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梓雅
(華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出生于西印度群島的美國女作家牙買加·琴凱德(Jamaica Kincaid)是當代加勒比文學代表人物之一,也是當代英語文學界舉足輕重的作家之一。由于家庭環(huán)境所迫,琴凱德被迫輟學外出謀生,但她不向命運低頭,最終掙脫了現(xiàn)實的束縛。從1976年開始,琴凱德成為《紐約客》雜志長達20年的定期撰稿人。與此同時,她開始發(fā)表著作,迄今為止已出版23部作品,其中《在河底》(AttheBottomoftheRiver, 1978)、《安妮·瓊》(AnnieJohn:ANovel, 1983)、《露西》(Lucy, 1990)以及《我母親的自傳》(TheAutobiographyofMyMother, 1996)構成了琴凱德的“安提瓜四部曲”。
小說《我母親的自傳》(TheAutobiographyofMyMother)出版于1996年,“耗費了金凱德五年的寫作時間,為其贏得了廣泛認可,被認為是她最好的一部作品,一度躋身美國暢銷書排行榜”[1]。此小說具有濃厚的自傳色彩,讀者透過主人公雪拉孤獨悲愴的一生,可深切體會到作者原生家庭的冷酷不仁。故事的背景設置于先后被英法殖民統(tǒng)治、現(xiàn)為英聯(lián)邦成員國的多米尼克島國。在雪拉的人生畫卷中,總是交織纏繞著殘酷無情的人和事:母親用隕落的生命換來雪拉的降生,痛失愛妻的父親將生活寄托于追名逐利之中,只把她交予奶媽照顧;幼小的雪拉不僅要在家中與惡毒的繼母斗智斗勇,在學校還得面對老師和同學的排擠欺壓。更可悲的是,在成長過程中唯一使她感受到母愛溫暖的人——拉巴特夫人(Madame LaBatte),也暴露出其關懷背后的意圖——想讓年輕健康的雪拉成為討好她丈夫并為其生育孩子的工具。雪拉從降生于世上便是孑然一身,求不得任何溫暖的庇護,“她的生命就隨著母親的死變成了一個不斷喪失抑或被剝奪的過程,這個世界留給她的只有憤怒”[1],于是雪拉不止一次地體會到“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只有野蠻暴虐可以傳承下去,人們唯一可以不計成本給予彼此的,是殘酷無情”[2]。雪拉逐漸長大成人,她拒絕接受父親給她安排的未來,以反抗的態(tài)度對男性予以性的報復,最后在其白人丈夫菲力(Philip)身邊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但又不無悲愴憤懣地度過自己的余生。
作為美籍加勒比文學代表作家,琴凱德自然在美國學術界占有一席之地。國內(nèi)學者谷紅麗于文獻綜述中指出美國學界“對于《我母親的自傳》的研究視角大多集中在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母女關系、自傳體寫作模式、語言的作用、加勒比地區(qū)的種族關系、女性主體意識的建構等方面”[3]。而國內(nèi)學者大多從后殖民主義視角剖析雪拉面對殖民主義的壓迫,如何作為一名少數(shù)族裔的代言人發(fā)聲。除此視角以外,不少研究成果從創(chuàng)傷理論或成長小說的角度探討雪拉如何從一個自幼喪母孤苦無依的小女孩逐漸成長為一位獨立冷漠甚至常含憤怒的女性,其余的研究成果則通過敘事學、精神分析等視角解讀作品或分析作品的語言風格。除了上述研究視角,作品中的女性主義內(nèi)涵也是一大研究重點:國內(nèi)的相關研究大多把關注點放在雪拉如何在父權制的壓迫中反抗并構建自己的女性身份,最終蛻變成一名桀驁不馴的女性,但幾乎沒有學者把關注點放在雪拉的“身體”上。筆者認為,雪拉充滿女性特質(zhì)與力量的身體值得更多關注。在琴凱德大膽的筆觸中,雪拉用自己的身體寫作出對父權制乃至整個殖民體系的不滿與憤怒。本文通過分析這部小說中的女性身體書寫,意圖以女性主義視角展示女性如何通過對自身身體的書寫建構自己的話語和身份,對父權制和殖民主義的雙重壓迫打出石破天驚的一炮。
20世紀70年代中期,一塊瑰寶在女權主義運動的第二次浪潮中被洗練雕琢出來:法國作家、女權主義文學批評家埃萊娜·西蘇(Hélène Cixous)提出了“女性書寫”(L’écriture feminine)這一概念。西蘇的女性書寫理論“從根本上認清了女性在父權文化中所處的被壓抑、被消音的地位,它批判陽具邏輯中心主義(Phallogocentrism)的認知方式和再現(xiàn)方式,呼吁女性言說身體和欲望”。從致思方式、批評話語、書寫實踐、理論命題和性別政治的層面,西蘇的理論“批判和挑戰(zhàn)父權文化的線性邏輯和現(xiàn)有秩序,為女性書寫正名,確立了女性創(chuàng)作的合法地位,匡正了文學研究的性別維度,期待建立新型的兩性關系”[4]。西蘇主要通過《新誕生的青年女子》(LaJeuneNée,1975)、《美杜莎的笑聲》(LeRiredelaMéduse,1975)、《閹割還是斬首》(LeSexeoulatête,1976)等論著闡明自己的女性主義視角和觀點。其中討論女性書寫最集中的文章是《美杜莎的笑聲》,其法語原文于1975年發(fā)表在L’Arc雜志上;次年,該文章被譯成英文發(fā)表于《符號:文化與社會中的女性》雜志中(Sign:JournalofWomeninCultureandSociety)[4]。文章發(fā)表后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和引用,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堪稱女性書寫的宣言書。
在《美杜莎的笑聲》中,西蘇明確地對女性寫作者提出了呼吁:“婦女必須寫婦女。男人則寫男人。她必須寫她自己,因為這是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反叛的寫作”[5]。西蘇并非建立了一個空中樓閣,她在文中具體地說明婦女應該如何進行寫作:“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chuàng)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guī)戒律”[5]。為何必須用女性的身體進行寫作?只因自古以來,父權制把女性物化為“黑暗大陸”(continent noir)。在這大陸上,一切都是漆黑、蒙昧的,婦女只能在男人制定的規(guī)則內(nèi)扮演自己的角色:男人是陽光和權力,而女人只能是黑暗與屈從。由父權制規(guī)定的句法學所創(chuàng)造的詞句早已深刻地烙上了男人的印記,因此女性只能拿出自己獨有的武器——女性那獨一無二的胴體?!澳腥藗冋f有兩樣東西是無法表現(xiàn)的:死亡和女性。那是因為他們需要把死亡與女性聯(lián)結起來”[5];西蘇在洞悉了這一切后呼吁女性用自己的身體寫作,通過這種顛覆傳統(tǒng)的寫作,“婦女將返回到自己的身體”[5]。
由于女性自身的情感和欲望被強大的男性話語所規(guī)范和禁錮,所以西蘇呼吁要用“白色的墨汁”來書寫女性的身體?!按颂幍摹咨]有虛幻和空洞的意指,而是暗指作為善良品格之源的母親的乳汁,她來自身體的沖動,是哺育新生命的源泉,是女性寫作的內(nèi)驅(qū)力和原動力”[6]。在文章的結尾部分,西蘇拋出一句振奮人心的呼吁:“飛翔(voler)是婦女的姿態(tài)——用語言飛翔也讓語言飛翔”[5];在法語中,“voler”一詞具有雙重含義:既指“飛翔”,又指“偷盜”。西蘇一語雙關指出婦女必須先“偷”(借用)男性的話語和符號,才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屬于女性的語言實現(xiàn)“飛翔”(超越)的最終目標。琴凱德的小說《我母親的自傳》被不少評論家認為是一部“燃燒著反抗的怒火”的作品,而這憤怒的反抗正如西蘇所言,是用“白色的墨汁”,用女性蘊含著獨特力量的身體以及運用“偷來”的男性話語和邏輯符號寫作的。
《我母親的自傳》對雪拉的人物塑造自始至終充斥著對其身體的細致描寫,這些大膽而真實的描寫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雪拉對現(xiàn)實的叛逆反抗。在繼母粗魯?shù)亟棠暧椎难├绾吻逑瓷眢w時,雪拉開始以反叛的方式宣告自我的存在,捍衛(wèi)自己的權利:“我喜歡一切他們讓我厭惡的東西,而且對之最為喜歡。我喜歡我厚厚的耳垢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喜歡我沒有洗漱過的嘴巴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喜歡從雙腿間、從腋窩和沒洗過的腳丫散發(fā)出來的味道”[2],這種童稚的叛逆源于對自己肉體和心靈的保護。隨著雪拉逐漸長大,這種故意留下屬于自己的氣味的方式已不能滿足她對自我欣賞與認同的需要,她開始探索人類的性本能“力比多”以尋求自我慰藉,進一步自我保護和認同:“愛撫自己全身上下,發(fā)出不允許任何人聽見的愉悅的喘息聲”[2]。隨著雪拉逐漸成長,她的身體愈趨成熟,精神也愈加堅強獨立。琴凱德的筆鋒也逐漸加大了力道,因反抗而升起的烈火開始燃燒。
隨著初潮的到來,雪拉已長成一位亭亭玉立、頗具吸引力的少女,收留她的拉巴特先生和夫人也起了要掌控這一年輕鮮活生命的念頭。在一天薄暮彌漫之時,年方十五的雪拉與拉巴特先生有了第一次肌膚之親。這一體驗讓雪拉明白何為痛苦、何為愉悅,也讓她感受到“(性愛的)現(xiàn)實比單純的期待要美好,整個世界因此變得更加圓滿,這份圓滿伴隨著一股流遍全身的暖流,一股純粹歡愉的暖流”[2]。這段對雪拉的第一次性描寫為小說之后的許多相當大膽赤裸的身體及性描寫拉開了序幕??梢哉f,雪拉之后遇到的每一個男人,與他們發(fā)生的每一次性愛,都富有層次地體現(xiàn)出她的心理變化及其對男人、對父權制乃至對殖民主義的激烈反抗。后來,雪拉在得知自己懷上拉巴特先生的孩子之后,下定決心離開他們家,找到藥婆服下墮胎藥,“從雙腿間流出來的血緩慢而持續(xù),像一泓永不止歇的泉水”[2]。在這段對身體的細致描寫中,雪拉那因疼痛而扭曲得辨不清的表情和蜷縮成一團的小小的身子躍然紙上?!斑@痛楚是我從未想象過的,似乎這就是用來定義何為痛楚,其他的痛都只是對它的指代、對它的模仿、對它的強烈期待”[2]。這場堅決的墮胎可視為雪拉告別童稚、告別軟弱的悲壯的儀式,自此真正有力量掌控自己命運的雪拉正式站上人生的舞臺。這段描寫簡潔直白而有力,那“一泓永不止歇的泉水”沖走了雪拉的蒙昧無知與猶豫彷徨,卻帶來了一個蛻變的自我?!皬哪菚r起我便成了一個新的人,我知道了從前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了只有你經(jīng)歷過我所經(jīng)歷過的事之后才能知道的事。我靠我自己的雙手掌控我自己的人生”[2]。雪拉的反抗斗爭由此真正地打響。
一生下來就被送到清潔女工家,后來被父親當作一項交易輾轉(zhuǎn)送往另一戶人家,因此雪拉痛恨父權制,對受其擺布的命運感到憤怒不已,于是她開始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對男人進行報復和反抗。得知同父異母妹妹在與情人幽會的途中失足掉落懸崖導致終身殘疾和失明,雪拉心中可憐妹妹的愚蠢又憎恨該男子的狠心,于是她找到了他并以性的方式加以報復。在結束之后,雪拉無比藐視妹妹的情人——一個自負自私、空洞無物的男人?!八碾p手無法提供歡愉,甚至無法引起興趣;他的雙唇寬厚而慷慨,但它們只能滿足它們自己”[2]。正是對男性身體及話語的否定和反抗,使得雪拉腳下的大地抬高了,女性的地位得到了提升,不再是絕對的卑微和服從。同樣的打擊被雪拉反復施加在不同男人身上,以反抗其一直以來對女人的控制與欺壓。
雪拉的憤怒和反抗集中體現(xiàn)在她與丈夫菲力(Philip)的關系上,全書伴隨熾熱的女性寫作至此達到爆發(fā)的高潮。雪拉成為父親的朋友菲力醫(yī)生的助手后,住在他家并與其發(fā)生了親密關系。后來兩人結為夫婦,但這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征服和報復。在兩人的關系中,雪拉步步緊逼,外表散發(fā)著女性獨特的魅力和光芒,內(nèi)心卻化身為一把劃破性別與種族藩籬的利劍。當菲力滔滔不絕贊美他的花園或回憶在英國的時光時,雪拉會厭煩地“展開攻勢”,以性的吸引來打斷并否定菲力的話語,以頂天立地的姿勢“命令”(order)菲力來滿足自己[2]。雪拉從自己的身體汲取勇氣和力量,并以之為武器,一次次地“命令”(made)菲力轉(zhuǎn)換各種令她滿足的姿勢。在這過程中,只有雪拉發(fā)出各種聲音,而菲力是徹底沉默的,除了“有時呢喃我(雪拉)的名字”,就像是“他被我的名字所發(fā)出的聲音禁錮住了”[2]。由此可見,雪拉確實迸發(fā)出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作為一名深膚色的加勒比女性,雪拉在深受父權制和殖民主義控制的西印度群島上,面對白人男性菲力,無論在種族、性別還是階級與社會地位方面,理論上都無法與之抗衡;但事實正相反,在兩人的性關系中,雪拉從頭到尾掌控著主導權,她使菲力臣服于其“石榴裙”下,以身體作為武器終止了“強大”的男性話語。在琴凱德對菲力的描述中,無論是從“力比多”的角度——“他跟我認識的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對這項他并不在行的活動十分著迷”[2],還是對其身體特征的描寫——“頭發(fā)、皮膚、血管、鼻子”等,都以批判及反抗的態(tài)度宣告其并非力量和美感的存在。雪拉以女性的身份居高臨下地蔑視和批判不可一世的父權制和殖民主義,她對菲力的愛予以憤怒的報復和打擊,從身體和精神上摧毀這個象征著殖民主義和父權制的白人男子:“他看起來不像我能夠愛的人,他也不像我應該愛的人,所以我決定了我不能夠也不應該愛他”[2]。
除了跟丈夫菲力以征服和反抗為性質(zhì)的關系之外,雪拉還與一名黑人男子羅蘭(Roland)發(fā)生過一段浪漫關系,不同的是這次是出于“愛情”。較之菲力,雪拉對羅蘭的感情更為復雜,羅蘭一出場便被形容為“一個與菲力相反的男人”[2]?;蛟S因為他跟雪拉一樣有著深色皮膚,且過著同樣被生活欺壓而不幸福的日子,雪拉才會在避雨時對他一見鐘情;或許因為他是個風流成性的男人,雪拉想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為女人復仇才生出了這“愛情”。一方面,雪拉認同羅蘭——從對他外貌特征的欣賞,到對他身份的認同:“他不是一個英雄……他只是別人的歷史里的一個小風波,但他是一個男人”[2],都體現(xiàn)出雪拉對他的愛慕和認同。另一方面,盡管有了種族和階級的認同,雪拉仍然以反抗父權制強有力的手腕對羅蘭予以反擊,以自己旺盛的性欲與羅蘭并不持久的體能作對比;又以拒絕為羅蘭懷孩子的方式終止生命由男人賜予并聽命于男人的父權制話語,“我對它(生理期)每個月的到來和結束很有把握,但他卻是滿臉夾雜著困惑、驚訝和失敗的表情”[2]。
琴凱德筆下的雪拉是一個徹底的“女勇士”,她不滿、不甘于男權和殖民主義的欺壓與擺布,勇敢地以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為武器抗爭。女性的“黑暗大陸”之所以黑,不是因為她本身是黑的,而是不屑甚或不敢探索的男人規(guī)定她是黑的;女人可以征服男人,男人同樣可以臣服于女人。在《我母親的自傳》中,以雪拉為代表的加勒比婦女在女性書寫中找到了存在的依據(jù)。她們活在被強大的男性和殖民話語籠罩的時空,但仍然能在歷史的邊界獲取話語表達的方式。前殖民地的婦女抬頭仰望深邃的夜空,心中卻燃起熱烈的火焰,她們仿佛看見西蘇揮動著手中的旗幟吶喊:“寫吧,寫你自己!”