜問者具備“所隨為正”的德行,假若卜問者“所隨不正”,則不免有過咎?!蹲髠鳌は骞拍辍匪d穆姜之占,在朱熹看來,穆姜以四德解釋“元亨,利貞”,雖然不合《易》之本義,但穆姜認為自己無德,雖卜得此吉辭,也不得善終。這一理解,朱熹深以為然,這便是以占者是否有德作為解占的根據(jù)。
又如《坤》卦六二爻:“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朱熹認為,占者有直、方、大之德,則不習而無不利;若占者無此德,即便雖習也不利?!独ぁ坟粤常骸昂驴韶?,或從王事,無成有終”,朱熹認為,這是指六三爻以陰居陽位,內含章美,可貞以守,因其居內卦之上,不終含藏,始雖無成,后必有終,朱熹由此而推出“爻有此象,故戒占者有此德則如此占也。”{36} 此是說占者若有“含章可貞”之德,卜得的結果便如爻辭所言,始雖無成,后必有終;潛在的另一層理解是,占者若無此德,則須反說,始雖有成,終必無果。
又朱熹于《周易本義》解釋《坤》卦六五爻辭“黃裳,元吉”時指出,南蒯得“黃裳元吉”,以為大吉,結果卻如子服惠伯所料,南蒯戰(zhàn)敗。這是因為卦辭明言“黃裳”則“元吉”,南蒯無“黃裳”之德故結局必不吉。朱熹認為,《左傳》所記載的這則筮例,可以說明古人的占法是,占者必德如是,則其占亦如是;若占者德行有缺,筮雖當,其結果必不如是。這樣,《易》之一書便可以針對不同情形下不同德行的卜者作出不同的解釋,也就實現(xiàn)了《易》因卜筮以示教戒的目的。
其三,對于卜辭所言占斷結果的理解,也要活解?!兑住分杏幸环N情況,就是卜辭顯示的結果不好,這種情況是不是就沒有辦法改變呢?朱熹認為,《易》中所言兇咎悔吝等斷語,是指遇此情勢下,會有此結果發(fā)生,假如卜問者能臨遇險境而自求避險之道,則會免于災咎。如《蒙》卦六四爻“困蒙,吝”,朱熹解釋說:“既遠于陽,又無正應,為困于蒙之象。占者如是,可羞吝也。能求剛明之德而親近之,則可免矣?!眥37} 蒙卦坎下艮上,惟九二、上九為陽爻,其余皆為陰爻,六四爻遠離陽爻,與初六爻又不相應,所以此爻有“困于蒙之象”,占者遇此爻,則得困蒙之象,其結果為羞吝,但若當事人“能求剛明之德而親近之”,就可以免于羞吝。如此吉則去做,兇則避之,同樣也起到了《易》因卜筮而示教戒的目的。
又如《小過》卦九三爻“弗過防之,從或戕之,兇”,朱熹解釋說:“小過之時,事每當過然后得中。九三以剛居正,眾陰所欲害者也,而自恃其剛,不肯過為之備,故其象、占如此。若占者能過防之,則可以免矣。”{38} 遇此爻,說明當事人自恃其剛,不肯小心戒備,所以被小人所害,爻辭所言本到此為止,然朱熹卻又加“按語”,勸誡當事人“過防之”,則可以幸免于難??梢?,朱熹主張《易》要看得活,正反兩個方面都理解到,《易》中所含的圣人之意,即因卜筮而斷吉兇、以示訓誡的作《易》本意,才能充分體現(xiàn)出來。
結語
自朱熹提出《易》為卜筮之書以后,易學史上與朱熹持不同意見者也代不乏人,如明代蔡清、崔銑、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清初胡煦等。在這些學者們看來:承認《易》為卜筮之書與倡揚《易》作為儒家經典的神圣性,這二者不能兩立。然而,朱熹區(qū)別三圣《易》,以《易》為卜筮之書,并非要否定《周易》的經典地位,而是看到了《易》與其它儒家經典的不同之處。潔凈精微,《易》教也。《易》中所蘊含的圣人的教化,有其自身特點,不同于《詩》、《書》、《禮》、《樂》、《春秋》等經書。《易》是圣人因卜筮而設教,既有宗教的色彩,又有哲理的含義?!兑住分杏薪倘藦纳频牡览恚徊贿^這個道理是依傍卜筮而說。學《易》須先了解了象占這一層,再去推說其中的道理,否則便流于空論。所以朱熹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要把《易》為卜筮之書這個事實講清楚。朱熹認為,讀《易》,當首先理會卦爻本義,明其象占。有此象則有此占,這就是卦爻本義??赐高@個,是第一節(jié)事;其次才是結合具體的人、事、時、位,討論處時應事之法。所以讀書人應看透《易》的本來模樣,其與《靈棋客》相似,都只是用于卜筮。
總而言之,《周易本義》這部歷經20余年才完稿的著作,并不以暢談精微的哲學義理為主旨,而是以揭示《周易》一書的性質、啟發(fā)讀者如何讀《易》為出發(fā)點。書中對《周易》經傳文本的分疏、對《周易》性質的認定、對《周易》注疏的基本原則和方法的體會等,均體現(xiàn)了朱熹作為一代思想大家重視文本本義、實事求是的研究精神,所以至今仍能啟迪慧思、開闊眼界,具有彌久的生命力。
注釋:
① 白壽彝:《〈周易本義〉考》,見《白壽彝文集》,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
②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頁。
③④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6),見《朱子全書》第2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885、4690頁。
⑤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4),見《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6頁。
⑥⑦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6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3、1704頁。
⑧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1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602頁。
⑨ 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頁。
⑩{25}{27}{28}{31}{32}{33}{34} 朱熹:《朱子語類》(3),見《朱子全書》第1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1—2222、2222、2217、2218、2223、2223、2213、2192頁。
{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9}{35}{36}{37}{38} 朱熹:《周易本義》,見《朱子全書》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0、30、30—31、31、90、90—91、28、132、123、33、31—32、46、73、35、46、33、35、85頁。
{26} 朱熹:《朱子語類》(1),見《朱子全書》第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1頁。
{30} 程頤:《周易程氏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0頁。
作者簡介:唐琳,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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